2013年5月3日 星期五

墨莊漫錄(蘇子瞻)--張邦基(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蘇子由在政府,子瞻為翰苑。有一故人,與子由兄弟有舊者,來干子由,求差遣,久而未遂。一日,來見子瞻,且云:「某有望內翰以一言為助。」公徐曰:「舊聞有人貧甚,無以為生,乃謀伐冢,遂破一墓,見一人裸而坐,曰:『爾不聞漢世楊王孫乎?裸葬以矯世,無物以濟汝也。』復鑿一冢,用力彌艱,既入,見一王者曰:『我漢文帝也。遺制:壙中無納金玉。器皆陶瓦,何以濟汝?』復見有二冢相連,乃穿其在左者,久之方透,見一人曰:『我伯夷也。瘠羸(ㄌㄟˊ雷),面有饑色,餓於首陽之下,無以應汝之求。』其人嘆曰:『用力之勤,而無所獲,不若更穿西冢,或冀有得也。』瘠羸者謂曰:『勸汝別謀於他所。汝視我形骸如此,舍弟叔齊豈能為人也。』故人大笑而去。

【譯文】
  蘇轍和蘇軾都在朝廷做大官。有一個人跟蘇氏兄弟都是老朋友,來拜託蘇轍,請他介紹個小官位,過了好久卻沒有消息。於是,他來見蘇軾,並且說:「我希望你們兄弟寫封信,幫我說幾好話。」
  蘇軾慢慢說:「聽說從前有個人很窮,活不下去了,迫不得已就找墳墓來鑿。鑿開一座墓時,看見一個人裸體坐著說:『你沒有聽說漢代的有錢人楊王孫這個人嗎?他為了矯正風俗,才裸體埋葬,實在沒有東西可以幫助你啊!』又鑿開一座墓,費盡了力氣才進到墓裡,見到一個像皇帝的人說:『我就是漢文帝呀,我規定墓壙中不陪葬金玉寶物,所有器物都是陶瓦,怎麼能救濟你呢?』後來,發現有兩座墓相連,就想先鑿穿左邊一座,鑿了好久才穿透,見到一個人說:『我是伯夷,又瘦又弱,臉色青黃,餓得在首陽山裡找不到食物,沒辦法滿足你的需求。』這個人就嘆息說:『用了這麼大的力氣,沒有一點收獲,不如再鑿開西邊那座,希望能得到些東西。』又瘦又弱的人聽了,說:『我勸你別打那座的主意,你看我瘦弱成這個樣子,我弟弟叔齊還能幫你嗎?』」
這人聽到這裡,大笑著走了。

【註】 北宋張邦基(生卒年不詳)著。《墨莊漫錄》十卷,宋代書目未見著錄,《四庫全書》收於子部雜家類。《宋詩紀事》稱引其文達三十八條。是書多記雜事,兼及考證,尤留意於詩文詞的評論及記載。

【作者】
  張邦基,字子賢,高郵(今屬江蘇)人。生卒年均不詳。少時居湖南,建炎年間遷居揚州,好著作,喜藏書,其寓所稱「墨庄」。著有《墨莊漫錄》十卷,書中「多記雜事, 亦頗及考證」,該書有記王安石偏頭痛的醫案。

【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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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珠傳--樂史(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綠珠者,姓梁,白州博白縣人也。州則南昌郡,古粵地,秦象郡,漢合浦縣地。唐武德初,削平蕭銑(ㄒㄧㄢˇ顯),於此置南州,尋改為白州,取白江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江、盤龍洞、房山、雙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魚。綠珠生雙角山下,美而豔。粵俗以珠為上寶,生女為「珠娘」,生男為「珠兒」,綠珠之字,由此而稱。

  晉石崇交趾采訪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別廬,在河南金谷澗,澗中有金水,自太白源來。崇即川阜置園館。綠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明君者,漢妃也。漢元帝時,匈奴單於入朝,詔王嬙配之,即昭君也。及將去,入辭,光彩射人,天子悔焉,重難改更,漢人憐其遠嫁,為作此歌。崇以此曲教之,而自製新歌曰:「我本良家子,將適單於庭;辭別未及終,前驅以抗旌。僕禦流涕別,轅馬悲且鳴;哀鬱傷五內,涕泣霑珠纓。行行日已遠,遂造匈奴城;延佇於穹廬,加我閼氏(ㄧㄢ煙 ㄓ之)[1]名。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父子見陵辱,對之慚且驚。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願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征;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並。傳語後世人;遠嫁難為情。」崇又製《懊惱曲》以贈綠珠。崇之美豔者千餘人,擇數十人妝飾一等,使同視之,不相分別。刻玉為倒龍佩,縈金為鳳凰釵,結袖繞楹而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聽佩聲,視釵色。佩聲輕者居前,釵色豔者居後,以為行次而進。

  趙王倫亂常,賊類孫秀,使人求綠珠。崇方登涼觀,臨清水,婦女侍側。使者以告,崇出婢數十人以示之,皆蘊蘭麝而披羅縠(ㄏㄨˊ胡),曰:「任所擇。」使者曰:「君侯服禦麗矣!然受命指索綠珠,不知孰是。」崇勃然曰:「吾所愛,不可得也!」秀因是譖(ㄗㄣˋzèn)倫族之。收兵忽至,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獲罪。」綠珠泣曰:「願效死於君前。」崇固止之,於是墜樓,而崇棄東市。時人名其樓曰綠珠樓。樓在步庚里,近狄泉,狄泉在王城東。綠珠有弟子宋韓,有國色,善吹笛,後入晉明帝宮中。

  今白州有一派水,自雙角山出,合容州江,呼為綠珠江。亦猶歸州有昭君灘、昭君村、昭君場;吳有西施谷、脂粉塘,蓋取美人出處為名。又有綠珠井,在雙角山下。耆老傳云:「汲此井飲者,誕女必多美麗。里閭有識者,以美色無益於時,因以巨石鎮之。爾後雖有產女端妍者,而七竅四肢,多不完具。」異哉!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灸(ㄐㄧㄡˇ酒)破其面。故白居易詩曰:「不取往者戒,恐貽來者冤。至今村女面,燒灼成瘢痕。」又以不完具而惜焉。

  牛僧孺《周秦行記》云:「夜宿薄太后廟,見戚夫人、王嬙、太真妃潘淑妃各賦詩言志,別有善笛女子,短鬟窄袖長帶,貌甚美,與潘氏偕來。太后以接坐居之,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顧而謂曰:『識此否?石家綠珠也,潘妃養作妹。』太后曰:『綠珠豈能無詩乎?』綠珠拜謝。作曰:『此日人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紅殘鈿碎花樓下,金谷千年更不春。』太后曰:『牛秀才遠來,今日誰人與伴?』綠珠曰:『石衛尉性嚴忌,今有死,不可及亂。』」然事雖詭怪,聊以解頤。

  噫!石崇之敗,雖自綠珠始,亦其來有漸矣。崇常刺荊州,劫奪遠使,沉殺客商,以致巨富。又遺王愷鴆鳥[2],共為鴆毒之事。有此陰謀,加以每邀客宴集,令美人行酒,客飲不盡者,使黃門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訪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於沉醉;至大將軍,故不飲以觀其氣色,已斬三人。君子曰:「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崇心不義,舉動殺人,烏得無報也!非綠珠無以速石崇之誅,非石崇無以顯綠珠之名。

  綠珠之墜樓,侍兒之有貞節者也。比之於古,則有曰六出。六出者,王進賢侍兒。進賢,晉愍太子妃。洛陽亂,石勒掠進賢,渡孟津,欲妻之。進賢罵曰:「我皇太子婦,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幹我乎!」言畢投河。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復投河中。又有窈(ㄧㄠˇ咬)娘者,武周時喬知之寵婢也,盛有姿色,特善歌舞。知之教讀書,善屬文,深所愛幸。時武承嗣驕貴,內宴酒酣,迫知之將金玉賭窈娘。知之不勝,便使人就家強載以歸。知之怨悔,作《綠珠篇》以敘其怨。詞曰:「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此日可憐無復比,此日可愛得人情。君家閨閣未曾難,嘗持歌舞使人看。富貴雄豪非分理,驕矜勢力橫相干。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面傷紅粉。百年離別在高樓,一旦紅顏為君盡。」知之私屬承嗣家閹奴,傳詩於窈娘。窈娘得詩悲泣,投井而死。承嗣令汲出,於衣中得詩,鞭殺閹奴,諷吏羅織知之,以至殺焉。

  悲夫!二子以愛姬示人,掇(ㄉㄨㄛˊ奪)喪身之禍,所謂倒持太阿[3],授人以柄。《易》曰:「慢藏誨盜,冶容誨淫。」其此之謂乎!其後詩人題歌舞妓者,皆以綠珠為名。庾肩吾曰:「蘭堂上客至,倚席清絃撫。自作《明君辭》,還教綠珠舞。」李元操云:「絳樹搖歌扇,金谷舞筵開。羅袖拂歸客,留歡醉玉杯。」江總云:「綠珠含淚舞,孫秀強相邀。」綠珠之沒,已數百年矣,詩人尚詠之不已,其故何哉?蓋一婢子,不知書而能感主恩,憤不顧身,其志烈懍懍,誠足使後人仰慕歌詠也。至有享厚祿,盜高位,亡仁義之行,懷反覆之情,暮三朝四,惟利是務,節操反不若一婦人,豈不愧哉!今為此傳,非徒述美麗,窒禍源,且欲懲戒辜恩背義之類也。

  季倫死後十日,趙王倫敗,左衛將軍趙泉斬孫秀於中書,軍士趙駿剖秀心食之。倫囚金墉城,賜金屑酒。倫慚,以巾覆面曰:「孫秀誤我也!」飲金屑而卒。皆夷家族。南陽生曰:「此乃假天之報怨。不然,何以梟夷之立見乎!」

【譯文】
  綠珠,姓梁,是白州博白縣人。白州就是現在的南昌郡,是古代邊疆民族百越居住的地方,秦代叫象郡,漢代屬於合浦縣。唐代武德初年,平定了後梁蕭銑的勢力之後,在這裏設置南州,又改名爲白州。這是因爲當地有一條白江,因而改稱爲白州。在白州境內有博白山、博白江、盤龍洞、房山、雙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塘,池裏有婢妾魚。綠珠出生在雙角山下,長得非常美麗嬌豔。當地的風俗,以珍珠爲最好的寶物,因此生了女兒通常會取名叫「珠娘」,生了兒子取名叫「珠兒」。綠珠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

  西晉石崇在當交趾采訪使的時候,用三斛真珠把綠珠買下來。石崇有座別墅,位在河南金谷澗,金谷澗中有金水河,從太白山流下來。石崇就依山傍水建造花園、房子。綠珠會吹笛子,又很會跳《明君》舞。明君是漢代的一個妃子。漢元帝的時候,匈奴呼韓邪單于到中原來朝見皇帝,漢元帝下詔把王嬙許配給他,王嬙就是王昭君。王昭君要隨呼韓邪單于回到關外之前,入宮向皇帝辭別。見她相貌光彩照人,皇帝後悔了,但已經沒法收回命令了。漢代的人同情她遠嫁異鄉,爲她作了一首《明君歌》。石崇用這個曲子教綠珠唱,自己寫了新的歌詞,歌詞說:「我本良家子,將適單於庭;辭別未及終,前驅以抗旌。僕禦流涕別,轅馬悲且鳴;哀鬱傷五內,涕泣霑珠纓。行行日已遠,遂造匈奴城;延佇於穹廬,加我閼氏名。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父子見陵辱,對之慚且驚。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願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征;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並。傳語後世人;遠嫁難為情。」石崇還寫了《懊惱曲》送給綠珠。石崇有一千多個姬妾,都長得非常美豔。他選了幾十個,都妝飾得一模一樣,若是全部站在一起,看起來幾乎沒有分別。石崇給她們戴上用玉刻成的倒龍佩、用金絲繞成的鳳凰釵,讓她們衣袖相連,繞著柱子舞蹈。如果想召喚其中某一人,也不喊她姓名,只聽佩的聲音,看釵的顔色,佩聲輕的排在前面,釵色豔的排在後面,照這樣編成隊,照次序行進。

  趙王司馬倫作亂,趙王的黨羽孫秀派人來索取綠珠。當時石祟在涼亭中,面對一灣清水,姬妾們站在一邊侍候。孫秀派來的人說明來意,石崇叫出好幾十個侍婢給他看,一個個都香氣馥鬱,身穿綾羅,說是任他選擇。使者說:「君侯的姬妾夠漂亮,但我奉命指名綠珠,不知哪一個是?」石崇勃然大怒,說:「那是我所愛的人,你們根本得不到她!」孫秀因此在司馬倫那裏說石崇的壞話,要滅他全族。派來捕捉石崇的兵很快就到他府中,石崇對綠珠說:「我現在因爲你得罪別人了。」綠珠哭道:「我情願在你面前獻出生命。」石崇竭力阻止她,但她還是跳樓了。石崇也被處死,並暴屍東市。當時人稱那座樓爲「綠珠樓」。樓在步庚里,靠近狄泉。狄泉在洛陽城東面。綠珠有個徒弟叫宋韓,非常美麗,擅長吹笛子,後來被選進宮裏侍候晉明帝。

  現在白州有一條河,從雙角山流出來,匯入容州江,稱爲「綠珠江」。就像歸州有昭君灘、昭君場,江東一帶有西施谷、脂粉塘一樣,都是取美人的出生或生活過的地點作名稱。還有個「綠珠井」,在雙角山下。老年人傳說,打這個井裏的水喝,生的女兒必定美麗。鄉里一些有見識的人認爲美女對世上沒有好處,就用大石頭把井壓住,後來,生出來的女孩雖然也有端莊漂亮的,但五官四肢大都殘缺。真是奇怪啊!是因爲山水使她們變成這樣的嗎?在昭君村裏,生了女孩,都要把她們的臉燒灼成傷。所以白居易的詩寫道:「不取往者戒,恐貽來者冤。至今村女面,燒灼成瘢痕。」這是對她們的殘缺而感到惋惜。

  牛僧孺的《周秦行紀》中說,他夜裏在薄太后廟中暫住一宿,見到了戚夫人、王嬙、太真妃、潘淑妃,各人作詩表明心裏的話。另外還有個會吹笛子的女子,短鬢腳,窄袖衫,腰上束一根長帶,容貌很漂亮,是跟潘淑妃一起來的。薄太后讓她在旁邊坐下,叫她吹笛子,偶爾也叫她同飲一杯。太后看著她對牛僧孺說:「認識她嗎?這是石家的綠珠,潘妃收養她當妹妹,在一起生活。」太后又說:「綠珠怎麽可以不作詩呢?」綠珠拜謝了太后,作詩道:「此日人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紅殘鈿碎花樓下,金谷千年更不春。」太后說:「牛秀才遠道而來,今天誰去陪伴他?」綠珠說:「石衛尉性格嚴厲嫉妒,今天我死也沒有辦法亂來。」這事雖然詭異荒誕,但也可以供人一笑。

  唉,石崇遭殃,雖然是由綠珠開始,但禍殃的根源早就積累了。他曾經在當荊州刺史時,搶劫遠來的使者,殺害過往旅客商人,因此發了橫財,成爲豪富。又曾經送鴆鳥給王愷,一起幹鴆毒害人的壞事。有這些陰謀,再加上他每次請客設宴,都叫美人一一爲客人斟酒,客人不把酒喝完,就叫黃門官殺掉美人。丞相王導和大將軍王敦曾經一起去拜訪石崇。王丞相一向沒有辦法喝酒,只好勉強把一杯杯酒喝下,以至於大醉。輪到大將軍時,他故意不喝,看石崇怎麽辦。結果石崇竟然斬了三個美人。君子說:「禍福無門,惟人自召。」石崇心懷不義,動不動就殺人,怎麽會沒有報應呢?若不是因爲綠珠,石崇不會招來殺身之禍,若不是因爲石崇,綠珠的名聲也無法顯揚。

  綠珠跳樓,算得上是侍女中貞節不屈的。古代還有一個叫六出的。六出是王進賢的侍女,王進賢是晉代愍懷太子的王妃。洛陽遇到五胡之亂,石勒擄走進賢,渡孟津河,要奸淫王進賢,進賢罵他:「我是皇太子的妻子,司徒公的女兒。你這個胡羌小子,竟敢冒犯我!」說完就投河自殺。六出說:「既然有這樣的主人,我也應該這樣。」跟著投河自盡。還有個叫窈娘的,是武則天建立的周朝時代喬知之的得寵婢女,很有姿色,特別善於歌舞。喬知之教她讀書,她也很會寫文章,深得知之的喜愛。當時武承嗣因得勢所以驕橫,有一次武承嗣在家裏設宴,酒喝的微酣,硬是強迫喬知之拿窈娘和自己打賭。喬知之輸了,武承嗣就派人到喬家把窈娘強行用車載到自己家裏。喬知之又怨恨,又懊悔,寫了一首《綠珠篇》以表達自己的怨憤。詩寫道:「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此日可憐無復比,此日可愛得人情。君家閨閣未曾難,嘗持歌舞使人看。富貴雄豪非分理,驕矜勢力橫相干。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面傷紅粉。百年離別在高樓,一旦紅顏為君盡。」喬知之私下買通了武承嗣家的家奴,把這首詩傳給窈娘。窈娘讀到詩後痛哭了一場,投井而死。武承嗣命人把她打撈出來,從衣服裏搜出了喬知之寫的詩,用鞭子活活打死私下傳訊的家奴,又暗示官吏編造喬知之的罪狀,就因此把他殺了。

