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7日 星期六

紅線傳--楊巨源/(袁郊)(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唐潞州節度使薛嵩家,有青衣紅線者,善彈阮咸[1],又通經史,嵩召俾其掌表箋,號曰內記室。時軍中大宴,紅線謂嵩曰:「羯鼓之聲,頗甚悲切,其擊者必有事也。」嵩素曉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問之,云:「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遽令歸。

  是時至德之後,兩河未寧,以淦(ㄍㄢˋ幹)陽為鎮,令嵩固守,控壓山東。殺傷之餘,軍府草創。朝廷命嵩遣女嫁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臺節度使令狐章女;三鎮交締為姻婭(ㄧㄚˋ訝),人使日浹(ㄐㄧㄚˊ夾)往來[2]。而田承嗣常患肺氣,遇熱增劇,每曰:「我若移鎮山東,納其涼冷,可以延數年之命。」乃募軍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號外宅男,而厚其廩給。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選良日,將併潞州。

  嵩聞之,日夜憂悶,咄(ㄉㄨㄛˋ逗)咄[3]自語,計無所出。時夜漏將傳,轅門已閉,杖策庭除,唯紅線從焉。紅線曰:「主自一月不遑寢食,意有所屬,豈非鄰境乎?」嵩曰:「事繫安危,非爾能料。」紅線曰:「某雖賤品,亦有解主憂者。」嵩聞其語異,乃曰:「我不知汝是異人,我暗昧也。」遂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遺業,受國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數百年勳業盡矣。」紅線曰:「此易與耳,不足勞主憂焉。暫放某一到魏城,觀其形勢,覘(ㄓㄢ沾)其有無。今一更首途,五更可以復命。請先定一走馬使,具寒暄書,其他則待某卻迴也。」

  嵩曰:「儻事若不濟,反速其禍,又如之何?」紅線曰:「某之此行,無不濟也。」乃入闈房,飭其行具。梳烏蠻髻,貫金雀釵,衣紫繡短袍,繫青絲絢履。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見。嵩乃返身閉戶,背燭危坐。常時飲酒,不過數合,是夕舉觴十餘不醉。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墜落,驚而起問,即紅線迴矣。嵩喜而慰勞,問事諧否。紅線曰:「不敢辱命。」嵩問曰:「無傷殺否?」曰:「不至是。但取床頭金合為信耳。」

  紅線曰:「某子夜前三刻,即達魏城,凡歷數門,遂及寢所。聞外宅男止於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士卒,步於庭廡,傳呼風生。某乃發其左扉,抵其寢帳。見田親家翁止於帳內,鼓腹酣眠,頭枕文犀,髻包黃縠(ㄏㄨˊ胡),枕前露一七星劍。劍前仰開一金合,合內書生身甲子與北斗神名;復以名香美珍,壓鎮其上。然則揚威玉帳,坦其心豁於生前;熟寢蘭堂,不覺命懸於手下。寧勞擒縱,只益傷嗟。時則蠟炬煙微,爐香燼委,侍人四布,兵仗交羅。或頭觸屏風,鼾而嚲(ㄉㄨㄛˇ朵)[4]者;或手持巾拂,寢而伸者。某拔其簪珥,縻(ㄇㄧˊ迷)其襦(ㄖㄨˊ如)裳,如病如酲,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歸。出魏城西門,將行二百里,見銅臺高揭,漳水東流;晨雞動野,斜月在林。忿往喜還,頓忘於行役;感知酬德,聊副於咨謀。所以當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入危邦一道,經過五六城;冀減主憂,敢言其苦?」

  嵩乃發使入魏,遺田承嗣書曰:「昨夜有客從魏中來,云自元帥牀頭,獲一金合。不敢留駐,謹卻封納。」專使星馳,夜半方到。見搜捕金合,一軍憂疑。使者以馬箠撾(ㄓㄨㄚ抓)門,非時請見。承嗣遽出,使者乃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時,驚怛絕倒。遂留使者止於宅中,狎以宴私,多其錫賚。

  明日專遣使齎帛三萬匹,名馬二百匹,雜珍異等,以獻於嵩曰:「某之首領,繫在恩私。便宜知過自新,不復更貽伊戚。專膺指使,敢議親姻。往當奉轂(ㄍㄨˇ鼓)後車[5],來則揮鞭前馬。所置紀綱僕號為外宅男者,本防它盜,亦非異圖。今並脫其甲裳,放歸田畝矣。」由是一兩個月內,河北河南,信使交至。

  忽一日,紅線辭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安往?又方賴於汝,豈可議行。」紅線曰:「某前世本男子,遊學江湖間,讀《神農》藥書,救世人災患。時里有孕婦,忽患蠱癥。某以芫花酒下之,婦人與腹中二子俱斃。是某一舉殺其三人。陰律見誅,陷為女子,使身居賤隸,氣稟凡俚。幸生於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厭羅綺,口窮甘鮮,寵待有加,榮亦甚矣。況國家建極,慶且無疆。此即違天,理當盡弭。昨往魏邦,以是報恩。今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使亂臣知懼,烈士謀安。在某一婦人,功亦不小,固可贖其前罪,遂其本形。便當遁跡塵中,棲心物外,澄清一氣,生死長存。」

  嵩曰:「不然,以千金為居山之所。」紅線曰:「事關來世,安可預謀。」嵩知不可留,乃廣為餞別;悉集賓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線酒,請座客冷朝陽為詞,詞曰:「採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歌竟,嵩不勝其悲。紅線拜且泣,因偽醉離席,遂亡所在。

【譯文】
  紅線,是潞州節度使薛嵩家的一個婢女,擅長彈奏阮咸,還通曉經史,薛嵩命她掌管文書章奏,稱她為「內記室」。有次軍中舉行盛大宴會,紅線對薛嵩說:「羯鼓的聲音聽起來很悲涼,敲鼓的人一定有什麼心事。」薛嵩平時也懂音樂,說:「你說得很對。」於是,找來打鼓人一問,他說:「昨晚我妻子死了,我沒敢請假。」薛嵩聽完就讓他回家了。

  這時正是唐肅宗至德年間,河南、河北一帶很不安寧。朝廷命令薛嵩守衛淦陽,並控制山東。戰爭剛過,軍府初建,朝廷命薛嵩將女兒嫁給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的兒子,又讓他的兒子娶滑臺節度使令狐章的女兒。使淦陽、魏博、滑臺三鎮聯姻,經常派使者相互往來。魏博節度使田承嗣肺部患病,天熱就變得嚴重。他常說:「我若駐守山東,那裡天氣比較涼快,我還能多活幾年。」於是,他從軍中選拔了三千勇士,稱為外宅男,給其優厚的待遇。他命令三百人在衙門口和宅院內值班,並選擇適當時機,想吞併潞州。

  薛嵩知道這消息後,日夜憂愁,常自言自語,卻想不出好辦法。一天天剛黑,軍營的大門已經關閉,薛嵩拄著拐杖到庭院,只有紅線跟在身後。紅線說:「您這一個多月寢食不安,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因為田承嗣的事?」薛嵩說:「事關安危,不是你能處理的。」紅線說:「我雖為奴婢,也能為您解除憂愁。」薛嵩聽她的話語不一般,便說:「我竟不知你是一個異人,我真是無知啊!」他便把具體事都告訴了紅線,說:「我繼承祖父的大業,承受國家的恩惠,一旦將鎮守的疆土丟掉了,幾百年的功勳就都喪失了。」紅線說:「這事好辦,不用主人這樣憂愁。您先讓我去趟魏城,觀察一下形勢,探探虛實。一更去,五更便可回來。請您先準備好一個使者和一匹馬、一封問候信,其他事情等我回來再說。」

  薛嵩說:「這事若辦不好,反會更快招來禍患,那怎麼辦?」紅線說:「我此去定能辦好。」說完回到自己屋中,準備行具,梳洗打扮,梳一個烏蠻髻,頭插金雀釵,身穿紫色繡花短袍,腰繫青絲帶,腳登輕便靴,胸前佩龍文匕首,前額上寫著太乙神名。向薛嵩拜了拜,轉眼不見了。薛嵩回屋關門,背著燭火而坐,獨自飲酒。薛嵩平日不善飲酒,但這一晚上喝了很多酒也沒醉。忽然聽到一陣晨風吹過,好似有片樹葉落下來,他一驚而起,卻是紅線回來了。薛嵩高興地問:「事辦的怎麼樣?」紅線說:「我怎敢不完成使命。」薛嵩又問:「沒傷害人嗎?」紅線說:「不至於如此,我只是把田承嗣床頭的金盒拿回來而已。」

  紅線又說:「我半夜前就到了魏城,過了幾道門,便到了他睡覺的地方,聽到外宅男在走廊上睡覺,鼾聲如雷。中軍士兵在院中走動,互相打招呼。我開了左門,到了他床前,您親家公躺在床上,鼓著肚子睡得正香,頭裹黃巾,枕花枕頭,枕前露一把七星劍,劍前有一個開著的金盒。盒內寫著他的生辰八字和北斗神名,上面蓋著香料和珍珠。看他在寢帳內那熟睡的坦然樣子,他沒想到他的性命就在我手下,殺他是很容易的事,我怕那樣惹來麻煩。這時,臘燭快要熄滅,香爐的香已燃盡,他的侍者四散了,兵器扔在了一起。有人頭碰屏風,低頭鼾聲大作,有的手持汗巾、毛撣,伸著腿睡著了。我拔他們的頭簪、耳環,摸他們的衣服,都像有病或酒醉似的沒有醒來。我便拿金盒回來了。出魏城西門,走了二百多里,隱約看見城牆上的銅臺,漳水向東流去,月上林梢,晨雞鳴動。去時很急忙,回來時很高興,忘記了疲勞。為了感謝您的恩德,所以和您咨商、計謀。我不顧半夜三更,往返七百里,不怕危險,走過了五六座城,希望減少您的憂慮,我怎敢說辛苦?」

  於是,薛嵩派人到魏城,給田承嗣送了一封信,信上說:「昨晚有人從魏城來,從您床頭上拿了一個金盒,我不敢留下,特派專使連夜送還。」使者飛馳而去,半夜到了魏城,見到了魏城為了尋找金盒,為了搜捕盜金盒的人,軍人都在忙碌著。使者用馬鞭敲門,他們認為在這非常時刻求見,一定是有要事,田承嗣急忙出來,使者把金盒給他,他捧著金盒,驚異得幾乎暈倒。於是留下了使者,請到廳內,設宴款待,給使者很多賞賜。

  第二天,專門派人帶了三萬匹布,二百匹好馬,還有一些珍貴的東西,獻給薛嵩。並轉告薛嵩:「多虧你不記私怨,我才保住了性命,我要悔過自新,不再連累親戚,我會專門派人去商量孩子的婚事,並且要我兒子厚待您的女兒。我招募的外宅男,本是為防盜,沒別的企圖,現在叫他們脫掉軍裝,回家種地了。」以後的一兩個月內,河北、河南信使經常來往。

  忽然有一天,紅線要辭別。薛嵩說:「你生在我們家,如今要到哪裡去?況且,我正要依靠你幫助。怎麼可以說要走呢?」紅線道:「我前生本是個男子,周遊四方,尋求學問。讀了《神農本草經》,拯救世人的災難疾病。當時家鄉有個孕婦患了蠱脹病,我用芫花酒為她消除脹氣,誰知服藥後,孕婦和腹中的雙胞胎都死了,我一下子殺死了三個人。陰司懲罰我,讓我降生為女子,居身於卑賤的奴隸之中,而且生性庸俗。幸虧生在您家,已經十九歲了,穿夠了綢緞,吃盡了美味,您對我特別寵愛,給了我很多榮譽。現在您管轄的疆土太平,人們安居樂業。我若繼續留在這裡,這樣就違背了天意,理上我應當就此而止。昨天去魏城,是為了報恩。現在兩地都保住了城池,人們的性命也安全了。亂臣知道懼怕,正直的人得到了保障,對我一個女人來說,功德也不算小,應可贖我前面的罪業,讓我回到男兒身了。我想離開塵世,成仙得道,生死長存。」

  薛嵩說:「我覺得不妥,你一個小姐之身怎麼能住在山裡呢?」紅線說:「這事涉及因果關係,是沒辦法預料的事。」薛嵩知道不能留住她,便為她餞別,集合賓朋好友,夜宴中堂。為了助酒興,薛嵩請在座的冷朝陽作詞,其詞是:「採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唱完,薛嵩非常悲痛,紅線邊哭邊拜,託辭喝醉離開宴席。從此,不見了她的蹤影。

【注釋】
  • [1]阮咸:古樂器名。簡稱「阮」。撥弦樂器。古琵琶的一種。形狀略像月琴,柄長而直,四弦有柱。相傳 晉 阮咸 創制並善彈此樂器,因而得名。
  • [2]日浹往來:指交往頻繁,時常往來。日浹:從甲日到癸日,一周十天的期間。
  • [3]咄咄:感嘆聲、驚怪聲。
  • [4]嚲:下垂的樣子。
  • [5]奉轂後車:跟在車後照料﹑侍奉。有報恩﹑追隨的意思。

【註】《紅線傳》為袁郊所作《甘澤謠》中的一篇,可能不是楊巨源所作。


【作者】
  袁郊,唐陳郡汝南(今屬河南)人,一作蔡州朗山(今河南確山)人,字之乾,一作之儀。咸通中,官祠部郎中,又曾為虢州刺史。昭宗時為翰林學士。與溫庭筠友善。作有傳奇小說《甘澤謠》一卷,其中《紅線》一篇最為著名。

【賞析】+網路資源[豪俠 紅線--天下閱讀]、[紅線傳--百度百科]、[紅線--太平廣記/卷第一百九十五/豪俠三--在線書庫]

聶隱娘傳--(無名氏/裴鉶)(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聶隱娘者,唐貞元中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也。方十歲,有尼乞食於鋒舍,見隱娘,悅之,乃云:「問押衙乞取此女教。」鋒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鐵櫃中盛,亦須偷去矣。」及夜,果失隱娘所向。鋒大驚駭,令人搜尋。曾無形響。父母每思之,相對涕泣而已。

  後五年,尼送隱娘歸,告鋒曰:「教已成矣,可自領取。」尼欻(ㄏㄨ忽)亦不見。一家悲喜,問其所習。曰:「初但讀經念咒,餘無他也。」鋒不信,懇詰。隱娘曰:「真說又恐不信,如何?」鋒曰:「但真說之。」乃曰:「隱娘初被尼挈去,不知行幾里。及明,至大石穴中,嵌空數十步,寂無居人,猿猱極多。尼先已有二女,亦各十歲。皆聰明婉麗,不食,能於峭壁上飛走,若捷猱登木,無有蹶失。尼與我藥一粒,兼令長執寶劍一口,長一二尺許,鋒利吹毛可斷。遂令二女教某攀緣,漸覺身輕如風。一年後,刺猿揉百無一失。後刺虎豹,皆決其首而歸。三年後,能使刺鷹隼,無不中。劍之刃漸減五寸,飛禽遇之,不知其來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於都市,不知何處也。指其人者,一一數其過,曰:『為我刺其首來,無使知覺。定其膽,若飛鳥之容易也。』授以羊角匕首,刃廣三寸,遂白日刺其人於都市中,人莫能見。以首入囊返命,則以藥化之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無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決其首來。』又攜匕首入室,度其門隙無有障礙,伏之梁上。至瞑時,得其首而歸。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見前人戲弄一兒,可愛,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後遇此輩,必先斷其所愛,然後決之。』某拜謝。尼曰:『吾為汝開腦後,藏匕首而無所傷。用即抽之。』曰:『汝術已成,可歸家。』遂送還。云:「後二十年,方可一見。」鋒聞語甚懼。後,遇夜即失蹤,及明而返。鋒亦不敢詰之,因茲亦不甚憐愛。忽值磨鏡少年及門,女曰:「此人可與我為夫。」白父,又不敢不從,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鏡,餘無他能。父乃給衣食甚豐。

  數年後,父卒,魏帥知其異,遂以金帛召署為左右吏。如此又數年。至元和間,魏帥與陳許節度使劉悟,參商不協,使隱娘賊其首。隱娘辭帥之許。許帥能神算,已知其來。召衙將令曰:「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衛。至門,遇有鵲來噪,丈夫以弓彈之不中。妻奪夫彈,一丸而斃鵲者,揖之,云吾欲相見,故遠相祗迎也。」衙將受約束,遇之。隱娘夫妻曰:「劉僕射(ㄧㄝˋ夜)果神人。不然者,何以動召也。願見劉公。」劉勞之。隱娘夫妻拜曰:「得罪僕射,合萬死。」劉曰:「不然,各親其主,人之常事。魏今與許何異。請當留此,勿相疑也。」隱娘謝曰:「僕射左右無人,願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蓋知魏帥之不及劉也。劉問其所需。曰:「每日只要錢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請。忽不見二衛所在。劉使人尋之,不知所向。後潛於布囊中,見二紙衛,一黑一白。

