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7日 星期三

風俗通二則(鮑君神、李君神)--應邵(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鮑君神
汝南鮦(ㄊㄨㄥˊ同)陽,有於田得麏(ㄐㄩㄣ君)者,其主未敢取也。商車十餘乘,經澤中行,望見此麏著繩,因持去,念其不事,持一鮑魚置其處。有頃其主往,不見所得麏,反見鮑魚,澤中非人道路,怪其如是,大以為神。
  轉相告語。治病求福,多有效驗。因為起祀舍,眾巫數十,帷帳鐘鼓。方數百里,皆來禱祀,號鮑君神。其後數年,鮑魚主來,歷祠下尋問其故,曰:「此我魚也,當有何神。」上堂取之,遂從此壞。《傳》曰:「物之所聚斯有神。」言人共獎成之耳。

【譯文】
  在汝南鮦陽縣,有個人在野外捉到一隻獐鹿,沒敢立即牽回家,拴在路邊後便先行離去。恰好有經商的車隊一行十餘輛,路過這片沼澤地,人們望見這隻獐鹿拴著繩子,就牽了去,想說沒告訴主人,於心不安,便拿一條鹹魚乾放在原處。不一會兒,捉到獐鹿的人返回來,不見捉到的獐鹿,而見一條鹹魚乾,異常驚訝。心想,沼澤人跡罕至,卻發生如此怪異的事,一定是神跡無疑了。
  這件事輾轉相告,風傳開來,不少人到此求福治病,居然多有效驗。因此為它蓋了一座祀廟,廟中巫祝多達數十人,鐘鼓齊鳴,神幔高掛,十分熱鬧。方圓幾百里內的人們都來祈禱,尊稱鮑君神。幾年過後,放鹹魚乾的那個人經過這裡,到祀廟裡問明事情的原委,不覺啞然失笑,說:「這是我的魚,哪有什麼神呢!」說完,上堂抓起鹹魚乾揚長而去。自此以後,斷了香火,祀廟很快破敗了。《傳》說:「物之所聚斯有神。」它的意思就是因眾人共同的迷信而促成了一物的神性。
★★★★★
【原文】 李君神
  汝南南頓張助,於田中種禾,見李核,意欲持去。顧見空桑中有土,因植種,以餘漿灌溉。後人見桑中反復生李,轉相告語。有病目痛者,息陰下,言李君令我目愈,謝以一豚。目痛小疾,亦行自愈。眾犬吠聲。因盲者得視,遠近翕()赫其下,車騎常數千百,酒肉滂沱★(ㄆㄤ乓 ㄊㄨㄛˊ駝)。間一歲餘,張助遠出來還,見之驚云:「此有何神,乃我所種耳。」因就斫之。

【譯文】
  汝南郡南頓縣的張助,在地裡種莊稼,發現一枚李子核,想著帶回家去。回頭看到一棵桑樹幹的空洞中有一些土,於是就把李核種在裡面,並用種莊稼剩下的水澆了澆。後來有人見桑樹中又生出李樹,便你傳我,我傳你,輾轉相告。有一位患眼病的人,在桑樹樹陰下休息,自言自語地說:「如果李樹君讓我的眼病痊癒,我將送一頭豬表示感謝。」眼痛本是小病,也就自行痊瘉了。結果像眾犬吠聲,相互附和。於是,瞎眼的人想著能見光明,也不論遠近紛紛前來,聚集在李樹下,常常有幾千幾百的車馬,酒肉滿地堆積。隔了一年多,張助出遠門回來了,見到這種情況,吃驚地說:「這李樹哪是什麼神,它是我種植的!」於是就把樹砍掉了。

【註】《風俗通義》,書名,漢唐人多引作《風俗通》。東漢泰山太守應劭撰。原書三十卷,今僅存十篇,析為十卷。

【作者】
  應劭,字仲瑗東漢人,生卒年不詳(約153—196年),僅知曹操207年據有河北時已經過世,汝南南頓人,約東漢靈帝光和元年前後在世。父應奉司隸校尉。一弟應珣。應劭年少篤學,博覽多聞。著有《漢官儀》、《風俗通義》(一作《風俗通》)、《漢書集解音義》二十四卷。《應邵著作

【賞析】+網路資源[反對「淫祀」的《鮑君神》--中國民間故事史]、[風俗通義--維基文庫]、

長恨(歌)傳(附長恨歌)--陳鴻(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唐開元中,泰階平,四海無事。玄宗在位歲久,倦於旰(ㄍㄢˋ幹)食宵衣[1],政無小大,始委於丞相,稍深居遊宴,以聲色自娛。先是元獻皇后武淑妃皆有寵,相次即世。宮中雖良家子千萬數,無悅目者。上心忽忽不樂,時每歲十月,駕幸華清宮,內外命婦,焜燿[2]景從,浴日餘波,賜以湯沐,春風靈液,澹蕩其間。上心油然,怳(ㄏㄨㄤˇ恍)若有遇,顧左右前後,粉色如土,詔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弘農楊玄琰(ㄧㄢˇ眼)女於壽邸,既笄(ㄐㄧ基)[3]矣。鬢髮膩理,纖穠中度,舉止閒冶,如漢武帝李夫人。別疏湯泉,詔賜澡瑩。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煥發,轉動照人。上甚悅。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以導之;定情之夕,授金釵鈿(ㄉㄧㄢˋ電)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搖[4],垂金璫。明年,冊為貴妃,半后服用。由是冶其容,敏其詞,婉孌萬態,以中上意。上益嬖[5](ㄅㄧˋ畢)焉。時省風九州,泥金五嶽,儷山雪夜,上陽春朝,與上行同輦,止同室,宴專席,寢專房。雖有三夫人、九嬪(ㄆㄧㄣˊ貧)、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暨後宮才人,樂府伎女,使天子無顧盼意。自是六宮無復進幸者。非徒殊艷尤態,獨能致是,蓋才智明慧,善巧便佞(ㄆㄧㄢˊ駢 ㄋㄧㄥˋnìng)[6],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焉。叔父昆弟皆列在清貴,爵為通侯。姊妹封國夫人,富埒(ㄌㄧㄝˋ列)王宮,車服邸第,與大長公主侔矣,而恩澤勢力,則又過之。出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目。故當時謠詠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為門楣。」其為人心羨慕如此。

  天寶末,兄國忠盜丞相位,愚弄國柄。及安祿山引兵向闕,以討楊氏為辭。潼關不守,翠華南幸,出咸陽道,次馬嵬(ㄨㄟˊ維)亭。六軍徘徊,持戟不進。從官郎吏,伏上馬前,請誅錯謝天下。國忠奉氂(ㄇㄠˊ毛)纓[7]盤水,死於道周。左右之意未愜,上問之。當時敢言者,請以貴妃塞天下之怒。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牽而去之。蒼黃[8]展轉,竟就絕於尺組之下。

  既而玄宗狩成都,肅宗受禪靈武。明年大兇歸元,大駕還都。尊玄宗為太上皇,就養南官。自南宮遷於西內,時移事去,樂盡悲來,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蓮夏開,宮槐秋落,梨園弟子,玉管發音,聞《霓裳羽衣》一聲,則天顏不怡,左右欷歔。三載一意,其念不衰。求之夢魂,杳杳而不能得。

  適有道士自蜀來,知皇心念楊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術。玄宗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術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馭氣,出天界、沒地府以求之,又不見。又旁求四虛上下,東極大海,跨蓬壺。見最高仙山,上多樓闕,西廂下有洞戶東向,闔其門,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抽簪叩扉,有雙鬟童出應門。方士造次未及言,而雙鬟復入,俄有碧衣侍女至,詰其所從來。方士因稱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寢,請少待之。」於時雲海沉沉,洞天日晚,瓊戶重闔,悄然無聲。方士屏息斂足,拱手門下。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玉妃出。」見一人冠金蓮,披紫綃,佩紅玉,曳鳳履,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已還事。言訖,憫然。指碧衣女取金釵鈿合,各析其半,授使者,曰:「為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方士受辭與信。

  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因徵其意。復前跪致詞:「乞當時一事,不聞於他人者,驗於太上皇。不然,恐鈿合金釵,負新垣平之詐也。」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年,侍輦避暑驪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夜張錦繡,陳飲食,樹花燔(ㄈㄢˊ帆)[9]香於庭,號為乞巧。宮掖間尤尚之。時夜始半,休侍衛於東西廂,獨侍上。上憑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言畢,執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因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復居此。復墮下界,且結後緣。或為天,或為人,決再相見,好合如舊。」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唯自安,無自苦耳。」使者還奏太上皇,皇心嗟悼久之。餘具國史。

  至憲宗元和元年,盩厔(ㄓㄡ周 ㄓˋ至)縣尉白居易,為歌以言其事。使前秀才陳鴻作傳,冠於歌之前,目為《長恨歌傳》。居易歌曰:

 【譯文】
  唐玄宗開元年間,天下太平,四海無事。玄宗做皇帝已多年,漸漸厭倦了朝政,不再夜以繼日地處理國事,把朝中的大小事務,都開始交給丞相去處理。他自己經常深居內宮遊戲宴飲,用音樂和美色使自己快樂。在此之前,元獻皇后和武淑妃都受過玄宗的寵幸,她們相繼去世後,宮中雖有上等人家女兒成千上萬,卻沒有一個看得上眼的,皇上整天悶悶不樂。當時每年十月,皇帝都要帶著車馬去華清宮,宮內外有封號的命婦都穿著鮮明光耀奪目的衣服,像影子一樣跟隨著皇帝的車隊。皇帝洗過澡後,就賞賜命婦們也在御用溫泉中洗浴。春風吹拂著華清池水,命婦們自由自在地沐浴在水中,皇上不禁有些心旌搖盪,期望能遇到一個可心的女子。可是他看看前後左右的嬪妃,卻覺得一個個面色如土,毫無光彩。於是下令,叫高力士暗地裡到宮外搜尋美人。結果在壽王府中找到了弘農郡(今河南靈寶一帶)楊玄琰的女兒。這個少女已經到了成年,鬟髮細膩潤澤,不胖不瘦身材適中,一舉一動都嫻靜嬌媚,就像漢武帝的李夫人。於是另外為她設了一個溫泉浴池,讓她去洗浴。洗完出水以後,顯得身體很柔弱無力,好像連穿輕柔的綢衣也經受不住了。顯得光彩煥發,明艷照人。皇上非常高興。在她正式進見皇上那天,樂隊奏起《霓裳羽衣曲》為她伴行。在定情的那天晚上,皇上送給她金釵鈿盒,用來加深彼此間的愛情,又命她戴上金製步搖,和金製耳墜兒。第二年,冊封為貴妃,衣服用品的待遇相當於皇后的一半。從此楊貴妃努力把自己的容貌打扮得更艷麗,使自己的語言更聰明機智,做出種種嫵媚的姿態,來迎合皇上的心意,皇上當然就愈加寵愛她了。當時皇上巡視各州,祭祀五嶽山川,在驪山上過雪夜,在上陽宮度過春天的早晨,貴妃與皇上走時同車,住宿同房,飲宴專席,睡覺專房。皇上雖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和後宮的才人、樂府的無數歌女,但皇上連看她們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從此六宮中再也沒有其他人能為皇帝侍寢了。這不僅是由於楊貴妃突出的容貌和嫵媚的風姿,還因為她有才能有智慧,聰明伶俐,善於討好獻媚。皇帝還沒開口,她就猜到皇帝心意而去迎合他,這當中真有些無法言傳的妙處。貴妃的叔父兄弟都做了清高尊貴的官,封爵為公侯;姊妹都封為國夫人,富貴跟皇族相等,車馬、衣服、住宅與皇帝的姑母相同,而得到的好處和權力卻超過了她們。貴妃的親屬出入宮禁衛士無人敢擋,京城的長官對他們也不敢正眼相看。因此當時民間有歌謠說:「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又說:「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為門楣。」可見楊氏家族被人們所羨慕已達到何種地步。

  天寶末年,貴妃的哥哥楊國忠竊據了丞相之位,蒙蔽皇帝,把持了國家大權。等到安祿山領兵向京城進發,把討伐楊氏家族作為藉口。潼關很快失守,皇帝只好向南逃跑。出了咸陽,途中停在馬嵬坡時,皇帝的禁衛軍都拿著武器不肯再前進。這時隨從的大小官員跪在皇帝車駕前,請求像漢景帝誅殺晁錯那樣,殺掉楊國忠向天下謝罪。楊國忠捧著謝罪的犛牛纓和水盤向皇帝請罪,結果被處死於道旁。但左右的侍從仍不滿意,皇上問他們,當時敢說話的人就請求殺掉楊貴妃消除天下人的怨恨。皇上知道這事難以挽回,可又不忍心看見貴妃死,就扯起袖子擋住臉,讓人把她拉走。貴妃慌張掙扎,終於被白綾帶絞死。