  可悲啊!石崇和喬知之把自己的愛姬給人家看,招來殺身之禍。這正是前人所說的「倒持太阿,授人以柄」。《周易》上說:「慢藏誨盜,冶容誨淫(因疏於保管而招致盜竊,因打扮妖豔而引起奸淫)。」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後代詩人描寫歌舞妓的,都以綠珠爲名。如庾肩吾的詩說:「蘭堂上客至,倚席清絃撫。自作《明君辭》,還教綠珠舞。」李元操的詩中說:「絳樹搖歌扇,金谷舞筵開。羅袖拂歸客,留歡醉玉杯。」江總的詩是:「綠珠含淚舞,孫秀強相邀。」綠珠死去已經幾百年了,詩人還一直詠歎不止,爲什麽呢?這是因爲,一個婢女,沒讀過書,卻能感懷主人的厚愛,奮不顧身地報答,志氣剛烈,凜然沒有辦法侵犯,確實足以引起後人的仰慕歌詠。至於有一些人,享有優厚的俸祿、占據高位卻不講仁義、反覆無常、朝三暮四而唯利是從。他們的節操反而比不上一個女子,難道不應該慚愧嗎?今天我寫這篇傳記,不只是敘說一個美麗女子的故事,也不只想堵塞禍亂的根源,而是想要懲戒那些忘恩負義的人啊。

  石崇死後十天,趙王司馬倫叛亂失敗,孫秀被左衛將軍趙泉在中書官府中殺掉,連心都被挖出來吃了。司馬倫被囚禁在金墉城,皇帝賜給他金屑酒,要他自殺。司馬倫非常羞愧,用頭巾蓋住臉,說:「孫秀害了我啊!」然後就喝下金屑酒而死。他和孫秀都被滿門抄斬。南陽生評論這件事說:「這是老天爺給的報應。不然的話,怎麽會馬上就被殺了呢?」

【注釋】
  • [1]閼氏:漢時匈奴君長的嫡妻稱為「閼氏」。
  • [2]鴆鳥:傳說中的一種毒鳥,用它的羽毛泡酒,能毒死人。當時規定鴆鳥不准過江,而石崇在南方尋得一隻幼小鴆鳥,欲把它送給王愷。
  • [3]倒持太阿:太阿:寶劍名。倒拿著劍,把劍柄給別人。比喻把大權交給別人,自己反受其害。
【註】宋代傳奇小說,《綠珠傳》,一卷,收入《琅琊密室叢書》、《說郛》。宋樂史(930~1007)撰。

【作者】
  樂史(930-1007),字子正,北宋宜黃縣人。文學家、地理學家。 樂史曾在南唐時做過官,入宋後為平原主簿, 是隋唐開科舉 以來撫州地區第一位進士。他的傳奇小說很多,有《廣卓異記》、《諸仙傳》、《神仙宮殿窟宅記》等200余卷,其中《綠珠傳》、《楊太真外傳》是古代小說的優秀篇章,歷代廣泛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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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魂記--陳玄祐(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天授三年,清河張鎰(ㄧˋ益),因官家於衡州。性簡靜,寡知友。無子,有女二人,其長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絕倫。鎰外甥太原王宙,幼聰悟,美容範,鎰常器重,每曰:「他時當以倩娘妻之。」後各長成,宙與倩娘,常私感想於寤寐,家人莫知其狀。後有賓僚之選者求之,鎰許焉。女聞而鬱抑,宙亦深恚恨。託以當調,請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陰恨悲慟,決別上船。日暮,至山郭數里。夜方半,宙不寐,忽聞岸上有一人行聲甚速,須臾至船。問之,乃倩娘,步行跣(ㄒㄧㄢˇ險)足而至。宙驚喜若狂,執手問其從來,泣曰:「君厚意如此,寢食相感,今將奪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將殺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宙非意所望,欣躍特甚,遂匿倩娘於船,連夜遁去。倍道兼行,數月至蜀。
  凡五年,生兩子。與鎰絕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負,棄大義而來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間阻。覆載之下,胡顏獨存也?」宙哀之曰:「將歸,無苦。」遂俱歸衡州。既至,宙獨身先至鎰家,首謝其事,鎰大驚曰:「倩娘疾在閨中數年,何其詭說也?」宙曰:「見在舟中。」鎰大驚,促使人驗之。果見倩娘在船中,顏色怡暢,訊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異之,疾走報鎰。室中女聞,喜而起,飾妝更衣,笑而不語,出與相迎,翕然而合為一體,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常,秘之,唯親戚間有潛知之者。後四十年間,夫妻皆喪,二男並孝廉擢第,至丞尉。事出陳玄祐《離魂記》云。玄祐少日常聞此說,而多異同,或謂其虛。大曆末,遇萊蕪縣令張仲規,因備述其本末。鎰則仲規堂叔祖,而說極備悉,故記之。

【譯文】
  唐天授三年,清河人張鎰因在衡州作官,把家也搬到了衡州。張鎰性情好靜,不愛交友,沒有兒子,有兩個女兒。長女早就死了,次女叫倩娘,生得端莊秀麗。張鎰的外甥王宙,從小就十分聰明,長得也很英俊,張鎰對這個外甥也非常器重,常常說:「將來你長大了,我把倩娘許給你當媳婦。」後來,倩娘和王宙都長大了,兩個人也有情有意,常常互相思念,夜不能寐,但這些事家裏人都不知道。後來,張鎰有一個赴官的的同僚求娶倩娘,張鎰就答應了。倩娘聽說後,心裏十分痛苦,王宙知道後也十分怨恨,以將調官為由到京城去,張鎰勸阻,王宙也不聽,張鎰只好給了王宙很厚的禮金,送他赴京。王宙含恨忍淚上了船,這時,天色將晚,船走到離一個山城幾里的地方,正是半夜,王宙睡不著覺,忽然聽見岸上有一個人急匆匆地趕來,片刻就來到船上,王宙一問,竟是倩娘,原來她是光著腳從家裏跑出來的。王宙驚喜交加,拉著倩娘的手問她怎麼跑出來的,倩娘哭著說:「你對我的深情使我深深感動。現在我拋開了一切顧慮,我知道郎君對我的深情堅定不移,決心豁出性命也要報答郎君,所以就從家中私奔而來。」王宙大喜過望,就把倩娘藏在船中,連夜逃走。王宙帶著倩娘日夜兼程,幾個月後到了四川。
  五年後,他們生了兩個兒子,和張鎰斷絕了音信。然而,倩娘越來越思念雙親,一次哭著對王宙說:「當年我為了不辜負郎君真情,離家和你私奔,如今已過去五年了,和父母遠隔天涯,我的一顆心怎能安生呢?父母的養育像天覆蓋我地載著我,我怎麼有臉不管雙親自己獨自生存呢?」王宙也悲傷地說:「你別難過,我們就一同回去吧。」回到家鄉衡州後,王宙首先來到張鎰家,見到張鎰後,首先謝罪,說不該領著倩娘逃到四川。張鎰大驚,說:「倩娘病在閨房中好幾年了,你胡說些什麼呀?」王宙說:「倩娘現在就在船上。」張鎰更加吃驚,就派僕人到船上去看,一看倩娘果然在船上,神色非常自然,問僕人說:「我二老身體安康嗎?」僕人十分驚異,趕快跑回家向張鎰報告。閨房中生病的女兒聽說後,頓時高興地起了床,梳妝更衣,只笑而不說話。梳洗完畢,她出門去迎正往家來的倩娘,兩個倩娘突然輕輕合成了一體,只有衣服是兩套重疊在一起。家中人認為這事太奇怪,一直保守秘密,只有親戚有暗中知道的。過了四十年後,王宙夫妻去世,他們的兩個兒子都被舉為孝廉,官作到丞尉。陳玄祐從少年時候就常聽說過這個故事,但有很多相似和不同之處,有人說這件事是虛假的。大曆末年,陳玄祐遇見萊蕪縣令張仲規,張仲規詳細地講述了這個故事。張鎰是張仲規的堂叔祖,說得特別詳細,所以就記下來了。

【註】離魂記》,唐代傳奇。作者陳玄佑,代宗大歷時人,生平事跡不詳。

【作者】
  陳玄佑,男,唐代作家,公元779年前後在世,著有傳奇小說《離魂記》,為元人雜劇《倩女離魂》的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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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2日 星期四

崑崙奴傳--裴鉶(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唐大曆中,有崔生者,其父為顯僚,與蓋天之勳臣一品者熟。生是時為千牛[1],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稟孤介,舉止安詳,發言清雅。一品命妓軸簾,召生入室。生拜傳父命,一品忻然慕愛,命坐與語。時三妓人,豔皆絶代,居前以金甌[2]貯緋桃而擘(ㄅㄛˋ 播)之,沃以甘酪而進。一品遂命衣紅綃妓者,擎一甌與生食。生少年赧妓輩,終不食。一品命紅綃妓以匙而進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ㄕㄣˇ 審)[3]之。遂告辭而去。一品曰:「郎君閒暇,必須一相訪,無閒老夫也。」命紅綃送出院。時生回顧,妓立三指,又反掌者三,然後指胸前小鏡子,云:「記取。」餘更無言。

  生歸,達一品意,返學院,神迷意奪,語減容沮,怳(ㄏㄨㄤˇ 恍)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詩曰:
  誤到蓬山頂上遊,明璫玉女動星眸。
  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瓊芝雪豔愁。
  左右莫能究其意。時家中有崑崙磨勒,顧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報老奴?」生曰:「汝輩何知,而問我襟懷間事?」磨勒曰:「但言,當為郎君釋解。遠近必能成之。」生駭其言異,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隱語。勒曰:「有何難會。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反掌三者,數十五指,以應十五日之數。胸前小鏡子,十五夜月圓如鏡,令郎來耳。」生大喜,不自勝,謂磨勒曰:「何計而能達我鬱結耶?」磨勒笑曰:「後夜乃十五夜,請深青絹兩匹,為郎君製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門外,常人不得輒入,入必噬殺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間非老奴不能斃此犬耳。今夕當為郎君撾(ㄓㄨㄚ 抓)殺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攜鍊椎而往。食頃而回,曰:「犬已斃訖,固無障塞耳。」是夜三更,與生衣青衣,遂負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內,止第三門。繡戶不扃(ㄐㄩㄥ jiōng)[4],金釭(ㄍㄤ 缸)[5]微明,惟聞妓長嘆而坐,若有所伺。翠鬟初墜,紅臉纔舒,幽恨方深,殊愁轉結。但吟詩曰:
  深谷鶯啼恨院香,偷來花下解珠璫。
  碧雲飄斷音書絶,空倚玉蕭愁鳳凰。

  侍衛皆寢,鄰近闃(ㄑㄩˋ 去)然。生遂掀簾而入。姬默然良久,躍下榻,執生手曰:「知郎君穎悟,必能默識,所以手語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術,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謀,負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簾外耳。」遂召入,以金甌酌酒而飲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居朔方。主人擁旄(ㄇㄠˊ 毛),逼為姬僕。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臉雖鉛華,心頗鬱結。縱玉筯舉饌,金鑪泛漿,雲屏而每近綺羅,繡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願,如在桎梏(ㄍㄨˋ 故)。賢爪牙既有神術,何妨為脫狴(ㄅㄧˋ 壁)[6]牢。所願既申,雖死不侮。請為僕隸,願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ㄑㄧㄠˇ 巧)然不語。磨勒曰:「娘子既堅確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請先為姬負其囊橐(ㄊㄨㄛˊ 駝)[7]妝奩,如此三復焉。然後曰:「恐遲明。」遂負生與姬而飛出峻垣十餘重。一品家之守禦,無有警者。遂歸學院而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覺。又見犬已斃。一品大駭曰:「我家門垣,從來邃密,扃鐍(ㄐㄩㄝˊ 決)[8]甚嚴,勢似飛蹻(ㄑ|ㄠ 敲),寂無形跡,此必俠士而挈之。無更聲聞,徒為患禍耳。」姬隱崔生家二歲。因花時駕小車而遊曲江,為一品家人潛誌認。遂白一品。一品大異,召崔生而詰之。生懼而不敢隱,遂細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負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過。但郎君驅使踰年,即不能問是非。某須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嚴持兵仗,圍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然崔家大驚愕。後一品悔懼,每夕多以家童持劍戟自衛。如此周歲方止。十餘年,崔家有人見磨勒賣藥於洛陽市,容髮如舊耳。

【譯文】
  唐代宗大曆年間,有一位崔生,他父親是一個地位顯赫的官員,與當時的勳臣一品很要好,崔生當時任宮中警衛。一品患病。崔生的父親命他去探視。崔生很年輕,容貌如玉,性情耿直,舉止安詳,語言清雅。一品命一姬女捲起門簾,召崔生入室,崔生拜過一品後,傳達了他父親的關懷之情。一品很喜歡崔生,讓崔生坐在面前,二人閒談。這時有三個豔麗無比的姬女站在前面,手捧著金飾的食器,食器中盛著用糖水浸過的鮮桃。一品讓一位身穿紅綃衣的姬女端了一碗給崔生吃,崔生年輕,在姬女面前顯得很羞澀,沒有吃。一品又讓紅綃姬用匙餵崔生。他不得已才吃了,姬女微笑著看他,崔生於是要告辭回去。一品說:「你要閒暇時,必須經常來看我,可不要疏遠了老夫。」命紅綃姬送崔生出院。這時,崔生一回頭,看見那姬女伸出三個手指,又連續翻了三次掌,然後又指了指胸前的小鏡子,說:「記住。」沒有再說其它話語。

  崔生回來,先向父親轉達了一品的意思。回到學堂後便神迷意亂,臉也瘦了,話也少了,只是痴呆呆地想心事,整天不吃飯,卻吟了一首詩。
  誤到蓬山頂上遊,明璫玉女動星眸。
  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瓊芝雪豔愁。
  他身邊的人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這時,他家有一個叫磨勒的崑崙奴,去看了看崔生,說:「你心中有什麼事,竟這樣抱恨不已?你為什麼不和我說。」崔生說:「這是我心裡的事,你們怎麼能知道。」磨勒說:「你說吧,我一定能為你解除憂愁,不論什麼難事,我都能辦成。」崔生覺得這話不一般,便把他這段經歷告訴了磨勒。磨勒說:「這是小事一件,何不早說,你自找苦吃。」崔生又把紅綃姬的隱語說了。磨勒說:「這有什麼難的,伸三個手指,是說一品家有十院歌姬,她是第三院的。翻掌三次,正是十五,是說十五日。胸前小鏡子,是說十五的月亮圓如鏡,叫你去相會。」崔生一聽非常激動,高興。他對磨勒說:「用什麼辦法才能解開我心中的鬱結,達到我的願望呢?」磨勒笑了,說:「後天晚上,就是十五夜,請你用兩匹青絹,做一套緊身衣服。一品家有猛犬,看守歌姬院門,一般人是進不去的,進去也將被咬死。那犬,其警如神,其猛如虎,是曹州孟海之犬,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別人不能殺死它。為了你,我就要殺死它。」崔生便弄來了酒肉,犒賞磨勒。到了那晚的三更,磨勒拿了鍊椎走了,只過了吃頓飯的時間他回來了,說:「犬,已經叫我打死,這回沒有障礙了。」這晚三更後,崔生換上了緊身青衣,磨勒背著他飛過了十多重院牆,到了歌姬院,在第三院停下了,門也沒鎖,燈還亮著,只看著紅綃姬長嘆而坐,好像在等待。她不戴頭飾,不施脂粉,滿腹怨恨,滿面悲戚。她吟著詩說:
  深谷鶯啼恨院香,偷來花下解珠璫。
  碧雲飄斷音書絶,空倚玉蕭愁鳳凰。

  一品家的侍衛都睡了,周圍很寂靜。崔生便慢慢地掀起門簾走了進去,過了一會兒,紅綃姬認出來人是崔生,便急忙跳下床,拉著崔生的手,說:「我知道你很聰明,一定會悟出我隱語的意思,所以那天才用手語。可我不知道郎君你有什麼神術,才能到這深宅大院?」崔生便把磨勒為他出的主意,並背他飛到這裡的經過告訴了紅綃女。姬女說:「磨勒在哪?」崔生說:「就在簾外。」便把磨勒叫進屋,用金飾杯盛酒叫磨勒喝。紅綃姬告訴崔生說:「我家原來很富有,住在北方,是一品用武力逼迫我做了姬女,沒能自殺,苟且偷生,臉上雖然塗脂抹粉,心裡卻很苦悶。就是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鋪金蓋玉,這都不是我希望的,我好像在監獄裡似的,賢僕磨勒既有這麼高明的神術,何不幫我逃出監牢,只要我的願望實現了,雖死不悔。我情願為奴僕,侍候在你身旁,不知道郎君有何高見?」崔生只是悶悶不語。磨勒說:「娘子既然這麼堅決,逃出虎口,只是小事一件。」姬女非常高興,磨勒先為紅綃姑娘把隨身用的衣服,妝奩背出去三次,然後說,恐怕晚了就要天亮了。磨勒便背崔生和姬女,飛出高牆大院十幾處,一品家的守衛,都沒發現。回來後到學堂隱藏起來。