  後月餘,白劉曰:「彼未知止,必使人繼至。今宵請剪髮,繫之以紅綃(ㄒ-ㄧㄠ消),放於魏帥枕前,以表不回。」劉聽之,至四更卻返,曰:「送其信矣。是夜必使精精兒來殺某及賊僕射之首。此時亦萬計殺之。乞不憂耳。」劉豁達大度,亦無畏色。是夜明燭,半宵之後,果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床四隅。良久,見一人自空而踣(ㄅㄛˊ伯),身首異處。隱娘亦出曰:「精精兒已斃。」拽出於堂之下,以藥化為水,毛髮不存矣。隱娘曰:「後夜當使妙手空空兒繼至。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虛入冥莫,無形而滅影。隱娘之藝,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繫僕射之福耳。但以于闐玉周其頸,擁以衾,隱娘當化為蠛蠓[1],潛入僕射腸中聽伺,其餘無逃避處。」劉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項上鏗(ㄎㄥ坑)然聲甚厲,隱娘自劉口中躍出,賀曰:「僕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耳,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後視其玉,果有匕首劃處,痕逾數分,自此劉轉厚禮之。

  元和八年,劉自許入覲,隱娘不願從焉。云:「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一一請給與其夫。」劉如約。後漸不知所之。及劉薨於軍,隱娘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柩前,慟哭而去。開成年,昌裔子縱除陵州刺史,至蜀棧道,遇隱娘,貌若當時。相見喜甚,依前跨白衛如故。謂縱曰:「郎君大災,不合適此。」出藥一粒,令縱吞之。云:「來年火急拋官歸洛,方脫此禍。吾藥力只保一年患耳。」縱亦不甚信。遺其繒綵,隱娘一無所受,但沉醉而去。後一年,縱不休官,果卒於陵州。自此無復有人見隱娘矣。

【譯文】

  唐德宗貞元年間,魏博大將聶鋒的女兒聶隱娘,才十歲。有一尼姑到聶鋒家討飯,見到了隱娘,特別喜愛。她說:「押衙(指聶鋒)能不能將女兒交給我,讓我教育她。」聶鋒很生氣,斥責了尼姑。尼姑說:「押衙就是把女兒鎖在鐵櫃中,我也能偷去呀。」這天晚上,隱娘果然丟失了,聶鋒大吃一驚,令人搜尋,沒有結果。父母每思念女兒,只能相對哭泣。

  五年後,尼姑把隱娘送回,並告訴聶鋒說:「我已經把她教成了,把她送還給你。」尼姑須臾不見,一家人悲喜交加,問女兒學些什麼。女兒說:「開始時也就是讀經念咒,也沒學別的。」聶鋒不相信,又懇切地問女兒。隱娘說:「我說真話恐怕你們也不信,那怎麼辦?」聶鋒說,你就說真話吧。隱娘便把真實情況說了一遍。我初被尼姑帶走時,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天亮時,到一大石穴中,穴中沒人居住,猿猴很多。原先已有兩個女孩,也都是十歲,都很聰明美麗,就是不吃東西。能在峭壁上飛走,像猴子爬樹一樣輕捷,沒有閃失。尼姑給我一粒藥,又給了我一把約二尺長的寶劍,劍刃特別鋒利,吹毛可斷。我跟那兩個女孩學攀緣,漸漸感覺自己身輕如風。一年後,學刺猿猴,百發百中。後又刺殺虎豹,都能割下腦袋拿回來。三年後能飛了,學刺老鷹,沒有刺不中的。劍刃漸漸磨減到只剩五寸長,飛禽遇到,有來無回。到了第四年,留下二女守洞穴,領我去城市,我也不知是什麼地方。她指著一個人,一一的把這人的罪過說一遍,對我說:「在那人不知不覺中,把他的頭割回來。不用怕,就像刺飛鳥那麼容易。」給我一把羊角匕首,刃寬三寸,我就在大白天把那人刺死,別人還看不見,把他的頭裝在囊中,帶回石穴,用藥將那人頭化為水。五年後,尼姑又說:「某個大官有罪,無辜害死很多人,你晚間可到他的房中,把他的頭割來。」於是,我就帶著匕首到那房中,從門縫中進去,一點障礙沒有,我爬到房梁上,直到天亮,這才把那人的頭拿回來。尼姑大怒說:「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說:「我看那個人逗弄一個小孩玩,怪可愛的,我沒忍心下手。」尼姑斥責說:「以後遇到這樣的事,先殺了孩子,斷其所愛,然後再殺他。」我拜謝了尼姑,尼姑說:「我把你的後腦開開,把匕首藏在裏面,傷不著你。要使用時,抽出來即可,很方便。」又說:「你的武藝已經學成,可以回家了。於是把我送回來了。她還說:「二十年後,才能一見。」聶鋒聽隱娘說完後,心中很懼怕。以後,每到夜晚隱娘就不見了,天亮才回來,聶鋒也不敢追問,因此,也不太憐愛隱娘。有一天,一個磨鏡少年來到聶家門前,隱娘說:「這個人可以做我的丈夫。」她告訴了父親,父親也不敢不應承。隱娘便嫁給了那少年,她丈夫只能製鏡,不會幹別的事,父親供給他們吃穿費用很豐厚,只是在外居住。

  多年後,父親去世,魏帥知道隱娘的一些情況,便用錢財雇傭他們為左右手。這樣又過了數年,到了憲宗元和年間,魏帥和陳許節度使劉昌裔關係不睦。魏帥派隱娘割劉昌裔的頭。劉昌裔能神算,隱娘剛辭別魏帥時,他就知道她會來,便召集衙將,說:「明天早晨到城北,看到一丈夫和他的妻子各騎著白驢和黑驢,到城門時,有鵲雀在夫妻二人面前鳴噪,丈夫用彈弓射沒有射中。妻子從丈夫手中拿過彈弓,只一丸便射殺了鵲雀的,就對他們行禮,說我們大人想見兩位,所以讓我們遠遠的出來迎接兩位。」衙將聽命而行,後來果然見到了隱娘他們。隱娘夫妻說:「劉僕射果然是神人,不然的話,怎麼我們要來呢。我們願見劉公。」劉昌裔來了,隱娘夫妻拜過後說:「我們很對不起你,真是罪該萬死。」劉昌裔說:「不能這樣說,各親其主,人之常情,我和魏帥沒什麼不一樣的,我請你們留在這裏幾天,讓我款待,不要有疑慮。」隱娘感謝說:「僕射左右無人,我們願意離開魏帥,留在你這裏,我很佩服你的神機妙算。」隱娘知道魏帥不如劉節度使。劉昌裔又問他們需要什麼。他們說,每天只要二百文錢就足夠了。便答應了他們的要求。一天忽然不見了他們騎來的兩匹驢,劉昌裔派人尋找,不知去向。後來在一個布袋中,看見了兩個紙驢,一黑一白。

  一個多月後,對劉昌裔說:「魏帥一定不會就此停止,必定還會派人來殺你。今天我會剪些頭髮,用紅絲巾包上,送到魏帥枕前,表示我們決定留在此,不回去了。」劉昌裔依從她。到了四更,隱娘返回來了,對劉昌裔說:「送信去了,後天晚間魏帥必派精精兒來殺死我,還要割你的頭,我也會想辦法殺了他,你不用憂愁。」劉昌裔豁達大度,毫無畏色。這天晚上,燭光通明,半夜之後,果然看見一紅一白兩支旗子,互相擊打,飄飄然在床的四周轉來轉去。過了很久,見一個人從空中跌下地來,身首異處。隱娘也出現了,說:「精精兒現在已被我殺死。」然後將精精兒的屍體拽出廳堂之外,用藥化成了水,連毛發都不剩。隱娘又說:「後天晚間,他會派空空兒來,空空兒的神術是神不知,鬼不覺,來無影,去無蹤。我的武藝趕不上他,這就要看僕射的福份了,你用于闐玉圍著脖子,蓋著被,我變成一隻小蚊蟲,潛入你腸中等待時機,除了這之外也沒有逃避的辦法。」劉昌裔按她所說的辦法做了。到了三更,劉昌裔雖然閉著眼睛卻沒睡著,果然聽到脖子上砰的一聲,聲音特別大。隱娘從劉昌裔口中跳出,祝賀說:「僕射沒事了。這個人像雄鷹似的,只是一搏,一搏不中他便遠走高飛,他沒擊中感覺很恥辱,要不了一更之久,他就已經遠去千里了。」他們察看了劉昌裔脖頸上的玉石,果然有匕首砍過的痕跡,很深。從此以後,劉昌裔很禮遇隱娘夫婦。

  唐憲宗元和八年,劉昌裔從陳許調到京師。隱娘不願跟隨去京,她說:「從此我要遊山逛水,遍訪聖賢。只求你給我丈夫一個差使便可以了。」劉昌裔照辦。後來,漸漸不知隱娘的去處,劉昌裔死時,隱娘騎驢到了京師,在劉的靈柩前大哭而去。唐文宗開成年間,劉昌裔的兒子劉縱任陵州刺史,在四川棧道上遇見了隱娘,面貌仍和當年一樣,彼此很高興能夠重逢,她還像從前那樣騎一頭白驢。她對劉縱說:「你有大災,你不應該到這裏來。」她拿出一粒藥,讓劉縱吃下去。她說:「來年你不要做官了,趕緊回洛陽去,才能擺脫此禍。我的藥力只能保你一年免災。」劉縱不太相信,送給隱娘一些綢緞,隱娘沒有要,飄飄然而去,如神似仙。一年後,劉縱沒休官,果然死於陵州。從那以後再沒有人見過隱娘。

【注釋】
  • [1]蠛蠓:動物名。一種昆蟲。微細,色白,頭有絮毛,將下雨時,會群飛塞路。
【註】裴鉶所撰《傳奇》小說中的一篇。寫女俠聶隱娘的故事。
【作者】
  裴鉶,唐(約公元八六O年前後在世)字、裡、生卒年均不詳,約唐懿宗咸通初前後在世。裴鉶著有《傳奇》三卷,其中《聶隱娘》一篇,亦見袁郊《甘澤謠》及段成式《劍俠傳》(此書系明人偽作)原書久佚,僅《太平廣記》所錄四則,得傳於今。

【賞析】
+網路資源[〈聶隱娘〉]、[聶隱娘--百度百科]、[太平廣記/豪俠 聶隱娘--天下閱讀]

2013年4月26日 星期五

烏將軍記(郭代公)--無名氏(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代國公郭元振,開元中下第,自晉之汾(ㄈㄣˊ焚),夜行,陰晦失道。久而絕遠有燈火之光,以為人居也,逕往投之。八九里有宅,門宇甚峻。既入門,廊下及堂下燈燭熒煌,牢饌羅列,若嫁女之家,而悄無人。公繫馬西廊前,歷階而升,徘徊堂上,不知其何處也。俄聞堂中東閣有女子哭聲,嗚咽不已。公問曰:「堂上泣者,人耶鬼耶?何陳設如此,無人而獨泣?」曰:「妾此鄉之祠有烏將軍者,能禍福人,每歲求偶於鄉人,鄉人必擇處女之美者而嫁焉。妾雖陋拙,父利鄉人之五百緡,潛以應選。今夕,鄉人之女並為遊宴者,到是,醉妾此室,共鎖而去,以適於將軍者也。今父母棄之,就死而已,惴惴哀懼。君誠人耶,能相救免,畢身為掃除之婦,以奉指使。」公大憤曰:「其來當何時?」曰:「二更。」公曰:「吾忝為大丈夫也,必力救之。如不得,當殺身以徇汝,終不使汝枉死於淫鬼之手也。」女泣少止,於是坐於西階上,移其馬於堂北,令一僕侍立於前,若為儐而待之。
  
  未幾,火光照耀,車馬駢闐,二紫衣吏入而復走出,曰:「相公在此。」逡巡,二黃衣吏入而出,亦曰:「相公在此。」公私心獨喜:「吾當為宰相,必勝此鬼矣。」既而將軍漸下,導吏復告之。將軍曰:「入。」有戈劍弓矢翼引以入,即東階下,公使僕前曰:「郭秀才見。」遂行揖。將軍曰:「秀才安得到此?」曰:「聞將軍今夕嘉禮,願為小相耳。」將軍者喜而延坐,與對食,言笑極歡。公囊中有利刃,思取刺之,乃問曰:「將軍曾食鹿臘乎?」曰:「此地難遇。」公曰:「某有少許珍者,得自御廚,願削以獻。」將軍者大悅。公乃起,取鹿臘並小刀,因削之,置一小器,令自取。將軍喜,引手取之,不疑其他。公伺其無機,乃投其脯,捉其腕而斷之。將軍失聲而走,導從之吏,一時驚散。公執其手,脫衣纏之,令僕夫出望之,寂無所見,乃啟門謂泣者曰:「將軍之腕已在此矣。尋其血蹤,死亦不久。汝既獲免,可出就食。」泣者乃出,年可十七八,而甚佳麗,拜於公前,曰:「誓為僕妾。」公勉諭焉。天方曙,開視其手,則豬蹄也。

  俄聞哭泣之聲漸近,乃女之父母兄弟及鄉中耆老,相與舁(ㄩˊ魚)櫬[1]而來,將收其屍以備殯殮。見公及女,乃生人也。咸驚以問之,公具告焉。鄉老共怒殘其神,曰:「烏將軍,此鄉鎮神,鄉人奉之久矣,歲配以女,才無他虞。此禮少遲,即風雨雷雹為虐。奈何失路之客,而傷我明神,致暴於人,此鄉何負?當殺公以祭烏將軍,不爾,亦縛送本縣。」揮少年將令執公,公諭之曰:「爾徒老於年,未老於事。我天下之達理者,爾眾聽吾言。夫神受天之命而為鎮也,不若諸侯受命於天子而疆理天下乎?」曰:「然。」公曰:「使諸侯漁色於國中,天子不怒乎?殘虐於人,天子不伐乎?誠使爾呼將軍者,真神明也,神固無豬蹄,天豈使淫妖之獸乎?且淫妖之獸,天地之罪畜也,吾執正以誅之,豈不可乎!爾曹無正人,使爾少女年年橫死於妖畜,積罪動天。安知天不使吾雪焉?從吾言,當為爾除之,永無聘娶之患,如何?」鄉人悟而喜曰:「願從命。」

  公乃令數百人,執弓矢刀槍鍬钁之屬,環而自隨,尋血而行。才二十里,血入大塚穴中。因圍而斸(ㄓㄨˊ竹)[2]之,應手漸大,如甕口,公令束薪燃火投入照之。其中若大室,見一大豬,無前左蹄,血臥其地,突煙走出,斃於圍中。鄉人翻共相慶,會餞以酬公。公不受,曰:「吾為人除害,非鬻獵者。」得免之女,辭其父母親族曰:「多幸為人,託質血屬,閨闈未出,固無可殺之罪。今者貪錢五十萬,以嫁妖獸,忍鎖而去,豈人所宜!若非郭公之仁勇,寧有今日。是妾死於父母而生於郭公也。請從郭公,不復以舊鄉為念矣。」泣拜而從公,公多方援諭,止之不獲,遂納為側室,生子數人。公之貴也,皆任大官之位。事已前定,雖生遠地而棄焉,鬼神終不能害,明矣。

【譯文】
  唐代國公郭元振,開元年間罷官歸故里,從山西過汾水,天黑以後一時間迷了路。轉來轉去好一陣子,忽然遠遠望見前方隱約有燈光,就循著光亮策馬而去,走了八九里才到近前。是一所宅院,屋宇相當高大。叩門沒人應,郭元振推開大門一看,裡面門廊及正廳燈火通明,幾桌宴席擺放著珍饈美酒,像是嫁女兒的人家,卻一個人都沒有。郭元振把馬栓在西邊廊下,走上臺階,在大廳裡徘徊,不知這是什麼地方,心裡十分納悶。忽然,東廂房傳來女子哭泣的聲音,嗚嗚咽咽不停哭泣。
  郭元振向屋裡問道:「屋中哭的人,你是人還是鬼呀?為何如此擺設而又無人獨自哭泣?」
  裡面的人回答道:「我是這個鄉裡選出的祭祀之物,我們這裡有個烏將軍,能給人帶來禍福,每年強橫地向鄉裡人求婚,鄉裡人必須選一漂亮的處女嫁給他。我雖醜陋笨拙,但我父收了鄉裡人的五十萬文錢,他們悄悄地把我選中。今晚,鄉下人的女兒都在這裡遊宴,以便選出一位犧牲者,到這裡來,他們把我灌醉在這間屋子裡,把門反鎖一起走了,讓我等著嫁給烏將軍。現在被父母拋棄在此等死,令我恐懼哀傷。你是真誠的人,如能救我免除危難,我願一生做你的小妾,供你指使。」
  郭元振憤怒地說:「它什麼時候來?」
  回答道:「二更天。」
  郭元振說:「我是一個大丈夫,一定盡力相救。如果救不了你,就自殺陪你一起死,最終也不讓你枉死在淫鬼之手。」
  一會兒,女子不哭了。他們坐在西邊的台階上,把馬拴到屋子的北面,讓一僕人在眼前站著,像儐相似的等著。