  不久玄宗逃到了成都,肅宗在靈武繼承了皇位。第二年,叛亂之凶安祿山被殺死,玄宗的車駕又回到了都城。肅宗把玄宗尊為太上皇,讓他到南面的興慶宮殿去養老,不久又讓他遷到西內太極宮。時光流逝,往事已去,唐玄宗不禁樂盡悲來。每到春天的白晝,冬天的夜晚,他看到池中蓮花夏天盛開,宮中的槐樹秋天落葉,聽樂伎吹奏玉管,尤其一聽到《霓裳羽衣曲》,心中就鬱鬱不樂,左右的侍從也嘆息不止。三年當中,想念貴妃的感情始終沒有減少。想從夢中見到貴妃,也始終渺茫不能實現。

  當時正好有個道士從四川來到長安,知道太上皇心裡非常想念楊貴妃,就說自己有李少君的招魂法術。玄宗一聽非常高興,讓他去找貴妃的魂靈。方士便使出他的全部法術來找,但沒有找到。又騰雲駕霧,上到天界,下入地府來尋找,仍沒找到。於是又到周圍東西南北四方和天地之外去尋找。最東面到了大海極遠的邊界,跨過蓬萊,見到一座最高的仙山,上面有很多樓閣,西廂房檐下有個洞門,朝東,門關著,門上寫著「玉妃太真院」。方士拔下簪子敲門,有個紮著雙鬟的女童出來開門,方士匆忙未及開口,而女童卻又進去了。不一會兒有個穿著綠衣服的侍女出來了,問方士從什麼地方來。方士說自己是唐朝天子的使者,並且傳達了玄宗的使命。穿綠衣的人說:「玉妃正睡覺,請稍微等一會兒。」這時雲霧繚繞著仙洞,天色漸漸昏暗,美玉做成的門重新關了起來,靜悄悄的沒有聲息。方士屏息而立,恭恭敬敬地拱著手站在門口外。
過了好一會兒,穿綠衣的侍女才引導方士進去,並且說:「玉妃出來了。」方士看見一個人,戴著金色蓮花冠,披著紫色的絲織衣物,身佩紅玉,穿著鳳頭鞋,在七八個仙女的簇擁下緩步走來,正是楊貴妃。她向方士行了禮,問皇帝平安與否,然後又問了天寶十四年以後的事。玉妃說完後,臉上顯得憂鬱悲傷,用手示意穿綠衣的侍女,讓她取來金釵鈿盒,各拆下一半,交給使者,說:「替我向太上皇道謝,我敬獻這件東西,是為了找回過去的情意。」方士接受了玉妃的話和信物。

  將要動身返回時,臉上露出好像還有話要講。玉妃於是詢問方士還有什麼要求。方士就走上前跪下說:「請說一件你們兩人當時的私事,這事是別人沒有聽到的,以便向太上皇證實。不這樣,恐怕鈿盒金釵會被看作,如漢文帝時新垣平以道術所設的騙局了。」玉妃一時想不起什麼,往後退了幾步站住了,好像在回憶什麼。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道:「天寶十年的時候,我侍候皇帝到驪山宮中避暑。那天正好是七月初七,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晚上。按照秦地的風俗,要在那天晚上掛起錦繡,陳列飲食,在院子裡插花燒香,把這稱作乞巧。皇宮中尤其重視這件事。當時已到半夜,侍衛們已在東西廂房中休息,我單獨侍候皇上。皇上扶著我的肩站著,仰望天空感嘆牛郎織女的遭遇。於是我倆秘密地相互發誓,願世世代代都作夫妻。說完了,拉著手各自輕聲哭泣。這件事只有皇上知道。」玉妃接著又傷感地說:「由於和他這一誓言,我又不能長住在這裡了,還要再回到人間,再結以後的緣份。或者在天上,或者在人間。我倆一定會再相見,成為夫妻,就像之前那樣。」最後又說:「太上皇在人間的時間也不長了,轉告他多多珍重,不要再自尋煩惱。」使者回來向太上皇奏報了見貴妃的經過,太上皇帝不免嘆息傷感了好半天。其餘的事情都寫在國家史書中了這裡就不談了。

  到了唐憲宗元和元年,盩厔縣的縣尉白居易,做了一篇詩歌來敘述這件事。並且把以前陳鴻作的這篇傳記,放在詩的前面,看作是《長恨歌傳》。白居易的歌寫道:(詳見下方)

【注釋】
  • [1]旰食宵衣:天晚才吃飯,天未亮就穿衣起床,多用以稱諛帝王勤勞政事。旰:天色晚。
  • [2]焜燿:明亮、昭顯。
  • [3]笄:古代特指女子十五歲可以盤髮插笄的年齡,即成年。
  • [4]步搖:古代婦女附在簪釵上的一種首飾。
  • [5]嬖:寵愛。
  • [6]善巧便佞:機巧詭詐,逢迎諂媚。便佞:巧言善辯,阿諛逢迎。
  • [7]奉氂纓:指古代官員有過,則頭戴白冠氂纓,表示待罪之身。氂纓:用氂牛尾毛製成的帽纓。
  • [8]蒼黃:匆促忙亂的樣子。
  • [9]燔:炙烤﹑焚燒。
【註】長恨歌傳》,唐人傳奇之一,作於唐憲宗元和初年。作者陳鴻,生卒年不詳,約與白居易同期。當時白居易與陳鴻、王質夫盩厔縣,三人同遊,話及唐玄宗楊貴妃,於是白居易作《長恨歌》;而陳鴻寫《長恨歌傳》。長恨歌傳主要有四個本子:
1. 《文苑英華》本卷七九四《傳》三
2. 《太平廣記》本卷四八六《雜傳記》三
3. 《白氏長慶集》卷十二《感傷》四。
今通行本《長恨歌傳》,大多以宋紹興刻七十一卷本《白氏長慶集》為底本。

【作者】
  陳鴻(即陳源祖),字大亮。生卒年不詳。唐貞元二十一年(805)進士﹐登太常第。曾任太常博士﹑虞部員外郎﹑主客郎中等職。

【賞析】+網路資源[長恨歌傳--互動百科]、[長恨歌傳--百度百科]、[長恨歌傳--維基文庫]

★★★★★
長恨歌--白居易
【原文】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游夜專夜。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ㄆㄧˊ皮)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ㄩ淤)登劍閣。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斷腸聲。

天旋地轉回龍馭,至此躊躇不能去。馬嵬(ㄨㄟˊ維)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君臣相顧盡霑衣,東望都門信馬歸。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梨園弟子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ㄑㄩㄥˊ窮)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金闕西廂叩玉扇,轉教小玉報雙成。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雲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譯文】
  漢家皇上思想獲得傾城傾國美貌佳人,多少年來,在天下一直無處尋得。楊家有位剛成年的姑娘,養在深閨裡沒人見過她容顏。天生麗質無法埋沒,終於被選到皇上身邊。她回頭嫣然一笑就生出百般嬌媚,六宮的粉白黛綠立刻全都失去了光彩。春氣寒涼,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去她肌膚上的胭脂。侍女扶持出浴,顯得嬌懶無力,這時每承皇上寵愛恩澤。如雲鬢髮如花容貌,金步搖在頭上搖顫,在芙蓉帳的溫暖中度過春宵。感覺春宵太短,太陽老高了才睜眼,從此皇上再也不早早上朝。追隨歡樂,伺候宴席,她總在皇帝身旁轉。春天隨從春游,夜晚也是她獨佔。後宮美人兒三千人,對三千人的寵愛都集中在她一身。深宮的夜晚,她妝扮好了去伺候聖君。玉樓中宴會結束,她和春天一樣醉倒了人。姐姐弟兄都封官賜土,一家門戶盡生光真令人稱羡。叫天下做父母的心腸,覺得生男兒還不如生個女郎。

  驪山上的華清宮高插入雲,宮中仙樂飄飄到處可聞。在宮裡緩歌曼舞、彈琴吹簫,皇上整天看也不覺滿足。誰知漁陽反叛的戰鼓震地而來,驚動中斷了霓裳羽衣曲。皇家城闕煙塵滾滾,皇上帶著千輛車萬匹馬,逃往西南。華輦顛簸著走走停停,才西出城門百來里。六軍就不肯前進了,怎麼辦?纏綿多情的美人竟死在皇上馬蹄前。她的花鈿、翡翠翹、金雀、玉搔頭滿地掉落,也沒人去收拾撿取。皇上掩臉哀泣,想救救不了,回頭看時涕淚泗流。棧道插雲彎彎曲曲登上劍閣,風刮起黃塵看來格外蕭索。夕陽西下時,峨眉道上沒多少行人,天子旌旗也沒了光彩。蜀江水這麼碧綠喲,蜀山這麼青翠,皇上日日夜夜懷念情思難斷絕。離宮看見月光是傷心顏色,夜裡聽雨打棧鈴也是斷腸聲息。

  總算平定亂賊,聖駕得回京城,走到這裡叫人徘徊不忍離去。馬嵬坡下泥土中,再也找不著了美人埋葬的那塊地。君臣互相望著,都淚灑衣襟,向東望,信馬由韁回京城。回來看看宮苑園林中,太液池、芙蓉花、未央宮的翠柳依舊媚人。那芙蓉花多像她的臉,那柳葉多像她的眉,見花見柳叫人怎不落淚!在春風桃李花開的日子,在秋雨梧桐落葉的時辰,叫人怎不感傷!太上皇住的南內與西宮長滿秋草,不叫人整理,滿階的紅色落葉也不叫人掃去。當年歌唱的梨園弟子頭上已生白髮,管理熏香草的女人也已老去。晚上螢蟲飛過宮殿,太上皇悄然憶想;夜裡挑著孤燈,直到燈油燒盡了還睡不著。從初夜宮中鐘鼓敲響開始,到看見銀河在天空中出現,埃過漫漫長夜直到天都快亮了。瓦這麼冷霜這麼重,無人同枕鴛鴦枕,無人同擁翡翠被。一生一死間,日子悠悠已經相隔數年,從不見愛人的靈魂進入夢中。

  由臨邛來到京城的道士,傳說能以精誠心把亡魂招來。為了安慰太上皇輾轉懷念的深情,請方士殷勤地去把她尋覓。方士御氣排空快速的像電光一樣,飛到天上鑽入地底到處尋找。更上達九天下到黃泉,都沒有她的蹤影。忽然聽說海上有座仙山,那山在虛無縹緲的雲霧間。仙山樓閣玲瓏矗立在彩雲之中,裡面有許多美妙的仙子。其中有位叫太真的仙子,雪樣肌膚花樣容貌,聽來好像是要找的人。方士到了仙宮,叩西廂的門,報消息的是仙人小玉和董雙成。她聽說漢家天子派來了使臣,不由在九華帳裡驚斷了夢。推開枕穿上衣下得床來,銀屏與珠簾都依次打開。只見她頭上雲髻半偏,剛剛睡醒,花冠還沒整好便走下堂來。風吹著她的仙衣飄飄旋舉,就像當年她的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一雙眼淚落下來,好似一枝霑著春雨的梨花。她脈脈含情地感謝君王,言說生離死別兩相不見。昭陽殿裡的恩愛已斷絕,蓬萊宮裡的日月正漫長!
回頭往下望向人間,只見雲霧阻隔,不見長安。只能以舊物表達深深的情思,請方士將金釵鈿盒帶回去。金釵留一股,鈿盒留一扇,我們一家分一半。只要我們的心像金和鈿一樣堅牢,雖然遠隔天上與人間,總還能相見!臨走叮嚀還有一句話兒緊要,這句誓言只有他和我知道。七月七日長生殿,半夜裡沒人,我們兩個話悄悄:在天上我們願做比翼飛鳥,在地上我們願做連理枝條。天長地久也有終結的一天,此恨綿綿長久永沒有停止的時候。

【註】長恨歌》,是唐朝詩人白居易所作的長篇敘事詩,是白居易最為人傳頌的代表作。《長恨歌》也對許多後代的文學作品產生深遠的影響,包括《長恨歌傳》、《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長生殿》等,甚至影響了日本的文壇,如《源氏物語》、《枕草子》等。

【作者】
  白居易(之二)(772~846)字樂天,晚年又號香山居士,河南新鄭(今鄭州新鄭)人,我國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中國文學史上負有盛名且影響深遠的詩人和文學家。他的詩歌題材廣泛,形式多樣,語言平易通俗,有「詩魔」和「詩王」之稱。官至翰林學士、左贊善大夫。有《白氏長慶集》傳世,代表詩作有《長恨歌》、《賣炭翁》、《琵琶行》等。白居易故居紀念館坐落於洛陽市郊。白園(白居易墓)坐落在洛陽城南香山的琵琶峰。《白居易著作

【賞析】+網路資源[長恨歌--維基百科]、[長恨歌--中國文化資料集]、[長恨歌傳--百度百科]


2013年4月15日 星期一

東城老父傳--陳鴻祖(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老父姓賈名昌,長安宣陽里人。開元元年癸丑生。元和庚寅歲,九十八年矣。視聽不衰,言甚安徐,心力不耗,語太平事歷歷可聽。父忠,長九尺,力能拽(ㄓㄨㄞˋzhuài)倒牛,以材官[1]為中宮幕士。景龍四年,持幕竿,隨玄宗入大明宮,誅韋氏,奉睿宗朝群後,遂為景雲功臣。以長刀備親衛。詔徙家東雲龍門。