  天亮了,一品家才發覺,又看到了犬已死,一品大吃一驚,說:「我家牆高院大,警衛森嚴,門戶緊鎖,來人是飛騰而來,沒留一點痕跡,必定是俠士所為,這事不要聲張,以免惹禍招災。」紅綃姬在崔生家隱居二年,到了春暖花開季節,她坐著小車去遊曲江,被一品家人暗中認出來了,告訴了一品。一品有點疑惑,便召來崔生追問此事,崔生膽怯不敢隱瞞,便詳細地把前後經過都說了,最後說都是因為磨勒背著才出得去的。一品說:「是姬女的罪過,但她已服侍你幾年了,也不能向她問罪了。但我要為天下人除害。」命令五十名士兵,持兵器包圍崔生的院子,叫他們抓捕磨勒。磨勒呢,手持匕首,飛出高牆,輕如羽毛,快如鷹隼。盡管箭矢如雨,卻沒能射中他,頃刻之間,不知去向。崔家卻是一片驚慌,一品也有些後悔和害怕,每到晚上,配備了很多持劍執戟的家童自衛巡邏,這樣做了一年多才停止。十多年後,崔家有人看見磨勒在洛陽市賣藥,面貌還和從前一樣。


【注釋】
  • [1]千牛:職官名。後魏時稱為「千牛備身」,唐時稱為「左右千牛衛」。掌執千牛刀,為宮殿君王的護衛,多由貴族子弟擔任。
  • [2]金甌:金製的小盆。
  • [3]哂:微笑。
  • [4]扃:關閉。
  • [5]釭:燈。
  • [6]狴:即狴犴(ㄢˋ按)。形狀像虎的野獸,古時多將其形象畫在獄門上。
  • [7]囊橐:原指盛物的袋子。(大稱囊,小稱橐。或稱有底面的叫囊,無底面的叫橐。)此處指行李財物。
  • [8]扃鐍:箱篋、門窗前的上鎖處。
【註】唐代黑人飛簷走壁,藝高人膽大在唐代傳奇小說中,《昆侖奴》是很有名的一篇,京劇《盜紅綃》說的就是這段故事。《太平廣記》收錄此篇。明代梁辰魚據以撰寫《紅綃》雜劇﹐梅鼎祚則寫有《昆侖奴》雜劇。應為裴鉶所作,或傳為馮延巳作,可能是誤傳。

【作者】
  裴鉶(約公元八六O年前後在世)字、生卒年均不詳,唐文學家,約唐懿宗咸通初前後在世。裴鉶著〈聶隱娘〉、〈崑崙奴〉等小說,收入《傳奇》(又稱《裴鉶傳奇》)一書,宋人稱唐人小說為「傳奇」,始於此書。著《安定集》、《詠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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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山記--未知/韓偓(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隋煬帝生時,有紅光燭天,里中牛馬皆鳴。先是獨孤后夢龍出身中,飛高十餘里,龍墮地,尾輒斷。以告文帝。帝沉吟默塞不答。帝三歲,戲於文帝前。文帝抱之,玩視甚久,曰:「是兒極貴,恐破吾家。」自茲,雖愛帝而亦不快於帝。帝十歲,好觀古今書傳,至於方藥、天文、地理、伎藝、術數,無不通曉。然而性褊(ㄅ|ㄢˇ扁)急[1],陰賊刻忌,好鉤索人情深淺。

  時楊素有戰功,方貴用事,帝傾意結之。文帝得疾,內外莫有知者。帝坐便室,召素謀曰:「君國之元老,能了吾家事者,君也。」乃私執素手曰:「使我得志,我亦終身報公。」素曰:「待之。當自有計。」素入問疾,文帝見素,起坐謂素曰:「吾常親鋒刃,冒矢石,出入死生,與子同之,方享今日之貴。吾自惟不免此疾,不能臨天下。汝乃吾族中人,吾不諱,汝立吾兒勇為帝。汝倍[2]吾言,吾去世亦殺汝。此事吾不語人。」素曰:「國本不可屢易,臣不敢奉詔。」文帝忿懣(ㄇㄣˋ悶)[3],乃大呼左右曰:「召吾兒勇來!」乃氣哽塞,回面向之,不言。素乃出,語帝曰:「事未可,更待之。」有頃,左右出報素曰:「帝呼不應,喉中呦(ㄧㄡ憂)呦有聲。」帝拜素曰:「以終身累公。」素急入,帝已崩矣,乃不發喪。

明日,素袖遺詔立帝。時百官猶未知。素執圭謂百官曰:「大行遺詔立帝,有不從者戮於此!」左右扶帝上殿,帝足弱,欲倒者數四,不能上。素下,去左右,以手扶接帝。帝援之乃上。百官莫不嗟歎。素歸,謂家人輩曰:「小兒子吾已提起,教作大家。即不知了當得否?」素恃有功,見帝多呼為郎君。時宴內宮,宮人偶覆酒污素衣,素怒,叱左右引下加撻焉。帝頗惡之,隱忍不發。一日,帝與素釣魚於池,並坐,左右張傘以遮日。帝起如廁,回見素坐赭傘下,風骨秀異,堂堂然。帝大忌之。帝多欲,有所為,素輒請而抑之。由是愈有害素意。會素死,帝曰:「使素不死,夷其九族。」先,素欲入朝,出見文帝執金鉞逐之,曰:「此賊!吾欲立勇,汝竟不從吾言,今必殺汝!」素驚呼入室,召子弟二人而語曰:「吾必死矣!出見文帝。」語不移時,素死。帝自素死,益無憚,乃闢地周二百里為西苑,役民力常百萬。苑內為十六院,聚巧石為山,鑿池為五湖四海。詔天下境內所有鳥獸草木,驛至京師。

  天下共進花木鳥獸魚蟲,莫知其數,此不具載。詔定西苑十六院名:景明一、迎暉二、棲鸞三、晨光四、明霞五、翠華六、文安七、積珍八、影紋九、儀鳳十、仁智十一、清修十二、寶林十三、和明十四、綺陰十五、降陽十六。皆帝自製名。院有二十人,皆擇宮中佳麗謹厚有容色美人實之。每一院,選帝常幸御者為之首。每院有宦者,主出入易市。又鑿五湖,每湖四方十里。東曰翠光湖,南曰迎陽湖,西曰金光湖,北曰潔水湖,中曰廣明湖。湖中積土石為山,構亭殿,屈曲環遶澄碧,皆窮極人間華麗。又鑿北海,周環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萊、方丈、瀛洲,上皆臺榭迴廊。水深數丈,開溝通五湖北海。溝盡通行龍鳳舸(ㄍㄜˇ葛)[4]。

  帝多泛東湖。因製湖上曲《望江南》八闋云: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鋪枕簟(ㄉㄧㄢˋ店),浪搖晴影走金蛇。偏稱泛靈槎(ㄔㄚˊ查)[5]。光景好,輕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銀兔影,西風吹落桂枝花。開宴思無涯。
  湖上柳,煙裡不勝摧,宿露洗開明媚眼,東風搖弄好腰枝。煙雨更相宜。環曲岸,陰覆畫橋低,線拂行人春晚後,絮飛晴雪暖風時。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風急墮還多。輕片有時敲竹戶,素華無韻入澄波。望外玉相磨。湖水遠,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賦,朝來且聽玉人歌。不醉擬如何?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帶不為歌舞緩,濃鋪堪作醉人茵。無意襯香衾。晴霽後,顏色一般新。游子不歸生滿地,佳人遠意寄青春。留詠卒難伸。
  湖上花,天水浸靈芽。淺蕊水邊勻玉粉,濃苞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開爛熳[6],插鬢若相遮。水殿春寒幽冷豔,玉軒晴照暖添華。清賞思何賒。
  湖上女,精選正輕盈。猶恨乍離金殿侶,相將盡是采蓮人。清唱漫頻頻。軒內好,嬉戲下龍津。玉管朱絃聞盡夜,踏青鬥草事青春。玉輦從群真。
  湖上酒,終日助清歡。檀板輕聲銀甲緩,醅(ㄆㄟ胚)[7]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春殿晚,仙豔奉杯盤。湖上風光真可愛,醉鄉天地就中寬。帝主正清安。
  湖上水,流遶禁園中。斜日緩搖清翠動,落花香暖眾紋紅。蘋末起清風,閒縱目,魚躍小蓮東。泛泛輕搖蘭棹穩,沉沉寒影上仙宮。遠意更重重。

  帝常遊湖上,多令宮中美人歌唱此曲。大業六年,後苑草木鳥獸繁息茂盛。桃蹊柳徑,翠陰交合;金猿青鹿,動輒成群。自大內開為御道,直通西苑,夾道植長松高柳。帝多幸苑中,去來無時,侍御多夾道而宿。帝往往中夜即幸焉。一夕,帝泛舟遊北海,與宦人十數輩升海山。是時月色朦朧,晚風輕軟,浮浪無聲,萬籟俱寂,恍惚間水上有一小舟,只容兩人,帝謂為十六院中美人。洎(ㄐㄧˋ寄)至,首一人先登,贊唱:「陳後主謁帝。」帝意恍惚,亦忘其死。帝幼年與後主甚善,乃起迎之。後主再拜,帝亦鞠躬勞謝。既坐,後主曰:「憶昔與帝同隊遊戲,情愛甚於同氣。今陛下富有四海,令人欽服。始者謂帝將致理於三王之上,今乃甚取當時之樂以快平生,無甚美事。聞陛下已開隋渠,引洪河之水,東游維揚,因作詩來奏。」乃探懷出詩上帝。詩曰:
  隋室開茲水,初心謀大賒。
  一千里力役,百萬民吁嗟。
  水殿不復反,龍舟成小瑕。
  溢流隨陡岸,濁浪噴黃沙。
  兩人迎客至,三月柳飛花。
  日腳沉雲外,榆梢噪暝鴉。
  如今游子俗,異日便天家。
  且樂人間景,休尋海上槎。
  人喧舟艤(ㄧˇ以)岸[8],風細錦帆斜。
  莫言無後利,千古壯京華。
帝觀詩,拂衣怒曰:「死生命也,興亡數也。爾安知我開河為後人之利?」帝怒叱之。後主曰:「子之壯氣,能得幾日?其終始更不若我。」帝乃起而逐之。後主走,曰:「且去,且去。後一年,吳公臺下相見。」乃沒於水際。帝方悟其死,兀然不自知,驚悸移時。

  一日,明霞院美人楊夫人喜報帝曰:「酸棗邑所進玉李,一夕忽長,清陰數畝。」帝沉默甚久,曰:「何故而忽茂?」夫人云:「是夕,院中人聞空中若有千百人語言,云:『李木當茂。洎曉看之,已茂盛如此。」帝欲伐去。左右或奏曰:「木德來助之應也。」又一夕,晨光院周夫人來奏云:「院中楊梅,一夕忽爾繁盛。」帝喜,問曰:「楊梅之茂,能如玉李乎?」或曰:「楊梅雖茂,終不敵玉李之盛。」帝往兩院觀之,亦自見玉李繁茂。後梅李同時結實,院妃來獻。帝問二果孰勝。院妃曰:「楊梅雖好,味頗清酸,終不若玉李之甘。苑中人多好玉李。」帝歎曰:「惡梅好李,豈人情哉,天意乎!」後帝將崩揚州,一日,院妃報楊梅已枯死。帝果崩於揚州。異乎!一日,洛水漁者獲生鯉一尾,金鱗赭尾,鮮明可愛。帝問漁者之姓。姓解,未有名。帝以朱筆於魚額上題「解生」字以記之,乃投之北海中。後帝幸北海,其鯉已長丈餘,浮水見帝,其魚不沒。帝與蕭后及諸院妃嬪同看魚之額,朱字猶存,惟「解」字無半,尚隱隱「角」字存焉。蕭后曰:「鯉有角,龍也。」帝曰:「朕為人主,豈不知此意?」遂引弓射之。魚乃沉。

  大業四年,道州貢矮民王義,眉目濃秀,應對甚敏。帝尤愛之。常從帝游,終不得入宮。帝曰:「爾非宮中物也。」義乃自宮。帝由是愈加憐愛,得出入。帝臥內寢,義多臥榻下;帝游湖海回,義多宿十六院。一夕,帝中夜潛入棲鸞院。時夏氣暄煩,院妃慶兒臥於簾下。初月照軒,頗明朗。慶兒睡中驚魘,若不救者。帝使義呼慶兒,帝自扶起,久方清醒。帝曰:「汝夢中何故而如此?」慶兒曰:「妾夢中如常時,帝握妾臂游十六院。至第十院,帝入院坐殿上,俄時火發,妾乃奔走。回視帝坐烈燄中,驚呼人救帝。久方睡覺。」帝自強解曰:「夢死得生。火有威烈之勢,吾居其中,得威者也。」大業十年,幸江都被弒。帝入第十院居火中,此其應也。龍舟為楊玄感所燒。後敕揚州刺史再造,制度又華麗,仍長廣於前舟。江都來進,帝東幸維揚,後宮十六院皆隨行。西苑令馬守忠別帝曰:「願陛下早還都輦,臣整頓西苑,以待乘輿之來。西苑風景臺殿如此,陛下豈不思戀,舍之而遠游也?」又泣下。帝亦愴然,謂守忠曰:「為吾好看西苑,無令後人笑吾不解裝景趣也!」左右甚疑訝。帝御龍舟,中道夜半,聞歌者甚悲。其辭曰:
  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
  令我挽龍舟,又困隋隄道。
  方今天下饑,路糧無些小。
  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
  悲損門內妻,望斷吾家老。
  安得義男兒,憫此無主屍。
  引其孤魂回,負其白骨歸。
帝聞其歌,遽遣人求其歌者,至曉不得其人。帝頗徬徨,通夕不寐。

  揚州朝百官,天下朝貢使,無一人至者。有來者,在途遭兵,奪其貢物。帝猶與群臣議,詔十三道起兵,誅不朝貢者。帝知其世祚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願從。帝未遇害前數日,帝亦微識玄象,多夜起觀天。乃召太史令袁充,問曰:「天象如何?」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大惡,賊星逼帝座甚急。恐禍起旦夕,願陛下遽修德滅之。」帝不樂,乃起,入便殿,按膝俯首不語。顧王義曰:「汝知天下將亂乎?汝何故省言而不告我也?」義泣對曰,「臣遠方廢民,得蒙上貢,自入深宮,久膺聖澤,又嘗自宮以近陛下。天下大亂,固非今日,履霜堅冰,其來久矣。臣料大禍,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早告我也?」義曰:「臣不早言,言即臣死久矣。」帝乃泣下,曰:「卿為我陳成敗之理。朕貴知也。」翌日,義上書云:「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逢聖明為治之時。不愛此身,願從入貢,臣本侏儒,性尤蒙滯。出入左右,積有歲華,濃被聖私,皆逾素望,侍從乘輿,周旋臺閣。臣雖至鄙,酷好窮經,頗知善惡之本源,少識興亡之所以。還往民間,周知利害。深蒙顧問,方敢敷陳,自陛下嗣守元符,體臨大器,聖神獨斷,諫謀莫從,獨發睿謀,不容人獻。大興西苑,兩至遼東,龍舟逾於萬艘,宮闕遍於天下,兵甲常役百萬,士民窮乎山谷。征遼者百不存十,歿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虛,穀粟湧貴。乘輿竟往,行幸無時,兵士侍從,常逾萬人。遂令四方失望,天下為墟。方今有家之村,存者可數。子弟死於兵役,老弱困於蓬蒿,兵屍如嶽,餓殍盈郊,狗彘厭人之肉,鳶魚食人之餘。臭聞千里,骨積高原,膏血草野,狐犬盡肥,陰風無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斷平野,千里無煙。萬民剝落,莫保朝昏,父遺幼子,妻號故夫。孤苦何多,饑荒尤甚,亂離方始,生死孰知。人主愛人,一何如此?陛下恆性毅然,孰敢上諫。或有鯁言,又令賜死,臣下相顧,箝結自全。龍逢復生,安敢議奏?左右近臣,阿諛順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諫,皆出此途,乃逢富貴。陛下惡過,從何得聞?方今又敗遼師,再幸東土,社稷危於春雪,干戈遍於四方,生民已入塗炭,官吏猶未敢言。陛下自惟,若何為計?陛下欲幸永嘉,坐延歲月,神武威嚴,一何銷鑠。陛下欲興師,則兵吏不順,欲行幸,則侍衛莫從。適當此時,如何自處?陛下雖欲發憤修德,特加愛民。聖慈雖切救時,天下不可復得。大勢已去,時不再來。巨廈之崩,一木不能支;洪河已決,掬壤不能救。臣本遠人,不知忌諱。事急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後必死兵,敢獻此書,延頸待盡。」