  不久,火光照耀,車馬聚集很多,有兩個穿紫衣的官員進來看看又出去,說:「相公在此。」
  一剎那間,又有兩個穿黃衣的官員進來看看又出去,也說:「相公在此。」
  郭元振暗自高興想著,我當做是一個宰相,一定會勝過這假做將軍的鬼。不久將軍慢慢地下來,引導官又宣告一遍。將軍說:「進去。」
  有兵士手拿戈、劍、弓、矢在旁引導進入,到東邊台階下,郭元振派僕人上前說:「郭秀才求見。」
  就行禮作揖。將軍說:「秀才怎麼在這裡?」
  郭元振回答:「聽說將軍今晚舉行婚禮,願做司儀。」
  將軍高興地請郭元振入坐,與他共同進餐,言談笑語非常極歡快。郭元振的囊中有利刃,想拿出刺殺將軍,就問道:「將軍可曾吃過鹿肉乾嗎?」
  將軍說:「此地難得此物。」
  郭元振說:「我有一點珍藏著,從御廚那裡得到的,願切了獻給你。」
  將軍大悅。郭元振起來,取來鹿肉乾和小刀,切鹿肉乾,放在一小容器裡,讓將軍自取。將軍高興,伸手去拿,沒懷疑其他的。
  郭元振趁他沒有防備,就把鹿肉乾投向將軍,捉住他的手腕將其砍斷。將軍痛苦失聲而逃,引導隨從的官吏,一時驚慌四散。郭元振拿著他的手,脫下衣服包上,讓僕人出門觀望,發現靜靜地什麼都不見了,於是開門對那女子說:「將軍的手腕已在這裡,按血跡追蹤尋找,應該不久就可殺死他。你已經沒事了,可以出來吃飯了。」
  那女子這才出來,她大約十七八歲,非常美麗,拜在郭元振面前,說:「我發誓願做您的奴僕婢妾。」
  郭元振勸慰她。天剛亮,他們打開衣服看那隻手竟是豬蹄。
  
  一會兒,聽到哭聲漸近,原來是女子的父母兄弟和同鄉中的老士紳,共同抬著棺材而來,要收屍以準備入殮出殯,看見郭元振和女子是活著的人。都驚訝地問他們,郭元振詳細地說了經過。鄉裡年高望重的人一起指責他殘害神靈,說:「烏將軍。是鎮守這鄉的神,我們供奉很久了,每年送給它女子為妻,這才沒有別的憂慮,這個禮不太好或送遲了,就風雨冰雹肆虐。為什麼你一個迷路的客人,卻傷我神靈,使我們遭受災難,我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該殺你以祭奠烏將軍,不然,也要綁送本縣官府。」
  揮手讓年青人抓郭元振,郭元振告訴他們:「你白活這麼多年了,卻不通曉事理。我是通達天下各種事理的人,你們聽我說。神明是承奉天道來鎮守一方的,不像是諸侯受命於天子而劃分治理天下一樣嗎?」
  眾人說:「沒錯。」
  郭元振說:「讓諸侯獵取國中的美女,天子能不憤怒嗎?殘暴狠毒地對待人們,天子能不討伐嗎?假使你們稱為將軍的人,真是神靈,神肯定沒豬蹄,蒼天怎能用淫蕩邪惡的獸類呢?而且淫蕩邪惡的獸類,天地都認為是有罪的畜生,我主持公道殺它,怎麼不可以!你們父老之間沒有正直的人,使那些少女年年橫死在妖畜手中,積累的罪惡都驚動了蒼天。怎麼知道不是老天爺讓我為她們雪恥?聽我的話,我就為你們除掉它,永遠再也沒有送婚的憂患,怎麼樣?」
  鄉人明白後高興地說:「願服從你的命令。」

  郭公就叫來幾百人,拿著弓箭刀槍鍬鎬等東西,跟在他的後面,按血跡而走。才二十里,見血跡進入一大墓穴中,大家圍著一起挖,一面挖一面漸漸變大,像一個甕口,郭元振讓人用捆好的柴木燃火投進去照看。裡面像一間大屋子,見一頭大豬,沒有前左蹄,流血扒在地上,一溜煙地逃出來,被大家動手打死。鄉人反覆地相互慶賀,一起請客以酬謝郭元振。他不接受,說:「我為民除害,不是賣獵物謀生的人。」
  獲救的女子辭別父母、親戚說:「幸虧我是人,和它不是同類,還沒同房,所以沒有可殺的罪名。你們得錢五十萬,把我嫁給妖獸,忍心鎖門而去,豈是親人應該做的事!如不是郭公的仁義勇敢,那能有今天?是我死於父母之手而生於郭公。我願委身於郭公,我不會懷念故鄉的。」
  哭著向父母跪拜而跟從了郭元振,郭元振多次讓從旁輔導勸說,讓她不用跟著他走,但總是不成功,就把她納為側室,生了幾個兒子。因郭元振的資力,都當了大宮。人生因緣生前已定,雖然生在遠處也被鄉親拋棄了,但鬼神始終也不能加害於她,從這裡我們就可明瞭真是因緣天註定!

【注釋】
  • [1]舁櫬:抬著棺材。
  • [2]斸:挖。
【註】《烏將軍記》/(無名氏)內容和(牛僧孺著《玄怪錄》中的《郭代公》)相似。

【作者】
  牛僧孺,字思黯,安定鶉觚(今甘肅靈台)人,生於唐代宗大歷十四年(公元779年),卒於唐宣宗大中元年(公元847年)。在牛李黨爭中是牛黨的領袖,唐穆宗唐文宗宰相。集五卷,今存詩四首。

【賞析】+網路資源[郭元振汾州除怪救弱女--山西郭氏文化]、[郭元振/(牛僧孺《玄怪錄》)]、[郭元振--百度百科]、[杜甫《過郭代公故宅》]、[英雄救美:唐人小說《郭代公》評析]

無雙傳--薛調(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唐王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劉震之甥也。初,仙客父亡,與母同歸外氏。震有女曰無雙,小仙客數歲,皆幼稚,戲弄相狎,震之妻常戲呼仙客為王郎子。如是者凡數歲,而震奉孀姊及撫仙客尤至。一日,王氏姊疾且重,召震約曰:「我一子,念之可知也,恨不見其婚宦。無雙端麗聰慧,我深念之,異日無令歸他族,我以仙客為託。爾誠許我,瞑目無所恨也。」震曰:「姊宜安靜自頤養,無以他事自撓。」其姊竟不痊。仙客護喪歸葬襄鄧。服闋,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娶,以廣後嗣。無雙長成矣,我舅氏豈以位尊官顯而廢舊約耶?於是飾裝抵京師。

  時震為尚書租庸使,門館赫奕,冠蓋填塞。仙客既覲,置於學舍,弟子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寂然不聞選取之議。又於窗隙間窺見無雙,姿質明艷,若神仙中人,仙客發狂,唯恐姻親之事不諧也。遂鬻囊橐,得錢數百萬,舅氏舅母左右給使。達於廝養,皆厚遺之。又因復設酒饌,中門之內,皆得入之矣。諸表同處,悉敬事之。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獻,雕鏤犀玉,以為首飾。舅母大喜。又旬日,仙客遣老嫗,以求親之事,聞於舅母。舅母曰:「是我所願也,即當議其事。」又數夕,有青衣告仙客曰:「娘子適以親情事言於阿郎,阿郎云:『向前亦未許之。模樣云云,恐是參差也。』」仙客聞之,心氣俱喪,達旦不寐,恐舅氏之見棄也,然奉事不敢懈怠。

  一日,震趨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馬入宅,汗流氣促。唯言:「鎖卻大門,鎖卻大門。」一家惶駭,不測其由。良久乃言:「涇原兵士反,姚令言領兵入含元殿,天子出苑北門,百官奔赴行在。我以妻女為念,略歸部署。」疾召仙客:「與我勾當家事,我嫁與爾無雙。」仙客聞命,驚喜拜謝。乃裝金銀羅錦二十馱,謂仙客曰:「汝易衣服,押領此物,出開遠門,覓一深隙店安下;我與汝舅母及無雙,出啟夏門,遶城續至。」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城外店中待久不至。城門自午後扃(ㄐㄩㄥjiōng)鎖,南望目斷。遂乘驄,秉燭遶城,至啟夏門,門亦鎖。守門者不一,持白棓(ㄅㄤˋ棒),或立或坐。仙客下馬徐問曰:「城中有何事如此?」又問:「今日有何人出此門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後有一人重載,領婦人四五輩,欲出此門。街中人皆識,云是租庸使劉尚書。門司不敢放出。近夜追騎至,一時驅向北去矣。」仙客失聲慟哭,卻歸店。三更向盡,城門忽開,見火炬如晝,兵士皆持兵挺刃,傳呼斬斫(ㄓㄨㄛˊ啄)使出城,搜城外朝官。仙客捨輜騎驚走,歸襄陽村居三年。

  後知剋復,京闕重整,海內無事,乃入京,訪舅氏消息。至新昌南街,立馬徬徨之際,忽有一人馬前拜。熟視之,乃舊使蒼頭塞鴻也。鴻本王家生,其舅常使得力,遂留之。握手垂涕,仙客謂鴻曰:「阿舅阿母安否?」鴻云:「並在興化宅。」仙客喜極,云:「我便過街去。」鴻云:「某已得從良,客戶有一小宅子,販繒為業。今日已夜,郎君且就客戶一宿,來早同去未晚。」遂引至所居,飲饌甚備。至昏黑,乃聞報曰:「尚書受偽命官,與夫人皆處極刑,無雙已入掖(ㄧㄝˋ夜)庭[1]矣。」仙客哀冤號絕,感動鄰里。謂鴻曰:「四海至廣,舉目無親戚,未知託身之所。」又問曰:「舊家人誰在?」鴻曰:「唯無雙所使婢采蘋者,今在金吾將軍王遂中宅。」仙客曰:「無雙固無見期,得見采蘋,死亦足矣。」由是乃刺謁,以從侄禮見遂中,具道本末,願納厚價,以贖采蘋。遂中深見相知,感其事而許之。仙客稅屋與鴻、蘋居。塞鴻每言郎君年漸長,合求官職,悒悒不樂,何以遣時?仙客感其言,以情懇告遂中。遂中薦見仙客於京兆尹李齊運,齊運以仙客前銜為富平縣尹,知長樂驛。

  累月。忽報有中使押領內家三十人往園陵,以備灑掃,宿長樂驛。氈車子十乘下訖。仙客謂塞鴻曰:「我聞宮嬪選在掖庭,多是衣冠子女,我恐無雙在焉,汝為我一窺,可乎?」鴻曰:「宮嬪數千,豈便及無雙?」仙客曰:「汝但去,人事亦未可定。」因令塞鴻假為驛吏,烹茗於簾外,仍給錢三千。約曰:「堅守茗具,無暫捨去,忽有所睹,即疾報來。」塞鴻唯唯而去。宮人悉在簾下,不可得見之,但夜語諠譁而已。至夜深,群動皆息,塞鴻滌器構火,不敢輒寐,忽聞簾下語曰:「塞鴻,塞鴻,汝爭得知我在此耶?郎健否?」言訖嗚咽。塞鴻曰:「郎君見知此驛,今日疑娘子在此,令塞鴻問候。」又曰:「我不久語,明日我去後,汝於東北舍閤子中紫褥下,取書送郎君。」言訖便去。忽聞簾下極鬧,云內家中惡,中使索湯藥甚急。乃無雙也。塞鴻疾告仙客,仙客驚曰:「我何得一見?」塞鴻曰:「今方修渭橋,郎君可假作理橋官,車子過橋時,近車子立,無雙若認得,必開簾子,當得瞥見耳。」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車子,果開簾子,窺見,真無雙也。仙客悲感怨慕,不勝其情。

  塞鴻於閤子中褥下得書,送仙客。花牋五幅,皆無雙真跡,詞理哀切,敘述周盡。仙客覽之,茹恨涕下,自此永訣矣。其書後云:「常見敕使說,富平縣古押衙[2],人間有心人,今能求之否?」仙客遂申府。請解驛務,歸本官。遂尋訪古押衙,閒居於村墅。仙客造謁,見古生。生所願,必力致之,繒彩寶玉之贈,不可勝紀。一年未開口。秩滿,閒居於縣,古生忽來,謂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何所用?郎君於某竭分,察郎君之意,將有求於老夫。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深恩,願粉身以答效。」仙客泣拜,以實告古生。古生仰天,以手拍腦數四,曰:「此事大不易,然與郎君試求,不可朝夕便望。」仙客拜曰:「但生前得見,豈敢以遲晚為限耶?」

  半歲無消息。一日扣門,乃古生送書,書云:「茅山使者回,且來此。」仙客奔馬去,見古生,生乃無一言。又啟使者,復云:「殺卻也,且喫茶。」夜深,謂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識無雙否?」仙客以采蘋對,仙客立取而至。古生端相,且笑且喜,云:「借留三五日,郎君且歸。」後累日,忽傳說曰:「有高品過,處置園陵宮人。」仙客心甚異之,令塞鴻探所殺者,乃無雙也。仙客號哭,乃歎曰:「本望古生,今死矣,為之奈何!」流涕歔欷,不能自已。是夕更深,聞叩門甚急,及開門,乃古生也,領一篼(ㄉㄡ都)子[3]入,謂仙客曰:「此無雙也,今死矣,心頭微暖,後日當活。微灌湯藥,切須靜密。」言訖,仙客抱入閤子中,獨守之。至明,遍體有暖氣。見仙客,哭一聲,遂絕,救療至夜方愈。古生又曰:「暫借塞鴻,於舍後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斷塞鴻頭於坑中。仙客驚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日報郎君恩足矣。比聞茅山道士有藥術,其藥服之者立死,三日卻活。某使人專求得一丸,昨令采蘋假作中使,以無雙逆黨,賜此藥令自盡。至陵下,託以親故,百縑贖其屍。凡道路郵傳,皆厚賂矣,必免漏洩。茅山使者及舁(ㄩˊ魚)篼人,在野外處置訖。老夫為郎君,亦自刎。郎君不得更居此,門外有擔子一十人,馬五匹,絹三百匹,五更挈無雙便發,變姓名浪跡以避禍。」言訖舉刃,仙客救之,頭已落矣,遂並屍蓋覆訖。未明發,歷西蜀下峽,寓居於渚宮。悄不聞京兆之耗,乃挈家歸襄鄧別業,與無雙偕老矣,男女成群。

  贊曰:「人生之契闊會合多矣,罕有若斯之比,常謂古今所無。無雙遭亂世籍沒,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奪,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冤死者十餘人。艱難走竄,其後得歸故鄉,為夫婦五十年。何其異哉!」

【譯文】
  唐人王仙客,是建中(唐德宗年號)時期大臣劉震的外甥。起初,王仙客的父親去世了,他和母親一起投奔外祖父家。劉震有個女兒叫無雙,比王仙客小幾歲,當時他們倆都年幼,在一塊遊戲打鬧。劉震的妻子經常開玩笑的稱呼王仙客為王郎子。這樣過了幾年,劉震照顧守寡的姐姐以及王仙客非常週到。有一天,王仙客的母親得了病,病勢加重了,叫來劉震跟他說:「我有一個兒子,我牽掛他你也知道,遺憾的是看不到他結婚、做官了。無雙長得端莊美麗而且聰慧,我非常喜歡她。以後不要讓她嫁給別的人家。我把仙客託付給你。你如果真能答應我,我死後就瞑目沒有遺憾了。」劉震說:「姐姐應該安靜的修養,不要惦記其他的事來自找煩惱。」劉震的姐姐最終病死了。王仙客護送她的遺體,安葬在襄鄧。守完孝以後,他心想:「我身世這麼孤單。應該找一門親事,來傳宗接代。無雙已經長大了,我舅舅難道會因為自己官位顯貴,而違背了從前的約定?」於是帶上行李到了京城。

  這時劉震已經擔任尚書租庸使,門楣顯赫,每天門口都車馬堵塞。王仙客拜見舅舅以後,劉震把他安置在學舍裡,和學生們一起。舅甥兩人的情份,依然和從前一樣,但是從來不提起他婚姻的事,王仙客又通過窗縫瞧見無雙,她姿質艷麗,宛若神仙,王仙客想的發狂,唯恐婚事辦不了。於是把自己的行李賣了,得到幾百萬錢,送給舅舅、舅媽左右的僕人,以及無雙的丫環、奶媽等人許多錢物。又準備了酒席,所以中門以內,他都能夠進入了。表兄弟們在一起,他都恭敬的和他們相處。遇到舅母的生日,就買來新奇的東西獻給她,雕刻的犀角、玉器,送給舅母當作首飾。舅母非常高興。又過了十多天,王仙客請了一個老婦人,把求婚的事告訴了舅母。舅母說:「這是我的願望,應該談談這件事了。」又過了幾天,有個丫環告訴王仙客說:「婦人剛才把你們的婚事告訴了老爺,老爺說:『從前並沒有答應這件婚事。這樣說,恐怕是有人記錯了。』」王仙客聽了,非常喪氣,一夜沒有睡著,擔心被舅舅見棄,於是侍奉舅舅更不敢懈怠。

  一天,劉震去上早朝,到了太陽升起後才下朝,忽然騎著馬趕回家中,汗流氣喘,只說:「鎖上大門,鎖上大門。」一家人都很害怕,不知道什麼原因,良久,劉震才說:「涇原的兵士謀反了,姚令言帶兵進入了含元殿,皇上從皇宮北門逃出,百官都跟著皇上去了。我擔心妻子兒女。匆忙回來佈置一下,趕緊叫來仙客跟我轉運家裡財物,我把無雙嫁給他。」王仙客聽了,又驚又喜,趕緊拜謝舅舅。劉震於是用二十匹馬裝了金銀羅錦,對王仙客說:「你換上衣服,護送著這些東西出城門找一個偏僻的客店住下,我和你舅媽以及無雙從夏門出來,繞過京城去找你。」王仙客忙照舅舅所教的去做。到了傍晚,他在城外的客店中等了很久都不見舅舅來。城門從中午以後就封鎖了,王仙客向南望斷了眼睛都不見人。於是騎了一匹馬,挑著燈籠繞著城牆到了夏門。那裡的城門也鎖了。守門的人參差不齊,手持白木棍,有的站著,有的坐著。王仙客下了馬,悄悄的詢問說:「城裡發生了什麼事了?」又問:「今天有什麼人從這門出來?」守門的人說:「朱太尉已經作了皇上。午後有一個人載著貴重財物,領著四五個婦女,打算從此門出去。街上的人都認識他,說是租庸使劉尚書。守門的官員不敢把他放出去。快到晚上的時候,騎兵追來,把他們趕到北邊去了。」王仙客失聲痛哭,只好回到店裡。三更快過的時候,城門忽然大開,火炬照得就像白天一樣。兵士們都手持兵刃,呼喊著說追殺出城的使者,搜捕城外的大臣。王仙客急忙丟下財物騎馬逃走,回到襄陽,在村裡住了三年。