  昌生七歲,趫(ㄑㄧㄠˊ喬)捷[2]過人,能摶(ㄊㄨㄢˊ團)柱乘梁,善應對,解鳥語音。玄宗在藩邸時,樂民間清明節鬥雞戲。及即位,治雞坊於兩宮間。索長安雄雞,金毫鐵距,高冠昂尾,千數,養於雞坊,選六軍小兒五百人,使馴擾教飼。上之好之,民風尤甚。諸王世家、外戚家、貴主家、侯家,傾帑(ㄊㄤˇ躺)破產市雞,以償雞直。都中男女以弄雞為事;貧者弄假雞。帝出遊,見昌弄木雞於雲龍門道旁,召入為雞坊小兒,衣食右龍武軍。三尺童子,入雞群,如狎群小,壯者、弱者、勇者、怯者,水穀之時,疾病之候,悉能知之。舉二雞,雞畏而馴,使令如人。護雞坊中謁者王承恩言於玄宗。召試殿庭,皆中玄宗意。即日為五百小兒長。加之以忠厚謹密,天子甚愛幸之。金帛之賜,日至其家。開元十三年,籠雞三百,從封東嶽。父忠死太山下,得予禮,奉屍歸葬雍州。縣官為葬器,喪車乘傳洛陽道。十四年三月,衣鬥雞服,會玄宗於溫泉。當時天下號為「神雞童」。時人為之語曰:「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能令金距期勝負,白羅繡衫隨軟輿。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喪車。」

  昭成皇后之在相王府,誕聖於八月五日。中興之後,制為千秋節。賜天下民牛酒,樂三日,命之曰酺(ㄆㄨˊ樸),以為常也。大合樂於宮中,歲或酺於洛。元會與清明節,率皆在驪山。每至是日,萬樂具舉,六宮畢從。昌冠雕翠金華冠,錦袖繡襦(ㄖㄨˊ如)袴[3],執鐸(ㄉㄨㄛˊ奪)[4]拂,導群雞序立於廣場,顧眄如神,指揮風生。樹毛振翼,礪吻磨距,抑怒待勝,進退有朝,隨鞭指低昂,不失昌度。勝負既決,強者前,弱者後,隨昌雁行,歸於雞坊。角觝(ㄉㄧˇ底)萬夫,跳劍尋橦(ㄔㄨㄤˊ床)[5],蹴(ㄘㄨˋ促)球踏繩,舞於竿顛者,索氣沮色,逡(ㄑㄩㄣqūn)巡不敢入。豈教猱擾龍之徒歟?二十三年,玄宗為娶梨園弟子潘大同女,男服佩玉,女服繡襦,皆出御府。昌男至信至德。天寶中,妻潘氏以歌舞重幸於楊貴妃。夫婦席寵四十年,恩澤不渝,豈不敏於伎,謹於心乎。上生於乙酉雞辰,使人朝服鬥雞,兆亂於太平矣。上心不悟。

  十四載,胡羯陷洛,潼關不守。大駕幸成都,奔衛乘輿。夜出便門,馬踣(ㄅㄛˊ伯)道穽。傷足不能進,杖入南山。每進雞之日,則向西南大哭。祿山往年朝於京師,識昌於橫門外。及亂二京,以千金購昌長安、洛陽市。昌變姓名,依於佛舍,除地擊鐘,施力於佛。洎(ㄐㄧˋ記)太上皇歸興慶宮,肅宗受命於別殿,昌還舊里。居室為兵掠,家無遺物。布衣憔悴,不復得入禁門矣。明日,復出長安南門,道見妻兒於招國里,菜色黯焉。兒荷薪,妻負故絮。昌聚哭,訣於道。遂長逝,息長安佛寺。學大師佛旨,大曆元年,依資聖寺大德僧運平,往東市海池,立陁(ㄊㄨㄛˊ陀)羅尼石幢。書能紀姓名;讀釋氏經,亦能了其深義至道,以善心化市井人。建僧房佛舍,植美草甘木。晝把土擁根,汲水灌竹,夜正觀於禪室。建中三年,僧運平人壽盡。服禮畢,奉舍利塔於長安東門外鎮國寺東偏,手植松柏百株。構小舍,居於塔下,朝夕焚香灑掃,事師如生。

  順宗在東宮,捨錢三十萬,為昌立大師影堂及齋舍。又立外屋,居游民,取傭給。昌因日食粥一杯,漿水一升,臥草席,絮衣。過是,悉歸於佛。妻潘氏後亦不知所往。貞元中,長子至信,衣并州甲,隨大司徒燧入覲,省昌於長壽里。昌如己不生,絕之使去。次子至德歸,販繒(ㄗㄥ曾)[6]洛陽市,來往長安間,歲以金帛奉昌,皆絕之。遂俱去不復來。元和中,潁川陳鴻祖攜友人出春明門,見竹柏森然,香煙聞於道,下馬覲昌於塔下。聽其言,忘日之暮。宿鴻祖於齋舍,話身之出處,皆有條貫,遂及王制。鴻祖問開元之理亂,昌曰:「老人少年,以鬥雞求媚於上。上倡優畜之,家於外宮,安足以知朝廷之事也。然有以為吾子言者。老人見黃門侍郎杜暹(ㄒㄧㄢ先),出為磧(ㄑㄧˋ企)西節度,攝御史大夫,始假風憲以威遠。見哥舒翰之鎮涼州也,下石堡,戍青海城,出白龍,逾蔥嶺,界鐵關,總管河左道,七命始攝御史大夫。見張說之領幽州也,每歲入關,輒長轅挽輻車,輦河間、薊(ㄐㄧˋ記)州庸調繒布,駕轊(ㄨㄟˋ衛)連軏(ㄩㄝˋ月)[7],坌(ㄅㄣˋ笨)[8]入關門。輸於王府,江淮綺縠(ㄏㄨˊ胡)[9],巴蜀錦繡,後宮玩好而已。河州敦煌道,歲屯田實邊食,餘粟轉輸靈州,漕下黃河,入太原倉,備關中凶年。關中粟麥,藏於百姓。天子幸五嶽,從官千乘萬騎,不食於民。老人歲時伏臘得歸休,行都市間,見有賣白衫白疊布。行鄰比廛(ㄔㄢˊ蟬)間,有人禳(ㄖㄤˊ攘)病[10],法用皂布一匹,持重價不克致,竟以幞(ㄈㄨˊ伏)[11]頭羅代之。近者,老人扶杖出門,閱街衢中,東南西北視之,見白衫者不滿百。豈天下之人皆執兵乎?」

  「開元十二年,詔三省侍郎有缺,先求曾任刺史者。郎官缺,先求曾任縣令者。及老人見四十,三省郎吏,有理刑才名,大者出刺郡,小者鎮縣。自老人居大道旁,往往有郡太守休馬於此,皆慘然不樂,朝廷沙汰使治郡。開元取士,孝悌治人而已。不聞進士宏詞拔萃之為其得人也。大略如此。」因泣下。復言曰:「上皇北臣穹(ㄑㄩㄥˊ窮)廬,東臣雞林,南臣滇池,西臣昆夷,三歲一來會朝,視之禮容,照之恩澤,衣之錦絮,飫(ㄩˋ玉)之酒食,使展事而去,都中無留外國賓。今北胡與京師雜處,娶妻生子。長安中少年有胡心矣。吾子視首飾靴服之制,不與向同,得非物妖呼?」鴻祖默不敢應而罷去。   

【譯文】
  老人姓賈名昌,是長安宣陽里人,開元元年,癸丑年生,到元和庚寅年已九十八歲了。他的視力和聽力都沒衰退,言談安詳且很有條理,腦力也沒減退,談起太平時期的事情清清楚楚,使人很愛聽。賈昌的父親名叫忠,身高九尺,力氣很大,能拽住向前走的牛,以武士的身分擔任皇后住的宮殿的侍衛。景龍四年,賈忠拿著武器隨著唐玄宗進入大明宮,殺掉了韋氏,擁戴睿宗登上皇位,使大臣們臣服,於是便成為景雲年間的功臣,被選入長刀隊做了皇帝的貼身侍衛。皇帝下令讓他把家遷到了東雲龍門。

  賈昌長到七歲時,身手靈活超過一般人,能順著柱子爬上屋梁。他能說會道,還能聽懂鳥語。玄宗住在親王府時,喜歡民間在清明節期間舉行的鬥雞遊戲。等到做了皇帝以後,他就在兩宮之間修建了雞場,到處搜購長安的公雞。長著金黃色的羽毛,鐵一般的爪子,高冠翹尾的大公雞共有一千多隻,都養在雞場裡。又從皇帝的禁軍中選出五百位少年,讓他們飼養訓練這些公雞。皇帝喜歡這種遊戲,下面就更加盛行。各位親王皇族,皇帝的外婆家和岳父家、公主家、封侯之家,都不惜傾家蕩產去買雞,或償還欠下的買雞錢。京城中的男男女女,都把擺弄雞作為營生之事,貧窮的人家就玩弄假雞。一次,皇帝出去遊逛,看見賈昌在雲龍門外道邊上玩木雞,於是把他召入皇宮,充當雞場的馴雞少年,吃穿待遇超過禁軍兵士。三尺高的孩子,進入雞群中,就像擺弄一群小孩子,健壯的、瘦弱的、勇敢的、怯懦的,餵水餵食的時間,疾病的跡象,賈昌全都瞭如指掌。賈昌隨便拿出兩隻雞,都很畏怯而馴服,可以像指揮人那樣指揮它們。監護雞場的傳旨太監王承恩把這情況向玄宗作了匯報。玄宗就把賈昌召來在院中驗證,結果非常合乎皇上的心意,當天就任命他擔任五百馴雞少年的首領。加上賈昌忠厚謹慎周到,所以天子很鍾愛他,金帛之類的賞賜,每天都送到他家。開元十三年,宮裡用籠子裝了三百隻雞,跟著玄宗到泰山去祭天。賈昌的父親在泰山腳下去世,由於兒子得寵,所以由賈昌護送遺體回到雍州安葬。縣官備辦了殯葬用品,喪車是用公家驛站的車輛,從洛陽大道上運送。開元十四年三月,賈昌穿上鬥雞的衣服,在溫泉與玄宗會見。當時天下人把賈昌稱為「神雞童」。當時人們為他編出了這樣的話:「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能令金距期勝負,白羅繡衫隨軟輿。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喪車。」

  昭成皇后在相王府時,於八月五日生下了唐玄宗。玄宗登位後,把這一天定為千秋節,賞給天下百姓牛肉和酒,讓他們娛樂三天,把這稱作「大酺」,以後成為定規,在宮中舉行大規模的音樂合奏會,有的年頭還到洛陽舉行這種慶祝活動,元宵節和清明節大都在驪山度過。每到這些日子,各種娛樂活動同時舉行,六宮的后妃嬪媵全都跟隨著。賈昌頭戴雕翠金花的帽子,穿著錦袖繡花的襖褲,手拿鈴鐺,在前引導著雄雞群,使它們很有秩序地站在廣場上。賈昌左顧右盼,神氣活現,指揮靈活。雄雞們豎毛振翅,磨嘴蹭爪,抑住怒氣奪取勝利,一進一退都符合章法;隨著鞭子的指揮時而低頭時而仰首,都沒有越出賈昌的規定。決出勝負以後,勝者在前,敗者在後,跟隨賈昌有秩序地排隊回到雞場。那些摔倒很多人的摔跤手,舞劍的、爬高竿的、踢球的、走繩索的、在竿頂作舞的,看了賈昌的表演都垂頭喪氣,神情沮喪,不敢再上場表演。賈昌難道是教猿猴、馴天龍這一類的人嗎?二十三年,玄宗為賈昌娶了皇帝戲班子裡的潘大同的女兒作妻子,新郎帶的佩玉,新娘穿的繡襖,都是皇帝庫房中的。賈昌後來生了兩個兒子,一叫至信,一叫至德。天寶年間,賈昌的妻子憑著能歌善舞深受楊貴妃的寵愛。賈昌夫婦承受寵幸四十年,皇恩一直沒改變,這是因為他倆擅長技藝而又思想謹慎。皇上生在乙酉年,生肖屬雞,讓人穿上朝服鬥雞,禍亂的兆頭在承平時期就顯露出來了,可是皇上卻沒有省悟。