  帝省義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國,不死之主乎?」義曰:「陛下尚猶蔽飾己過。陛下常言,吾當跨三皇,超五帝,下視商周,使萬世不可及。今日其勢如何?能自復回都輦乎?」帝乃泣下,再三嘉歎。義曰:「臣昔不言,誠愛生也。今既具奏,願以死謝也。天下方亂,陛下自愛。」少選,報云:「義自刎矣。」帝不勝悲傷,命厚葬焉。不數日,帝遇害。時中夜,聞外切切有聲。帝急起,衣冠御內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起,司馬戡攜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終年重祿養汝。吾無負汝,汝何負吾?」帝常所幸朱貴兒在帝旁,謂戡曰:「三日前,帝慮侍衛秋寒,詔宮人悉絮袍褲。帝自臨視,數千袍兩日畢工。前日賜公等,豈不知也?爾等何敢逼脅乘輿?」乃大罵戡。戡曰:「臣實負陛下。但今天下俱叛,二京已為賊據,陛下歸亦無終,臣生亦無門。臣已虧臣節,雖欲復已不可得也,願得陛下首以謝天下。」乃攜劍上殿。帝復叱曰:「汝豈不知諸侯之血入地,當大旱,況天子乎?」戡進帛。帝入內閣自經。貴兒猶大罵不息,為亂兵所殺。

【譯文】缺。

【注釋】
  • [1]褊急:度量狹小,性情急躁。
  • [2]倍:違背、反叛。
  • [3]忿懣:忿恨不平。
  • [4]舸:大船。
  • [5]槎:木筏。同「桴」。
  • [6]爛熳:光彩煥發的樣子。亦作「爛漫」、「爛縵」。
  • [7]醅:沒過濾的酒。
  • [8]艤岸:使船靠岸。
【註】《海山記》宋代傳奇小說。共2卷,原出《青瑣高議》後集卷五之中,不提撰人。按照《青瑣高議》的體例,自是北宋人所作,或者就是劉斧本人亦未可知。國學治要標示韓偓所作,可能有誤。

【作者】
  韓偓(公元842年~公元923年)。中國唐代詩人。乳名冬郎,字致光,號致堯,晚年又號玉山樵人。陝西萬年縣(今樊川)人。《韓偓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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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賀小傳--李商隱(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京兆杜牧李長吉集序,狀長吉之奇甚盡,世傳之。長吉姊嫁王氏者,語長吉之事尤備。

  長吉細瘦,通眉,長指爪,能苦吟疾書。最先為昌黎韓愈所知。所與遊者,王參元、楊敬之、權璩(ㄑㄩˊ渠)、崔植為密,每旦日出,與諸公遊,未嚐得題,然後為詩,如他人思量牽合,以及程限為意。恆從小奚奴,騎鉅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上燈與食。長吉從婢取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弔喪日率如此,過亦不復省。王、楊輩時復來探取寫去。長吉往往獨騎往還京、雒(ㄌㄨㄛˋ洛),所至或時有著,隨棄之,故沈子明家所餘四卷而已。

  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ㄈㄟ非)衣[1]人,駕赤虯,持一版,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云:「當召長吉。」長吉了不能讀,欻(ㄏㄨ忽)下榻叩頭,言:「阿嬭(ㄋㄞˇ奶)[2]老且病,賀不願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長吉獨泣,邊人盡見之。少之,長吉氣絕。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煙氣,聞行車嘒(ㄏㄨㄟˋ慧)[3]管之聲。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許時,長吉竟死。王氏姊非能造作謂長吉者,實所見如此。

  嗚呼,天蒼蒼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囿、宮室、觀閣之玩耶?苟信然,則天之高邈,帝之尊嚴,亦宜有人物文彩,愈此世者,何獨眷眷於長吉,而使其不壽耶?噫,又豈世所謂才而奇者,不獨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長吉生二十七年,位不過奉禮太常,當時人亦多排擯毀斥之,又豈才而奇者,帝獨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豈人見會勝帝耶?

【譯文】
  京兆杜牧給李賀的詩集作序,描繪李長吉的奇特之處很是詳盡,世上流傳李賀的這些事跡。李長吉嫁入王家的姐姐說起長吉的事來尤其完備。

  李長吉身材纖瘦,雙眉幾乎相連,手指很長,能苦吟詩,能快速書寫。最先他被昌黎人韓愈所發掘。與長吉一起交遊的人,以王參元、楊敬之、權璩、崔植最為密切。長吉每天早上出去與他們一同出遊,從不曾先確立題目然後再寫詩,如同他人那樣湊合成篇,把符合作詩的規範放在心裏。他常常帶著一個小書童,騎著一匹大驢,背著一個又古又破的錦帛製作的袋子,碰到有心得感受的,就寫下來投入囊中。等到晚上回來,他的母親讓婢女拿過錦囊取出裏面的詩稿,若見所寫的稿子很多,就說:「這個孩子要嘔出心才罷休啊!」說完就點燈,送上飯給長吉吃。長吉讓婢女取出草稿,研好墨,鋪好紙,把那些詩稿補成完整的詩,再投入其他袋子,只要不是碰上大醉及弔喪的日子,他全都這樣做,過後也不再去看那些作品,王參元、楊敬之等經常過來從囊中取出詩稿抄好帶走。長吉常常獨自騎驢來往於京城長安和洛陽之間,所到之處有時寫了作品,也隨意丟棄,所以沈子明家僅保存了四卷李賀的詩作而已。

  李長吉快要死的時候,忽然在大白天裏看見一個穿著紅色絲帛衣服的人駕著紅色的蒼龍,拿著一塊木板,上面的字像是遠古的篆體字或石鼓文,寫著:「當召長吉。」長吉全都不認識,忽然下床來磕頭說:「我母親老了,而且生著病,我不願意去。」紅衣人笑著說:「天帝剛剛建成一座白玉樓,馬上召你去為樓寫記。天上的生活還算快樂,並不痛苦啊!」長吉獨自哭泣,旁邊的人都看見了。一會兒,長吉氣絕。他平時所住的房屋的窗子裏,有煙氣,嫋嫋向上空升騰,還聽到行車和微小的奏樂聲。長吉的母親趕緊制止他人的哭聲,等了大約如煮熟五斗小米那麼長的時間,長吉最終死了。嫁入王家的姐姐不是那種編造、虛構故事來描述長吉的人,她所見到的確實就是這樣。

  唉!天空碧藍而又高遠,天上確實有天帝嗎?天帝確實有林苑園圃、宮殿房屋、亭觀樓閣這些東西嗎?如果確實如此,那麼上天這麼高遠,天帝這麼尊貴,(天上)也應該有文學才華超過這個世上的人物啊,為什麼唯獨對長吉眷顧而使他不長壽呢?唉,又難道是世上所說的有才華而且奇異的人,不僅僅地上少,就是天上也不多嗎?長吉活了二十七年,職位不過奉禮太常,當時的人也多排擠誹謗他。又難道是有才華而且奇異的人,獨有天帝特別重視他,而世人反倒不重視嗎?又難道是人的見識會超過天帝嗎?

【注釋】
  • [1]緋:紅色。
  • [2]阿嬭:稱謂。稱阿母、母親。
  • [2]嘒:細微的聲音。
【註】李賀(790~816),唐代著名詩人,漢族,河南福昌人。字長吉,世稱李長吉、鬼才、詩鬼等,與李白、李商隱三人並稱唐代「三李」。祖籍隴西,生於福昌縣昌谷(今河南洛陽宜陽縣)。一生愁苦多病,僅做過3年從九品微官奉禮郎,因病27歲卒。李賀是中唐浪漫主義詩人的代表。


【作者】
  李商隱之二)(813年-約858年),字義山,號玉谿生樊南生晚唐詩人。原籍河內懷州(今河南沁陽),祖輩遷滎陽(今河南鄭州)。詩作文學價值很高,他和杜牧合稱「小李杜」,與溫庭筠合稱為「溫李」,與同時期的段成式溫庭筠風格相近,且都在家族裡排行16,故並稱為三十六體。在《唐詩三百首》中,李商隱的詩作佔廿二首,數量位列第四。《李商隱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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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異記三則(徐佐卿、裴珙、王之渙)--薛用弱(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徐佐卿
  明皇天寶十三載重陽日,獵于沙苑[1],雲間有孤鶴徊翔焉,上親御弧矢,一發而中,其鶴則帶箭徐墜,將及地丈許,欻(ㄏㄨ忽)然矯翰[2],西南而逝,萬眾極目,良久乃滅。益州城距郭十五里,有明月觀焉,依山臨水,松桂深寂,道流非修習精愨(ㄑㄩㄝˋ確)[3]者,莫得而居。觀之東廊第一院,尤為幽絕,每有自稱青城道士徐佐卿者,風局清古,一歲率三四而至焉,觀之耆舊,因虛其院之正堂,以俟其來,而佐卿至則棲焉。或三五日,或旬朔,言歸青城,甚為道流之所傾仰。
  一日忽自外至,神爽不怡,謂院中人曰:「吾行山中,偶為飛矢所加,尋已無恙矣,然此箭非人間所有,吾留之於壁上,後年箭主到此,即宜付之,慎無墜失。」仍援毫記壁云:「留箭之時,則十三載九月九日也。」及玄宗避狄幸蜀,暇日命駕遊行,偶至斯觀,樂其佳景,因遍幸道室,既入此堂,忽睹挂箭,則命侍臣取而玩之,蓋御箭也。深異之,因詢觀之道士,皆以實對,即是佐卿所題,乃前歲沙苑縱畋之日也。佐卿蓋中箭孤鶴耳。究其題處,乃沙苑翻飛,當日集於斯與。上大奇之,因收其箭而寶焉。自後蜀人,亦無復有逢佐卿者矣。

【譯文】
  唐玄宗在天寶十三年重陽節那天到沙苑打獵,當時雲間有一隻孤鶴在來回飛翔。唐玄宗親自拉弓放箭把鶴射中了,那鶴就帶著箭慢慢地往下降落,離地還有一丈來高的時候,它突然一振翅膀,向西南飛走了。千萬人都一直望著它,好久好久才消逝。益州城西十五里,有一個叫明月觀的道觀。這道觀依山傍水,松樹桂樹成片,山深林靜。道流之中,如果不是精心謹慎地進行修煉的人是不能住到這裡的。這個觀的東廊第一院,尤其幽靜。有一個自稱是青城山道士名字叫作徐佐卿的,樣子清純高古,一年大概會來三四趟。觀中的老年人,因此總是空著那院的正堂,等著徐佐卿來。而徐佐卿一來就住在這裡,或三五日,或十天半月就走。他說回青城。道流中人都很仰慕他。
  有一天他忽然從外面走進來,神色不怎麼高興。他對院子裡的人說:「我在山裡走路,偶然被飛箭射中,不一會兒就沒事兒了。但是這箭不是普通人所有的。我把這支箭留在牆壁上,後年箭的主人到這裡來,就把箭交給他。一定不要弄丟了!」他還拿筆在牆壁上記道:「留箭的時候,是天寶十三年九月九日。」等到唐玄宗避難來到四川,閒暇之日坐著車遊玩,偶然來到這個觀,很喜歡這裡的佳景,就遍遊所有的道室。當走進這個院的正堂之後,忽然看到了那支箭,讓侍臣拿過來玩賞。他一看這是一支御用的箭,非常驚奇,於是就詢問觀裡的道士,道士全都如實地回答了。唐玄宗就去看徐佐卿題的字,原來是前年在沙苑打獵射出的那支箭。徐佐卿大概是中箭的那隻孤鶴。細究那題字,是它在沙苑中箭之後翩翻飛翔,當日就飛到這裡了。唐玄宗非常驚奇,就收藏了那支箭,作為一件寶物。以後蜀地人也沒有再遇到過徐佐卿了。

【注釋】
  • [1]沙苑:今陝西大荔南。
  • [2]矯翰:展翅。
  • [3]愨:恭謹、敬謹;誠實、忠厚。
※※※※※※
【原文】裴珙
  裴孝廉珙者,家在洛京。仲夏,自鄭西歸,及端午以覲親焉。下駟蹇(ㄐㄧㄢˇ檢)劣,日勢已晚,方至石橋。於是驅馬徒行,情顧甚速,續有乘馬而牽一馬者,步驟極駿,顧珙有仁色。珙因謂曰:「子非投夕入都哉?」曰:「然。」珙曰:「珙有懇誠,將丐餘力於吾子,子其聽乎?」即以誠告之。乘馬者曰:「但及都門而下,則不違也。」珙許約,因謂顧己之二僮曰:「爾可緩驅疲乘,投宿於白馬寺西吾之表兄竇溫之墅,來晨徐歸。」因上馬揮鞭而騖,俄頃至上東門,遂歸其馬,珍重而別,乘馬者馳去極速。
  珙居水南,日已半規,即促步而進,及家暝矣。入門,方見其親與珙之弟妹,張燈會食。珙乃前拜,曾莫顧瞻。因俯階高語曰:「珙自外至。」即又不聞。珙即大呼弟妹之名字,亦無應者,笑言自若。珙心神忿惑,因又極叫,亦皆不知。但見其親顧謂卑小曰:「珙在何處耶?今日不至耶?」遂泣下,而坐者皆泣。珙私恠(ㄍㄨㄞˋ,同怪)曰:「吾豈為異物邪?何其幽顯之隔如此哉!」因思令僕馬宿竇氏莊,登即遽返。時夜已深,門闥盡閉,而珙意將往,身趣過矣。斯須而至,方見其形僵臥於地。而二僮環泣呦(ㄧㄡ憂)呦焉。珙即舉衾以入,情意絕邈,終不能合。因出走求人以告,所見過者,雖極情訴,而曾莫覽焉。珙彷徨憂撓,大哭於路。忽有老叟問曰:「子其何哉?」珙則具白以事。叟曰:「生魂馳鬼馬,禍非自掇耶。」因同詣竇門,令其閉目,自後推之,省然而蘇。其二童皆曰:「向者行至石橋,察郎君疾作,語言大異,懼其將甚,因投於此。既而則已絕矣。」珙驚嘆久之,少頃無恙。及時,乃以其實陳於家。余於上都,自見竇溫細話其事。

【譯文】
  有一位孝廉叫裴珙,家住洛陽。這年仲夏他從鄭州往洛陽走,打算端午節到家看望雙親。因所騎的是劣馬,走了老半天才走到一座石橋上,於是趕著馬和僕僮都急著快走。接著有一個騎著馬並牽著一匹馬的年輕人,走得很快,和裴珙並頭時,臉有微笑地回頭看著裴珙。裴珙就問他說:「您是不是今晚要住在洛都?」年輕人回答說:「沒錯。」裴珙說:「我很誠懇的向您借您牽著的馬,可以嗎?」然後告訴他實情。年輕人說:「若是只到京都門下,那可以啊。」裴珙答應了,並向照顧他的二個僮僕說:「你們可以慢點兒走,到了洛陽就投宿到白馬寺西面我表兄竇溫的別墅,明天再慢慢回家來就行了。」交待完了就上馬飛馳起來。不一會兒,就到了洛陽的上東門,把馬還給那年輕人,莊重地和年輕人道謝告別,年輕人騎著和牽著他的馬很快地離開了。
  裴珙住在洛陽城南,到了上東門時,已是下午時光,急忙往家趕,到家已黃昏時分了。進家後,見父母和弟妹們正點著燈在吃飯。裴珙向前拜見父母,但父母卻沒回頭看他。於是在堂屋的臺階下高聲說:「兒子從外地趕回來了!」然而堂上的雙親還是好像沒聽見。裴珙就大聲喊弟妹的名字,也沒有人答應他,還是談笑自若。裴珙心裡很奇怪,也有些生氣,就又大聲地呼喊,屋裡的人仍然不理他。只看見父母向弟妹們說:「你們哥哥到底在哪兒?怎麼到今天還不回來呢?」說著就哭了起來,弟妹們也都跟著落淚。這時裴珙暗想:「難道我成了鬼了嗎?人鬼之間間隔這麼大啊!」這時他想到他曾令僮僕和馬宿在表兄竇溫家,於是想馬上趕到竇溫家去。當時已是深夜,城門都已關閉,但裴珙一想到要進入城內,身子就穿過了城門。一下子就到了竇溫家,這時才看到他自己的身體僵臥在地上,兩個僮僕圍在他的屍體旁嗚嗚地哭泣著。裴珙提著衣服走進門,大家看起來都好像沒看見他,最後感到沒辦法了。就又走到外面要求街道上的人告訴他表兄的家人,但他極力表白,遇到的人都好像沒看到他一樣。裴珙徬徨憂惱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路邊大哭起來。忽然有個老人問說:「這位小哥怎麼了?」裴珙就把實情全新告訴他。老人說:「小哥騎到了鬼馬,所以身體和靈魂分開了,這是你不小心遇到的。」於是兩人一起回到竇溫家,老人讓裴珙閉上眼睛,從身後推了他一下,裴珙的屍體才復甦活了過來。後來兩個僮僕說:「之前走到石橋上時,我們看見你突然發作了急病,說話也和平時大不相同,我們十分害怕,便趕奔這裡,來到這兒,你已斷了氣。」裴珙驚嘆了很久,過了一會就完全恢復正常了。回家後,他就將他的經歷告訴他的家人。我在京都時,竇溫曾經跟我細述經過。