  後來聽說叛亂被平定,京城被收復,天下無事。於是進入京城,尋訪舅舅的消息,到了新昌南街,在馬上徬徨的時候,忽然看見有一人牽著馬來拜見自己,仔細一看,原來是從前的老僕人蒼頭,叫做塞鴻。塞鴻本來是王家的僕人,王仙客的舅舅經常使喚他,於是把他留在府上。兩人見面握手哭泣。王仙客對塞鴻說:「舅舅、舅母現在安康嗎?」塞鴻說:「都在興化的家裡。」王仙客高興極了,說:「我這就過去。」塞鴻說:「我已經不做奴僕了,在這裡有一所小宅子,靠販賣布匹為生。天已經黑了,您就到我那裡住一晚上。明天早上一起去也不晚。」於是領著王仙客到了自己的住所,招待他豐盛的酒菜。到了晚上,聽到消息說:「尚書接受叛臣的任命,和夫人一同被判死刑。無雙已經被送到宮裡了。」王仙客嚎啕痛哭,鄰里都很感動。他對塞鴻說:「天下雖大,我卻舉目無親,不知道投奔到哪裡去。」又問他說:「從前的家人還有誰在?」塞鴻說:「只有無雙的丫環叫做采蘋,如今在金吾將軍王遂中的家裡。」王仙客說:「無雙已經指望不上能見到她了。若能見到采蘋,死而無憾了。」因此遞上自己的名帖,以叔伯侄子的身分拜見王遂中,把事情的原本都告訴了他;願意出高價把采蘋贖出來。王遂中被他感動,就答應了他。王仙客租了坐房子,和塞鴻、采蘋一同生活。塞鴻經常說:「您年齡大了,因該謀求個官職。整天悶悶不樂,如何打發時間?」王仙客認為他說的對,因此去懇求王遂中。王遂中把他推薦給京兆尹李齊運。李齊運因為王仙客從前有官銜,讓他擔任富平縣尹,管理長樂驛。

  過了幾個月,忽然有人報告說宮裡派使者押著婦女三十人去園陵,讓她們打掃墓地,住在長樂驛,有十輛氈車到達。王仙客對塞鴻說:「我聽說在皇宮裡面的宮女,大多是官宦人家的子女,我感覺無雙可能在這裡頭。你替我去瞧瞧,可以嗎?」塞鴻說:「宮女有好幾千人,怎麼知道這裡頭就有無雙?。」王仙客說:「你去就行了,說不定真的有。」因此讓塞鴻假扮館驛的官員,在門簾外邊煮茶。給他三千錢,並約定說:「你要看守好茶具,連一會兒也不要離開。如果真的看到無雙,就趕緊給我匯報。」塞鴻答應著去了。宮女們都在屋內門簾後邊,塞鴻看不到,只聽見她們夜裡喧嘩的聲音。到了夜深,各種聲音都沒了。塞鴻洗刷茶具,在火上添柴,一會兒也不敢睡。忽然聽見門簾後邊有聲音說:「塞鴻,塞鴻,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王郎還安康嗎?」說完,聲音就嗚咽了,塞鴻說:「公子現在管理這所館驛。今天懷疑小姐就在這裡,讓我在這裡問候。」無雙又說:「我不能說太長時間的話。明天我走後,你到東北廂房的閣子中紫色的被褥下面,取出我的書信送給公子。」說完,就走了。忽然聽到簾子裡面很吵鬧,說是有宮女得了急病,太監要湯藥要得很急。原來說話的就是無雙。塞鴻趕緊告訴了王仙客,王仙客大驚說:「我怎樣才能和她見上一面呢?」塞鴻說:「現在正在修渭河橋,郎君可以假充理橋官,宮裡的車子過橋時,你靠近車子站著,無雙如果認出你來,一定會掀開車簾,這樣就能見到她了。」仙客按照他的話辦了。等到第三輛車經過時,果然掀開了簾子,仙客往裡一看,果真是無雙。仙客傷感怨恨渴慕,簡直承受不了這種複雜的心情。

  塞鴻在閣子中被褥下找到一封信交給王仙客。有五頁花箋紙,都是無雙親筆所寫,言辭哀切,敘述詳盡,王仙客看了,淚如雨下。認為從此就永別了。信的最後寫道:「常聽見皇帝的使者說,富平縣有位姓古的押衙,是位願意為人排憂解難的人,現在你能去求求他嗎?」仙客便向府裡提出申請,請求解除驛務,回去做原官。批准後,便去尋訪古押衙。打聽後得知,古先生原來住在鄉下簡陋的房子裡。仙客去拜訪,見到了古先生。以後凡是古先生所希望的,仙客一定努力辦到,贈送給古先生的各種顏色的絲織品和珍寶玉石不計其數。這樣過了一年,仙客並未開口提什麼要求。任滿後,仙客閒住在縣裡,古先生忽然來了,對仙客說:「我古洪是一介武夫,人也已經老了,還有什麼用呢?郎君對我竭盡情誼,我觀察郎君的用意,好像有什麼事要求我辦。我倒是有一片急人之難的心啊!很感激郎君的大恩,願意粉身碎骨來報答!」仙客哭著下拜,把實情告訴了古先生。古先生仰望天空,用手再三地拍腦袋,說:「這事太不容易辦了,可是還是要替郎君試一試,但不能指望很快成功。」仙客拜謝說:「只要生前能見到無雙就行,哪敢要求什麼期限呢?」

  此後半年沒有消息。有一天,有人敲門,原來是古先生送了信來。信上說:「去茅山的使者回來了,你暫且來我這裡一趟。」仙客騎上馬就跑去見古先生。古先生竟一句話不說,仙客又問使者,回答說:「已經殺掉了,暫且喝茶吧。」夜深的時候,古先生對仙客說:「你家裡有認識無雙的女僕嗎?」仙客說采蘋認得無雙,而且王仙客立即把采蘋帶了過來。古先生仔細看了看,一邊笑一邊高興地說:「借她留住三五天,郎君暫且回去吧。」過了幾天以後,忽然聽傳言說:「有個宮女犯了過失,被處死在園陵中。」仙客心中覺得很奇怪,讓塞鴻去打聽被殺的人是誰,原來竟是無雙!仙客號啕大哭,嘆息說:「本來寄希望於古先生,現在已經死了,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不斷流淚嘆息,不能控制自己。當天晚上夜已很深了,忽然聽到急促的敲門聲。等開門一看,原來是古先生。只見他領著一乘軟轎進來,對仙客說:「這就是無雙,現在死了,不過心窩微溫,後天會活過來。給她灌些湯藥,千萬要安靜保密。」說完話,仙客就把無雙抱進了閣子裡,一個人伴著她。到了第二天早晨,無雙遍身都有了熱氣,睜眼看見了仙客,哭了一聲,就昏死過去,搶救治療到晚上才緩過來。古先生又說:「暫時借用一下塞鴻,到房後挖個坑。」坑挖得較深的時候,古先生抽出刀來,把塞鴻的頭砍落到坑裡。仙客又吃驚又害怕。古先生說:「郎君不要怕,今天我已經報答了郎君的恩情。前些日子我聽說茅山道士有一種藥,那種藥吃下去,人會立刻死去,三天後卻會活過來,我派人專程去要了一丸。昨天讓采蘋假扮宦官,說因為無雙是屬於叛逆一伙的人,賜給她這種藥命她自盡。屍體送到墓地時,我又假託是她的親朋故舊,用百匹綢緞贖出了她的屍體。凡是路上的館驛,我都送了厚禮,一定不會洩漏。茅山使者和抬軟轎的人,在野外就把他們處置光了。我為了郎君,也要自殺。郎君不能再住在此地,門外有轎夫十人,馬五匹,絹三百匹,五更天時,你就帶著無雙出發,然後就改名換姓,飄泊遠方去避禍吧!」說完就舉刀自刎,仙客急忙去阻擋,但古先生人頭已經落地。於是把古先生的頭與身子合到一起埋葬了。埋完後,趁天沒亮就出發了。歷經四川,三峽,最後寄居於江陵的渚宮。後來一直也沒聽到京城有什麼不好的消息,於是就帶著家眷回到了襄鄧,與無雙白頭偕老,子女成群。

  頌贊說:「人生中的因緣巧合很多,很少有這麼巧的。常說這是古今沒有的事。無雙遭遇亂世被送到宮裡,而王仙客的志向,到死都沒有改變。終於遇到古押衙,用奇特的方法救回了無雙。為了成全這件事,屈死的人有十多個。艱難避禍,最後得以回到故鄉,做為夫婦一起生活了五十年,真是天下少有的奇事啊!」

【注釋】
  • [1]掖庭:宮殿中的旁舍,妃嬪的住所。
  • [2]押衙:唐、宋官名。管領儀仗侍衛。亦稱「押牙」。
  • [3]篼子:走山路坐的竹轎,一般用竹椅捆在兩根竹竿上做成。
【註】《無雙傳》:唐代傳奇。作者薛調。本篇寫唐德宗建中年間劉震的女兒無雙,與劉的外甥王仙客戀愛的故事。

【作者】
  薛調(830-872年),字不詳,唐河中寶鼎人。美姿貌,人號為「生菩薩」。咸通十一年(870年)以戶部員外郎加駕部郎中,充翰林承旨學士。次年,加知制誥。郭妃悅其貌,謂懿宗曰:「駙馬盍若薛調乎?」頃之,暴卒。世以為中鴆。薛調是唐代傳奇小說作家,著有傳奇小說《無雙傳》(見《太平廣記》),明人陸采嘗拈以作明珠記

【賞析】+網路資源[無雙傳--百度百科]、[ -> -> 無雙傳]、[無雙傳--維基文庫]、[唐傳奇-- 維基百科]

2013年4月25日 星期四

南柯記(南柯太守傳)--李公佐(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東平淳于棼★(ㄈㄣˊ焚),吳楚遊俠之士,嗜酒使氣,不守細行,累巨產,養豪客。曾以武藝補淮南軍裨將,因使酒忤帥斥逐,落魄縱誕,飲酒為事。家居廣陵郡東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幹修密,清陰數畝,淳于生日與群豪大飲其下。

  唐貞元七年九月,因沈醉致疾,時二友人於坐,扶生歸家,臥於堂東廡★(ㄨˇ無)之下。二友謂生曰:「子其寢矣,余將秣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彷彿若夢。見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國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覺下榻整衣,隨二使至門。見青油小車,駕以白牡,左右從者七人,扶生上車,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驅入穴中。生意頗甚異之,不敢致問。

  豁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前行數十里,有郛★(ㄈㄨˊ浮)郭城堞,車輿人物,不絕於路。生左右傳車者,傳呼甚嚴,行者亦爭避於左右。又入大城,朱門重樓,樓上有金書,題曰「大槐安國」。執門者趨拜奔走,旋有一騎傳呼曰:「王以駙馬遠降,令且息東華館。」因前導而去。俄見一門洞開,生降車而入。彩檻雕楹,華木珍果,列植於庭下;几案茵褥,簾幃肴膳,陳設於庭上。生心甚自悅。復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階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簡前趨,賓主之儀敬盡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國遠僻,奉迎君子,託以姻親。」生曰:「某以賤劣之軀,豈敢是望。」右相因請生同詣其所。

  行可百步,入朱門,矛戟斧鉞,布列左右,軍吏數百,辟易道側。生有平生酒徒周弁★(ㄅㄧㄢˋ便)者,亦趨其中,生私心悅之,不敢前問。右相引生升廣殿,御衛嚴肅,若至尊之所。見一人長大端嚴,居正位,衣素練服,簪朱華冠。生戰慄不敢仰視。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令尊命,不棄小國,許令次女瑤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詞。王曰:「且就賓宇,續造儀式。」有頃,右相亦與生偕還館舍。生思念之,意以為父在邊將,因沒虜中,不知存亡。將謂父北蕃交遜,而致茲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幣帛[1],威容儀度,妓樂絲竹,肴膳燈燭,車騎禮物之用,無不咸備。有群女,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若是者數輩,皆侍從數十,冠翠鳳冠,衣金霞帔★(ㄆㄟˋ配),綵碧金鈿,目不可視。邀遊戲樂,往來其門,爭以淳于郎為戲弄。風態妖麗,言詞巧艷,生莫能對。復有一女謂生曰:「昨上巳日,吾從靈芝夫人過禪智寺,於天竺院觀石延舞婆羅門,吾與諸女坐北牖石榻上。時君少年,亦解騎來看,君獨強來親洽,言調笑謔。吾與瓊英妹結絳巾,掛於竹枝上,君獨不憶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於孝感寺,侍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吾於謁下捨金鳳釵兩支,上真子捨水犀合子一枚,時君亦謁筵中,於師處請釵合視之,賞歎再三,嗟異良久。顧余輩曰:『人之與物,皆非世間所有。』或問吾氏,或訪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戀戀,矚★(ㄓㄨˇ主)盼不捨,君豈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與此君為眷屬。」

  復有三人,冠帶甚偉,前拜生曰:「奉命為駙馬相者。」中一人,與生且故,生指曰:「子非馮翊田子華乎?」對曰:「然。」生前,執手敘舊久之。生謂曰:「子何以居此?」子華曰:「吾放遊,獲受知於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棲託。」生復問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華曰:「周生貴人也,職為司隸,權勢甚盛,吾數蒙庇護。」言笑甚歡。俄傳聲曰:「駙馬可進矣。」三子取劍佩冕服更衣之。子華曰:「不意今日獲睹盛禮,無以相忘也。」

  有仙姬數十,奏諸異樂,婉轉清亮,曲調悽悲,非人間之所聞聽。有執燭引導者亦數十,左右見金翠步障,彩碧玲瓏,不斷數里。生端坐車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華數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娣★(ㄉㄧˋ弟)[2],各乘鳳翼輦,亦往來其間。

  至一門,號修儀宮,群仙姑姊,亦紛然在側。令生降車輦拜,揖讓升降,一如人間。撤障去扇,見一女子,云號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儼若神仙。交歡之禮,頗亦明顯。生自爾情義日洽,榮曜日盛,出入車服,遊宴賓御,次於王者。

  王命生與群寮備武衛,大獵於國西靈龜山。山阜峻秀,川澤廣遠,林樹豐茂,飛禽走獸,無不蓄之。師徒大獲,竟夕而還。

  生因他日啟王曰:「臣頃結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頃佐邊將,用兵失利,陷沒胡中,爾來絕書告,十七八歲矣。王既知所在,臣請一往拜覲。」王遽謂曰:「親家翁職守北土,信問不絕,卿但具書狀知聞,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饋賀之禮,一以遣之。數夕還答,生驗書本意,皆父平生之跡,書中憶念教誨,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復問生親戚存亡,閭里興廢。復言路道乖遠,風煙阻絕,詞意悲苦,言語哀傷,又不令生來覲。云歲在丁丑,當與女相見。生捧書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謂生曰:「子豈不思為官乎?」生曰:「我放蕩者,不習政事。」妻曰:「卿但為之,余當奉贊。」妻遂白於王。累日,謂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廢,欲藉卿才,可曲屈之,便與小女同行。」生敦受教命。王遂敕有司,備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錦繡,箱奩僕妾車馬,列於廣衢,以餞公主之行。生少遊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悅。因上表曰:「臣將門餘子,素無藝術。猥當大任,必敗朝章。自悲負乘,坐致覆餗★(ㄙㄨˋ束)[3]。今欲廣求賢哲,以贊不逮。伏見司隸潁川周弁,忠亮剛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處士馮翊田子華,清慎通變,達政化之源。二人與臣有十年之舊,備知才用,可託政事。周請署南柯司憲,田請署司農,庶使臣政績有聞,憲章不紊。」王並依表以遣之。

  其夕,王與夫人餞於國南。王謂生曰:「南柯國之大郡,土地豐壤,民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況有周田二贊,卿其勉之,以副國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剛好酒,加之少年,為婦之道,貴乎柔順,爾善事之,吾無憂矣。南柯雖封境不遙,晨昏有間,今日暌別,寧不沾巾。」生與妻拜首南去,登車擁騎,言笑甚歡,累夕達郡。

  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樂車輿武衛鑾鈴,爭來迎奉,人物闐咽[4],鐘鼓諠譁,不絕十數里。見雉堞臺觀,佳氣鬱鬱。入大城門,門亦有大牓(同榜),題以金字,曰「南柯郡城」,是朱軒棨★(ㄑㄧˇ啟)戶,森然深邃。生下車,省風俗,療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載,風化廣被,百姓歌謠,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賜食邑,錫爵位,居臺輔。周田皆以政治著聞,遞遷顯職。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門蔭授官,女亦聘於王族,榮耀顯赫,一時之盛,代莫比之。

  是歲,有檀蘿國者,來伐是郡。王命生練將訓師以征之,乃表周弁將兵三萬,以拒賊之眾於瑤臺城。弁剛勇輕敵,師徒敗績,弁單騎裸身潛遁,夜歸城,賊亦收輜重鎧甲而還。生因囚弁以請罪,王並捨之。是月,司憲周弁疽發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