  天寶十四年,胡人羯人攻下了洛陽,潼關也守不住了,皇帝的車騎只好到成都去。賈昌趕緊跑去保護皇帝的車,夜晚從便門出來,馬跌倒在道邊土坑裡。他傷了腳,不能前進,拄著拐杖進入南山。每逢想到在皇帝面前鬥雞的日子,賈昌就面朝西南放聲痛哭。安祿山當年到京城朝見皇帝時,在橫門外認識了賈昌。等到他攻下東西二京後,就在長安洛陽兩市用千金懸賞尋找賈昌。賈昌於是改了姓名,寄住於佛寺。掃地敲鐘,把精力用到供佛上。等到安史之亂平定,太上皇回到興慶宮,肅宗登上皇位時,賈昌才回到原來住的里弄。見到他居住的房子已被兵丁搶掠,家中東西一點沒剩。賈昌穿著粗布衣服,面容憔悴,不能再入皇宮了。第二天,他又出了長安南門,在招國里的道上遇見了妻子和兒子,他們臉色都枯黃暗淡:兒子背著柴禾,妻子穿著舊棉襖。賈昌和他們聚在一起哭了起來,跟他們在路上訣別,然後就永遠離去了。後來賈昌居住在長安佛寺,跟著高僧學佛。大曆元年,賈昌隨著資聖寺的高僧運平,前往東市海池,建造了刻有陀羅尼經咒的石柱。他學寫字,已能記自己的姓名;讀佛家經書,也能明瞭書中的深刻含義和高妙的道理,並以善心感化民間的人。他又建造了僧房佛舍,種植美好草地和甘甜的果樹。白天就用土培根,提水澆竹;晚上就在禪室中打坐。建中三年,運平和尚人壽已盡,死去了。賈昌完成喪禮後,就在長安東門外的鎮國寺東邊建了一座塔,把運平的遺骨放在了裡邊。在塔周圍他又親手栽了一百棵松柏樹,還在塔下建了一個小房子,自己住在裡面,早晚燒香灑水掃地,侍奉師父如同生前一樣。

  順宗做太子時,施捨三十萬錢,替賈昌建造奉祀高僧遺像的屋子和讀經齋戒的屋子。又建了外屋,備給流浪的百姓住,但收取租費。賈昌於是每天喝一杯粥、一升漿水,睡在草蓆上,穿的是粗絲棉衣。除掉這些,剩餘的錢財全都用來供佛。賈昌的妻子潘氏後來也不知道到何處去了。貞元年間,賈昌長子至信在并州當兵,隨著大司徒馬燧入京朝見皇上,到長奉里探望賈昌,賈昌像沒生過這個兒子似的,不願跟他來往,讓他離開;次子至德回來了,到洛陽市販賣綢緞,來往於洛陽長安之間,每年都向賈昌獻上金帛,賈昌一次也沒有接受。於是兩個兒子都走了,再也沒有來過。元和年間,潁川的陳鴻祖帶一個朋友從春明門出來,看見竹子柏樹長得很茂盛,燒香的煙味在道上都能聞到,二人便到塔下拜見賈昌。光顧著聽賈昌說話了,不知不覺天色已晚,賈昌便把鴻祖二人留宿在讀經齋戒的屋子中,敘述自身的經歷,講得很有條理,自然就提到朝廷過去的一些制度。陳鴻祖詢問開元年間治亂情況,賈昌說:「老夫少年時期,以鬥雞向皇上討好,皇上把我當成歌伎戲子一樣養著,家住在外宮,哪能知道朝廷的事情?然而也還有些值得跟你談一談的。老夫看見黃門侍郎杜暹出朝擔任磧西節度使兼御使大夫,開始憑借國家的風紀法度來威鎮遠方;看見哥舒翰鎮守涼州時,攻下石堡,戍守青海城,從白龍城出發,越過蔥嶺,直達鐵門關為止,總管河左道,經七次任命才兼任御史大夫;又看見張說統轄幽州的時候,每年入關,總是用長轅大車,運送河間、薊州百姓交納的繒和布,連續不斷運入關門。運進皇宮的只有江淮的細紗和縐紗,巴蜀的錦繡,還有後宮妃嬪們玩耍的東西而已。河州敦煌道每年都屯墾,充實邊防軍的糧食,多餘的小米轉運到靈州,再由黃河水運東下,存入太原的糧庫,以備關中荒年時食用。關中的小米,都儲藏在百姓家裡。天子到五嶽去,隨從的官員坐滿了千輛車萬匹馬,但都不用百姓供應吃喝。老夫碰到節日和伏天、臘月回家休息的日子,走在城市的市場上,常看見有賣白衣衫、白疊布的;走到街坊鄰居當中,看到有人用咒術治病,方法是用白布一匹,如果出重價還買不到,就用裹頭的黑色絲織品來代替。近來老夫拄著拐杖出門,走到十字路口,向各個方向細看,穿白衫的人不滿一百人。難道天下的人都當兵去了嗎?

  接著又說:「開元十二年,皇帝下令:中書省、尚書省、門下省的侍郎有缺額時,先選用曾經擔任過刺史的人;郎官有缺額時,先選用曾擔任過縣令的人。到老夫四十歲時,中央三省官員,有點治理刑獄才能的,官職大的便到州郡去做刺史,官職小的做縣令。從老夫住在大道旁邊以來,時常看到有州郡長官在此歇腳,他們臉色慘淡,不高興朝廷的裁減和罷免,讓他們去管理州郡裡的事。開元年間選用人才,只看孝悌和辦事才能,沒聽說用什麼『進士』、『宏詞』、『拔萃』等去選擇人才的。我知道的大概就這些。」於是流下了眼淚。又說道:「太上皇在位時,北面使游牧民族稱臣,東面使雞林國稱巨,南面使滇池國稱臣,西面使西方少數民族稱臣,他們每三年來朝覲一次。朝覲時的禮儀很隆重,接待時的恩惠也很優厚,給他們穿上錦絮,供給他們酒飯,讓他們把事情辦完了就回國,京都不留外國來賓長住。現在胡人和京都的人混雜在一起居住,娶妻生子,長安的少年都有胡人的思想了。你看看首飾靴鞋服裝的樣式,跟過去已不相同,這不算是怪現象嗎?」鴻祖聽了,默然無語,不敢應聲就離開了。

【注釋】
  • [1]材官:武卒或供差遣的低級武職。
  • [2]趫捷:身手敏捷。
  • [3]襦袴:衣褲。
  • [4]鐸:樂器名。一種大鈴,有柄有舌,振舌發聲。古代常用來宣布政教法令或示警。材質不一。
  • [5]橦:柱子,旗竿。
  • [6]繒:絲織品的總稱。
  • [7]轊:車軸頭,即套在車軸末端的金屬筒狀物。軏:小車轅頭上連接橫木的關鍵。
  • [8]岔:聚集。
  • [9]縠:縐紗。
  • [10]禳病:以咒術、祈神等方式治病。
  • [11]幞:同「袱」,古代男子用的一種頭巾,在此用作動詞。
【註】《東城老父傳》,唐代傳奇小說之一,又名《賈昌傳》,收入《太平廣記》485卷,唐代陳鴻祖著,即陳鴻本人。此文描述了唐代斗雞之風氣,反映唐玄宗時代的史實。《東城老父傳》故事敘述唐憲宗元和五年,潁川陳鴻祖訪九十八歲賈昌。

【作者】
  陳鴻祖,字大亮。生卒年不詳。唐貞元二十一年(805)進士﹐登太常第。曾任太常博士﹑虞部員外郎﹑主客郎中等職。

【賞析】+網路資源[東城老父傳--維基文庫]、[東城老父傳--百度百科]、[東城老父傳柳氏傳/太平廣記·卷第四百八十五 雜傳記二]

枕中記(黃粱夢、邯鄲記)--沈既濟(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開元十九年,道者呂翁,經邯鄲(ㄏㄢˊ含 ㄉㄢ單)道上,邸舍中設榻施席,擔囊而坐。俄有邑中少年盧生,衣短裘,乘青駒,將適於田,亦止邸中。與翁接席,言笑殊暢。久之,盧生顧其衣裝弊褻(ㄒㄧㄝˋ謝)。乃歎曰:「大丈夫生世不諧。而困如是乎。」翁曰:「觀子膚極腧(ㄕㄨˋ術)[1],體胖(ㄆㄢˊ盤)無恙,談諧方適;而歎其困者,何也。」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適之為。」翁曰:「此而不適,於何為適。」生曰:「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茂而家用肥,然後可以言其適。吾志於學而游於藝,自惟當年,朱紫可拾,今已過壯室,猶勤田畝。非困而何。」言訖,目昏思寐,是時主人蒸黃粱為饌(ㄓㄨㄢˋ撰),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此,當令子榮適如志。」其枕瓷而竅其兩端。生俯首就之。

  寐中,見其竅大而明,若可處,舉身而入,遂至其家。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麗而產甚殷,由是衣裘服御,日以華侈。明年,舉進士,登甲科,解褐授校書郎。應制舉,授渭南縣尉,遷監察御史起居舍人,為制誥。三年即真。出典同州。尋轉陝州。生好土功。自陝西開河八十里以濟不通。邦人賴之,立碑頌德。遷汴州嶺南道採訪使。入京為京兆尹。是時神武皇帝方事夷狄。吐蕃新諾羅、龍莽布攻陷爪沙。節度使王君㚟(ㄔㄨㄛˋ啜)新被敗死,河湟[2]震恐。帝思將帥之任,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隴右節度使,大破戎虜,斬首七千級,開地九百里,築三大城以防要害,北邊賴之。以石紀功焉。歸朝策勳,恩禮極崇,轉御史大夫吏部侍郎。物望清重,群情翕(ㄒㄧˋ夕)習[3],大為當時宰相所忌,以飛語中之,貶端州刺史。三年徵還,除戶部尚書。未幾,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與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掌大政十年,嘉謀密命,一日三接,獻替啟沃,號為賢相。

  同列者害之,遂誣與邊將交結,所圖不軌,下獄,府吏引徒至其門,追之甚急,生惶駭不測。泣其妻子曰:「吾家本山東,良田數頃,足以禦寒餒(ㄋㄟˇněi),何苦求祿,而今及此,思復衣短裘,乘青駒,行邯鄲道中,不可得也。」引刀欲自裁,其妻救之,得免。共罪者皆死,生獨有中人保護,得減死論。出授驩(ㄏㄨㄢ歡)牧。數歲,帝知其冤,復起為中書令,封趙國公,恩旨殊渥,備極一時。生有五子。僔(ㄗㄨㄣˇ撙)、倜(ㄊㄧˋ替)、儉、位、倚。僔為考功員外,倜萬年尉,儉為侍御史,位為太常丞。季子倚最賢,年二十四,為右補闕。其姻媾皆天下族望,有孫十餘人。

  凡兩竄嶺表,再登鉉(ㄒㄩㄢˋ)臺[4]。出入中外,迴翔臺閣。三十餘年間,崇盛赫弈,一時無比。末節頗奢蕩,好逸樂,後庭聲色皆第一。前後賜良田甲第,佳人名馬,不可勝數。後年漸老,屢乞骸骨,不許,及病,中人候望,接踵於路,名醫上藥畢至焉。將終,上疏曰:「臣本山東書生,以田圃為娛。偶逢聖運,得列官序。過蒙榮獎,特受鴻私。出擁旄鉞(ㄇㄠˊ毛 ㄩㄝˋ越)[5],入昇鼎輔,周旋中外,綿歷歲年,有忝(ㄊㄧㄢˇ舔)恩造,無裨(ㄅㄧˋ必)聖化。負乘致寇。履薄臨深。日極一日,不知老之將至。今年逾八十,位歷三公。鐘漏並歇,筋骸俱弊,彌留沈困,殆將溘(ㄎㄜˋ客)盡。顧無誠效,上答休明,空負深恩。永辭聖代,無任感戀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詔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輔。出雄藩垣,入贊緝熙,昇平二紀,實卿是賴。比因疾累,日謂痊除。豈遽沈頓,良深憫默。今遣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針灸,為朕自愛。讌冀無妄,期於有喜。」其夕卒。

  盧生欠伸而寤。見方偃於邸中,顧呂翁在傍,主人蒸黃粱尚未熟,觸類如故,蹶(ㄐㄩㄝˊ決)然[6]而興曰:「豈其夢寐耶。」翁笑謂曰:「人世之事,亦猶是矣。」生憮然良久,謝曰:「夫寵辱之數,得喪之理,生死之情,盡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再拜而去。