※※※※※※
【原文】王之渙
  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時風塵未偶,而游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詩人共詣旗亭,貰(ㄕˋ世)酒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數人,登樓會讌(ㄧㄢˋ,同宴)。三詩人因避席隈(ㄨㄟ威)映[1],擁爐火以觀焉。俄有妙妓四輩,尋續而至,奢華豔曳,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時之名部也。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則為優矣。」
  俄而一伶,拊節而唱,乃曰:「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昌齡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之曰:「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雲居。」適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曰:「奉帚平明金殿開,強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昌齡則又引手畫壁曰:「二絕句。」之渙自以得名已久,因謂諸人曰:「此輩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脫是吾詩,子等當須列拜床下,奉吾為師。」
  因歡笑而俟之。須臾,次至雙鬟發聲,則曰:「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之渙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諸伶不喻其故,皆起詣曰:「不知諸郎君何此歡噱?」昌齡等因話其事。諸伶競拜曰:「俗眼不識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從之,歡醉竟日。

【譯文】
  唐玄宗開元年間,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無奈他們命運都不太順暢,仕途艱難,而生活的經歷又頗多相似之處。有一天,冷風颼颼,微雪飄飄。三位詩人一起到酒樓去,賒酒小飲。忽然有梨園掌管樂曲的官員率十餘子弟登樓宴飲。三位詩人迴避,躲在旁邊的角落裏,圍著小火爐,且看他們表演節目。一會兒又有四位漂亮而妖媚的梨園女子,珠裹玉飾,搖曳生姿,登上樓來。隨即樂曲奏起,演奏的都是當時有名的曲子。王昌齡等私下相約定:「我們三個在詩壇上都算是有名的人物了,可是一直未能分個高低。今天算是有個機會兒,可以悄悄地聽這些歌女們唱歌,誰的詩入歌詞多,誰就是最優秀的。」
  一會兒後,一位歌女首先唱道:「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就用手指在牆壁上畫一道:「我的一首絕句。」隨後一歌女唱道:「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雲居。」高適也伸手在牆壁上畫一道:「我的一首絕句。」隨後又一歌女出場唱道:「奉帚平明金殿開,強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王昌齡又伸手畫壁,說道:「兩首絕句。」王之渙自以為出名很久,可是歌女們竟然沒有唱他的詩作,面子上有點下不來。就對王、高二位說:「這幾個唱曲的,都是不出名的丫頭片子,所唱不過是『巴人下里』之類不入流的歌曲,那『陽春白雪』之類的高雅之曲,哪是她們唱得了的呢!」於是用手指著幾位歌女中最漂亮、最出色的一個說:「到這個小妮子唱的時候,如果不是我的詩,我這輩子就不和你們爭高下了;若是唱我的詩的話,二位就拜倒於座前,尊我為師好了。」
  於是他們三個一面歡飲說笑,一面等著。一會兒,輪到那個梳著雙髻的最漂亮的姑娘唱了,她唱道:「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之渙得意至極,揶揄王昌齡和高適說:「怎麼樣,土包子,我說的沒錯吧!」三位詩人開懷大笑。那些歌手們聽到笑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紛紛走了過來:「請問幾位大人,在笑什麼呢?」王昌齡就把比詩的緣由告訴她們。歌女們施禮下拜:「請原諒我們俗眼不識神仙,恭請諸位大人赴宴。」三位詩人應了她們的邀請,歡宴了一天。

【注釋】
  • [1]隈映:在角落處隱蔽。
【註】唐代中期傳奇小說集。一名《古異記》,薛用弱撰。《集異記》所記載的是隋唐時代奇聞怪異之事,其成書年代,一般認為在唐穆宗長慶年間。

【作者】
  薛用弱,字中勝。河東(今山西永濟西)人。生平不詳,著有《集異記》三卷,載有王維演奏「郁輪袍」、蔡少霞書寫山玄卿「蒼龍溪新官銘」等。《虞初志》收錄有《集異記》16則故事。《太平廣記》卷第四百五〈奇物〉中亦有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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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1日 星期三

霍小玉傳--蔣防(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大曆中,隴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進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試於天官。夏六月,至長安,舍於新昌里。生門族清華,少有才思,麗詞佳句,時謂無雙;先達丈人,翕(ㄒㄧˋ夕)然推伏。每自矜風調,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諧。

  長安有媒鮑十一娘者,故薛駙馬家青衣也;折券從良,十餘年矣。性便辟(ㄆ|ㄢˊ胼 ㄆ|ˋ譬)[1],巧言語,豪家戚里,無不經過,追風挾策,推為渠帥。常受生誠託厚賂,意頗德之。經數月,生方閒居舍之南亭。申未間,忽聞扣門甚急,云是鮑十一娘至。攝衣從之,迎問曰:「鮑卿今日何故忽然而來?」鮑笑曰:「蘇姑子作好夢也未?有一仙人,謫在下界,不邀財貨,但慕風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當矣。」生聞之驚躍,神飛體輕,引鮑手且拜且謝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憚。」因問其名居。鮑具說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愛之。母曰淨持。淨持即王之寵婢也。王之初薨,諸弟兄以其出自賤庶,不甚收錄。因分與資財,遣居於外,易姓為鄭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資質穠艷,一生未見,高情逸態,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兒郎,格調相稱者。某具說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歡愜。住在勝業坊古寺曲南上東閒宅是也。已與他作期約。明日午時,但至曲頭覓桂子,即得矣。」鮑既去,生便備行計。遂令家僮秋鴻,於從兄京兆參軍尚公處,假青驪駒,黃金勒。其夕,生澣(ㄏㄨㄢˇ緩)[2]衣沐浴,修飾容儀,喜躍交並,通夕不寐。

  遲明,巾幘,引鏡自照,惟懼不諧也。徘徊之間,至於亭午。遂命駕疾驅,直抵勝業。至約之所,果見青衣立候,迎問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馬,令牽入屋底,急急鎖門。見鮑果從內出來,遙笑曰:「何等兒郎,造次入此?」生調誚未畢,引入中門。庭間有四櫻桃樹;西北懸一鸚鵡籠,見生入來,鳥語曰:「有人入來,急下簾者!」生本性雅淡,心猶疑懼,忽見鳥語,愕然不敢進。逡巡,鮑引淨持下階相迎,延入對坐。年可四十餘,綽約多姿,談笑甚媚。因謂生曰:「素聞十郎才調風流,今又見容儀雅秀,名下固無虛士。某有一女子,雖拙教訓,顏色不至醜陋,得配君子,頗為相宜。頻見鮑十一娘說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生謝曰:「鄙拙庸愚,不意顧盼,倘垂採錄,生死為榮。」遂命酒饌,即令小玉自堂東閣子中出來。生即拜迎,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曜,轉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側。母謂曰:「汝嘗愛念『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即此十郎詩也。爾終日吟想,何如一見。」

  玉乃低鬟微笑,細語曰:「見面不如聞名。才子豈能無貌?」生遽起連拜曰:「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貌。兩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顧而笑,遂舉酒,數巡。生起,請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強之。發聲清亮,曲度精奇。酒闌及暝,鮑引生就西院憩息。閒庭邃宇,簾幕甚華。鮑令侍兒桂子、浣紗,與生脫靴解帶。須臾,玉至,言敘溫和,辭氣宛媚。解羅衣之際,態有餘妍,低幃暱枕,極其歡愛。生自以為巫山、洛浦不過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觀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託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託,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至。」生聞之,不勝感歎。乃引臂替枕,徐謂玉曰:「平生志願,今日獲從,粉骨碎身,誓不相捨。夫人何發此言。請以素縑,著之盟約。」玉因收淚,命侍兒櫻桃褰(ㄑㄧㄢ牽)幄執燭,授生筆硯,玉管絃之暇,雅好詩書,筐箱筆硯,皆王家之舊物。遂取繡囊,出越姬烏絲欄素緞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筆成章,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誓畢,命藏於寶篋之內。自爾婉孌相得,若翡翠之在雲路也。如此二歲,日夜相從。

  其後年春,生以書判拔萃登科,授鄭縣主簿。至四月,將之官,便拜慶於東洛。長安親戚,多就筵餞。時春物尚餘,夏景初麗,酒闌賓散,離思縈懷。玉謂生曰:「以君才地名聲,人多景慕,願結婚媾,固亦眾矣。況堂有嚴親,室無塚婦,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約之言,徒虛語耳。然妾有短願,欲輒指陳。永委君心,復能聽否?」生驚怪曰:「有何罪過,忽發此辭?試說所言,必當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士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願畢此期。然後妙選高門,以求秦晉,亦未為晚。妾便捨棄人事,剪髮披緇,夙昔之願,於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覺涕流。因謂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與卿偕老,猶恐未愜素志,豈敢輒有二三。固請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當卻到華州,尋使奉迎,相見非遠。」更數日,生遂訣別東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東都覲親。至家旬日,太夫人已與商量表妹盧氏,言約已定。太夫人素嚴毅,生逡巡不敢辭讓,遂就禮謝,便有近期。盧亦甲族也,嫁女於他門,聘財必以百萬為約,不滿此數,義在不行。生家素貧,事須求貸,便託假故,遠投親知,涉歷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辜負盟約,大愆(ㄑㄧㄢ千)回期,寂不知聞,欲斷其望,遙託親故,不遺漏言。玉自生逾期,數訪音信。虛詞詭說,日日不同。博求師巫,遍詢卜筮(ㄕˋ式),懷憂抱恨,周歲有餘。羸臥空閨,遂成沉疾。雖生之書題竟絕,而玉之想望不移,賂遺親知,使通消息。尋求既切,資用屢空,往往私令侍婢潛賣篋中服玩之物,多託於西市寄附舖侯景先家貨賣。曾令侍婢浣紗將紫玉釵一隻,詣景先家貨之。路逢內作老玉工,見浣沙所執,前來認之曰:「此釵,吾所作也。昔歲霍王小女將欲上鬟,令我作此,酬我萬錢。我嘗不忘。汝是何人,從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於人。夫婿昨向東都,更無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賣此,賂遺於人,使求音信。」玉工淒然下泣,曰:「貴人男女,失機落節,一至於此!我殘年向盡,見此盛衰,不勝傷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為之悲歎良久,給錢十二萬焉。

  時生所定盧氏女在長安,生既畢於聘財,還歸鄭縣。其年臘月,又請假入城就親。潛卜靜居,不令人通。有明經崔允明者,生之重表弟也。性甚長厚,常與生同飲於鄭氏之室,杯盤笑語,曾不相間。每得生信,必誠告於玉。玉常以薪蒭(ㄔㄨˊ同芻)衣服,資給於崔。崔頗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誠告玉。玉恨且歎曰:「天下豈有是事乎!」遍託親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負約,又知玉疾候沉綿,慚恥忍割,終不肯往。晨出暮歸,欲以迴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寢食,期一相見,竟無因由。冤憤益深,委頓床枕。自是長安中稍有知者。風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生之薄行。時已三月,人多春遊。生與同輩五六人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於西廊,遞吟詩句。有京兆韋夏卿者,生之密友,時亦同行。謂生曰:「風光甚麗,草木榮華。傷哉鄭君,銜冤空室!足下終能棄置,實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為思之!」

  歎讓之際,忽有一豪士,衣輕黃紵衫,挾朱彈,風神俊美,衣服輕華,唯見一剪頭胡雛從後,潛行而聽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東,姻連外戚。雖乏文藻,心實樂賢。仰公聲華,常思覯(ㄍㄡˋ夠)止。今日幸會,得睹清揚。某之敝居,去此不遠,亦有聲樂,足以娛情。妖姬八九人,駿馬十數匹,唯公所要,但願一過。」生之儕輩,共聆斯語,更相歎美。因與豪士策馬同行,疾轉數坊,遂至勝業。生以近鄭之所止,意不欲過,便託事故,欲迴馬首。豪士曰:「弊居咫尺,忍相棄乎?」乃挽挾其馬,牽引而行。遷延之間,已及鄭曲。生神情恍惚,鞭馬欲迴。豪士遽命奴僕數人,抱持而進。急走,推入中門,便令鎖卻,報云:「李十郎至也!」一家驚喜,聲聞於外。

  先此一夕,玉夢黃衫丈夫抱生來,至席,使玉脫鞋。驚悟而告母。因自悟曰:「鞋者諧也。夫婦再合。脫者解也。既合而解,亦當永訣。由此徵之,必遂相見,相見之後當死矣。」淩晨,請母梳妝。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亂,不甚信之。僶(ㄇㄧㄣˇ民)勉之間,強為妝梳。妝梳才畢,而生果至。玉沉綿日久,轉側須人。忽聞生來,歘(ㄒㄩ須)然[3]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復有言。羸(ㄌㄟˊ雷)質嬌姿,如不勝致,時復掩袂,還顧李生。感物傷人,坐皆欷歔。頃之,有酒肴數十盤,自外而來。一坐驚視,遽問其故,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陳設,相就而坐。玉乃側身轉面,斜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酹(ㄌㄟˋ累)地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母乃舉屍,置於生懷,令喚之,遂不復蘇矣。生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將葬之夕。生忽見玉繐帷之中,容貌妍麗,宛若平生。著舊石榴裙,紫褐襠,紅綠帔(ㄆㄟˋ配)子。斜身倚帷,手引繡帶,顧謂生曰:「愧君相送,尚有餘情。幽冥之中,能不感歎。」言畢,遂不復見。明日,葬於長安御宿原。生至墓所,盡哀而返。

  後月餘,就禮於盧氏。傷情感物,鬱鬱不樂。夏五月,與盧氏偕行,歸於鄭縣。至縣旬日,生方與盧氏寢,忽帳外叱叱作聲。生驚視之,則見一男子,年可二十餘,姿狀溫美,藏身映幔,連招盧氏。生惶遽走起,繞幔數匝,倏然不見。生自此心懷疑惡,猜忌萬端,夫妻之間,無聊生矣。或有親情,曲相勸諭。生意稍解。後旬日,生復自外歸,盧氏方鼓琴於床,忽見自門拋一斑犀鈿花合子,方圓一寸餘,裹有輕綃,作同心結,墜於盧氏懷中。生開而視之,見相思子二,叩頭蟲一,發殺觜(ㄗ茲)一,驢駒媚[4]少許。生當時憤怒叫吼,聲如豺虎,引琴撞擊其妻,詰令實告。盧氏亦終不自明。爾後往往暴加捶楚,備諸毒虐,竟訟於公庭而遣之。

  盧氏既出,生或與侍婢媵(ㄧㄥˋ映)妾之屬,暫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殺之者。生嘗遊廣陵,得名姬,曰營十一娘者,容態潤媚,生甚悅之。每相對坐,嘗謂營曰:「我嘗於某處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殺之。」日日陳說,欲令懼己,以肅清閨門。出則以浴斛覆營於床,周迴封署,歸必詳視,然後乃開。又畜一短劍,甚利,顧謂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鐵,唯斷作罪過頭!」大凡生所見婦人,輒加猜忌,至於三娶,率皆如初焉。

【譯文】
  唐朝代宗大曆年間,隴西有個叫李益的書生,二十歲,考中了進士。到第二年,參加拔萃科考試,等著由吏部來主持複試。六月盛夏,到達長安,住宿在新昌里。李益門第清高華貴,年輕時就有才氣,麗詞佳句,時人都說再無第二人可比;前輩尊長,全都推祟佩服。他常自誇耀其風流才情,希望得到佳偶。四處尋求名妓,很久未能如願。

  長安有個媒婆叫鮑十一娘,是從前薛駙馬家的婢女,贖身嫁人,已有十多年了。秉性靈活乖巧,著於花言巧語。富豪之家皇親國戚的住處,沒有一處不曾去打聽消息,出謀畫策,人們都推她做領頭。她常受李益誠心的委託和豐厚的禮品,心裡很感激他。幾個月後,李益正閒住在房舍的南亭。下午日落前後,忽然聽到急促的敲門聲,僕人說是鮑十一娘到了。李益撩起衣服跟著跑出來,迎上去問道:「鮑媽媽今天為什麼忽然來了?」鮑十一娘笑著說:「得遇蘇小小的好夢做了沒有?有個仙人,被放逐在人間,不追求財物,衹愛慕風流人物。像這樣的角色,和您十郎正好匹配啊。」李益聽說後驚喜踴躍,神氣飛揚,身體輕飄飄的,拉著鮑十一娘的手邊拜邊謝道:「一輩子做妳的奴僕,死了也不怕」。於是問她的姓名和住處。鮑十一娘詳細說道:「她是從前霍王的小女兒,字小玉,霍王很喜愛她。母親叫淨持。淨持,就是霍王寵愛的婢女。霍王剛死的時候,眾兄弟因為她是低賤的人所生,不太願意收留。於是分給她一些資產,叫她住在外面,改姓鄭氏,人們也不知道她是霍王的女兒。她姿質艷美,我一輩子也沒有看見過這樣漂亮的人;情趣高雅,神態飄逸,處處都超過別人;音樂詩書,沒有不精通的。前些時託我尋找一個好郎君,品格情調都要能相稱的。我詳細介紹了十郎。她也知道李十郎的名字,非常高興稱心。她家住在勝業坊古寺巷裡,剛進巷口東面的宅子就是。已經和她約好時間,明天午時,衹要到巷口找到一個叫桂子的婢女,就可以了。」鮑十一娘走後。李益就作了前去的準備。於是派家僮秋鴻,從堂兄京兆參軍尚公那裡借青黑色的小馬和黃金馬籠頭。晚上,李益換洗衣服沐浴,修飾容貌儀表,高興得手舞足蹈,整夜睡不著覺。