  生因請罷郡,護喪赴國,王許之,便以司農田子華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慟發引,威儀在途,男女叫號,人吏奠饌,攀轅遮道者,不可勝數,遂達於國。王與夫人素衣哭於郊,候靈輿之至。謚公主曰順儀公主,備儀仗羽葆★[5]鼓吹,葬於國東十里盤龍岡。是月,故司憲子榮信亦護喪赴國。

  生久鎮外藩,結好中國,貴門豪族,靡不是洽。自罷郡還國,出入無恆,交游賓從,威福日盛,王意疑忌之。時有國人上表云:「玄象謫見,國有大恐,都邑遷徙,宗廟崩壞。釁起他族,事在蕭牆。」時議以生侈僭之應也,遂奪生侍衛,禁生游從,處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無敗政,流言怨悖,鬱鬱不樂。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親二十餘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與君子偕老,良用痛傷。夫人因留孫自鞠育之。」又謂生曰:「卿離家多時,可暫歸本里,一見親族,諸孫留此,無以為念。後三年,當令迎生。」生曰:「此乃家矣,何更歸焉?」王笑曰:「卿本人間,家非在此。」生忽若惛睡,瞢★(ㄇㄥˊ盟)然久之,方乃發悟前事,遂流涕請還。王顧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

  復見前二紫衣使者從焉,至大戶外,見所乘車甚劣,左右親使御僕,遂無一人,心甚歎異。上牛車,行可數里,復出大城,宛是昔年東來之逕,山川原野,依然如舊。所送二使者,甚無威勢,生逾怏怏。問使者曰:「廣陵郡何時可到?」二使謳歌自若。強之,乃答曰:「少頃即至。」俄出一穴,見本里閭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覺流涕。

  二使者引生下車,入其門,升自階,己身臥於堂東廡之下。生甚驚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數聲,生遂發悟如初,見家之僮僕,擁篲於庭,二客濯足於榻,斜日未隱於西垣,餘樽尚湛於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生感念嗟歎,遂呼二客而語之,驚駭,因與生出外,尋槐下穴。生指曰:「此即夢中所經入處。」二客將謂狐狸木媚之所為祟,遂命僕夫荷斤斧,斷擁腫,折查枿★(ㄓㄚ渣 ㄋㄧㄝˋ孽)[6],尋穴究源。

  旁可袤丈,有大穴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臺殿之狀,有蟻數斛,隱聚其中。中有小臺,其色若丹,二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是其王矣,即槐安國都也。又窮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轉方中,亦有土城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所領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礡空墟,嵌窞★(ㄉㄢˋ旦)[7]異狀,中有一腐龜殼,大如斗,積雨浸潤,小草叢生,繁茂翳薈,掩映振殼,即生所獵靈龜山也。又窮一穴,東去丈餘,古根盤屈,若龍虺之狀,中有小土壤,高尺餘,即生所葬妻盤龍岡之墓也。追想前事,感歎於懷,披穴窮跡,皆符所夢。不欲二客壞之,遽令掩塞如舊。

  是夕,風雨暴發。旦視其穴,遂失群蟻,莫知所去。故先言國有大恐,都邑遷徙,此其驗矣。復念檀蘿征伐之事,又請二客訪跡於外。宅東一里,有古涸澗,側有大檀樹一株,藤蘿擁織,上不見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蟻隱聚其間,檀蘿之國,豈非此耶!嗟乎!蟻之靈異,猶不可窮,況山藏木伏之大者所變化乎?

  時生酒徒周弁、田子華,並居六合縣,不與生過從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華亦寢疾於床。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後三年,歲在丁丑,亦終於家,時年四十七,將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吳之洛,暫泊淮浦,偶覿淳于生棼,詢訪遺跡。翻復再三,事皆摭實,輒編錄成傳,以資好事。雖稽神語怪,事涉非經,而竊位貪生,冀將為戒。後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位驕於天壤間云。

  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

【譯文】
  東平人淳于棼,是個喜歡交友漫遊,講義氣的人,愛喝酒,意氣用事,做事不拘小節。家裡積累了巨大的產業,養了一些豪傑之士,曾經靠武藝被補充缺額任淮南軍隊的副將,因為酒後狂言觸犯了主帥,被撤銷官職,飄泊流浪行為放縱不受拘束,每天只是喝酒。他的家住在廣陵郡東十里,居住的宅南有一株大古槐樹,枝幹長而濃密,覆蓋了幾畝地的蔭涼,淳于棼天天和一群豪邁之士在樹蔭下痛快地喝酒。

  唐朝貞元七年七月九日,因酒喝得大醉而得了病,當時有兩個朋友從酒桌上把他送回家去,躺在堂屋東面的走廊裡。兩個朋友對他說:「你就睡一會兒吧,我們兩個人餵餵馬洗洗腳,等你的病稍好之後再走。」淳于棼解下頭巾枕上枕頭,昏昏沈沈,恍恍惚惚,彷彿像夢一樣,看見兩個穿紫衣的使者,對著他行跪拜之禮說:「槐安國王派我們邀請你。」他不知不覺地走下床,整理一下衣服,跟著二位使者到了門外,看見青油小車,套著白色公馬,左右隨從七八個人。他們將淳于棼扶上車,出了大門,一直向古槐樹的一個洞穴走去。使者隨即趕著車進入洞穴裡,淳于棼心裡很奇怪,也不敢發問。

  忽然看見山川風物、草木道路,和人世很不一樣。再往前走了幾十里路,有外城城牆,車馬和行人,在路上連續不斷。淳于棼身邊跟隨著的供呼喚支使的人,很嚴厲的傳呼,行人都急忙向道路兩側躲避。又走入一個大城,紅色的大門,重疊的樓閣,樓上有金色題寫的字,叫「大槐安國」。城門官跑上前來行禮,又奔走招呼,接著有一人騎馬呼喊著說:「國王說駙馬剛從遠方來,讓他暫且到東華館休息。」於是在前面領路,很快看見一個門大開,淳于棼下車走了進去。裡面是彩繪雕花的欄杆和柱子,美觀的樹木,珍貴的果樹,一行行地栽種在廳外。桌椅、墊子、門簾和酒席,陳列在廳外,淳于棼心裡很高興。接著有人喊道:「右丞相到……。」淳于棼走下臺階恭敬地迎接,有一個人穿著紫色的朝服,拿著象牙手板急步走來,賓主之間的禮儀完後,右丞相說:「我們的國君,不因為我國遙遠偏僻,把你迎來,結為婚姻親家。」淳于棼說:「我只是一個卑賤的人,怎敢高攀?」右丞相於是請淳于棼一同去皇上那裡。

  走了大約一百多步,進入一個大紅門,左右手持矛戟斧鉞的武士,排列兩側,幾百個軍官迴避在道邊。淳于棼有個平生一起喝酒的酒徒叫周弁的,也在人群中。淳于棼心裡很高興,卻不敢上前問話。右丞相領著淳于棼登上一所寬敞的宮殿,御衛非常嚴密,像是帝王的住處。只見有一個高大端莊嚴肅的人,坐在正中的位置上,穿著白色的錦服,戴著紅花冠。淳于棼戰悚起來,不敢抬頭看。左右的侍者讓淳于棼叩頭,國王說:「遵照先前令尊的意思,令尊不嫌棄我們是個小國,允許讓我的二女兒瑤芳嫁給你。」淳于棼只是趴在地上,不敢回話。國王說:「你暫且到賓館去,過後再舉行儀式。」有了皇上的旨意,右丞相也和淳于棼一起回到了館舍。淳于棼思考著這件事。心裡想:父親在邊界做將軍,被敵人捉去了,不知道是死是活,或者是父親與北蕃暗中來住,才造成現在招為駙馬這件事。心裡感到很迷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這天晚上,結婚用的禮物,又氣派又排場。跳舞彈唱,酒席燈燭,車馬禮物等等,沒有不備足的。有一群女子,有的叫華陽姑,有的叫青溪姑,有的叫上仙子,有的叫下仙子,像這樣的有好幾批人,都是帶著幾十個侍從,頭上戴著翠鳳冠,身上穿著金色的霞帔,五彩裝飾的青玉,金子做的裝飾品,光耀奪目。在他住的地方隨意遊玩說笑,爭著以淳于棼為戲弄的對象,風度姿態妖艷美麗,說起話來巧妙而有文采,淳于棼對答不上。又有一個女子對淳于棼說:「去年的上巳日,我跟著靈芝夫人路過禪智寺,在天竺院觀看石延跳婆羅門舞,我和各位女子坐在北窗的石凳上,當時你還是個少年,也下馬來觀看,你一個人強來親近,說些調笑的笑話,我和瓊英妹綁了個絳色的頭巾,掛在竹枝上,你難道想不起來了嗎?還有在七月十六日,我在孝感寺和上真子一起,聽契玄法師講解《觀音經》,我在講臺下施捨了兩支金鳳釵,上真子施捨了一枚水犀角做的盒子,當時你也在聽講席上,在法師那裡借來釵和盒看了看,再三地讚歎,口稱稀物好幾次。回頭對我們說:『你們的人和你們所施之物,都不是人世間所有的!』又問我是哪裡人,又問我住在什麼地方,我也沒有回答,互相地情意戀戀地你看我,我看你,不捨得分手,你難道不思念了嗎?」淳于棼說:「那些事我深藏在心,怎麼會忘記呢?」這群女子說:「想不到今天與你成了親屬。」

  又有三個人,穿戴得很神氣,走上前對淳于棼行禮說:「我們是遵照命令做駙馬儐相的。」其中一個人與淳于棼是老朋友,淳于棼指著他說:「你不是馮翊的田子華嗎?」田子華說:「是的。」淳于棼走上前,握著他的手談過去的事談了很久。淳于棼對田子華說:「你為什麼居住在這裡?」田子華說:「我隨意遊玩,受到了右丞相武成侯段公的知遇和賞識,所以就在這裡安身了。」淳于棼又問他說:「周弁在這裡,你知道嗎?」田子華說:「周生是個尊貴人,擔任司隸的職務,權勢很大,我多次蒙受他的庇護。」兩個人說說笑笑很高興,不久傳來聲音說:「駙馬可以進來了。」三個男儐相解下武器衣帽更換了新衣服,田子華說:「想不到今天能親眼看到這麼盛大的婚禮,不要忘記我。」

  這時有幾十個仙女,演奏各種奇異的音樂,樂聲婉轉清亮,曲調淒涼悲傷,不是人間所能夠聽到的。又有幾十個拿著燈燭領路的人,左右兩邊是金色和綠色的屏障,上面鑲著玲瓏精巧的彩色碧玉,一連有好幾里長。淳于棼端正地坐在車子裡,心神恍恍惚惚,很不安寧,田子華多次和他說笑來安慰他。剛才的那群女子們,各自乘坐著鳳翼輦,也在路上來來往往。

  到了一個宮門,門上寫著「修儀宮」,一群神仙姑姊,也紛紛地來到門邊,讓淳于棼走下車輦行禮,又作揖,又道謝,一忽兒前進,一會兒後退,禮節和人間的一樣,撤去屏障和遮面的羽扇,就看見一個女子,叫金枝公主,年齡大約十四五歲,莊嚴得像神仙一樣。行夫婦大禮,也很莊重達禮。淳于棼夫妻從此感情一天天地融洽,榮譽光彩一天天地興盛,進出的車馬衣服,遊玩宴會跟隨的賓客和侍從,僅次於國王。

  國王讓淳于棼和朝廷官員準備好武器和兵士,在大槐安國西面的靈龜山上大規模地打獵,山連著山險峻而秀美,江河湖泊寬廣得望不到邊際,林中樹木茂盛濃密,飛禽走獸,樣樣都有。他們捕獲了很多獵物,一直到晚上才回去。

  有一天,淳于棼向國王詢問,說:「我不久前結婚的時候,大王曾說是遵照我父親的意思辦的。我的父親原先是駐守邊疆的將軍,因為打仗失利,被捉到匈奴國去,從那以來斷絕書信已經十七八年了。大王既然知道我父親住的地方,請告訴我,讓我去拜見他。」國王立刻對他說:「親家翁的職責是守衛北方的國土,通過書信互相問候,從未斷絕,你只要寫封信告訴一下你的情況,就可以了,不用親自去。」於是讓妻子準備贈送的禮品,派專人送去,幾天後就回了信。淳于棼檢查了書信的字跡和含義,全是父親生平的事跡,信中陳述了思念的感情和對他的教誨,感情和心意表達得很詳盡,全都像從前一樣。又問淳于棼親戚們的生和死,家鄉的興與廢。又說道路相隔遙遠,風煙阻隔,話說得很痛苦,語氣也哀傷,又不讓淳于棼來看望他,說是在丁丑這一年,才能與你相見。淳于棼捧著信,悲哀地哭起來,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

  有一天,妻子對淳于棼說:「你難道不想做官嗎?」淳于棼說:「我放蕩慣了,又不熟悉政界之事。」妻子說:「你只是做你的官,我來幫助你。」妻子就告訴了國王,幾天後,國王對淳于棼說:「我的南柯郡政事治理得不好,太守被我免職了,想借助你的才能,就委曲你擔任這個官職,你們夫妻一起去吧。」淳于棼恭敬地接受了國王的命令。國王就下令讓主管官員給太守準備好行李等用品。於是拿出黃金、美玉、綢緞,還有箱奩、僕妾、車馬等排列在寬廣的街道上,來為公主餞行。淳于棼從小就交友漫遊,講究義氣,並不敢有什麼過分的期望,到這時自然很高興,因而向皇上上表說:「我是將軍家的沒出息的後代,平時也沒有才藝和策略,勉強地擔當重任,一定會擾亂朝廷的法制。擔當重任,自己覺得能力不足,恐怕失職。現在我想廣泛地尋求有才能的人,用來幫助我力所不及的地方。我看司隸潁川人周弁忠亮剛正不阿,嚴守法度不屈曲,具有輔佐政事的能力。處士馮翊郡人田子華謙潔謹慎,通曉事變,十分瞭解政治教化的方法。他們兩個人和我有十年的老交情,我完全瞭解他們的才幹和長處,可以把政事託付給他們。周弁請任命為南柯郡的司憲,田子華請任命為司農,也許可以使我做出優異的政績,使國家的法度章程有條不紊。」國王全都依照他上表說的辦。

  那天晚上,國王和王后在京城的南門外為他們餞行,國王對淳于棼說:「南柯是國家的大郡,土地肥沃,能人很多,不實行愛民政治就不能治理好這個郡。現在又有周弁和田文華二人的贊助,你要勉力為之,以符合國家的期望。」王后告誡公主說:「淳于郎性情剛烈喜歡喝酒,加上又正在少年,做妻子的規則,貴在溫柔順從,你好好地侍奉他,我也就不擔心了。南柯郡雖然離京城不算遠,早晚也不能天天見面,今天離別,怎能不令人傷心淚濕巾帕。」淳于棼和妻子拜謝之後就向南去了。他們站在車上,騎士們簇擁著,說說笑笑十分歡暢,走了幾天就到了南柯郡。

  郡裡的官吏們,和尚道士和地方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奏樂的車隊,武裝的衛士和車子,爭著來迎接,人馬喧鬧,熙熙攘攘,撞鐘打鼓到處一片喧嘩的聲音,連綿十多里。看見城牆和樓臺宮殿,充滿著吉祥的氣象。進入大城門,門上也有一個大匾額,上面題寫的金色大字「南柯郡城」,只見紅色的大門,門外面掛著表示威嚴的劍戟,威武森嚴。淳于棼一到任,就視察風俗民情,協助解決人民的疾苦,政事交給周弁和田子華處理,郡中治理得井井有條。自從他到南柯郡以來二十多年,政治教化推行得十分普遍,百姓們用歌謠頌讚他,為他樹立了歌頌功德的石碑,在他生前就為他建了祠堂。國王很看重他,賞賜給他封地和爵位,居官至於三公宰相。周弁和田子華也全都因為政事處理得井井有條而聞名,也接連被提升到更高的職位上。淳于棼有五個兒子二個女兒,兒子因父母的地位而做官,女兒也嫁給了王族,他家的門第榮耀顯赫,一時達到了極繁盛的地步,當代沒有誰能比得上。

  這一年,有個檀蘿國,來侵犯南柯郡,國王讓淳于棼訓練將官和軍隊去征伐檀蘿國,於是上表推薦讓周弁率領軍隊三萬人,在瑤臺城一帶與敵人戰鬥。周弁剛烈勇敢輕率地冒進,他的部隊吃了大敗仗,周弁一人一騎光著身子逃走,到晚上才回到城裡,敵人也收拾起軍用物資回去了。淳于棼於是囚禁起周弁向皇上請求處罰,國王全都赦免了他們。這個月,司憲周弁背上疽病發作死了。淳于棼的妻子金枝公主也得了病,十多天也死了。

  淳于棼因此請求免去自己的太守職務,護送公主的靈柩回都城去,國王答應了他,就讓司農田子華代理南柯太守的職務。淳于棼悲哀痛若地護送靈柩啟程,威嚴的儀仗隊慢慢地走在路上,哭號的男女,陳設食品祭奠的百姓官使,扯住車轅攔住道路極力挽留的人,數也數不清,就這樣回到了都城。國王和王后穿著白衣服在郊外痛哭,等候著靈柩的到來,授給公主的稱號是「順儀公主」。然後準備好華蓋和樂隊,把公主埋葬在國都東面十里的盤龍岡。這一月,已故司憲周弁的兒子周子榮護著靈柩回到國都。