【譯文】
  唐玄宗開元十九年,道士呂翁經過邯鄲道上,當時天色已晚,就在路邊的一個客店,設床鋪席解開包袱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來了個縣邑裡的年輕人盧生,他身穿短襖,騎一匹青馬,要到鄉下田莊去,也是路過客店住宿休息的。盧生進來後,與呂翁的鋪位緊挨著,他口若懸河,談笑自如。說笑了一陣之後,看看自己的衣著打扮,覺得有些破舊寒酸,嘆道:「大丈夫生在世上不順利,而困頓潦倒到這地步,想著都令人灰心喪氣!」呂翁說:「看你膚色舒展滋潤,體魄肥壯強健,言談詼諧舒暢;你卻慨嘆自己困頓,這是為什麼?」盧生說:「我這不過是苟且活著罷了,有什麼舒適順心可言呢!」呂翁說:「像你這樣都不感到舒適順心,怎樣才算舒適順心呢?」盧生道:「應當建功立業名聲四揚,出為將帥入為宰相,能享受豪門富貴的生活,隨意選擇優美的樂音來聽,使氏族更加興旺發達而家用更為豐盛富裕,然後才可以說是舒適順心。我本也志於經學,苦讀詩書,原想說在年輕時就能在科場撈個功名,進而高官厚祿,怎料命運不濟屢試不第,如今都已過了三十了,卻仍然奔波於田畝之間,忙於種地。這不是困頓又是什麼?」說完,兩眼朦朧,昏昏欲睡,這時店主人已蒸上黃粱要做飯,呂翁便從自己包裹裡拿出一個枕頭遞給他,說:「你枕上它,就可以叫你如願以償地得到榮華富貴,舒適順心。」盧生仔細看那枕頭,枕頭是瓷的,兩端有孔洞,盧生接過來倒頭便睡,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他見枕頭兩端的孔洞大而明朗,看起來像是可以進入,便抬腳走了進去,於是到了自己的家。他娶了清河大財主崔員外的女兒為妻,妻子容貌秀麗知書達禮。盧生忽然家產萬貫,從此,衣著車騎日益奢華,過起了富家翁的闊綽生活。第二年便高中進士,脫去布衣換上官服,授為校書郎,然後轉赴渭南縣尉,又升遷任監察御史,兼起居舍人留在皇帝身邊,更兼代皇帝起草詔書的「知制誥」。三年後即外放為官,先後出任同州(今陝西渭南市大荔縣)、陝州(今河南三門峽市陝縣)知州。盧生在地方上做官很是賣力,帶領百姓興修水利,自陝西開通黃河,引水八十里使附近河道暢通,當地居民由此獲益不淺,便為他立碑歌功頌德。之後遷任汴州嶺南道採訪使,再升任為京兆尹。當時,神武皇帝開疆拓土征服四夷,招致夷人反叛,吐蕃首領新諾羅、龍莽布攻陷瓜州(今甘肅省酒泉市瓜州縣)、沙州(今甘肅敦煌),節度使王君㚟剛兵敗被殺,河湟震動。朝廷詔令將帥自告奮勇擔當平叛重任,盧生主動請纓,皇帝當即冊封他為御史中丞、河西隴右節度使,率領大軍征討叛軍。盧生不負重望,大破戎狄,斬首七千,開地九百里,並在要害處修築三座大城鎮守此地,使諸蕃不敢輕舉妄動,北方邊患得解,居民得以休養生息,便為他刻石記功。回到朝廷後記功行賞,皇帝以恩禮相待,任命他為御史大夫、吏部侍郎。他在朝廷中位顯權重名望高,是文武群臣矚目的核心人物,大為當時宰相所忌恨,便以流言蜚語中傷他,結果被貶為端州(今廣東省肇慶市端州區)刺史。三年後又被召回朝廷,任為戶部尚書,沒過多久又升任宰相,與蕭令嵩、裴光庭共同執掌國家大政十年。這期間,他參與了大政方針及機密命令的策劃制定工作,皇帝常接見他,向他咨詢朝政大事,他也披肝瀝膽盡心竭力,世稱賢相。

  盧生權勢日隆,難免受到同儕排擠,於是被羅織罪名,誣告他與邊鎮守將互相勾結圖謀不軌,皇帝就下詔捉拿他。當衙役領人包圍盧生官邸,追究盤問逼得很緊,他懼怕有什麼不測之災就要臨頭。哭著對妻子說:「我家本住山東,有良田數頃,不愁溫飽,何苦自尋煩惱偏去追求高官厚祿,如今落到這個地步,想過那種穿短襖騎青馬,優哉游哉走在邯鄲道上的自在日子,再也不能夠了。」說罷,淚如雨下,要拔刀自盡,幸被老婆奪了下來,鋃鐺入獄。被盧生案牽連的官僚統統被殺,與他一起犯罪的人都被處死了,唯獨盧生有人從中斡旋得以免除死刑,被貶斥到驩州(今越南義安省榮市)為官。數年之後,皇帝知道他冤枉,又起任他為中書令,封為趙國公,皇恩隆重,為一時之最。他有五個兒子,依次為僔、倜、儉、位、倚,都跟他沾了光。老大僔為考功員外郎,老二倜為萬年縣(今屬江西省上饒市)縣尉,老三儉為侍御史,老四位為太常丞。小兒子倚最為賢能,年僅二十四,官居右補闕(中書省諫官,可直接參與大政方針的建議和制定)。五個兒子娶的媳婦,都是名門望族、王公貴戚之女,還給盧生生了十幾個孫子。

  三十多年以來,盧生兩次遠放嶺南又重登宰相職位,出入於朝廷內外,來回於臺閣之間,高官厚祿,恩崇顯赫,一時無比。生活末節也十分奢侈放蕩,他喜好玩樂,家裡的歌伎女色都是第一流的。皇帝前後兩次賞賜給他的良田甲第、美人名馬等,不計其數。後期年紀漸漸老了,他屢次請求告老還鄉,均未應允。到有病的時候,前來看望問候的人絡繹不絕,名醫紛紛登門診治,名貴藥品應有盡有。臨終之前,盧生給皇帝上書道:「微臣本是山東一介書生,以耕田讀書為樂,不想恭逢聖朝時運,做了幾十年的官。過去常受聖上榮寵獎掖、偏愛,一直忝居高位,出外則任將帥擁重兵,入內則登相位升首輔,周旋於朝廷內外,已連續過了好多年了。深感有愧於皇上恩遇而對國家沒有貢獻;又唯恐居非其位,才不稱職,招致禍患。終日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如此日甚一日,不覺老之將至。今已年過八十,官位歷任三公,已是垂垂老矣,今已老態龍鍾,精疲力盡,精神恍忽,思慮沉滯,看看生命就將到達盡頭。對皇上的美意恐已無法報答,有負聖恩。想永遠辭別,告老返鄉,若蒙聖上恩准,實是無限感激。在此恭謹呈表告罪,敬請皇上作主。」皇帝傳下詔書說:「愛卿乃才俊之士,輔佐我多年,出外則率眾師稱雄於藩國,入朝則幫助朝政,使國家安定。我朝二世升平,實是有賴愛卿之力。在你疾病繞身之後,天天聽說即將痊愈,不料突然如此沉重,我心深感同情憐憫,今特派遣大將軍高力士前往府上慰問,你要勉加針灸,為我而自愛,願我的希望不會落空,盼望聽到你的喜訊!」盧生接到奏章,心滿意足,當晚睡下就死去了。

  盧生翻了個身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客店裡,又看到呂翁也在自己身邊,店主人蒸著的黃粱米飯尚未煮熟呢,用手摸摸周圍的東西時也都依然如故,這才頓然醒悟道:「剛剛只是做了一場夢呀!」呂翁笑著說:「人生如夢,如此而已!」盧生悵然失意,怔了半日,向呂翁致謝道:「人生在世,富貴榮華,寵辱得失,生老病死,七情六欲,都不過是一場空嘛!我算是全都知道了。感謝先生教我不可妄想紛馳,晚生謹受您的教誨!」說罷,再拜而去。

【注釋】
  • [1]腧:人體中的穴道。
  • [2]河湟:今青海省和甘肅省境內的黃河和湟水流域,唐時是唐與吐蕃的邊境地帶。
  • [3]翕習:親近。
  • [4]鉉臺:宰相。
  • [5]旄鉞:旄與鉞。為將帥領統權柄的代表。
  • [6]蹶然:急起、驚起的樣子。

【註】枕中記》一名《黃粱夢》、《邯鄲夢》,是《唐人傳奇》中的名篇,作者是沈既濟。,寫一個窮書生盧生在邯鄲旅店裏遇到道士呂翁而覺悟的故事。

【作者】
  沈既濟(約750--800),字不詳,吳郡(今蘇州)人,唐代小說家,史學家。早年潦倒無聞,「博通群籍,史筆尤工」,唐德宗時做過史館修撰,《舊唐書》本傳稱他「博通群籍,史筆尤工」。生卒年均不詳。《沈既濟著作

【賞析】+網路資源[邯鄲記--中文百科在線]、[呂翁--百度百科]、[枕中記--維基文庫]、[枕中記--中國古代傳奇小說選]、[《太平廣記》/正文·卷第八十二/異人二--讀書網]

2013年4月14日 星期日

虯髯客傳--張說(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隋煬帝之幸江都。命司空楊素守西京。素驕貴,又以時亂,天下之權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貴自奉,禮異人臣。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未嘗不踞(ㄐㄩˋ具)床而見,令美人捧出,侍婢羅列,頗僭(ㄐㄧㄢˋ見)於上。末年愈甚,無復知所負荷,有扶危持顛之心。一日,衛公李靖以布衣上謁,獻奇策。素亦踞見。公前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為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而起,謝公,與語大悅,收其策而退。當公之騁辯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ㄈㄨˊ扶)立於前,獨目公。公既去,而執拂者臨軒指吏曰:「問去者處士第幾!住何處!」公具以對,妓誦而去。

  公歸逆旅,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公起問焉,乃紫衣帶帽人,杖揭一囊。公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公遽延入,脫去衣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面畫衣而拜,公驚答拜。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託喬木,故來奔耳。」公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曰:「彼屍居餘氣[1],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眾矣,彼亦不甚逐也。計之詳矣,幸無疑焉。」問其姓,曰:「張。」問其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辭氣語,真天人也。公不自意獲之,愈喜愈懼,瞬息萬慮不安,而窺戶者無停履。數日,亦聞追訪之聲,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馬,排闥(ㄊㄚˋ踏)而去,將歸太原。

  行次靈石旅舍,既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以髮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虯(ㄑㄧㄡˊ球),乘蹇(ㄐ|ㄢˇ檢)驢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欹(ㄑㄧ七)臥,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親刷馬。張熟視其面,一手握髮,一手映身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斂衽前問其姓。臥客答曰:「姓張。」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遽拜之。問第幾,曰:「第三。」問妹第幾,曰:「最長。」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張氏遙呼:「李郎且來見三兄!」公驟拜之,遂環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計已熟矣。」客曰:「饑。」公出市胡餅。客抽腰間匕首,切肉共食。食竟,餘肉亂切,送驢前食之,甚速。客曰:「觀李郎之行,貧士也。何以致斯異人?」曰:「靖雖貧,亦有心者焉。他人見問,故不言,兄之問,則不隱耳。」具言其由。曰:「然則將何之?」曰:「將避地太原。」曰:「然,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則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於是開革囊,取一人頭並心肝,卻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

  又曰:「觀孝郎儀形器宇,真丈夫也。亦聞太原有異人乎!」曰:「嘗識一人,愚謂之真人也,其餘,將帥而己。」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幾?」曰:「僅二十。」曰:「今何為?」曰:「州將之子。」曰:「似矣,亦須見之。李郎能致吾一見乎?」曰:「靖之友劉文靜者,與之狎(ㄒㄧㄚˊ峽)。因文靜見之可也。然兄何為。」曰:「望氣者言太原有奇氣,使訪之。李郎何日到太原?」靖計之日,曰:「期達之明日,日方曙,候我於汾(ㄈㄣˊ焚)陽橋。」言訖,乘驢而去,其行若飛,迴顧已失。公與張氏且驚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無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復相見,大喜。偕詣劉氏,詐謂文靜曰:「有善相者,思見郎君,請迎之。」文靜素奇其人,一旦聞有客善相,遽遣使迎之,使迴而至,不衫不履,裼(ㄒㄧˊ席)裘[2]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虯髯默然,居末坐,見之心死,飲數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劉,劉益喜自負。既出,虯髯曰:「吾得八九矣,然須道兄見。李郎宜與一妹復入京。某日午時,訪我於馬行東酒樓下,有此驢及瘦驢,即我與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別而去,公與張氏復應之。

  及期訪焉,宛見二乘,攬衣登樓,虯髯與一道士方對飲,見公驚喜,召坐圍飲。十數巡,曰:「樓下櫃中有錢十萬,擇一深穩處駐一妹。某日復會於汾陽橋。」如期至,即道士與虯髯已到矣。俱謁文靜。時方弈棋,起揖而語。少焉,文靜飛書迎文皇看棋。道士對奕,虯髯與公旁侍焉。俄而文皇到來,精采驚人,長揖而坐。神氣清朗,滿坐風生,顧盼煒(ㄨㄟˇ偉)[3]如也。道士一見,慘然斂棋子,曰:「此局全輸矣!於此失卻局哉!救無路矣,復奚言!」罷弈,請去。

  既出,謂虯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為念。」因共入京。虯髯曰:「計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與一妹同詣某坊曲小宅相訪。李郎相從,一妹懸然如磬。欲令新婦祗(ㄓ支)[4]謁,兼議從容,無令前卻也。」言畢,吁嗟而去。公策馬而歸。即到京,遂與張氏同往。乃一小版門子,叩之,有應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門,門愈壯。婢四十人,羅列庭前。奴二十人,引公入東廳。廳之陳設,窮極珍異,巾箱妝奩冠鏡首飾之盛,非人間之物。巾櫛[5]妝飾畢,請更衣,衣又珍異。既畢,傳云:「三郎來!」乃虯髯紗帽裼裘而來,亦有龍虎之狀,歡然相見。催其妻出拜,蓋亦天人也。遂延中堂,陳設盤筵之盛,雖王公家不侔(ㄇㄡˊ謀)也。四人對饌訖,陳女樂二十人,列奏其前,飲食妓樂,若從天降,非人間之曲。