  天剛亮,戴上頭巾,拿過鏡子照照,衹怕還不合適。猶豫之間,已到了中午。便命備馬疾奔而去,直達勝業坊。到了約會的地方,果然看見一個婢女站著等候,迎上來問道:「莫非是李十郎嗎?」李益隨即下馬,讓她牽進屋後,急急鎖上門。看見鮑十一娘果然從裡面出來,遠遠笑著說:「誰個兒郎,冒冒失失到這裡來。」李益開玩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引進中門。庭院間有四株櫻桃樹,西北角掛著一個鸚鵡籠,看見李益進來,便說道:「有人進來,快快放下簾子!」李益本來生性雅靜,心裡還在疑懼,忽然聽見鳥說話,驚訝得不敢向前走了。正在躊躇,鮑十一娘已領著淨持走下臺階來相迎,邀他進屋後對面坐下。淨持年紀大約四十多歲,綽約多姿,談笑很迷人。她於是對李益說:「一向聽說十郎有才情又風流,如今又看到容貌雅秀,果然名不虛傳。我有一個女兒,雖然缺少教訓,但容貌還不至醜陋,如能配給郎君,甚為相稱。鮑十一娘屢次都說到您的心意,今天就讓她永遠來服侍您。」李益答謝道:「我笨拙平庸,想不到承您看重,倘蒙收留,生死都感到光榮。」於是命令擺上酒宴,隨即讓霍小玉從廳堂東面的閨房裡出來。李益連忙起來拜迎。頓時衹覺得整座堂屋,像瓊林玉樹一樣。相互照耀,眼光轉動神釆照人。隨後就坐在母親身邊。母親對她說:「妳經常喜歡吟詠的『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就是這位李十郎的詩哩。妳整天吟想,怎麼比得上見一面呢。」

  霍小玉便低下頭微笑,輕聲說道:「見面不如聞名。才子怎麼能沒有漂亮的相貌。」李益也就接著站起來下拜。道:「小娘子愛才情,鄙人重視美色。雙方愛好相互映襯,才貌便兼有了。」母親和女兒相現而笑,便舉起杯來勸了幾回酒。李益起身,請霍小玉唱歌。開始時她不肯,母親再三勉強她唱,她才答應,發聲清亮,曲調精奇。酒宴結束,已到天黑,鮑十一娘引著李益到西院安息。清靜的庭院深邃的房子,簾帳都很華麗。鮑十一娘讓小丫頭桂子和浣紗服侍李益脫靴解帶。不一會,霍小玉來了,言談溫柔和順,辭氣婉轉迷人。脫下羅衣的時候,體態更顯得美麗,放下帳子枕上相親,極其歡愛。李益自認為宋玉提到的巫山神女、曹植遇到的洛水神女也不過如此。夜半之時,霍小玉忽然流淚看著李益說:「我本是娼妓人家,自己知道不能與你匹配。如今因為姿色而受到你的愛戀,託身給仁賢君子,只怕我一旦年老色衰,君的恩情隨即轉移衰退。使我像女蘿一樣沒有大樹可以依靠,像秋天的扇子一樣被拋棄。在歡樂到極點的時候,不覺悲從中來。」李益聽了她的話,不勝感嘆。於是伸過手臂去讓她枕著,慢慢地對霍小玉說;「生平的願望,今天得以實現,即使粉身碎骨,我發誓絕不丟開妳。夫人為什麼說出這些話!請拿出白絹來,我來寫上盟約。」霍小玉也就止住眼淚,讓婢女櫻桃挑起帳子拿著蠟燭,遞給李益筆硯。霍小玉在吹彈之餘,很喜歡詩書,筐子裡箱子裡的筆硯,都是霍王家的舊物。便拿出錦鏽的口袋,取出越地女子織有黑絲直格的三尺白色細絹交給李益。李益一向富有才思,拿過筆來就寫成文句,以山河作比喻,以日月表示誠心,句句懇切,聽了這些話很感動人。書寫完畢,便讓她收藏在珍寶箱篋中。從此之後相親相愛,好像翡翠鳥在雲中一樣。這樣過了兩年,日夜相隨。

  後一年的春天,李益因為書判拔萃登科,被授予鄭縣主簿的官職。到了四月,將要去上任,乘便到東都洛陽探親報喜。長安的親戚很多來設宴餞別。當時春天的景色還未消盡,夏天的景色初放光彩,酒席結束賓客散去,離別之情縈繞胸中。霍小玉對李益說:「以您的才學和名聲,多為人仰慕,願意和您結婚的人一定很多。何況您堂上有嚴厲的雙親,室內沒有正妻,您這次回家,一定去締結美滿的姻緣。當初盟約上的話,衹是空談罷了。然而我有個小小的願望,想立即當面陳述,願它永遠記在您心上,不知您能聽取嗎?」李益驚怪地說:「我有什麼罪過,你忽然說出這些話?你有話就說,我一定謹記在心。」霍小玉說;「我年齡方十八,郎君也才二十二歲,到您三十而立的時候,還有八年。一輩子的歡樂愛戀,希望在這段時期內享用完。然後您去挑選名門望族,結成秦晉之好,也不算晚。我就拋棄人世之事,剪去頭髮穿上黑衣,過去的願望,到那時也就滿足了。」李益又慚愧又感動,不覺流下眼淚,於是對霍小玉說:「我已對天發誓,不論生死都會信守。和您白頭到老,還怕不能滿足平生願望,怎敢三心二意。務必求你不要疑慮,衹管安心在家等待我。到了八月份,我一定會回到華州,隨即派人前來接你,相見的日子不會遙遠的。」又過了幾天,李益就告別東去了。

  上任後十天,李益請假到東都洛陽去省親。還未到家時,太夫人已替他和表妹盧氏議親,婚約都已定好了。太夫人一向嚴厲固執,李益躊躇不敢推切,便前去行禮答謝,隨即約定好了在近期內成婚。盧家也是名門望族,嫁女兒到他家,聘娶的財禮定要訂為百萬之數,不滿這數目,照理無法辦成。李益家中一向貧窮,辦這事一定要借貸,於是找個藉口請假,到遠地去投奔親戚朋友,渡過長江、淮水,從秋天一查奔到夏天。李益因為自己背棄盟約,長期拖延回去的期限,什麼消息也不帶給小玉,就想斷絕她的希望,遠託親戚朋友,不讓泄漏這事。霍小玉自從李益過期不歸,屢次打聽音信。虛詞詭說,天天不同。她廣求巫師,遍訪占卦的人,內心憂恨,一年有餘。小玉憔悴瘦損獨臥空閨,憂鬱成疾。雖然李益的書信完全斷絕了,但霍小玉的思念盼望卻始終不變,送錢財給親戚朋友,讓他們探聽消息。尋訪之情這樣急切,資財多次用空,經常暗自讓婢女偷偷去賣掉箱子裡的衣服和珍寶,多數賣給西市寄售店裡的侯景先家。有一次,讓婢女浣紗拿了一隻紫玉釵,到侯景先家去賣。路上遇見皇家老玉工,看見浣紗拿的釵,上前辨認道:「這隻釵是我製作的。當年霍王的小女兒將要梳髮環加笄,讓我製作了這隻釵,酬謝我一萬文錢。我一直不曾忘記。你是什麼人,從哪裡得到的?」浣紗說:「我家的小娘子,就是霍王的女兒。家道衰敗,淪落嫁了人。夫婿前些時到東都去,再也沒有消息了。她抑鬱成病,現在快有兩年了。讓我賣了它,把錢送人,託他們打聽夫婿的音信。」玉工淒然流淚說:「顯貴人家的子女,落魄失機,竟然到了這般地步;我殘年將盡,看到這種盛衰變化,也忍不住傷感萬分。」於是帶她到延先公主的府上,詳細說了這件事。公主也為此悲嘆了很久,送了她十二萬文錢。

  這時李益定親的盧姓姑娘正在長安,李益已經湊足了聘娶的財用,回到鄭縣。這年臘月,又請假進京城來成親。秘密地找了一處幽靜的住所,不讓別人知道。有一個考取了明經科的人叫崔允明,是李益的表弟。很厚道,前些年常和李益一同在小玉家歡聚,吃喝談笑,彼此親密無間。每次得到李益的音信,必定老實告訴小玉。小玉常拿些柴草、衣服幫助他。崔允明很感激她。李益已經到了京城,崔允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小玉。小玉怨恨地嘆息道:「世上竟有這樣的事情麼!」遍請親朋好友,千方百計叫李益來。李益自認為拖延歸期違背了盟約,又得知小玉病重,慚愧羞恥,索性狠心割愛,始終不肯前去。他早出晚歸,想以此迴避。小玉日夜哭泣,廢寢忘食,一心想見李益一面,竟沒有任何機會。冤苦悲憤越來越深。困頓地病倒在床上。這時長安城中逐漸有人知道了這件事。風流人士與豪傑俠客,無不感嘆霍小玉的多情,憤恨李益的薄幸。時節已到三月,人們大多出去春遊。李益和同夥五六個人到崇敬寺裡去欣賞杜丹花,漫步於西廊,輪番吟詠詩句。京兆人韋夏卿,是李益的親密朋友,這時也在一起遊玩。他對李益說:「風光非常美麗,草木繁榮茂盛。可憐鄭家姑娘,含冤獨守空房!足下竟會把她拋棄,實在是狠心的人。大丈夫的心胸,不應當如此。您應當為她著想!」

  正在嘆息責備的時候,忽然有個豪士,穿著黃色的麻布衫,挾著紅色彈弓,豐姿神情雋美,穿的服裝輕軟華麗,衹有一個剪成短髮的胡族小童跟在後面,暗暗跟著他們,聽他們說話。一會兒上前對李益作揖說:「您不是叫李十郎的嗎?我的家族本在山東,和外戚結了姻親。我雖然沒有什麼文才,心裡卻一向喜歡賢能的人。仰慕您的聲譽,常想一見。今天幸會,得以一睹風采。我簡陋的住處,離這裡不遠,也有樂隊歌妓,足以娛悅性情。美女八九個,駿馬十多匹,隨您怎麼玩樂都行。衹願您光臨一次。」李益一夥人聽到這話,互相驚嘆讚美。便和這個豪俠策馬同行,很快繞過幾個坊,就到了勝業坊。李益因為靠近霍小玉的住處,心裡不想過去,就推託有事,想回馬而去。豪俠說:「敝處近在咫尺,能狠心撇下不去麼?」便挽著李益的馬,牽引著往前走。拖拖拉拉之時,已到了鄭家住的小巷。李益神情恍惚,鞭打著馬想回去。豪俠當即命令奴僕好幾個人,拖著架著往前走。快步上前把李益推進了中門宅內,便讓人鎖上門,通報道:「李十郎到了!」霍小玉全家又驚又喜,聲音傳到了外面。

  在這天的前一個晚上,霍小玉夢見穿黃衫的男子抱著李益來,到了床前,讓小玉脫鞋。她驚醒之後,告訴了母親。並自己解釋道:「鞋者,諧也。是說夫妻要再次會合。脫者,解也。已經相見了又要分開,也就是永別了。從這個徵兆看來。我們一定很快就會見面,見面之後,我就要死了。」到了清晨,請求母親為她梳妝打扮。母親認為她長期生病,神志紊亂,不怎麼相信這事,在她竭力支撐的一會兒,勉強替她梳妝。梳妝剛結束。李益果然來了。霍小玉纏錦病榻日久,轉身都要有人幫助;突然說李益來了,飛快地自己起了床,換好了衣服走出去,好像有神助似的。於是就和李益見面,含怒凝視,不再說什麼了。虛弱的體質嬌柔,像是支撐不住的樣子,用衣袖一再掩著臉,回頭看李益。感物傷人,四座欷歔不止。不久,有幾十盤酒菜,從外面拿了進來。在座的人都吃驚地看著,忙問原由,原來這些都是豪俠送來的。於是就擺設好,相互靠攏坐下來。霍小玉便側過身,斜著眼看了李益好久,隨即舉起一杯酒,澆在地上說:「我身為女子,薄命如此。君為大丈夫,負心到這種地步。可憐我這美麗的容貌,小小的年歲,就滿含冤恨地死去。慈母還在堂上,不能供養。綾羅綢緞、絲竹管弦,從此也永遠丟下了。帶著痛苦走向黃泉,這是你造成的。李君啊李君,今天就要永別了!我死以後,一定變成厲鬼,讓你的妻妾,終日不得安寧!」說完,伸出左手握住李益手臂,把酒杯擲在地上,高聲痛哭了好幾聲便氣絕身亡。小玉的母親抬起屍體,放到李益懷裡,讓他呼喚她,可小玉再也無法醒來了。李益為她穿上白色喪服,從早到晚哭泣得很悲哀。安葬的頭天晚上,李益忽然看見霍小玉在靈帳當中,容貌美麗,像活著的時候一樣。穿著石榴裙,紫色罩袍,紅綠色的披肩紋巾。斜身靠著靈帳,手握繡帶,看著李益說:「慚愧蒙你送別,還有未盡的情意。我在陰曹地府,怎麼能不感嘆呢。」說完,就看不見了。第二天,安葬在長安御宿原。李益到了墓地,痛哭了一場才回去。

  一個多月以後,李益和盧氏成了婚。睹物傷情,鬱悶不樂。到了夏季五月,李益和盧氏一起回到鄭縣。到縣裡過了十天,李益正和盧氏睡著,忽然帳子外面有嘀嘀咕咕的聲音。李益吃驚地一看,初見一個男子,年紀大約二十多歲,姿態溫和美麗,躲藏的身影映在帳子上,連連向盧氏招手。李益驚恐地趕快起床,繞看帳子好幾圈,身影卻忽然不見了。李益從此心懷疑惑和憎惡,猜忌萬端,夫妻之間產生了嫌隙。有些親戚百般解勸,李益的猜忌心意才慢慢平息。過後十天左右,李益又從外面回來,盧氏正在床上彈琴,忽然看到從門口拋入一個雜色嵌花犀牛角的盒子,方圓一寸多,用絲絹包著,絹布並打著個同心結,落在盧氏懷中。李益打開一看,見有兩顆表示相思的紅豆,磕頭蟲一個,發殺觜一個,和少量的驢駒媚。李益當即憤怒地大聲吼叫,聲音如同豺狼猛虎,奪過琴砸他妻子,盤問並命令她說實話。盧氏怎麼說也辯解不清楚。從此之後李益常常粗暴地鞭打妻子,百般虐待,最後訴訟到公堂把她休掉了。

  盧氏走後,李益有時同侍妾等人,偶然同一次房,就增加了對她們的嫉妒猜忌,還有因此被殺掉的。李益曾遊歷廣陵,得到一個叫營十一娘的名姬,容貌體態玉潤珠媚,李益非常喜歡她。每當對坐時,就對營十一娘說:「我曾在某處得到某個女人,她違犯了某一件事,我用某種辦法殺了她。」天天這樣說,想讓營十一娘怕他,以此肅清閨房內淫亂的事。出門便用大浴盆把營十一娘倒扣在床上,周圍加封條,回家一定詳細查看,然後才揭開。又準備了一把短劍,很鋒利,他看著對侍婢說:「這是信州葛溪出產的鋼鐵,專門斬斷犯有罪過的人的頭!」大抵凡是李益所見到的婦女,每一個都要猜忌,直至娶了三次妻,大都像第一個妻子一樣。

【注釋】
  • [1]便辟:善於迎合他人。
  • [2]澣顏:洗衣。澣:通「浣」。
  • [3]歘然:快速。
  • [4]相思子、叩頭蟲、發殺觜、驢駒媚:都是魅惑催情之物。
【註】《霍小玉傳》,《唐人傳奇》名篇之一,蔣防著。「癡心女子負心漢」,這是我國古代小說、戲曲中常見的主題。《霍小玉傳》是這類故事中最早出現的名篇之ㄧ。

【作者】
  蔣防,字子徵,如城,唐代(約公元792年-不詳)義興(今江蘇宜興)人。 曾任翰林學士等。其詩賦雜文被收入《全唐詩》《全唐文》。其傳奇《霍小玉傳》被明戲劇家湯顯祖改為劇《紫釵記》。蔣防所著《聚米為山賦》轉述了漢馬援以米所造之突起地勢圖,為該項發明源自於中國的重要文獻證據。《蔣防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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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4月28日 星期日