  淳于棼長期鎮守藩國,與滿朝文武都相處得很好,權貴人家和豪門大族,沒有一個不跟他相處得很好的。自從罷去郡守職務回到首都,出外或在家沒有一定的時間,而交往遊歷時跟隨的賓客隨從,也開始作威作福,並一天天地興盛起來。國王心裡已經有些疑忌和懼怕他了。這時國內有人上表說:「天象表現出譴責的徵象,國家將有大災禍,首都要搬遷,宗廟要崩壞,這災禍將由外姓人引起,禍患將由內部發生。」當時的議論認為各種天象的出現是淳于棼奢侈得超越本份的反映,於是就撤銷了淳于棼的衛士,禁止淳于棼隨便遊玩,軟禁在家裡。淳于棼依仗著自己多年來鎮守南柯郡,一點也沒有不良的政事,只因謠言而引起國王的怨恨和疏遠,心裡煩悶不快樂。國王也瞭解他的心思,因而命令淳于棼說:「我們結成親屬二十多年,不幸小女兒短命而死,不能與你白頭偕老,實在令人悲痛哀傷,所以王后留下外孫子親自養育他們。」又對淳于棼說:「你離家已經很久了,可以暫時回家鄉去,看望一下親戚,幾個外孫留在這裡,你也不要掛念他們,三年以後,我會讓他們去迎接你回來。」淳于棼說:「這裡就是我的家,怎麼還要回家呢?」國王笑著說:「你本來在人世間,家不在這裡。」淳于棼忽然覺得像似在昏睡,迷迷糊糊地,很長時間之後,才突然想起從前的事,於是流著淚請求回到人間,國王示意左右的人送淳于棼走,淳于棼拜了又拜之後走了。

  此時又看見那兩個紫衣使者跟從著,走到大門之外,看見乘坐的車子很破舊,左右支使的人和車夫僕人,一個人也沒有,心裡很感歎奇怪。淳于棼上車走了大約幾里地,又走出一個大城門,很像是從前向東走,來大槐安國時的道路,山川和原野,仍然像從前一樣。送他的兩個使者,一點威嚴的氣勢也沒有,淳于棼的心裡更加不痛快。淳于棼問使者說:「廣陵郡什麼時候能到?」兩個使者自顧唱著小調,很久之後才回答說:「不一會就到了。」不一會兒走出一個洞穴,又看見自己家鄉里巷,與從前沒有什麼兩樣,暗中悲傷起來,不覺流下淚來。

  兩個使者領著淳于棼下車,進入他家的大門,登上自己家的臺階,看見自己的身體躺在堂屋東面的走廊裡,淳于棼很吃驚、害怕,不敢近前去,兩個使者於是大聲呼叫淳于棼的姓名,叫了好幾遍,淳于棼才突然醒悟像原先一樣。看見家裡的僮僕,正拿著掃帚在庭前掃地,兩個客人坐在床榻上洗腳,斜射的陽光還未從西牆上消失,東窗下沒有喝完的酒還在那裡放著。夢中一會兒的時間,像是活了一輩子。淳于棼感慨歎氣不已,就叫過兩個客人把夢中的事說給他們聽。他們也是又驚又怕,於是與淳于棼一起出去,尋找槐樹下的洞穴。淳于棼指著說:「這個就是我在夢中經過進入的地方。」兩個客人以為是狐狸精和樹妖作的怪,就讓僕人拿來斧頭,砍斷樹根,又砍去後來重生的樹枝,搜尋洞穴探究源頭。

  周圍大約一丈方圓,有個大洞穴,根部空空洞洞地看得清清楚楚,能容下一張床,上面有堆積的土,做成城郭臺殿的樣子。好幾斛螞蟻,隱藏聚集在裡面,中間有個小臺,是紅色的,兩個大螞蟻住在那裡,白色的翅膀,紅色的頭,長大約三寸,周圍有幾十隻大螞蟻保護著他,其他螞蟻不敢靠近。這就是他們的國王,這裡也就是槐安國的國都。又挖掘了一個洞穴,直上南面的槐樹枝大約四丈,曲折宛轉,中間呈方形,也有用土堆成的城牆和小樓,一群螞蟻也住在裡面,這裡就是淳于棼鎮守的南柯郡。又一個洞穴,向西去二丈遠,洞穴寬廣空曠,土洞的形狀很不一樣,中間有一個腐爛了的烏龜殼,像斗那麼大,在積雨的浸潤下,長滿了一叢叢小草,小草長得很茂盛,遮蔽著古舊的烏龜殼,這裡就是淳于棼打獵的靈龜山。又挖出一個洞穴,向東去一丈多,古老的樹根盤旋彎曲著,像龍蛇一樣,中間一個小土堆,高一尺多,這就是淳于棼埋葬妻子的盤龍岡上的墳墓。淳于棼回想起夢中的事情,心裡十分感歎,親自觀看追尋跡象,和夢中全都符合。他不想讓兩個客人毀壞它們,馬上讓人們掩埋堵塞,像原來的樣子。

  這天晚上,風雨突然發作,早晨起來去看那洞穴,所有螞蟻都失去蹤跡,不知去了哪裡。所以先前說國家將要有大災難,都城要遷移,這就驗證了。又想起檀蘿國侵略的事,就請兩個客人到外面去尋訪蹤跡,住宅東面一里,有條古老的乾涸了的山澗,山澗邊上有一株大檀樹,藤和蘿糾纏交織,向上看不見太陽,旁邊有個小洞穴,也有一群螞蟻隱藏聚居在裡面,檀蘿國,難道不就是這裡嗎?唉,螞蟻的神奇,尚且不能考究明白,更何況藏伏在山林之中那些大動物的變化呢?

  當時,淳于棼的酒友周弁和田子華,都居住在六合縣,不和淳于棼來往已經十天了。淳于棼急忙派家僮快去問候他們,周生得了暴病已經去世了,田子華也得病躺在床上。淳于棼感慨南柯一夢的縹渺空虛,感悟人生光陰易過,從此將心用於修道,不喝酒也不接近女人。三年以後,是丁丑年,也在家裡死去,當時年齡是四十七歲,符合從前約定的期限。

  李公佐在貞元十八年秋天八月份時,從吳郡到洛陽,臨時停泊在淮河岸邊,偶然聽說了淳于棼,就詢問訪求他遺留下來的事跡,再三反覆地詢訪推敲,發現傳言之事都是從事實中摘取下來的,就編寫抄錄成傳記,以供給好事者閱讀。雖然涉及的是神靈怪異的事情,事情有點不合常情,可是那些竊取官位而維持生活的人,希望這個故事能成為他的借鑒,後來的正人君子們,希望你們把南柯一夢當做是偶然的事,不要拿名利地位在人世間炫耀驕傲了。

  以前的華州參軍李肇評論說:「官做到最高的等級,權力壓倒了京城裡所有的人,達觀的人看待這樣的事,跟此處所說的螞蟻窩有何區別。」

【注釋】
  • [1]羔雁幣帛:古人媒聘之物。羔雁:羔羊和大雁;為訂婚的一種禮物。
  • [2]娣:古時泛稱妹妹;古時稱丈夫的弟媳為「娣」。
  • [3]餗:古代指鼎中的食物,後泛指美味佳肴。
  • [4]闐咽:堵塞;擁擠;喧鬧。
  • [5]葆:車蓋。
  • [6]查枿:樹木砍伐後的再生枝。
  • [7]窞:深坑。
【註】南柯太守傳》出自《太平廣記》卷四百七十五《昆蟲三》,為唐代李公佐所著。

【作者】
  李公佐,唐代小說家。字顓蒙。隴西(今甘肅東南)人。生卒年不詳。舉進士。憲宗元和年間為江南西道觀察使判官。自作傳奇今存《南柯太守傳》、《謝小娥傳》、《廬江馮媼傳》、《古岳瀆經》(一名《李湯》) 4篇。

【賞析】+網路資源[南柯太守傳--百度百科]、[南柯太守傳--維基文庫]、[南柯一夢--成語故事]、[南柯記(湯顯祖)--百度百科]

2013年4月24日 星期三

謝小娥傳--李公佐(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小娥姓謝氏,豫章人,估客女也。生八歲喪母,嫁歷陽俠士段居貞。居貞負氣重義,交遊豪俊。小娥父蓄巨產,隱名商賈間,常與段婿同舟貨,往來江湖間。時小娥年十四,始及笄(ㄐㄧ基)[1],父與夫俱為盜所殺,盡掠金帛。段之弟兄,謝之生侄,與僮僕輩數十,悉沉於江。小娥亦傷胸折足,漂流水中,為他船所獲。經夕而活。因流轉乞食,至上元縣,依妙果寺尼淨悟之室。

  初父之死也,小娥夢父謂曰:「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又數日,復夢其夫謂曰:「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小娥不自解悟,常書此語,廣求智者辨之,歷年不能得。

  至元和八年春,余罷江西從事,扁舟東下,淹泊建業。登瓦官寺閣,有僧齊物者,重賢好學,與余善,因告余曰:「有孀婦名小娥者,每來寺中,示我十二字謎語,某不能辨。」余遂請齊公書於紙,乃憑檻書空,凝思默慮,坐客未倦,了悟其文。令寺童疾召小娥前至,詢訪其由。小娥嗚咽良久,乃曰:「我父及夫,皆為賊所殺。邇後嘗夢父告曰:『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又夢夫告曰:『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歲久無人悟之。」余曰:「若然者,吾審詳矣,殺汝父是申蘭,殺汝夫是申春。且『車中猴』,『車』字去上下各一畫,是『申』字,又申屬猴,故曰『車中猴』;『草』下有『門』,『門』中有『東』,乃『蘭』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過,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畫,下有日,是『春』字也。殺汝父是申蘭,殺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小娥慟哭再拜,書「申蘭、申春」四字於衣中,誓將訪殺二賊,以復其冤。娥因問余姓氏官族,垂涕而去。

  爾後小娥便為男子服,傭保於江湖間,歲餘至潯陽郡,見竹戶上有紙牓(同榜)子,云召傭者。小娥至,應召,詣門,問其主,乃申蘭也。蘭引歸,娥心憤貌順,在蘭左右,甚見親愛。金帛出入之數,無不委娥。已二歲餘,竟不知娥之女人也。先是謝氏之金寶錦繡,衣物器具,悉掠在蘭家。小娥每執舊物,未嘗不暗泣移時。蘭與春,宗昆弟也,時春一家住大江北獨樹浦,與蘭往來密洽。蘭與春同去經月,多獲財帛而歸。每留娥與蘭妻蘭氏同守家室,酒肉衣服,給娥甚豐。或一日,春攜大鯉兼酒詣蘭,娥私歎曰:「李君精悟玄鑑,皆符夢言,此乃天啟其心,志將就矣。」是夕,蘭與春會,群賊畢至,酣飲。暨諸兇既去,春沉醉臥於內室,蘭亦露寢於庭。小娥潛鎖春於內,抽佩刀先斷蘭首,呼號鄰人並至。春擒於內,蘭死於外,獲贓收貨,數至千萬。初,蘭、春有黨數十,暗記其名,悉擒就戮。時潯陽太守張公喜,因而行覈其事。廉吏旌表,乃得免死而已。

  元和十二年夏,娥復父夫之仇畢,歸本里,見親屬。里中豪族爭求聘,娥誓心不嫁,遂剪髮披褐,訪道於牛頭山,師事大士尼蔣律師。娥志堅行苦,霜舂雨薪,不倦筋力。十三年四月,始受具戒於泗州開元寺,竟以小娥為法號,不忘本也。其年夏五月,余歸長安,途經泗濱,過善義寺,謁大德尼,令操見新戒者數十,淨髮鮮帔(ㄆㄟˋ配)[2],威儀雍容,列侍師之左右。中有一尼問師曰:「此郎豈非洪州李判官二十三郎者乎?」師曰:「然」。曰:「使我獲報家仇,得雪冤恥,是判官恩德也。」顧余悲泣。余不之識,詢訪其由。娥對曰:「某名小娥,頃乞食孀婦也。判官時為辨申蘭、申春二賊名字,豈不憶念乎?」余曰:「初不相記,今即悟也。」娥因泣。具寫記申蘭、申春,復父夫之仇,志願相畢,經營終始艱苦之狀。小娥又謂余曰:「報判官恩當有日矣,豈徒然哉。」嗟乎!余能辨二盜之姓名,小娥又能竟復父夫之仇冤,神道不昧,昭然可知。小娥厚貌深辭,聰敏端特,鍊指[3]跛足,誓求真如。爰自入道,衣無絮帛,齋無鹽酪;非律儀禪理,口無所言。後數日,告我歸牛頭山。扁舟泛淮,雲遊南國,不復再遇。

  君子曰:「誓志不捨,復父夫之仇,節也;傭保雜處,不知女人,貞也。女子之行,唯貞與節,能終始全之也。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亂常之心,足以觀天下貞夫孝婦之節。」余備詳前事,發明隱文,暗與冥會,符於人心。知善不錄,非《春秋》之義也,故作傳以旌美之。

【譯文】
  小娥,姓謝,是豫章人,她父親是販運商人。八歲時,她母親就過世了,後來小娥嫁給歷陽一個叫段居貞的俠客。段居貞為人有氣節重視道義,喜歡結交英雄豪傑。小娥的父親積蓄大量的財產,常常和女婿段居貞一起乘船做生意,在江湖上往來。謝小娥十四歲那年,她跟父親和丈夫一起乘船去做生意,沒想到遇上強盜,丈夫和父親都被強盜殺害,金銀緞匹被搶劫一空。段居貞的兄弟們,謝翁的徒弟侄子,以及僕人幾十個人,全被丟入江中。小娥自己也胸口受傷、雙腳骨折,沿著江漂流,幸好被其他船隻救起,船家照顧了一夜才救活。後來她四處流浪討飯維生,到了上元縣,就投靠到妙果寺淨悟比丘尼門下。

  父親死後不久,謝小娥夢見父親對她說:「殺我的人,是車中猴,門東草。」過了幾天,又夢見她丈夫對她說:「殺我的人,禾中走,一日夫。」謝小娥自己解不開謎語,就常常把這些話寫下來,到處請有知識的人分析它,但過了好幾年都沒有人能解答。

  元和八年春天,我解除了江南西道從事的官職,乘船向東而來,船停泊在建業,我到瓦官寺遊覽。有個僧人法號叫做齊物,喜歡賢人又好學,和我交情很好。他告訴我說:「有個名叫小娥的寡婦,每次來到寺裡,都給我看十二個字的謎語,但是我分析不出來。」我就請齊物法師寫在紙上,靠著窗用手指在空中比劃一下,專心思考。在座的客人還沒覺得不耐煩,我已經有答案了。我馬上叫寺裡的小童把謝小娥找來,問她事情的經過。謝小娥難過嗚咽了好久,才說:「我父親和丈夫,都被強盜殺害。事後不久夢見父親對我說:『殺我的人,車中猴,門東草。』又夢見丈夫對我說:『殺我的人,禾中走,一日夫。』可是多年以來沒有人能解答它。」我說:「如果這樣的話,我的判斷應該沒錯。殺你父親的人是申蘭,殺你丈夫的人是申春。你看『車中猴』,車字去掉上下兩畫,是個『申』字;再說申屬猴,所以說『車中猴』。草字頭下面有『門』字,門裡有『東』字,就是『蘭』字呀。再說『禾中走』就是穿田而過,也是『申』字呀。『一日夫』的意思,夫上再加一筆,下面有個日字,是『春』字呀。殺你父親的是申蘭,殺你丈夫的是申春,這就是答案了。」謝小娥痛哭著拜了又拜,把「申蘭」、「申春」四個字寫在衣服裡,發誓要找到並殺死這兩個強盜,為她父親與丈夫報仇。謝小娥問了我的姓名、官職,流著淚走了。

  後來,謝小娥便打扮成男人的樣子,流浪外鄉做人家的佣人。一年多以後,來到潯陽郡,看見一戶人家的竹門上有張紙,紙上寫著:「招收傭人。」小娥就上門去應徵,問主人是誰,沒想到居然正是申蘭。申蘭帶她回家,小娥心裡憤恨難消,外表卻很順從,在申蘭身邊,很受重用。金銀緞匹等財物的帳目,申蘭全都交給小娥掌管。過了兩年多,他竟然不知道小娥是個女人。那些從謝家搶來的金銀財寶、錦繡衣料、穿著服飾、日常用具,全部放在申蘭家裡,小娥只要一拿起從前的東西,總是私下流淚不止。申蘭和申春,是同宗的兄弟。當時申春一家住在長江以北的獨樹浦,和申蘭來往密切。申蘭和申春只要一起出去,總會帶著很多財物回來。每次都留下小娥和申蘭妻子一同看家,給小娥的酒肉衣服等物相當多。有一天,申春帶著一條大鯉魚和酒來找申蘭,小娥私下心想:「李君的思考和答案,都符合夢裡的句子。是上天賜給他智慧,為我解開疑難,如今我的願望就要實現了。」那天晚上,申蘭和申春集合一群強盜,大家痛快飲酒。等到其他強盜走了,申春喝得大醉,睡在房裡,申蘭也睡在露天庭院中。小娥把申春偷偷鎖起來,抽出腰刀先砍掉了申蘭的頭,然後叫周圍鄰居一起過來。申春在屋裡被捉住,申蘭在外面被殺了,官府派人查獲贓物收繳財貨,價值竟有千萬。起初,申蘭、申春有同黨好幾十人,小娥暗地裡記住他們的姓名,如今這些人全都被抓住判了刑。當時潯陽郡的太守張公知道了盗賊案後,感到很高興,因而查明其事,替她上書,匯報詳情並請求朝廷褒揚,因此小娥才免除了殺人償命的死罪。