  食畢,行酒,家人自堂東舁(ㄩˊ魚)[6]出二十床,各以錦繡帕覆之。既陳,盡去其帕,乃文簿鑰匙耳。虯髯曰:「此盡寶貨泉貝之數。吾之所有,悉以充贈。何者?欲於此世界求事,當或龍戰[7]三二十載,建少功業。今既有主,住亦何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內,即當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輔清平之主,竭心盡善,必極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從夫之貴,以盛軒裳。非一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榮一妹。起陸之貴,際會如期,虎嘯風生,龍吟雲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贈,以佐真主,贊功業也,勉之哉!此後十年,當東南數千里外有異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與李郎可瀝酒東南相賀。」

  因命家僮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訖,與其妻從一奴,乘馬而去。數步,遂不復見。公據其宅,乃為豪家,得以助文皇締構之資,遂匡天下。貞觀十年,公以左僕射(ㄆㄨˊ葡|ㄝˋ業)[8]平章[9]事。適南蠻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入扶餘國,殺其主自立,國已定矣。」公心知虯髯得事也。歸告張氏,具衣拜賀,瀝酒東南祝拜之。乃知真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我皇家垂福萬葉,豈虛然哉。或曰:「衛公之兵法,半乃虯髯所傳也。」

【譯文】
  隋煬帝巡幸揚州,命司空楊素留守都城長安。楊素位尊而驕橫,又認爲時局混亂,天下掌握大權、有重望的人,沒有誰比得上自己,因而生活奢侈驕貴,禮節排場也超出臣子所應有的,每逢公卿大臣言事,賓客拜謁,楊素都伸開兩隻腳,雙膝弓起坐在床榻上接見,態度傲慢無禮,又令美女簇擁而出,侍婢排列兩旁,排場享用超越本分仿效皇帝。晚年這種情景更加厲害,不再知道自己擔負的責任,不再有拯救艱危局勢的用心。一天,衛國公李靖以平民的身分去謁見楊素,獻上奇策。楊素也是以輕慢無禮的態度接見。李靖上前作揖,說:「天下正亂,英雄競相崛起。您身爲王室重臣,必須把網羅豪傑的事放在心上,不該如此傲慢地接見賓客。」楊素臉上露出敬佩的神色,站起來向李靖道歉,和他交談,談得非常高興,接受李靖獻納的策書才從正堂退出。正當李靖滔滔不絕辯論之時,有一女子相貌出衆,手執紅色拂塵,站在前面,獨自看著李靖。李靖走了之後,手拿拂塵的女子憑欄指著士卒說:「去問一下,正離開的那個未做官的讀書人排行第幾?住在哪裡?」李靖一一回答了小吏,小吏告訴女子後,女子口裡唸誦著離開了。

  李靖回到旅館。那晚的五更剛過,忽然聽見有人輕聲叩門,李靖起來詢問。乃是一個穿紫衣戴帽子的人,杖上掛著個包裹。李靖問:「你是誰?」答道:「我是楊素家執紅拂塵的女子。」李靖於是請她進來。脫去衣帽,是一個十八、九歲的美麗女子。未施脂粉,身著花衣向前拜禮,李靖吃驚地還禮。女子說:「我侍奉楊素這麽久,看天下的人也不少了,沒有一個比得上你的。兔絲、女蘿不能獨自生長,願意託身於喬木之上,所以出奔來依靠你。」李靖說:「楊司空在京師的權勢這樣大。叫我怎麽辦呢?」紅拂女答:「他不過是個暮氣沉沉,無所作為之人,不值得害怕。衆女子知道他成不了事,已經走了很多人了。他也沒積極要把她們找回來。我自有周詳的安排,希望你不要疑慮。」李靖問她的姓,答:「姓張。」問她排行,答:「最長。」看她的肌膚、儀容舉止、脾氣性情,真是天仙一般。李靖意外獲得這樣一個女子,又高興又害怕,瞬息間又十分憂慮不安,不停地窺視屋外是否有人追蹤而至。幾天裡,也聽到了追查尋訪紅拂女子的消息,但沒有嚴厲追索的意思。於是紅拂女子穿著男裝推門而出,乘馬和李靖一道向太原而去。

  途中住宿在靈石的旅舍中,擺好桌案後,爐中煮的肉也將熟了。張氏將長髮放下垂至地上,站在桌案前梳頭。李靖則去刷馬。忽然有一個人,中等身材,滿腮捲曲的紅鬍鬚,騎著一匹瘦弱的驢子來到。把皮革做的囊袋扔在爐前,拿過枕頭斜臥著,看著張氏梳頭。李靖看了非常生氣,但沒有發作,還在刷馬。張氏注目細看來者的面容,一手握著頭髮,一手放在身後向李靖搖手示意,讓他不要發怒。張氏急忙梳完頭,整理衣襟上前問客人的姓。臥在那兒的客人答:「姓張。」張氏回答道:「我也姓張。應該算是妹」。於是向他行禮。問排行第幾,答:「第三。」他就問張氏第幾,答:「最長。」虯髯客於是高興地說:「今天很高興,能遇上大妹子。」張氏遠遠地叫道:「李郎快來拜見三哥。」李靖急忙拜見。於是三人環繞桌子坐下。客問:「煮的什麽肉?」李靖答:「羊肉,估計已熟了。」客說:「肚子真的餓了。」李靖就出去買燒餅回來。客人抽出腰間的匕首,切肉大家一起吃。吃過後,剩下的肉亂切了幾刀遞到驢前餵給驢吃,馬上就吃完了。客人說:「看李兄的樣子,應該是一個貧士。怎麽能得到這樣的美婦人?」李靖說:「我雖貧困,也是有心做大事的人。他人問我,我一定不會說。兄長既然問了,我就不瞞你。」一一說出事情的緣由。客問:「那麽將去投奔誰?」李靖說:「先到太原避一避風頭。」客說:「這樣也好,我本就不是你要投奔依靠的人。」客又問:「有酒嗎?」李靖說:「客店西邊就是酒肆。」李靖到酒店取來一斗酒。喝了一杯後,客說:「我有些下酒物,李兄要不要和我一起用來下酒?」李靖說:「不敢,謝謝。」客人打開革製的囊袋,取出一個人頭和心肝。把頭扔回囊袋中,用匕首把心肝切了,兩人一塊吃。說:「這人是負心於天下的人,銜恨他十年了,今天終於結果了他,消除了我心頭的遺憾。」

  又說:「看李兄你的儀表氣度,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你為何選擇到太原去,你是聽說太原有個不尋常的人嗎?」李靖答:「曾經認識一個人,我認爲他是真命天子。其餘認識的人都只是作將帥的材料罷了。」客問:「他姓什麽?」李靖答:「和我同姓。」客說:「多大年紀?」答道:「僅二十歲。」客說:「現在做什麽?」李靖說:「是州將的兒子。」客說:「就是了。我也想見見他,李兄能幫我引薦一下嗎?」李靖說:「我的朋友劉文靜和他很親近,可以讓劉文靜引薦一下。但是你爲什麽要見他呢?」客說:「會看天象的人說太原有奇異的氣象,讓我尋訪這王氣。你哪一天能到達太原?」李靖正在計算到達的日子時,客說:「到達的第二天,天剛亮時到汾陽橋等我。」說完,騎上驢子,如飛而去,轉頭間已看不見了。李靖和張氏又驚又喜,久久才說:「豪俠之士一定不會騙人,不須擔心害怕。」於是快馬加鞭趕路。

  到了預訂的日子,來到太原,果然又和虯髯客相見了,十分高興。就一同前去拜見劉文靜。對劉文靜謊稱:「有個善於看相的人想見見李世民,請你迎請他來。」劉文靜一向就覺得李世民並非常人,一旦聽說有客人善於相面,就立即派人把李世民迎來。使者去了不久,就和李世民一道回來了。李世民服裝不整,披著裘衣而來,神采飛揚,儀態與常人不同。虯髯客默不作聲,坐在末座,看見李世民,他就死了心(再不打算在中原發展)。飲了數杯酒,招李靖過來對他說:「是真命天子不錯!」李靖把這話告訴劉文靜,劉文靜聽了更高興了,更覺得自己沒看錯人。從劉文靜家出來之後,虯髯客說:「我想八九不離十了,但必須讓我道長兄再看看他,才能確定。李兄你應該和大妹子再入京。在某日的午時,到馬行東面的酒樓找我。樓下若有這頭驢和一匹瘦驢,就能確定我和道長兄都已在樓上了。到了就上樓來。」說完又告別離去。李靖和張氏又答應下來。

  到了約定的日子去尋訪,果然看見兩頭坐騎。就提著衣襟登上樓去,虯髯客與一道士正在對飲,見到李靖很是驚喜,招呼坐下一起飲酒。酒過十數巡後,虯髯客說:「樓下的櫃中有錢十萬。選一隱秘處把大妹子留下。某日再到汾陽橋會我。」李靖在約定的日子到了汾陽橋,道士和虯髯客已經到了。一同去拜見劉文靜,劉文靜當時正在下棋。作揖之後大家一起寒暄談話。一會兒後,劉文靜趕緊寫信派人迎請李世民來看棋。道士和劉文靜下棋,虯髯客和李靖在一旁陪著。不一會兒,李世民到來。神采驚人,作了個長揖坐下。神清氣爽讓滿坐氣氛頓時活躍起來,眼睛炯炯有神。道士一見十分傷心,下了子棋子後,說:「這局全輸了!現在已失掉全局,沒辦法可救了,不須再說說什麽了!」停止下棋,請求離去。

  離開劉家後,道士對虯髯客說:「這個天下不是你的天下,可以到別的地方發展。勉勵他,要他不要把這裡的事放在心上。」於是共同入京。分別的時候虯髯客對李靖說:「計算你的行程,某日才能到京。到的第二天,可與大妹同往某個小巷的小屋中找我。你和大妹在一起,結爲夫婦,貧窮得什麽都沒有。我想讓我的妻子出來拜見你們,順帶隨意談談,不要推辭了。」說完,嘆息而去。李靖策馬而回。一到京城,就與張氏同去拜訪虯髯客。見到一小板門,敲門,有人應聲,開門招呼說:「三郎讓我們恭候李郎和娘子多時了。」請進內庭,愈往內門愈壯闊。到了內庭,四十位婢女,排列在庭前。二十位奴僕引領李靖進入東廳,廳上的陳列擺設,都是極爲珍貴稀有的東西。巾箱中化粧品、首飾等又珍貴又繁多,都不是人間尋常之物。梳理化粧完畢,又請去換衣,衣服也非常珍奇。換好衣服,有人傳話道:「三郎來了!」正是虯髯客,頭戴紗帽,身著裘衣而來,也有龍虎之氣,相貌不凡。大家高興地相見。虯髯客催促他的妻子出來拜見,也是天仙一般的人。於是引進中堂,擺設的酒筵非常豐盛,即使王公貴族之家也不能相比。四人入席後,又叫出二十位歌舞女,在面前排列演奏。樂聲似從天降,不是人間的曲子。

  吃完飯,又行酒令。家人從東堂擡出二十個桌案,每個都用錦繡織成的巾帕蓋著。排列擺放好後,全部揭去巾帕,是文簿和鑰匙。虯髯客說:「這裡面記載的是全部的寶物和錢幣的數量。我所有的東西,全部贈送給你。爲什麽呢?本來想要在你們國家成大事,在群雄征戰三、二十年後,建立少許的功業。現在既然天下有主,還住在這裡有什麽用?太原的李氏,是真正英明的君王。三五年內,就能遇上太平。李兄憑著奇特的才能,輔佐太平君主,全力爲善,一定會位極人臣。大妹憑著天仙般的容貌,學有不尋常的才藝,隨著丈夫富貴,可以享受榮華富貴的生活。不是大妹,就不能使李郎受到賞識;不是李郎,就不能使大妹享受榮華。帝王的興起,就會有一些輔佐他的人,就像是約定好一樣如期而至,就像虎嘯風生,龍吟雲集一樣,本來就不是偶然之事。拿著我的贈予,輔佐真命天子,幫助他成就功業,勉力爲之吧!這之後再過十年,東南方數千里之外有不尋常的事,就是我得以成事的時候。大妹和李郎可以向東南方灑酒相賀。」