楊烈婦傳--李翱(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建中四年,李希烈陷汴州,既又將盜陳州,分其兵數千人,抵項城縣。蓋將掠其玉帛,俘纍其男女,以會於陳州。縣令李偘(ㄎㄢˇ,同偘)不知所為。其妻楊氏曰:「君縣令也,寇至當守;力不足,死焉,職也。君如逃,則誰守?」偘曰:「兵與財皆無,將若何?」楊氏曰:「如不守,縣為賊所得矣!倉廩皆其積也,府庫皆其財也,百姓皆其戰士也,國家何有?奪賊之財而食其食,重賞以令死士,其必濟!」

  於是召胥吏百姓於庭。楊氏言曰:「縣令誠主也,雖然,歲滿則罷去,非若吏人百姓然。吏人百姓,邑人也,墳墓存焉,宜相與致死以守其邑,忍失其身而為賊之人耶?」眾皆泣許之。乃徇曰:「以瓦石中賊者,與之千錢;以刀矢兵刃之物中賊者,與之萬錢。」得數百人,偘率之以乘城。楊氏親為之爨以食之,無長少,必周而均。使偘與賊言曰:「項城父老,義不為賊矣,皆悉力守死。得吾城不足以威,不如亟去,徒失利無益也。」賊皆笑。有飛箭集於偘,偘傷而歸。楊氏責之曰;「君不在,則人誰肯固矣!與其死於城,不猶愈於家乎?」偘遂忍之,復登陴(ㄆㄧˊ皮)

  項城小邑,無長戟勁弩、高城深溝之固。賊氣吞焉,率其徒將超城而下。有以弱弓射者,中其帥,墮馬死。其帥,希烈之婿也。賊失勢,遂相與散走。項城之人無傷焉。刺史上偘之功,詔遷絳州太平縣令。楊氏至茲猶存。

  人之受氣於其天,何不同也。婦人女子之德,奉父母舅姑盡恭順,和於娣姒,於卑幼有慈愛,而能不失其貞者,則賢矣。至於辨行陣,明攻守勇烈之道,此固公卿大臣之所難。厥自兵興,朝廷寵旌守御之臣。憑堅城深池之險,儲蓄山積,貨財自若,冠冑服甲,負弓矢而馳者,不知幾人。其勇不能戰,其智不能守,其忠不能死,棄其城而走者,有矣!彼何人哉!若楊氏者,婦人也。孔子曰:「仁者必有勇。」楊氏當之矣。
  贊曰:「凡人之情,皆謂後來者不及於古之人,賢者自古亦稀,獨後代耶!」及其有之,與古人不殊也。若高愍女、楊烈婦者,雖古烈女,其何加焉!予懼其行事堙滅而不傳,故皆序之,將告於史官。

【譯文】
  建中四年(公元738年),李希烈攻陷了汴州,接著又將掠奪陳州,分出他的部隊幾千人,開拔到達項城縣。打算掠取這裡的財物,俘虜捆綁這裡的男女,到陳州會師。縣官李偘不知怎麼辦才好。他的妻子楊氏說:「您是縣官,叛賊到了,就應當守衛,雖然力量不足,但你即使死在這件事上,也是盡了你應盡的職責。假如您逃跑,那麼誰來守城?」李偘說:「軍隊與錢財都沒有,該怎麼辦?」楊氏說:「假如不守住,縣城就會被叛賊搶奪去,糧倉裡儲藏的糧食都成了叛軍的糧食,政府的財庫都成了他的財產,百姓都成了他們的士兵,國家還有什麼呢?奪取賊兵的財物,吃他們的糧食,用這些來重賞敢死的士兵,那樣的話一定能成功的。」

  於是把差役、百姓召集到府前廣場。楊氏說:「縣官確實是一城之主,雖然這樣,但是任期滿了就離職而去,不像吏人百姓那樣。吏人百姓,都是本地人,祖墳在這裡,應該相互出力死守這個縣城,怎能忍心喪失自身而成為叛賊俘虜呢?」眾人都流淚答應了她死守縣城。於是楊氏宣布命令:「凡是用磚瓦石塊擊中賊人的,獎賞他千錢;用刀箭兵器之類擊中敵人的,獎賞他萬錢。」於是得到數百人,李偘帶領他們登上了城牆。楊氏親自為他們煮飯讓他們吃,不分老小,一定照顧周到均勻。楊氏讓李偘對敵人通話:「項城父老,守義而決不從賊,都全力死守不怕犧牲,即使得到我們的城也不能顯示你們的軍威,不如趕快離去,白白地失利,沒有什麼好處。」判賊都譏笑他。這時有箭射中李偘的手,李偘受傷而歸。楊氏責備他說:「你不在,那麼誰能堅持固守陣地!即使死在城上,豈不比死在家裡有意義嗎?」李偘就忍著傷痛,又登上了城牆。

  項城是小地方,沒有長戟勁弩精良武器,也沒有高城深溝來固守。判賊氣焰囂張,想率領他們的士兵跳過城牆而攻下項城。此時守城士兵用普通的弓箭射賊人,正巧射中了他們的統帥,賊帥落馬而死。他們的統帥是李希烈的女婿。叛賊沒有了統領,接著就全都逃跑了。項城的人沒有傷亡。刺史把李偘的功勞上報了,上級下命令調李偘任絳州太平(今山西臨汾)縣令。楊氏這段故事到現在都還流傳在民間。

  上天授予人的先天稟賦,何其不同啊!婦女的美德,只要恭敬孝順奉養父母公婆,和妯娌關係和睦,對老幼孝敬慈愛,並且能不喪失貞節的,那就是賢女了。至於說明辨軍隊形勢,了解攻守、勇敢剛烈的道理,這是公卿大臣們都難以做到的。自從興兵戰爭以來,朝廷注重施恩表彰防守、抵抗敵人的大臣,憑藉堅固、深險的城池,儲蓄如山的糧食,發放軍餉從容而不吝嗇,穿上鎧甲,背著弓箭在戰場上奔馳的,不知有多少人。那些沒有作戰的勇氣,沒有堅守的才智,沒有效死的忠心,棄城逃跑的人也有。而楊氏並不是做大官、帶大軍的人,只是個婦女而已。孔子說:「仁者必定也有勇氣​。」楊氏算得上這種人了。

  評論說:「人們的通常觀點,都認為後代的人比不上古人。賢能的人從古代就很少,更何況是後代?」真的出現了,和古人沒什麼差別。像高愍女、楊烈婦等人,就算是古代的烈女,也比她們強不了多少。我擔心她們的事蹟被湮滅而得不到流傳,所以敘述下來,並打算告訴給寫史書的人。

【註】本文選自《李文公集》,是作者的精心之作。楊氏與夫君李偘的對話,顯示其「忠」;對智吏百姓的激勵,顯出其「智」;對李侃輕傷下城的責備,顯出其「義」。

【作者】
  李翱(774年-836年),字習之,河北趙郡(今河北趙縣)人,也有一說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東)人,是西涼王李暠的後代。25歲時,在汴州與韓愈相識,從韓愈學古文,皇甫湜是他的同學,李翱代表著韓文平易的一面;皇甫湜則代表著韓文奇崛的一面。卒於襄陽,故稱李襄陽。是一位散文家與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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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鶯傳--元稹(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唐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溫茂,美丰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或朋從遊宴,擾雜其間,他人皆汹汹拳拳[1],若將不及;張生容順而已,終不能亂。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知者詰之,謝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耳。余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於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詰者哂之。

  無幾何,張生遊於蒲,蒲之東十餘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張生寓焉。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於蒲,亦止茲寺。崔氏婦,鄭女也;張出於鄭,緒其親,乃異派之從母。是歲,渾瑊(ㄓㄣ針)薨於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財產甚厚,多奴僕,旅寓惶駭,不知所託。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十餘日,廉使杜確將天子命以總戎節,令於軍,軍由是戢(ㄐㄧˊ集)

  鄭厚張之德甚,因飾饌以命張,中堂宴之。復謂曰:「姨之孤嫠(ㄌㄧˊ里)未亡,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生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命其子,曰歡郎,可十餘歲,容甚溫美。次命女曰:「鶯鶯,出拜爾兄,爾兄活爾。」久之辭疾,鄭怒曰:「張兄活爾之命,不然,爾且擄矣,能復遠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ㄙㄨㄟˋ碎)容,不加新飾。鬟垂黛接,雙臉斷紅[2]而已,顏色豔異,光輝動人。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以鄭之抑而見也,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問其年紀,鄭曰:「今天子甲子歲之七月,今貞元庚辰,生十七年矣。」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

  張自是惑之,願致其情,無由得也。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禮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婢果驚沮,腆然而奔,張生悔之。翌日,婢復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復云所求矣。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氏之族姻,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張曰:「予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時紈綺閒居,曾莫流盼。不為當年,終有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婢曰:「崔之貞順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沈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投之。

  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亦微喻其旨,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踰。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踰焉,達於西廂,則戶半開矣。紅娘寢於床上,因驚之。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ㄉㄞˋ待)[3]之曰:「崔氏之箋召我也,爾為我告之。」無幾,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必謂獲濟。

  及女至,則端服嚴容,大數張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託。奈何因不令之婢,信淫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誠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奸,不義;明之於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於婢僕,又懼不得發其真誠。是用託短章,願自陳啟,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願以禮自持,無及於亂。」言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久之,復踰而出,於是絕望。

  數夕,張君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駭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撫張曰:「至矣!至矣!睡何為哉?」並枕重衾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

  是後十餘日,杳不復知。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自是復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張生常詰鄭氏之情,則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無何,張生將之長安,先以情諭之。崔氏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再夕,不復可見,而張生遂西下。數月,復游於蒲,會於崔氏者又累月。

  崔氏甚工刀札,善屬文,求索再三,終不可見。往往張生自以文挑之,亦不甚觀覽。大略崔之出人者,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時愁豔幽邃,恆若不識;喜慍之容,亦罕形見。異時獨夜操琴,愁弄悽惻,張竊聽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以是愈惑之。

  張生俄以文調及期,又當西去。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歎於崔氏之側。崔已陰知將訣矣,恭貌怡聲,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沒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ㄧˋ義)[4],無以奉寧。君常謂我善鼓琴,嚮時羞顏,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誠。」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明旦而張行。

  明年,文戰不勝,張遂止於京,因貽書於崔,以廣其意。崔氏緘報之詞,粗載於此。云:「捧覽來問,撫愛過深,兒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勝[5]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飾。雖荷殊恩,誰復為容?睹物增懷,但積悲歎耳。伏承示於京中就業,進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自去秋已來,常忽忽如有所失,於喧嘩之下,或勉為語笑,閒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寐之間,亦多敘感咽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雖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遙。一昨拜辭,倏逾舊歲。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斁(ㄧˋ義)[6]。鄙薄之志,無以奉酬。至於終始之盟,則固不忒。憶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僕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細之情,永謂終託。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巾幘(ㄗㄜˊ責)。沒身永恨,含歎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ㄇㄧㄠˇ秒);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如或達士略情,舍小從大,以先配為醜行,謂要盟之可欺。則當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因風委露,猶託清塵。存沒之誠,言盡於此;臨紙嗚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玉環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所佩。玉取其堅潔不渝,環取其終始不斷。兼亂絲一絇(ㄑㄩˊ渠)[7],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貞,俾志如環不解,淚痕在竹,愁緒縈絲,因物達情,永以為好耳。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鍾,千里神合。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嘉。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

  張生發其書於所知,由是時人多聞之。所善楊巨源,好屬詞,因為賦《崔娘詩》一絕云:
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
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
河南元稹,亦續生《會真詩》三十韻。詩曰:
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朧。
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羅綃垂薄霧,環珮響輕風。
絳節隨金母,雲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會雨濛濛。
珠瑩光文履,花明隱繡龍。瑤釵行彩鳳,羅帔(ㄆㄟˋ配)掩丹虹。
言自瑤華浦,將朝碧玉宮。因遊洛城北,偶向宋家東。
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
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
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流珠點點,髮亂綠蔥蔥。
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
慢臉含愁態,芳詞誓素衷。贈環明運合,留結表心同。
啼粉流宵鏡,殘燈遠暗蟲。華光猶苒苒,旭日漸曈曈。
乘鶩還歸洛,吹簫亦上嵩。衣香猶染麝,枕膩尚殘紅。
冪冪臨塘草,飄飄思渚蓬。素琴鳴怨鶴,清漢望歸鴻。
海闊誠難渡,天高不易沖。行雲無處所,蕭史在樓中。

  張之友聞之者,莫不聳異之,然而張志亦絕矣。稹特與張厚,因徵其詞。張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為雨,則為蛟為螭(ㄔ吃),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於時坐者皆為深嘆。

  後歲餘,崔已委身於人,張亦有所娶。適經所居,乃因其夫言於崔,求以外兄見。夫語之,而崔終不為出。張怨念之誠,動於顏色,崔知之,潛賦一章,詞曰:
自從銷瘦減容光,萬轉千迴懶下床。
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
竟不之見。後數日,張生將行,又賦一章以謝絕之:
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自是絕不復知矣。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矣。余嘗於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貞元歲九月,執事李公垂,宿於余靖安里第,語及於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崔氏小名鶯鶯,公垂以命篇。

  歌曰:
伯勞飛遲燕飛疾,垂楊綻金花笑日。
綠窗嬌女字鶯鶯,金雀婭鬟年十七。
黃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蓮質。
門掩重關蕭寺中,芳草花時不曾出。
河橋上將亡官軍,虎旗長戰交壘門。
鳳凰詔書猶未到,滿城戈甲如雲屯。
家家玉貌棄泥土,少女嬌妻愁被虜。
出門走馬皆健兒,紅粉潛藏欲何處?
嗚嗚阿母啼向天,窗中抱女投金鈿。
鉛華不顧欲藏艷,玉顏轉瑩如神仙。
此時潘郎未相識,偶住蓮館對南北。
潛歎悽惶阿母心,為求白馬將軍力。
明明飛詔五雲下,將選金門兵悉罷。
阿母深居雞犬安,八珍玉食邀郎餐。
千言萬語對生意,小女初笄為姊妹。
丹誠寸心難自比,寫在紅箋方寸紙。
寄與春風伴落花,彷彿隨風綠楊裡。
窗中暗讀人不知,剪破紅綃裁作詩。
還怕香風易飄蕩,自令青鳥口啣之。
詩中報郎含隱語,郎知暗到花深處。
三五月明當戶時,與郎相見花間路。

【譯文】
  唐代貞元年間,有位張生,他性格溫和而富於感情,風度瀟灑,容貌漂亮,意志堅強,脾氣孤僻。凡是不合於禮的事情,就別想讓他去做。有時跟朋友一起出去遊覽飲宴,在那雜亂紛擾的地方,別人都吵鬧起鬨,沒完沒了,好像都怕表現不出自己,因而個個爭先恐後,而張生只表面上逢場做戲般敷衍著。他從不參與,始終保持穩重。雖然已是二十三歲了,還沒有真正接近過女色。與他接近的人便去問他,他表示歉意後說:「登徒子不是好色的人,卻留下了不好的品行。我倒是喜歡美麗的女子,卻總也沒讓我碰上。為什麼這樣說呢?大凡出眾的美女,我未嘗不留心,憑這可以知道我不是沒有感情的人。」問他的人微笑而罷。

  過了不久,張生到蒲州遊覽。蒲州的東面十多里處,有個寺廟名叫普救寺,張生就寄住在裡面。當時正好有個崔家寡婦,將要回長安,路過蒲州,也暫住在這個寺廟中。崔家寡婦是鄭家的女兒,張生的母親也姓鄭,論起親戚,算是另一支派的姨母。這一年,渾瑊死在蒲州,有宦官丁文雅,不會帶兵,軍人趁著辦喪事進行騷擾,大肆搶劫蒲州人。崔家財產很多,又有很多奴僕,旅途暫住此處,不免驚慌害怕,不知依靠誰。在此之前,張生跟蒲州將領那些人有交情,就託他們求官吏保護崔家,因此崔家沒遭到兵災。過了十幾天,廉使杜確奉皇帝之命來主持軍務,向軍隊下了命令,軍隊從此才安定下來。

  鄭姨母非常感激張生的恩德,於是大擺酒席款待張生。在堂屋的正中舉行宴飲,又對張生說:「我是個寡婦,帶著孩子,不幸遇上軍隊大亂,實在是無法保住生命,弱小的兒子、年幼的女兒,多虧了你給他們生機,怎麼可以看作是ㄧ般的恩德呢?現在讓他們以對待仁兄的禮節拜見你,希望以此報答你的恩情。」便叫她的兒子拜見。兒子叫歡郎,大約十多歲,容貌漂亮。接著叫她女兒拜見:「鶯鶯,出來拜見你仁兄,是仁兄救了你。」過了好久未出來,推說有病。鄭姨母生氣地說:「是你張兄保住了你的命,不然的話,你就被搶走,還避什麼嫌呢?」過了好久她才出來。穿著平常的衣服,面貌豐潤,沒有新的裝飾,環形的髮髻下垂到眉旁,兩腮飛紅,面色豔麗,與眾不同,光彩煥發,非常動人。張生驚為天人,急忙跟她行禮,然後她坐到了鄭姨母的身旁。因為是鄭姨母強迫她出見,因而眼光斜視著別處,顯出很不情願的樣子,身體好像支撐不住似的。張生問她年齡,鄭姨母說:「當今天子甲子那年七月生的,今年是貞元庚辰年,十七歲了。」張生慢慢地用話開導引逗,但小姐根本不回答。直到宴會結束張生才作罷。