  憲宗元和十二年夏天,父親、丈夫的仇已報,謝小娥回到家鄉,和親屬見面。家鄉的豪門大族爭著要娶她進門,小娥卻在心中發誓不再嫁人,她剪去頭髮,穿上粗布衣服,到牛頭山學道,拜著名的比丘尼蔣律師。她心意堅定而且很能吃苦,即使是冷天舂谷,下雨天打柴,也從不懈怠。元和十三年四月,她在泗州開元寺受戒正式出家,用小娥做法號,表示不忘她的根本。這年夏天,我回長安,路過泗水時,到善義寺拜訪大德尼師。尼師令幾十個新進的比丘尼,排列在師父的兩旁。其中有個比丘尼問師父道:「這位官人不就是洪州李判官二十三郎嗎?」師傅說:「沒錯」。她又說:「使我能夠報仇雪恨,就是這位判官的大恩大德啊。」她望著我悲傷哭泣。我卻不知她是誰,詳細問原因。她回答道:「我叫小娥,從前那個寡婦。判官當時曾替我分析出申蘭、申春兩個強盜的名字,難道您忘了嗎?」我說:「剛剛一時忘記,現在想起來了。」小娥哭著詳細告訴我她牢記申蘭、申春的名字,為父親、丈夫報了冤仇,心願得以了結,以及計劃這些事的前前後後那些艱難辛苦的情況。小娥又對我說:「總有一天,我會報答您的恩德的。」唉!我能分析出兩個強盜的姓名,謝小娥最終報了父親、丈夫的冤仇,表示老天有眼,因果不昧,明明白白一清二楚。謝小娥相貌敦厚,文學程度很好,聰敏端正,專心修行,發誓追求佛家真理,自從進入道門,生活儉樸,穿衣沒有絲織綢緞,菜中沒有食鹽乳酪,只談律儀禪理,其他一概不談。幾天以後,她向我道別回到牛頭山,以後我乘船遊歷江南,就沒有再見過她了。

  君子言:「發誓立志,報父親、丈夫的仇,是氣節;和傭工雜居一起,沒有人知道她是女人,是貞潔。女人的品行,只要貞潔和氣節能夠始終保全就可以了。但像謝小娥,卻足以用來儆戒世上背叛道義、違反倫常的邪念,用來展示世上貞夫孝婦的節操。」我詳細敘述前因後果,將這件不為人知的事公諸大眾,冥冥中合於善惡報應,因果不爽,符合於勸人向善之理。知道善事而不記錄於世,不合乎《春秋》大義,所以我寫這篇傳記,用來表彰小娥的義行。

【注釋】
  • [1]及笄:古代特指女子十五歲可以盤發插笄的年齡,即成年。
  • [2]帔:古代披在肩背上的服飾。
  • [3]鍊指:束香於指,以火燒灼。為僧尼修煉苦行之一。
【註】謝小娥傳》與一般虛構而成的小說不同,它是一篇實錄的人物傳記。它的內容大多實有其事。其中寫報夢的謎語與詳夢一節,可能是故事流傳過程中為人們所加插的,藉以增加小說的趣味性。

【作者】
  李公佐,唐代小說家。字顓蒙。隴西(今甘肅東南)人。生卒年不詳。舉進士。憲宗元和年間為江南西道觀察使判官。

【賞析】+網路資源[謝小娥傳--百度百科]、[謝小娥傳--椰風書苑/唐傳奇]、[謝小娥傳--維基文庫]、[奇女子傳--維基文庫]、[謝小娥傳--太平廣記/雜傳記八]

2013年4月23日 星期二

柳氏傳--許堯佐(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天寶中,昌黎韓翊有詩名,性頗落託,羈滯貧甚。有李生者,與翊友善。家累千金,負氣愛才。其幸姬曰柳氏,艷絕一時,喜談謔。善謳詠。李生居之別第,與翊為宴歌之地,而館翊於其側。翊素知名,其所候問,皆當時之彥。柳氏自門窺之,謂其侍者曰:「韓夫子豈長貧賤者乎?」遂屬意焉。李生素重翊,無所恡(同吝)惜,後知其意,乃具饍請翊飲。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韓秀才文章特異,欲以柳薦枕於韓君,可乎?」翊驚慄避席曰:「蒙君之恩,解衣輟食久之,豈宜奪所愛乎?」李堅請之,柳氏知其意誠,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翊於客位,引滿極歡。李生又以資三十萬,佐翊之費。翊悅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兩情皆獲,喜可知也。

  明年,禮部侍郎楊度擢翊上第。屏居間歲,柳氏謂翊曰:「榮名及親,昔人所尚,豈宜以濯浣之賤,稽采蘭之美乎?且用器資物,足以待君之來也。」翊於是省家於清池。歲餘乏食,鬻妝具以自給。天寶末,盜覆二京,士女奔駭。柳氏以艷獨異,且懼不免,乃剪髮毀形,寄跡法靈寺。是時侯希逸自平盧節度淄青,素藉翊名,請為書記。洎(ㄐㄧˋ記)宣皇帝以神武返正,翊乃遣使間行求柳氏。以練囊盛麩金,而題之曰:「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嗚咽,左右悽憫。答之曰:「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無何,有蕃將沙吒(ㄓㄚˋ炸)利者,初立功,竊知柳氏之色,劫以歸第,寵之專房。及希逸除左僕射入覲,翊得從行至京師,已失柳氏所止,嘆想不已。偶於龍首岡,見蒼頭以駮(ㄅㄛˊ伯)[1]牛駕輜軿(ㄆㄧㄥˊ憑)[2],從兩女奴。翊偶隨之,自車中問曰:「得非韓員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竊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車者,請詰旦幸相待於道政里門。及期而往,以輕素結玉合,實以香膏,自車中授之,曰:「當遂永訣,願置誠念。」乃回車,以手揮之,輕袖搖搖,香車轔轔,目斷意迷,失於驚塵。翊大不勝情。

  會淄青諸將合樂酒樓,使人請翊,翊強應之,然意色皆喪,音韻悽咽。有虞侯許俊者,以材力自負,撫劍言曰:「必有故,願一效用。」翊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請足下數字,當立致之。」乃衣縵胡,佩雙鞬(ㄐㄧㄢˋ見)[3],從一騎,徑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餘,乃被衽執轡,犯關排闥,急趨而呼曰:「將軍中惡,使召夫人。」僕侍辟易,無敢仰視。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挾之跨鞍馬。逸塵斷鞅,倏忽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驚嘆。

  柳氏與翊執手涕泣,相與罷酒。是時沙吒利恩寵殊等,翊、俊懼禍,乃詣希逸。希逸大驚曰:「吾平生所難事,俊乃能爾乎!」遂獻狀曰:「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兼御史韓翊久列參佐,累彰勳效。頃從鄉賦。有妾柳氏,阻絕凶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撫運,遐邇率化。將軍沙吒利凶恣撓法,憑恃微功,驅有志之妾,干無為之政。臣部將兼御史中丞許俊,族本幽薊,雄心勇決,卻奪柳氏,歸於韓翊。義切中抱,雖昭感激之誠;事不先聞,固乏訓齊之令。」尋有詔:「柳氏宜還韓翊,許俊賜錢三百萬。」柳氏歸翊。翊後累遷至中書舍人。

  論曰:「柳氏志防閑而不克者也,許俊慕感激而不達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選,則當熊辭輦之誠可繼;許俊以才舉,則曹柯澠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跡彰,功待事立。惜鬱堙不偶,義勇徒激,皆不入於正。斯豈變之正乎,蓋所遇然也。」

【譯文】
  唐朝天寶年間,昌黎人韓翊的詩有些出名,他性格豪放、漂泊他鄉貧困潦倒。有一個姓李的人,是他的好朋友,還有萬貫家財,講意氣、愛才。李生有個愛妾柳氏,艷麗非凡。喜歡說笑,善於謳歌吟詠。李生住在另一座宅院,這座宅院是李生與韓翊飲宴歌唱的地方,而韓翊住在這座宅院的旁邊。他是名人,前來拜訪問候他的人,都是當時才德出眾的人。柳氏從門縫窺視後,對侍女說:「韓先生不會是個長久貧賤的人。」就對他產生了愛慕之意。李生一向重視韓翊,沒什麼吝惜的,後來知道柳氏的心意,便備好了飯菜請他喝酒。酒喝得很暢快時,李生說:「柳氏容貌非常,您的文章不同凡響,郎才女貌正好配得上,我想把她進獻給您侍寢,如何?」韓翊嚇了一跳,離席再拜說:「多蒙您的恩德,長久地解衣推食,怎還敢奪你所愛的人呢?」李生堅持原意不變。柳氏知道李生是誠心誠意的,就拜了兩拜,提起衣服坐到韓翊旁邊。李生將韓翊讓坐到客席上,大家暢飲一番。過後,李生又拿出三十萬錢,給韓翊花費用。韓翊見柳氏貌美相當喜悅,柳氏則仰慕韓翊的文才,兩人的心思都實現了,快樂是可想而知的。

  第二年,禮部侍郎楊度在考試中選拔韓翊為上等,韓翊在家賦閒了一年。柳氏對韓翊說:「榮譽可以光宗耀祖,是古人所追求的目標,你怎能因我這個洗衣婦,而耽誤帝王徵用賢才的好事呢?再說一切花費,足夠等到您回來。」韓翊於是帶著柳氏回到清池老家探望父母。一年後,因貧窮缺少米糧,她賣掉化妝品以自給。天寶末年,安祿山攻陷了長安與洛陽,男男女女都驚恐的逃跑了。柳氏因長得漂亮特別顯眼,害怕不能逃過魔掌,便削髮為尼,寄住在法靈寺。當時侯希逸從平盧來任淄青節度使,他一向久仰韓翊的聲名,請他做了書記員。等到英明神武的肅宗皇帝返回帝位後,韓翊才派出幾批人趁空尋找柳氏。他用絹袋裝著碎金,在袋上寫道:「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意思是昔日年輕貌美的柳氏,現在應該是跟著他人了。)柳氏捧著金子傷心哽泣,身旁的人都感動落淚。柳氏回和道:「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不久,有個叫沙吒利的蕃將,剛立了功,私下知道了柳氏的美貌,把她搶到家裡,非常寵愛她。等到侯希逸被授於左僕射入朝見皇帝時,韓翊得以隨行。到了京城,因找不到柳氏的住處,懷念不止。偶然在龍首岡看見一個僕人用雜色牛駕著一輛四面有布幕的車子,車後還跟著兩個侍女。韓翊便尾隨著,車中有人問:「莫不是韓員外嗎?我是柳氏啊。」讓侍女偷偷告訴他已被沙吒利佔有,礙於同車的人不能相見,請明早一定要在道政里門相待。他如約前往,柳氏用薄薄的白綢子繫著玉盒,玉盒中裝著胭脂,從車中交給韓翊,說:「永別了,願您留下它做個留念。」於是迴轉車頭,揮手告別,衣袖輕輕地飄動,香車轔轔而去。沒能看到她,韓翊心亂如麻,感覺一切都消失在車馬疾駛揚起的塵土中,幾乎無法承受這離別之情。

  這時正趕上淄青的各位將領在酒樓上飲宴取樂,派人請韓翊,他勉強答應,然而精神頹廢,聲音悲涼嗚咽。有個藩鎮的武官叫許俊,憑著才能非常自信,他握著劍說:「肯定有什麼難言之隱,願意為您效力。」韓翊不得已,把情況說了。許俊說:「請您寫幾個字,我立刻把她帶來。」於是整理軍裝,佩上一對弓箭袋,讓一個騎兵跟著,直接來到沙吒利的府宅。等沙吒利走出門有一里多路時,就披著蕃將的衣服騎著馬,沖開守衛推門而入,邊跑邊喊說:「將軍得了暴病,讓我來請夫人!」僕人侍女都驚慌地退避,沒人敢抬頭看。他走進堂屋,拿出韓翊的信交給柳氏看,挾著她跨上馬鞍。快馬加鞭,一會兒就到了韓翊跟前。許俊拉住衣襟上前說:「幸未辱命。」四座驚嘆不已。

  柳氏與韓翊拉著手哭泣不止,大家停止了飲宴。當時沙吒利受到皇帝特別的恩寵,韓翊、許俊害怕會有災禍降臨,就去見侯希逸。侯希逸非常吃驚說:「我平生感到難做的事,許俊竟然能做成功啊!」於是向皇帝上表:「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兼御史韓翊,長久以來擔任副手,屢建大功。不久前參加鄉試時,他的愛妾柳氏因兇寇作亂,依附在尼姑庵中。現在已天下承平,四海歸心。但將軍沙吒利兇暴恣肆枉法胡為,憑藉微小的功績,迫使有節操的婦女就範,違反了以德治人的政策。我的部下兼御史中丞許俊,家族本在幽薊一帶,有雄心並且勇敢而果斷,奪回了柳氏,還給了韓翊。許俊內心情真義切,雖然表示了義憤的誠意,但事先沒請示,實在是我缺乏訓練整治的命令所致。」不久,皇帝下詔書:「柳氏確實應還給韓翊,賜給許俊三百萬錢。」柳氏總算能安心地留在韓翊身邊。韓翊後來多次升遷,官至中書舍人。

  評論說:「柳氏想防備賊人而守節卻做不到,許俊仰慕感奮激發卻不得志。如果柳氏憑容貌被選入宮中,那麼馮媛擋熊、班妾辭輦的真誠事蹟還會出現。許俊會因才被皇帝重用,他一定會像曹沫、藺相如那樣建奇功。柳氏節義之事因經歷而彰顯出來,許俊見義勇為之功因救柳氏而建立。可惜節義的美人機遇不好,見義勇為的精神沒有用在為國立功上,因此都不入於正史中。這些事能見之於正史之外,是因他們所做之事造成的。

【注釋】
  • [1]駮:顏色雜亂。
  • [2]輜軿:四面都有帷蓬屏蔽的車。
  • [3]鞬:掛在馬上裝弓箭的器具。

【註】《柳氏傳》,又名《章台柳傳》,唐代傳奇小說,許堯佐所作,收入《太平廣記》485卷。《柳氏傳》通過發生在動亂歲月中的悲歡離合故事,歌頌堅貞的愛情,側面透露安史之亂及亂後蕃將跋扈給人民帶來的災難。

【作者】
  許堯佐,生卒年不詳,約唐憲宗時人。貞元初曾為風翔隴州觀察使邢君牙幕府。德宗時,進士及第,舉宏辭,任太子校書郎。貞元十六年(800年)與敦煌張宗本、滎陽鄭權,皆佐征西幕府。終諫議大夫。堯佐著有《柳氏傳》行於世。另有《五經閣賦》。《全唐詩》錄其詩六首。

【賞析】+網路資源[柳氏傳--香港百科]、[柳氏傳--百度百科]、[柳氏傳--中國國學網]

2013年4月22日 星期一

杜子春傳--李復言(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杜子春者,蓋周隋間人。少落魄,不事家產,以心氣閒縱,嗜酒邪遊。資產蕩盡,投於親故,皆以不事事之故見棄。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長安中,日晚未食,彷徨不知所往。於東市西門,飢寒之色可掬,仰天長吁。有一老人策杖於前,問曰:「君子何嘆?」春言其心,且憤其親戚之疏薄也,感激之氣,發於顏色。老人曰:「幾緡[1]則豐用?」子春曰:「三五萬則可以活矣。」老人曰:「未也。」更言之:「十萬。」曰:「未也。」乃言「百萬」。亦曰:「未也。」曰:「三百萬。」乃曰:「可矣。」於是袖出一緡曰:「給子今夕,明日午時,俟子於西市波斯邸,慎無後期。」

  及時,子春往,老人果與錢三百萬,不告姓名而去。子春既富,蕩心復熾,自以為終身不復羈旅也。乘肥衣輕,會酒徒,徵絲竹,歌舞於倡樓,不復以治生為意。一二年間,稍稍而盡,衣服車馬,易貴從賤,去馬而驢,去驢而徒,倏忽如初。既而復無計,自嘆於市門。發聲而老人到,握其手曰:「君復如此,奇哉。吾將復濟子。幾緡方可?」子春慚不對。老人因逼之,子春愧謝而已。老人曰:「明日午時,來前期處。」子春忍愧而往,得錢一千萬。未受之初,發憤,以為從此謀生。石季倫﹑猗頓小豎耳。錢既入手,心又翻然,縱適之情,又卻如故。不三四年間,貧過舊日。

  復遇老人於故處,子春不勝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牽裾止之曰:「嗟乎拙謀也。」因與三千萬,曰:「此而不痊,則子貧在膏肓矣。」子春曰:「吾落魄邪遊,生涯罄盡,親戚豪族,無相顧者,獨此叟三給我,我何以當之?」因謂老人曰:「吾得此,人間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足衣食,於名教復圓矣。感叟深惠,立事之後,唯叟所使。」老人曰:「吾心也!子治生畢,來歲中元,見我於老君雙檜下。」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轉資揚州,買良田百頃,塾中起甲第,要路置邸百餘間,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侄,遷祔(ㄈㄨˋ付)旅櫬(ㄔㄣˋ趁)[2],恩者煦之,讎者復之。既畢事,及期而往。