  於是命家中童僕排列叩拜,說:「今後李郎、大妹是你們的主人了。」說完,和他的妻子帶著一個奴僕,騎馬離去。走了幾步,就看不見了。李靖擁有了這個宅子,就成了豪富之家,得以用資財幫助李世民創業,於是平定天下。貞觀十年,李靖任宰相。適逢南蠻入朝上奏說:「有千艘海船,十萬兵士,進入扶餘國,殺死它的君王,自立爲王。現在國家已經平定了。」李靖心知是虯髯客已經成事。回來告訴張氏,穿著禮服一同拜賀,向東南方灑酒祝禱叩拜。從以上故事我們就可以知道真命天子的興起,不是英雄想成就成的,何況那些不是英雄的人呢!作爲別人的臣子而荒謬地妄想作亂的人,只是螳臂擋車罷了。我皇家垂福於萬世,哪裡只是空言而已!有人說:「衛國公李靖的兵法,半數是虯髯客所傳授的。」

【注釋】

  • [1]屍居餘氣:形容人即將死亡。亦以謂人暮氣沉沉,無所作為。
  • [2]裼裘:披著裘衣。裼:穿上長衣。
  • [3]煒:光亮的樣子。
  • [4]祗:恭敬。
  • [5]櫛:梳理。
  • [6]舁:抬舉、扛抬。
  • [7]龍戰:群雄爭戰。
  • [8]僕射:職官名。秦時設置,因古時重視武官,用善射的人掌理事物,漢以後各朝都據秦法而有此官。至唐時,左右僕射相當於宰相的職任。
  • [9]平章:職官名。唐宋以同平章事為宰相之職,元置平章為丞相之副。

【註】虯髯客傳》,是一篇豪俠類唐人傳奇,晚唐道士杜光庭所著,收錄在宋人李昉所編《太平廣記》中。故事以隋末天下群雄爭霸為背景,牽引出三個名傳後世的英雄人物─李靖紅拂女虯髯客─之間的俠義故事,後人合稱為「風塵三俠」。

【作者】
  杜光庭(850年-933年),字賓至,一說字聖賓,號東瀛子,處州縉雲(今中國浙江)人。唐朝時著名道士。喜讀經、史書,工詞章、翰墨之學。懿宗設萬言科選士,不中,遂入天臺山為道士。僖宗奔蜀,光庭始充麟德殿文章應制,後隱居青城山白雲溪。王建據蜀,賜號廣成。有《廣成集》。《杜光庭詩詞》《杜光庭著作

【賞析】+網路資源[虯髯客傳--維基文庫]、[虯髯客傳--百度百科]、[虯髯客傳--Tony私藏古文觀止]

古鏡記(紫珍記)--王度(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隋汾(ㄈㄣˊ焚)陰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師禮事之。臨終,贈度以古鏡,曰:「持此則百邪遠人。」度受而寶之。鏡橫徑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繞鼻列四方,龜龍鳳虎,依方陳布。四方外又設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繞輪廓。文體似隸,點畫無缺,而非字書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氣之象形。」承日照之,則背上文畫,墨入影內,纖毫無失。舉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絕。嗟乎,此則非凡鏡之所得同也,宜其見賞高賢,是稱靈物。侯生嘗云:「昔者吾聞黃帝鑄十五鏡。其第一橫徑一尺五寸,法滿月之數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鏡也。」雖歲祀攸遠,圖書寂寞,而高人所述,不可誣矣。昔楊氏納環,累代延慶。張公喪劍,其身亦終。今度遭世擾攘,居常鬱怏。王室如燬,生涯何地。寶鏡復去,哀哉!今具其異跡,列之於後。庶千載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由耳。

  大業七年五月,度自侍御史罷歸河東,適遇侯生卒而得此鏡。至其年六月,度歸長安。至長樂坡,宿於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頗甚端麗,名曰鸚鵡。度既稅駕,將整冠履,引鏡自照。鸚鵡遙見,既便叩首流血,云:「不敢住。」度因召主人問其故,雄云:「兩月前,有一客攜此婢從東來。時婢病甚,客便寄留,云還日當取。比不復來,不知其婢由也。」度疑精魅,引鏡逼之。便云:「乞命,即變形。」度即掩鏡曰:「汝先自敘,然後變形,當捨汝命。」婢再拜自陳云:「某是華山府君廟前長松下千歲老狸,大行變惑,罪合至死。遂為府君捕逐,逃於河渭之間。為下邽(ㄍㄨㄟ歸)[1]陳思恭義女,蒙養甚厚,嫁鸚鵡與同鄉人柴華。鸚鵡與華意不相愜,逃而東出韓城縣。為行人李無傲所執,無傲粗暴丈夫也,遂將鸚鵡遊行數歲。昨隨至此,忽爾見留。不意遭逢天鏡,隱形無路。」度又謂曰:「汝本老狸,變形為人,豈不害人也?」婢曰:「變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惡,自當至死耳。」度又謂曰:「欲捨汝可乎?」鸚鵡曰:「辱公厚賜,豈敢忘德。然天鏡一照,不可逃形。但久為人形,羞復故體。願緘於匣(ㄒㄧㄚˊ峽),許盡醉而終。」度又謂曰:「緘鏡於匣,汝不逃乎?」鸚鵡笑曰:「公適有美言,尚許相捨。緘鏡而走,豈不終恩。但天鏡一臨,竄跡無路,唯希數刻之命,以盡一生之歡耳。」度登時為匣鏡,又為致酒。悉召雄家鄰里與宴謔,比婢頃大醉。奮衣起舞而歌曰:「寶鏡寶鏡,哀哉予命。自我離形,於今幾姓。生雖可樂,死不必傷。何為眷戀,守此一方。」歌訖,再拜,化為老狸而死,一座驚歎。

  大業八年四月一日,太陽虧。度時在臺直,晝臥廳閣。覺日漸昏,諸吏告度以日蝕甚。整衣時,引鏡出,自覺鏡亦昏昧,無復光色。度以寶鏡之作,合於陰陽光景之妙。不然,豈合以太陽失曜,而寶鏡亦無光乎!怪歎未已。俄而光彩出,日亦漸明。比及日復,鏡亦精朗如故。自此之後,每日月薄蝕,鏡亦昏昧。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俠者,獲一銅劍長四尺。劍連於靶,靶盤龍鳳之狀,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爍,非常物也。俠持過度曰:「此劍俠常試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旁照數丈,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愛古,如饑如渴,願與君今夕一試。」度喜甚。其夜果遇天地清霽(ㄐㄧˋ記),密閉一室,無復脫隙,與俠同宿。度亦出寶鏡,置於座側。俄而鏡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視如晝。劍橫其側,無復光彩。俠大驚曰:「請內鏡於匣。」度從其言。然後劍刀吐光,不過一二尺耳。俠撫劍歎曰:「天下神物,亦有相伏之理也。」是後每至月望,則出鏡於暗室,光常照數丈。若日影入室,則無光也。豈太陽太陰之耀不可敵乎。

  其年冬,兼著作郎。奉詔撰周史,欲為蘇綽(介紹之二)立傳。度家有奴曰豹生,年七十矣,本蘇氏部曲。頗涉史傳,略解屬文。見度傳草,因悲不自勝。度問其故,謂度曰:「豹生常受蘇公厚遇,今見蘇公言驗,是以悲耳。郎君所有寶鏡,是蘇公友河南苗季子所遺蘇公者,蘇公愛之甚。蘇公臨亡之歲,戚戚不樂。常召苗生謂曰:『自度死日不久,不知此鏡當入誰手。今欲以蓍(ㄕ施)(ㄕˋ式)一斷[2],先生幸觀之也。』便顧豹生取蓍,蘇公自揲(ㄕㄜˊ捨)[3]布卦。卦訖。蘇公曰:『我死十餘年,我家當失此鏡,不知所在。然天地神物,動靜有徵。今河洛之間,往往有寶氣與卦兆相合,鏡其往彼乎。』季子曰:『亦為人所得乎?』蘇公曰:「詳其卦云,先入侯家,復歸王氏。過此以往,莫知所之也。』」豹生言訖,涕泣。度問蘇氏,果云舊有此鏡。蘇公薨(ㄏㄨㄥ烘)[4]後,亦失所在,如豹生之言。故度為蘇公傳,亦具言其事於末篇。論蘇公蓍筮絕倫,默而獨用,謂此也。

  大業九年正月朔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家。弟勣(ㄐㄧ績)出見之,覺其神彩不俗,更邀入室,而為具食。坐語良久,胡僧謂勣曰:「檀越[5]家似有絕世寶鏡也,可得見耶?」勣曰:「法師何以得知之。」僧曰:「貧道受明錄秘術,頗識寶氣。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連日,絳(ㄐㄧㄤˋ醬)氣[6]屬月,此寶鏡氣也。貧道見之兩年矣。今擇良日,故欲一觀。」勣出之,僧跪捧欣躍。又謂勣曰:「此鏡有數種靈相,皆當未見。但以金膏塗之,珠粉拭之,舉以照日,必影徹牆壁。」僧又歎息曰:「更作法試,應照見腑臟,所恨卒無藥耳。但以金煙薰之,玉水洗之,復以金膏珠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遂留金煙玉水等法,行之無不獲驗。而胡僧遂不復見。

  其年秋,度出兼芮(ㄖㄨㄟˋ瑞)城令。令廳前有一棗樹圍可數丈,不知幾百年矣。前後令至,皆祠謁此樹。否,則殃禍立及也。度以為妖由人興,淫祀宜絕。縣吏皆叩頭請度,度不得已,為之一祀。然陰念此樹,當有精魅所託,人不能除,養成其勢,乃密懸此鏡於樹之間。其夜二鼓許,聞其廳前磊落有聲,若雷霆者。遂起視之,則風雨晦暝,纏繞此樹。雷光晃耀,忽上忽下。至明,有一大蛇,紫鱗赤尾,綠頭白角,額上有王字。身被數鎗,死於樹下。度便收鏡,命吏出蛇,焚於縣門外。仍掘樹,樹心有一穴,於地漸大,有巨蛇蟠(ㄆㄢˊ盤)泊之跡,既而實之,妖怪遂絕。

  其年冬。度以御史帶芮城令。持節河北道,開倉糧,賑給陝東。時天下大饑,百姓疾病,蒲陝之間,癘疫尤甚。有河北人張龍駒,為度下小吏。其家良賤數十口,一時遇疾。度憫之,齎(ㄐㄧ積)此鏡入其家,使龍駒持鏡夜照。諸病者見鏡,皆驚起,云:「見龍駒持一月來相照,光陰所及,如冰著體,冷徹腑臟,即時熱定。」至晚並愈。以為無害於鏡,而所濟眾。於是令密持此鏡,遍巡百姓。其夜,鏡於匣中,冷然自鳴,聲甚徹遠,良久乃止。度心獨怪。明早,龍駒來謂度曰:「龍駒昨忽夢一人,龍頭蛇身,朱冠紫服。謂龍駒:『我即鏡精也,名曰紫珍。常有德於君家,故來相託,為我謝王公。百姓有罪,天與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後月,當漸愈,無為我苦。』」度感其靈怪,因此誌之。至後月,病果漸愈,如其言也。

  大業十年,度弟勣自六合丞棄官歸。又將遍遊山水,以為長住之策。度止之曰:「今天下向亂,盜賊充斥,欲安之乎?且吾與汝同氣,未嘗遠別。此行也,似將高蹈。昔尚子平遊五嶽,不知所之。汝若追踵前賢,吾所不堪也。」便涕泣對勣。勣曰:「意已決矣,必不可留。兄今之達人,當無所不體。孔子曰:『匹夫不可奪志矣。』人生百年,忽同過隙。得情則樂,失志則悲。安遂其欲,聖人之義也。」度不得已,與之決別。勣曰:「此別也,亦有所求。兄所寶鏡,非塵俗物也。勣將抗志雲路,棲蹤煙霞,欲兄以此為贈。」度曰:「吾何惜於汝也。」即以與之。勣得鏡遂行,不言所適。

  至大業十三年夏六月,始歸長安,以鏡歸。謂度曰:「此鏡真寶物也。勣辭兄之後,先遊嵩山少室。陟(ㄓˋ置)石梁,坐玉壇。屬日暮,遇一嵌巖。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勣棲息止焉。月夜,二更後,有兩人。一貌胡,鬚眉皓而瘦,稱山公。一面闊,白鬚眉長,黑而矬(ㄘㄨㄛˊcuó嵯)[7],稱毛生。謂勣曰:『何人斯居也?』勣曰:『尋幽探穴訪奇者。』二人坐,與勣談久,往往有異義出於言外。勣疑其精怪,引手潛後,開匣取鏡。鏡光出,而二人失聲俯伏。矬者化為龜,胡者化為猿。懸鏡至曉,二身俱殞。龜身帶綠毛,猿身帶白毛。

  即入箕山,渡潁水。歷太和,視玉井。井旁有池,水湛然綠色。問樵夫,曰:『此靈湫(ㄑㄧㄡ秋)[8]耳,村閭每八節祭之,以祈福佑。若一祭有闕,即池水出黑雲,大雹傷稼,白雨流樹,浸堤壞阜。』勣引鏡照之,池水沸湧,有雷如震。忽爾池水騰出,池中不遺涓滴。可行二百餘步,水落於地。有一魚,可長丈餘,粗細大於臂。首紅額白,身作青黃間色,無鱗有涎,龍形蛇角。嘴尖,狀如鱘魚,動而有光。在於泥水,困而不能遠去。勣謂蛟也,失水而無能為耳。刃而為炙,甚膏有味,以充數朝口腹。遂出於宋汴。汴主人張琦,家有女子患,入夜,哀痛之聲,實不堪忍。勣問其故,病來已經年歲,白日即安,夜常如此。勣停一宿,及聞女子聲,遂開鏡照之。痛者曰:『戴冠郎被殺。』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雞死矣,乃是主人七八歲老雞也。