  張生從此念念不忘,心情再也不能平靜,想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卻沒有機會。崔氏女的丫環叫紅娘,張生私下多次向她叩頭作揖,趁機說出自己的心事。丫環果然嚇壞了,很害羞地跑開了,張生很後悔。第二天,丫環又來了,張生羞愧地道歉,不再說相求的事。丫環於是對張生說:「你的話,我不敢轉達,也不敢洩露,然而崔家的內外親戚你是瞭解的,為什麼不憑著你對她家的恩情向他們求婚呢?」張生說:「我從孩童時候起,性情就不隨便附合。有時和婦女們在一起,也不曾看過誰。當年不肯做的事,如今到底還是在習慣上做不來。昨天在宴會上,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這幾天來,行不知處,食不知飽。恐怕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因相思而死了。如果通過媒人去娶親,又要『納采』,又要『問名』,手續多得很,少說也得三四個月,那時恐怕我也不在人世了。你說我該怎麼辦呢?」丫環說:「崔小姐正派謹慎,很注意保護自己,即使所尊敬的人也不能用輕薄的話去觸犯她。奴才的主意,就更難聽得進去。然而她很會寫文章,常常思考推敲文章寫法,幽怨思慕的情形常持續很久。您可以試探地做些情詩來打動她,否則,是沒有別的門路了。」張生非常高興,馬上做了兩首詩交給了紅娘。

  當天晚上,紅娘又來了,拿著彩色信紙交給張生說:「這是崔小姐讓我交給你的。」看那篇詩的題目是《明月三五夜》,那詩寫道:「等待月亮移至西廂,迎著夜風,窗戶半開。花影映照在牆面上,隨風拂動,不禁讓人懷疑是郎君來了。」張生稍微明白了詩的含義,當天晚上,是二月十四日。崔鶯鶯住房的東面有一棵杏花樹,攀上它可以越過牆。陰曆十五的晚上,張生便爬上那棵樹翻牆而過。到了西廂房,一看,門果然半開著,紅娘躺在床上,張生很吃驚。紅娘十分害怕,說:「公子怎麼來了?」張生對她說:「崔小姐的信召我來的,你替我通報一下。」不一會兒,紅娘又來了,連聲說:「來了!來了!」張生又高興又害怕,以為一定會成功。

  等到崔小姐來了,她穿戴整齊,表情嚴肅,大聲數落張生說:「哥哥幫忙,救了我們全家,這是極大的恩情。因此家母把幼弱子女託付給你,為什麼叫不懂事的丫環,送來淫亂放蕩的詞句?開始是保護別人免受兵亂,這是義,最終乘危要脅予取予求,這是以亂換亂,二者又有什麼差別?假如不說破,就是掩護別人的欺騙虛偽,這是不義;如果向母親說明這件事,就辜負了人家的恩惠,不吉祥;想讓婢女轉告,又怕不能表達我的真正心意。因此借用小詩,願意自己來說明,又怕哥哥有顧慮,所以使用了旁敲側擊的語言,以便使你一定到來。如果做出不合乎禮節的舉動,能不心裡有愧嗎?只希望用禮節約束自己,不要陷入淫亂之中。」說完,馬上就走了。張生愣了老半天,不知道怎樣才好,只好又翻牆回去了,於是徹底絕望。

  一連幾個晚上,張生都靠著窗邊睡覺,忽然有人叫醒了他。張生驚恐地坐了起來,原來是紅娘抱著被子、帶著枕頭來了,安慰張生說:「來了!來了!還睡什麼覺?」於是把枕頭並排起來,把被子搭在一起,然後就走了。張生擦了擦眼睛,端坐著等了半天,疑心是在做夢,但是還是穿戴整齊,恭恭敬敬地等待著。不久之後,紅娘就扶著崔鶯鶯來了。到了之後,崔鶯鶯顯得妖美羞澀,和順美麗,柔弱得好像支撐不住身子,跟從前的端莊模樣完全不同。那晚是十八日,斜掛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潔,靜靜的月光照亮了半床。張生不禁飄飄然,簡直疑心是神仙下凡,而不是凡間的人。過了一段時間,寺鐘響了,天將大亮。紅娘催促快走,崔小姐嬌滴滴地哭泣,聲音委婉。紅娘又扶著走了。整個晚上鶯鶯沒說一句話。張生在天濛濛亮時就起床了,自己懷疑地說:「難道這是做夢嗎?」等到天亮了,看到胭脂印子還留在臂上,衣服也隱隱露著香氣,而床褥上的淚痕還微微晶瑩發亮。

  此後十幾天,鶯鶯又全無消息。張生就作《會真詩》三十首,還沒作完,紅娘來了,於是交給她,送給崔鶯鶯。從此鶯鶯又允許了,早上偷偷地回去,晚上偷偷地來相會,一塊兒安寢在以前「西廂」那地方,歡聚幾近一個月。張生常問鄭姨母的態度,鶯鶯就說:「我沒有辦法告訴她。」張生便想去跟她當面談談,促成這件事。不久,張生將前往長安,先把情況告訴崔鶯鶯。崔鶯鶯幾乎沒有任何責難的話,然而憂愁埋怨的表情令人動心。預定要走的第二天晚上,鶯鶯都沒有來。張生於是向西出發了。幾個月後,張生又來到蒲州,跟崔鶯鶯又聚會了幾個月。

  崔鶯鶯字寫得很好,還善於寫文章,張生再三向她索要,但始終沒能得到。張生常常自己用文章挑逗,崔鶯鶯也不大看。大致而言,崔鶯鶯出眾之處,技藝極高卻表現得好像不懂;言談敏捷雄辯,卻很少應酬;對張生情意深厚,然而卻未曾用言詞表達;經常憂愁羡慕隱微深邃,卻常像無知無識的樣子;喜怒之情,很少顯現於外表。有一天夜晚,她獨自彈琴,心情憂愁,彈奏的曲子很傷感。張生偷偷地聽到了,請求她再彈奏一次,卻始終沒再彈奏,因此張生更猜不透她的心事。

  不久,張生考試的日子到了,又該到西邊去。臨走前夕,張生不再訴說自己的心情,只是在鶯鶯面前長吁短嘆。崔鶯鶯已暗暗知道將要分別了,因而態度恭敬,聲音柔和,慢慢地對張生說:「你起先是玩弄,最後是拋棄,對你是理所當然,我卻是不敢怨恨。讓你玩弄了我,要你最終ㄧ定娶我,那是你的恩惠。即使是山盟海誓,也有終了的時候,又何必對這次的離去有這麼多感觸呢?然而你既然不高興,我也沒有什麼安慰你的。你常說我擅長彈琴,我從前害羞,辦不到。現在你即將離開,就讓我彈琴,滿足您的心願。」於是她開始彈琴,彈的是《霓裳羽衣曲》序,還沒彈幾聲,悲哀的琴音幽怨凌亂,不再清楚是什麼曲子,身邊的人都不勝唏噓,崔鶯鶯也突然停止演奏,扔下了琴,淚流滿面;急步回到了母親處,再沒有出現。第二天早上,張生就出發了。

  第二年,張生沒有考中,便留在長安,於是寫給崔鶯鶯一封信,要她把事情看開些。崔鶯鶯的回信,粗略地記載於此,信中說:「捧讀來信,知道你對我感情很深厚。男女之情的流露,使我悲喜交集。又送我一盒花勝首飾,五寸口脂。你送我這些是想使頭髮增彩,使嘴唇潤澤,雖然承受特殊的恩惠,但打扮了又給誰看呢?看到這些東西更加深了想念,也更使悲傷嘆息越來越多罷了。你既赴京城參加考試,而晉升途徑,就應該在長安安心下來。只遺憾怪僻淺陋的我,因為路遠而被丟棄在這裡。是我命該如此,還能說什麼呢?從去年秋天以來,常常精神恍惚,若有所失。在喧鬧的場合,有時勉強說笑,而在清靜的夜晚獨處時,怎能不偷偷流淚。甚至在睡夢當中,也常敘述感嘆嗚咽。想到離別憂愁又纏綿,真覺得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雖然很短可又很不平常。秘密相會沒有結束,好夢突然中斷了。雖然被子另ㄧ半還使人感到溫暖,但想念你更多更深。好像昨天才分別,可是轉眼就已是一年。長安是個行樂的地方,不知是什麼牽動了你的思緒,還想著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可是我卻想念你無邊無際。只是我志向卑微,無法向你答謝什麼。至於我們的山盟海誓,我從來沒有改變。我從前跟你以表親關係相接觸,有時一同宴飲相處。是婢女引誘我,於是私下與你相交。青春男女的心不能自我控制,你有時借聽琴來挑逗我,我沒有像投梭那樣拒絕你。等到與你同寢共枕,情義很濃,感情很深,我愚蠢淺薄的心,認為終身有了依靠。哪裡知道遇見了您以後,卻不能成婚!以致自取其辱,不再有光明正大為人妻子的機會。這是死後也會遺憾的事情,我只能心中嘆息,還能說什麼呢?如果仁義的人肯盡心盡力,體貼我的苦衷,因而委屈地成全婚事,那麼即使我死去了,也會像活著的時候那樣高興。或許是通達的人,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很通達,忽略小節,而只看大德,把婚前結合看作醜行,把脅迫訂的盟約看作可要脅的條件,那麼我形體雖然消失,但誠心也不會泯滅。憑著風借著露,我的靈魂還會跟在你的身邊。我生死的誠心,全表達在這信上面了。面對信紙我泣不成聲,感情也覺得抒發不出來。只是希望你千萬愛惜自己,千萬愛惜自己。玉環一枚,是我嬰兒時帶過的,寄去權充您佩帶的東西。『玉』取它的堅固玉潔不變;『環』取它的始終不斷;加上頭髮一縷,文竹茶碾子一枚。這幾種東西並不值得重視,我的意思不過是想讓您如玉般真誠,也表示我的志向如環那樣不能解開。淚痕落到了竹子上,愁悶的情緒像纏繞的絲。借物表達情意,永遠成為相好。心近身遠,相會沒有機會了。內心的憂鬱也許會與你千里相合。請你千萬愛惜保護自己。不要把我老放在心上。」

  張生把她的信給好朋友看,因此當時有很多人知道了這事。張生的好友楊巨源好寫詩填詞,他為這事作了一首《崔娘》絕句詩:「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河南的元稹亦接著張生的<會真詩>又作三十首。詩寫道:
微微的月光透過窗櫺與簾子照入室內,天空也被月色映得有些明亮。在月光之下遙遠的天空顯得模糊,低處的樹木也略露出青翠的顏色。風吹拂著院中的竹子,聲如龍吟,鸞鳥的歌聲穿過了井旁的桐樹。羅綃飄曳像薄霧,身上佩帶的玉飾在輕風中發出響聲。儀仗隨著‘西王母’,雲中托著‘玉童’。夜晚人靜無聲,早晨相會時卻下著僇僇細雨。繡鞋上嵌著珠玉一類的飾物,光閃閃的,並繡有不明顯的龍形花紋。行走時頭上的鳳形首飾顫動著,羅做的披肩勝過紅色的虹霓。從‘瑤華浦’去到‘碧玉宮’。因到洛城北面遊覽,偶然的機會遇見了‘宋玉的東鄰女’。調戲時,開頭還微微拒絕,實際上心中已默許。低頭時像蟬翼似的髮髻微微顫動,回來的時候,腳上落了一層灰塵。轉過臉來如花之美,如雪之白,上床抱著絲綢被子。像鴛鴦那樣脖子相貼舞動,又像翡翠鳥那樣聚在一起歡樂。眉上的黛色因羞澀而聚向一邊,嘴唇上的紅色因溫暖已融化。呼出的氣像蘭花的蕊那樣香,皮膚滋潤,美好的肌肉很豐滿。沒有力氣懶得移動手腕,呈現多種嬌態,喜歡縮著身子。流出的汗聚成了一串串汗珠,頭髮散亂,呈現閃閃綠色。正為千載難逢的相會高興,卻突然聽見已到五更。戀戀不捨時產生遺憾,情意纏綿難以結束。懶洋洋的臉色露出憂愁的神態,用美麗的語言發誓,說出了肺腑之言。贈送玉環表明命運永遠相合。留下同心結象徵兩心相同。夜晚照鏡梳妝,眼淚把臉上的粉都沖掉了,昏暗的燈火下,聽得到遠處蟲子鳴叫的聲音。化妝後依然光彩很鮮明,而早晨的太陽也漸漸出來了。乘著野鴨回歸洛水,吹簫的人也登上了嵩山。衣服上像沾上了麝香,枕頭上滑膩膩還留有紅色。密密的塘邊上的草,輕輕飄飛就像沙洲的蓬草。彈奏素琴像鶴,仰望天上盼鴻雁歸來。大海寬闊難以飛渡,天太高也難以飛到。像朝為行雲的巫山神女一樣沒有固定處所。只有蕭史一個人留在樓中。」

  張生的朋友聽到這事的,沒有不感到驚異,然而張生卻已斷了念頭。元稹與張生交情特別深厚,便問他真正的想法。張生說:「大凡上天差遣的特出之物,不危害他自己,一定禍延別人。假使崔鶯鶯遇到富貴的人,憑藉寵愛,能不做風流韻事,成為潛於深淵的蛟龍,那我真不知她會變成什麼。以前殷朝紂王,周代幽王,擁有百萬戶口的國家,那勢力是很強大。然而一個女子就使國家垮臺,軍隊崩潰,自身被殺,至今被天下恥笑。我的德行難以勝過怪異不祥的東西,只有克服自己的感情,跟她斷絕關係。」當時在座的人都為此深深感歎。

  過了一年多,崔鶯鶯嫁給別人,張生也娶了親。一次張生恰好經過崔鶯鶯的住所,就通過崔的丈夫轉告她,要求以表兄的身份相見。丈夫告訴了崔鶯鶯。可是崔鶯鶯始終沒出來。張生怨恨思念的誠意,明顯表現在臉上。鶯鶯知道後,暗地裡寫了一首詩:「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最後也未見張生。後來又過了幾天,張生將要走了,崔鶯鶯又寫了一篇斷絕關係的詩:「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從此以後徹底斷絕音信。當時的人大多贊許張生是善於補過人。我常在朋友聚會時,談到這事,是為了讓那些明智的人不作這樣的事;而做這樣事的人不被迷惑。貞元年九月,朋友李公佐留宿在我們靖安里住宅裡,我談起了這件事。李公佐覺得這事非常出奇,連連稱道。於是我便作了《鶯鶯歌》來傳述它。崔氏小名叫鶯鶯,公佐就以此為篇名。

《鶯鶯歌》:【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徵引公垂《鶯鶯歌》】
伯勞飛遲燕飛疾,垂楊綻金花笑日。
綠窗嬌女字鶯鶯,金雀婭鬟年十七。
黃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蓮質。
門掩重關蕭寺中,芳草花時不曾出。
河橋上將亡官軍,虎旗長戰交壘門。
鳳凰詔書猶未到,滿城戈甲如雲屯。
家家玉貌棄泥土,少女嬌妻愁被虜。
出門走馬皆健兒,紅粉潛藏欲何處?
嗚嗚阿母啼向天,窗中抱女投金鈿。
鉛華不顧欲藏艷,玉顏轉瑩如神仙。
此時潘郎未相識,偶住蓮館對南北。
潛歎悽惶阿母心,為求白馬將軍力。
明明飛詔五雲下,將選金門兵悉罷。
阿母深居雞犬安,八珍玉食邀郎餐。
千言萬語對生意,小女初笄為姊妹。
丹誠寸心難自比,寫在紅箋方寸紙。
寄與春風伴落花,彷彿隨風綠楊裡。
窗中暗讀人不知,剪破紅綃裁作詩。
還怕香風易飄蕩,自令青鳥口啣之。
詩中報郎含隱語,郎知暗到花深處。
三五月明當戶時,與郎相見花間路。

【注釋】
  • [1]汹汹拳拳:喧鬧歡騰貌。
  • [2]斷紅:謂稍抹胭脂,婦女的一種淡妝。
  • [3]紿:欺騙。
  • [4]不懌:不悅、不愉快。
  • [5]花勝:古代婦女的一種首飾。以剪彩為之。
  • [6]無斁:不厭。
  • [7]一絇:古代量詞,絲五兩為一絇。
【註】唐代傳奇元稹撰,原題《傳奇》,《異聞集》載此篇,還保存原題,收入《太平廣記》488卷,收錄時改作《鶯鶯傳》,沿用至今,又因傳中有賦《會真詩》的內容,俗亦稱《會真記》。

【作者】
  元稹(779年-831年,或唐代宗大歷十四年至文宗大和五年),字微之,別字威明,官至宰相,唐代洛陽人(今河南洛陽)。父元寬,母鄭氏。為北魏宗室鮮卑族拓跋部後裔,是什翼犍之十四世孫。早年和白居易共同提倡「新樂府」。世人常把他和白居易並稱「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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