  老人者方嘯於二檜之陰。遂與登華山雲臺峰。入四十里餘,見一居處,室屋嚴潔,非常人居。彩雲遙覆,鸞鶴飛翔。其上有正堂,中有藥爐,高九尺餘,紫焰光發,灼煥窗戶。玉女數人,環爐而立。青龍白虎,分據前後。其時日將暮,老人者,不復俗衣,乃黃冠絳帔(ㄆㄟˋ配)士也。持白石三丸,酒一巵(ㄓ之),遺子春,令速食之訖。取一虎皮鋪於內,西壁東向而坐,戒曰:「慎勿語。雖尊神惡鬼夜叉,猛獸地獄;及君之親屬,為所囚縛,萬苦皆非真實。但當不動不語耳,安心莫懼,終無所苦。當一心念吾所言。」言訖而去。子春視庭唯一巨甕,滿中貯水而已。道士適去,而旌旗戈甲,千乘萬騎,遍滿崖谷,呵叱之聲,震動天地。有一人稱大將軍,身長丈餘,人馬皆著金甲,光芒射人。親衛數百人,拔劍張弓,直入堂前,呵曰:「汝是何人?敢不避大將軍。」左右竦劍而前,逼問姓名,又問作何物,皆不對。問者大怒催斬,爭射之,聲如雷,竟不應。將軍者極怒而去。俄而猛虎毒龍,狻猊(ㄙㄨㄢ酸 ㄋㄧˊ尼)獅子,蝮蠍萬計,哮吼拏攫而前,爭欲搏噬,或跳過其上,子春神色不動。有頃而散。

  既而大雨滂澍,雷電晦暝,火輪走其左右,電光掣其前後,目不得開。須臾,庭際水深丈餘,流電吼雷,勢若山川開破,不可制止。瞬息之間,波及座下,子春端坐不顧。未頃而散。將軍者復來,引牛頭獄卒,奇貌鬼神,將大鑊湯而置子春前,長槍刀叉,四面週匝,傳命曰:「肯言姓名即放,不肯言,即當心叉取,置之鑊中。」又不應。因執其妻來,摔於階下,指曰:「言姓名,免之。」又不應。及鞭捶流血,或射或斫,或煮或燒,苦不可忍。其妻號哭曰:「誠為陋拙,有辱君子,然幸得執巾櫛,奉事十餘年矣。今為尊鬼所執,不勝其苦!不敢望君匍匐拜乞,但得公一言,即全性命矣。人誰無情,君乃忍惜一言?」雨淚庭中,且咒且罵,子春終不顧。將軍且曰:「吾不能毒汝妻耶!」令取剉碓(ㄉㄨㄟˋ對),從腳寸寸剉之。妻叫哭愈急,竟不顧之。

  將軍曰:「此賊妖術已成,不可使久在世間。」敕左右斬之。斬訖,魂魄被領見閻羅王。王曰:「此乃雲臺峰妖民乎?」促付獄中。於是鎔銅鐵杖﹑碓搗磑(ㄨㄟˋ味)磨﹑火坑鑊湯﹑刀山劍林之苦,無不備嘗。然心念道士之言,亦似可忍,竟不呻吟。獄卒告受罪畢。王曰:「此人陰賊,不合作得男,宜令作女人。」配生宋州單父縣丞王勤家。生而多病,針灸醫藥之苦,略無停日。亦嘗墜火墮床,痛苦不濟,終不失聲。俄而長大,容色絕代,而口無聲,其家目為啞女。親戚相狎,侮之萬端,終不能對。同鄉有進士盧珪者,聞其容而慕之,因媒氏求焉。其家以啞辭之。盧曰:「苟為妻而賢,何用言矣?亦足以戒長舌之婦。」乃許之。盧生備禮親迎為妻。數年恩情甚篤,生一男,僅二歲,聰慧無敵。盧抱兒與之言,不應。多方引之,終無辭。盧大怒曰:「昔賈大夫之妻鄙其夫,才不笑爾,然觀其射雉,尚釋其憾。今吾陋不及賈,而文藝不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為妻所鄙。安用其子。」乃持兩足,以頭撲於石上,應手而碎,血濺數步。子春愛生於心,忽忘其約,不覺失聲云:「噫……」噫聲未息,身坐故處,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其紫焰穿屋上天,火起四合,屋室俱焚。

  道士嘆曰:「措大誤余乃如是。」因提其髻投水甕中,未頃火息。道士前曰:「吾子之心,喜怒哀懼惡欲,皆能忘也,所未臻者愛而已。向使子無噫聲,吾之藥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難得也!吾藥可重煉,而子之身猶為世界所容矣,勉之哉。」遙指路使歸。子春強登臺觀焉,其爐已壞,中有鐵柱,大如臂,長數尺,道士脫衣,以刀子削之。子春既歸,愧其忘誓,復自效以謝其過。行至雲臺峰,無人跡,嘆恨而歸。

【譯文】
  杜子春是南北朝時北周至隋朝時的人。少年時放浪不羈,沒心思積累家業,心志很高,把一切看得很淡,每天縱酒閒遊。把家產花光後去投奔親友,但親友們都認為他不是個辦正事的人,拒絕收留他。當時已是冬天,他衣衫破爛腹中無食,徒步在長安街上遊蕩,天快黑了,還沒吃著飯,徘徊著不知該去哪裡。他從東街走到西街,飢寒交迫孤苦無依,不由得仰天長嘆。這時有位老人拄著枴杖來到他面前,問他為甚麼嘆息,杜子春就說了他的處境和心情,怨恨親友們對他如此無情無義,越說越憤慨,十分激動。老人問他︰「你需要多少錢才足夠花用呢?」杜子春說︰「我若有三五萬錢就可以維持生活了。」老人說︰「不夠吧,你再多說一些!」「十萬。」老人說︰「還不夠吧!」杜子春就說︰「那麼,一百萬足夠了。」老人還說不夠。杜子春說︰「那就三百萬。」老人說︰「這還差不多。」老人就從袖子裡掏出一串錢說︰「今晚先給你這些,明天中午我在西街的波斯府宅等你,你可別來晚了啊。」

  第二天中午杜子春如期前往,老人果然給了他三百萬錢,沒留姓名就走了。杜子春有了這麼多錢,就又浪蕩起來,自己認為有這麼多錢一生也不會受窮了。從此他乘肥馬穿輕裘,每天和朋友們狂飲,叫來樂隊給他奏樂開心,到花街柳巷鬼混,從來不把以後的生計放在心上。只一二年的工夫,就把老人給他的錢揮霍個精光,只好穿著很便宜的衣服,把馬換成驢,後來驢也沒了,只好徒步,轉眼間又像他剛到長安時那樣,成了個窮光蛋。窮途末路,無可奈何,又仰天長嘆起來。剛一長嘆,那位老人就出現在面前,拉著他的手說︰「你怎麼又弄到這個地步了?真怪。不過沒關係,我還要幫助你,你說吧,要多少錢?」杜子春羞愧難當,不好意思開口。老人再三逼問,杜子春只是慚愧地賠禮。老人說︰「明天中午,你還到從前我約見你的地方去吧。」第二天杜子春很羞愧地去了,老人這次給了他一千萬。杜子春沒接錢就再三表達決心,說這次一定要奮發向上置辦家業,今後會成為大富翁,讓石崇、猗頓這些古時候的大富翁和他相比,都只算個小角色。老人就把錢給了他。錢一到手,杜子春心又變了,又開始揮霍無度花天酒地了。不到三四年間,又是兩手空空,比上次還慘。

  這時,他在長安街上次遇到老人的地方又見到了老人,由於太羞愧,就用手捂上臉躲開了老人。老人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說︰「你能躲到哪裡去?這是最笨的辦法。」然後又給了他三千萬說︰「這次你要還不改過自新,你就永遠受窮吧!」杜子春心想,自己放蕩揮霍,最後弄得身上一文莫名,親戚朋友中有的是豪富的人,但誰也不理睬我,唯獨這位老人三次給我巨款,我該怎樣做才對得起他呢?想到這裡他就對老人說︰「我得到你這三次教訓,應該能夠在人世上自立了。我不但今後要自立,還要賙濟天下孤兒寡母,以此來挽回我失去的名譽和教化。我深深感激你老人家對我的恩惠,若將來我幹成一番事業,也完全是因為你對我的教誨和資助。」老人說︰「這正是我對你的期望啊!你有了成就以後,明年七月十五中元節時,你在老君廟前那兩棵檜樹下等我吧。」杜子春知道孤兒寡母大多流落在淮南,就來到揚州,買了一百頃良田,在城中蓋了府宅,在重要的路口建了一百多間房子,遍召孤兒寡母分住在各個府宅裡。對於他自己家族裡的親戚,不分近親和遠親,過去對他有恩的都給以報答,有仇的,也進行了報復。完成了自己的心願後,杜子春按期就到了老君廟去了。

  到了廟前,見那老人正在檜樹下吹口哨唱歌。見到杜子春後,就領他登上華山雲臺峰。進山四十多里後來到一個地方,見到一幢高大嚴整的房舍,看樣子不是凡人住的。仙鶴繞屋頂飛翔,彩雲在上空繚繞。屋子的正堂中間有一個九尺多高煉丹藥的爐子,爐內紫光閃耀,映亮了門窗。有九個玉女環繞著爐子侍立著,爐子前後有青龍、白虎看守著。這時天快黑了,再看那老人,身上穿的已不是凡間的衣服,而是穿著黃道袍戴著黃道冠的仙師了。仙師拿了三個白石丸和一杯酒給了杜子春,讓他趕快吃下去。仙師又拿了一張虎皮鋪在內屋,在西牆下面朝東坐下,告誡杜子春道︰「你千萬不要出聲。這裡出現的大神、惡鬼、夜叉或者地獄、猛獸;以及你的親屬們被綁著受刑遭罪,這一切都不是真事。你不論看見甚麼慘狀,都不要動不要說話,安心別害怕,那就絕不會對你有甚麼傷害,千萬要想著我這些囑咐!」仙師去後,杜子春向院裡看,院裡有一個裝滿了水的大甕,此外沒看到甚麼。道士剛走,杜子春就聽見外面人喊馬叫震天動地,只見滿山滿谷都是士兵,旌旗飄飄,戈矛閃閃,千乘萬騎蜂擁而來。有一個人自稱大將軍,身高一丈多,他本人和他的馬都披著金鎧甲,光芒耀眼。大將軍的衛士就有幾百人,都舉著劍張著弓,一直來到屋前,大聲呵斥杜子春說︰「你是甚麼人?大將軍到了怎麼竟不迴避!」有些衛士還用劍逼著杜子春問他的姓名,還問他在做甚麼,他都一聲也不吭。見他不出聲,衛士們大怒,一聲聲喊叫著「殺了他!」「射死他!」聲大如雷,杜子春仍是不出聲,那個大將軍只好怒氣沖沖地帶著隊伍走了。過了片刻,又來了一群群的猛虎毒龍、獅子蝮蛇和毒蠍,爭先恐後地撲向杜子春要撕碎他吞食他,有的還在他頭頂跳來跳去張牙舞爪,杜子春仍是不動聲色,過了一會兒,這些毒蛇猛獸也都散去了。

  這時突然大雨滂沱雷電交加,天昏地暗伸手不見五指,不一會兒又有大火輪燃燒著在他左右滾動,光在身前身後閃耀,亮得眼都睜不開。片刻之間,院子裡水深一丈多,空中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像要讓山峰崩塌河水倒流,其勢不可擋。一眨眼的工夫滾滾的浪濤湧到杜子春的座位前,他仍是端端正正坐著連眼皮也不眨一下。接著那位大將軍又來了,領著一群地獄中的牛頭馬面和猙獰的厲鬼,將一口裝滿滾開的水的大鍋放在杜子春面前,鬼怪們手執長矛和兩股鐵叉,命令道︰「說出你的姓名,就放了你,如果不說,就把你放在鍋子裡煮!」杜子春仍不說話。這時鬼怪們又把他的妻子抓來綁在臺階下,指著他妻子向杜子春說︰「說出你的姓名,就放了她。」杜子春還是不作聲。於是鬼怪們鞭打他的妻子,用刀砍她,用箭射她,一會兒燒,一會兒煮,百般折磨慘不忍睹。他妻子苦不堪忍就向杜子春哭號道︰「我雖然又醜又笨,配不上你,但我畢竟給你作了十幾年妻子了。現在我被鬼抓來這樣折磨,我實在受不了啦!我不敢指望你向他們跪伏求情,只希望你說一句話,我就能活命了。人誰能無情,丈夫你就忍心不出聲,讓我繼續受折磨嗎?」他妻子邊哭邊喊又咒又罵,杜子春始終不理不睬。那位大將軍也說︰「你不說話,我還有更毒辣的手段對付你老婆!」說著命令抬來了銼碓,從腳上開始一寸寸地銼他的妻子。妻子哭聲越來越高,杜子春還是連看也不看。

  大將軍說︰「這個傢伙有妖術,不能讓他在世上久待!」於是命令左右,把杜子春斬了,然後把他的魂魄帶著去見閻王。閻王一見杜子春就說︰「這不是雲臺峰的那個妖民嗎?給我把他打入地獄裡去!」於是杜子春受盡了下油鍋、入石磨、進火坑、上刀山所有的地獄酷刑。然而由於他心裡牢記著那位仙師的叮囑,咬著牙都挺過來了,連叫都不叫一聲。後來,地獄的鬼卒向閻王報告,說所有的刑罰都給杜子春用完了。閻王說︰「這個傢伙陰險惡毒,不該讓他當男人,下輩子讓他做女人!」於是讓杜子春投胎轉世到宋州單父縣的縣丞王勤家。杜子春轉世為女子,一生下來就多病,扎針吃藥一天沒斷過,還掉進火裡摔到床下,受了無數的苦,但杜子春始終不出聲。轉眼間杜子春長成了一個容貌絕代的女子,但就是不說話,縣丞王勤的全家認為她是個啞女。有些人對她百般調戲侮辱,杜子春總是一聲不吭。縣丞的同鄉有個考中了進士的人叫盧生,聽說縣丞的女兒容貌很美,就很傾慕,就求媒人去縣丞家提媒。縣丞家藉口是啞女,把媒人推辭了。盧生說︰「妻子只要賢惠就好,不會說話又有甚麼關係呢?正好給那些長舌婦作個榜樣。」縣丞就答應了婚事。盧生按照規矩備了大禮,親自迎回來做為夫妻。兩個人過了幾年,感情非常好,生了一個男孩,男孩已經兩歲了,十分聰明。盧生抱著孩子和她說話,她不吭聲,想盡辦法逗她也不說話。盧生大怒說︰「古時賈大夫的妻子瞧不起他,始終不笑,但後來妻子看見賈大夫射了山雞,也就對他無憾了。我雖然地位不如賈大夫,但我的才學比會射山雞不強百倍嗎?可是你卻不屑於跟我說話!大丈夫被妻子瞧不起,還要她的兒子做甚麼!」說著就抓起男孩的兩腿扔了出去,孩子的頭摔在石頭上,頓時腦漿迸裂,鮮血濺出好幾步遠。杜子春愛子心切,一時間忘了仙師的囑咐,不覺失聲喊︰「呀!……」呀聲還沒完,就發現他自己又坐在雲臺峰的那間道觀中,仙師也在面前。這時是黎明時分,突然紫色的火焰竄上了屋梁,轉眼間烈火熊熊,把屋子燒燬了。

  仙師說︰「你這個窮酸小子,可把我坑苦了!」就提著杜子春的頭髮扔進水甕裡,火立刻就滅了。仙師說︰「在你的心裡,喜、怒、哀、懼、惡、欲都忘掉了,只有愛你還沒忘記。盧生摔你孩子時若不出聲,我的仙丹就能煉成,你也就能成仙了。可嘆啊,仙才真是太難得了!我的仙丹可以再煉,但你卻還得回到人間去,以後繼續勤奮地修道吧!」說完給他向遠方指了路讓他回去。臨走時,他登上燒燬的房基,看見那煉丹爐已壞了,當中有個鐵柱子,有手臂那麼粗,好幾尺長,那仙師正脫了衣服,用刀子削那鐵柱子。杜子春回到家後,非常悔恨他當初忘了對仙師發的誓,想回去找到仙師為他效力以補償自己的過失。他來到雲臺峰,再也沒找到任何人跡,只好懷著惋惜悔恨的心情回來了。

【注釋】
  • [1]緡:成串的錢。一般每串一千文。
  • [2]遷祔:遷柩附葬。櫬:棺材。
【註】杜子春(約前30—約58)河南緱氏(今河南偃師南)人。《杜子春傳》是唐人傳奇中的名篇,作者及出處因刻本流傳說法不一,宋代所編《太平廣記》卷十六載其出自《續玄怪錄》,明代陳應翔刻本的《幽怪錄》(即《玄怪錄》)四卷中則收錄此篇。據考據李復言應為《杜子春》作者,歷來也有許多小說選輯題為鄭還古作。

【作者】
  李復言,名,字復言。隴西(今屬甘肅)人。生卒年、籍貫均不詳。歷任彭城令、蘇州刺史、汝州刺史、泗州刺史等職。太和四年(830年)遊巴蜀,與沈田談天[1],又與白居易友善,有詩倡和。開成五年(840年)應舉時,投省卷於李景讓,被斥「事非經濟、動涉虛妄」。著有《續玄怪錄》五卷。

【賞析】+網路資源[杜子春--維基百科]、[杜子春--百度百科(含日本芥川版杜子春)]、[玄怪錄/一卷--開放文學]、[杜子春(芥川龍之介版)--日光海岸]、[杜子春(芥川龍之介版)--維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