  遊江南。將渡廣陵揚子江,忽暗雲覆水,黑風波湧,舟子失容,慮有覆沒。勣攜鏡上舟,照江中數步,明朗徹底,風雲四斂,波濤遂息,須臾之間。達濟天塹,躋攝山[9],趨芳嶺。或攀危頂,或入深洞。逢其群鳥環人而噪,數熊當路而蹲,以鏡揮之,熊鳥奔駭。是時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濤聲振吼,數百里而聞。舟人曰:『濤既近,未可渡南。若不迴舟,吾輩必葬魚腹。』勣出鏡照,江波不進,屹如雲立。四面江水豁開五十餘步,水漸清淺,黿(ㄩㄢˊ元)(ㄊㄨㄛˊ駝)[10]散走。舉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後卻視,濤波洪湧,高數十丈,而至所渡之津也。遂登天臺,周覽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徹,纖微皆見。林間宿鳥,驚而亂飛。還履會稽。逢異人張始鸞,授勣『周髀(ㄅㄧˋ必)九章』及『明堂六甲』之事。與陳永同歸。

  更遊豫章。見道士許藏秘,云是旌陽七代孫,有咒登刀履火之術,說妖怪之次。便言豐城縣倉督李敬慎家,有三女遭魅病,人莫能識,藏秘療之無效。勣故人曰趙丹,有才器,任豐城縣尉,勣因過之。丹命祗(ㄓ知)承人指勣停處,勣謂曰:『欲得倉督李敬慎家居止。』丹遽設榻為主禮。勣因問其故,敬曰:『三女同居堂內閣子,每至日晚,即靚(ㄐㄧㄥˋ敬)妝衒(ㄒㄩㄢˋ炫)服。黃昏後,即歸所居閣子,滅燈燭。聽之,竊與人言笑聲,及至曉眠。非喚不覺,日日漸瘦,不能下食。制之不令妝梳,即欲自縊投井。無奈之何。勣謂敬曰:『引示閣子之處。』其閣東有窗,恐其門閉固而難啟,遂晝日先刻斷窗欞四條,卻以物支柱之如舊。至日暮,敬報勣曰:『妝梳入閣矣。』至一更,聽之,言笑自然。勣拔窗欞子,持鏡入閣照之。三女叫云:『殺我婿也。』初不見一物,懸鏡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長一尺三四寸,身無毛齒。有一老鼠,亦無毛齒,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宮,大如人手。身披鱗甲,煥爛五色,頭上有兩角,長可寸許,尾長五寸以上,尾頭一寸,色白,並於壁孔前死矣。從此疾愈。

  其後尋真至廬山,婆娑數月。或棲息長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連跡。舉鏡視之,莫不竄伏。廬巖處士蘇賓,奇識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來。謂勣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間。今宇宙喪亂,他鄉未必可止。吾子此鏡尚在,足自衛,幸速歸家鄉也。』勣然其言,即時北歸,便遊河北。夜夢鏡謂勣曰:「我蒙卿兄厚禮,今當捨人間遠去,欲得一別,卿請早歸長安也。』勣夢中許之。及曉,獨居思之,恍恍發悸。即時西首秦路。今既見兄,勣不負諾矣,終恐此靈物,亦非兄所有。」數月,勣還河東。大業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鳴,其聲纖遠,俄而漸大,若龍咆虎吼,良久乃定。開匣視之,即失鏡矣。

【譯文】
  隋朝時,汾陰有個姓侯的人,是天下少有的奇士。王度曾經向對待師長一樣禮遇他。侯生臨去世時,贈送王度一面古鏡,說:「你拿著它,則各種妖邪都會離開你的。」王度接受了這面古鏡,把它當作寶貝一般。這面古鏡寬有八寸,鏡鼻是一隻蹲伏的麒麟。圍繞著鏡鼻劃分出四個方位,有龜、龍、鳳、虎按照方位布在上面。四方之外又布有八卦。八卦之外又有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等分列十二時辰。十二時辰之外,又有二十四字,繞鏡一周。字體酷似隸書,一點一劃都不缺少。但是這二十四字,在字書上一個也查找不到。這位姓侯的人說:「鏡子背面的二十四字是二十四節氣。」將鏡子對著太陽照看,它背面上的文字、圖形,都印過來,一厘一毫也漏不掉。將它舉起叩擊,會徐徐發出清亮悅耳的聲音,過了一天才會聽不到。唉!這面古鏡跟一般的鏡子絕對不同。只適宜高尚賢達的人來鑒賞它,所以稱它為有靈氣的寶物。這位姓侯的人生前曾經說過:「從前,我曾聽人說過黃帝鑄了十五面鏡了。第一面直徑一尺五寸,效法滿月的數據。第二、第三……以次遞減相差一寸。這面古鏡是第八面。」雖然年歲距今已經非常遙遠了,鏡子上的圖形文字又不能說話講述自己的來歷。像侯奇士這樣的有道高人講述的這面古鏡的來歷,就不可不信了。昔年,楊家把楊玉環送入宮中,而世代慶賀,張公失去一柄劍而身隨劍死。現在,王度遭逢時世變化的憂擾,經常鬱悶不樂;國破家亡,何處是賴以生存之地呢?侯奇士送我的寶鏡又失落了。真讓人感傷!現在將寶鏡所經歷的奇異之事記錄下來。千年之後,若有人得到它,也好知道它的來歷啊!

  隋煬帝大業七年五月,王度從御史任上辭官回河東,正好遇上侯奇士去世而得到這面古鏡。到這年六月,王度又返回長安。途經長樂坡,借宿在程雄家裡。他家新近接受他人暫時寄養的一名婢女,容貌頗為端莊秀麗,名叫鸚鵡。到了晚上,王度就要脫衣歇息,拿起古鏡照照,遠處的鸚鵡看見了,便連連叩頭說:「哎呀,我再也不敢住在這兒啦!」頭都叩出了血。王度將程雄召喚過來,詢問這個婢女是怎麼回事?程雄說:「兩個月前,有位客人帶著這個婢女從東邊來。當時這個婢女病得很厲害,客人便將她留住在我家,說回來時一定將她帶走。但是,這位客人一去不回。至於這位婢女的來歷,我是一點也不知道。」王度懷疑這個婢女可能是精怪,取出寶鏡對著婢女照去。婢女便連聲喊道:「哎呀!饒命啊!我立刻就現出原形!」王度馬上將古鏡遮起來,說:「你先自己講清楚你的來歷,然而再現原形,我就饒你一命。」婢女再次拜謝,自己講述道:「我本是華山府君廟前大松樹下的一隻千年老狸,能變化成人形迷惑人,犯了死罪。被府君追捕,逃到河渭一帶,被下邽陳思恭收為義女。蒙他厚愛,將我許配給同鄉人柴華為妻。但是鸚鵡跟柴郎不相投和,又從柴家逃走。剛走出韓城縣東門外,便被行人李無傲虜去。李無傲是個非常粗暴的男了。他脅迫鸚鵡與他四處遊蕩多年,前些日子走到這裡,忽然將我留在程家他一個人走了。沒想到遭逢天鏡,使我再沒法隱去原形了。」王度又問:「你原本是只老狸,變成人形後難道不禍害人嗎?」婢女說:「我變成人形侍奉人一點也不想禍害人。但是,我從華山府君那兒逃跑躲藏起來,又變成人形惑人,是神道所不允許的,所以必死無疑。」王度又問:「我想放你一條生路可行嗎?」婢女說:「恩人這麼顧念我,怎麼敢忘記您的大德。但是,天鏡一照,再也逃去不了原形啦。我變成人形很長時間了,羞於回到原來的樣子。望恩人暫時將天鏡放回匣中,賞給我一餐酒飯,讓我喝個大醉再死去吧。」王度說:「我將古鏡放回匣裡,你不逃走嗎?」鸚鵡笑著說:「恩人你剛才已經說放我一條活路,你將鏡子放回匣中,我就離開這裡,這不是辜負了您的大恩嗎!但是只要讓天鏡一照,就再也無路可逃了。此刻,我唯一的希望是用剩下的一點點時間,讓我享受到一生的歡樂啊!」王度立時將鏡放回匣中,並親自為鸚鵡敬酒,並將程雄的家人及鄰里都招呼來,大家一塊兒邊喝酒邊戲耍玩鬧。鸚鵡不一會兒就喝得酩酊大醉,揚起衣袖,邊舞邊歌,道:「寶鏡寶鏡,悲哀啊我的命。自從我脫去老狸的原形,到現在我已經侍奉了好幾個男人啦。活著雖然是件歡樂的事情,死去也沒有什麼值得悲傷的啊。有什麼值得眷戀的呢?只要享有這一時的快樂就行啊!」鸚鵡歌畢再拜,化作一隻老狸死去。滿座人,無不為之驚訝歎息。

  大業八年四月一日,日蝕。王度當時正在御史臺值班,躺在廳閣中的床上,發覺天漸漸變暗了。屬下告訴王度日蝕得很嚴重。王度立即坐起,整理衣冠時拿出古鏡照看,發覺古鏡也變得昏暗,沒有了往日的光色。王度認為這面古鏡製作時,一定是符合陰陽光體變化的奧妙的。不然,怎麼太陽失去光耀寶鏡也沒有光耀了呢?王度正思忖著。不一會兒,鏡中重新現出光彩,外面的日光也逐漸恢復明亮。等到太陽完全復明後,寶鏡也光明如舊。從這以後,每到日蝕、月蝕時,這面古鏡也昏暗無光。王度的一位叫薛俠的朋友,得到一把銅劍,劍長四尺,和劍柄相連,劍柄刻有龍鳳盤旋狀。左面的紋理如火焰,右面的紋理似水波。光彩閃耀,不是平常的寶劍。這年八月十五,薛俠帶著這柄寶劍到王度這兒來,對王度說:「這是一把古劍。我常常試驗,每月十五這天,天清地朗,將它放在暗室裡,會自然發光,照到幾丈遠的地方。我得到它有些時日了。你好獵奇愛好古物,到了如饑似渴的程度。現在我將它帶來,願意和你在今天晚上一同試驗一下。」王度非常高興。這天夜晚,天氣果然晴朗。王度和薛俠在一間密室裡,不透一點光。王度拿出寶鏡,放在身旁。不一會兒,鏡面上吐出光華,將全屋照亮。兩人互相都能看見對方,就象在白天裡一樣。薛俠帶來的那柄古劍就橫放在寶鏡的旁邊,不見它發出一點光亮來。薛俠大吃一驚,說:「請將鏡子裝進匣子裡。」王度聽從他的話,將寶鏡裝進鏡匣裡。這時,薛俠的古劍才吐出光華來,不過一二尺。薛俠撫著古劍,感歎地說:「天下神奇寶物,也有相剋相伏的現象啊。」這之後,每到月圓之夜,王度都將寶鏡放在暗室中,它就會發出華光照亮幾丈遠的地方。如果讓日光照到暗室中,寶鏡就不發光了。這大概就是太陽光、月亮光,任何寶物也不能和它們相匹敵的緣故。

  這年冬天,王度兼任著作郎,奉皇上詔命讓他撰寫北周史,想為蘇綽立傳。王度家有位老僕人叫豹生,這年已經七十歲了,是當年蘇綽的部下。豹生讀過不少史書、傳記,還初通文墨。他讀了王度撰《蘇綽傳》的草稿,不勝悲痛。王度問他悲傷的緣故,豹生說:「我曾經受過蘇公的厚遇。今天看到蘇公生前所說的話應驗了,所以悲傷啊。主人你現有的這面寶鏡,原先是蘇公的朋友河南季苗子饋送給蘇公的。蘇公生前特別喜愛這面寶鏡。臨死那一年,他鬱鬱不樂。一次請季苗子來家中,對他說:『我自己感覺離死期不遠了。不知道這面寶鏡將落在什麼人的手中。我現在想用蓍草卜一卦,先生請您在一旁跟著瞧瞧。』說完,便讓我取來蓍草,蘇公自己卜卦。卦成,蘇公說:『我死後十多年,我家當失落這面寶鏡。但不知他失落到何方?然而天地間的神器寶物,動與靜都有徵象。現在見到河洛之間,常常有寶氣與此卦的徵兆相合,難道這面寶鏡是往河洛一帶去嗎?』季苗子問:『也被人得到了嗎?』蘇公又仔細看了看卦象,說:『先入侯家,後歸王氏。再往後,就不知道它的去向了。』」豹生說完這段往事,涕淚橫流,悲傷至極。後來,王度詢問過蘇家的後人。果然說從前確實有過這面寶鏡,蘇公死後就將它失落了。這和豹生說的一模一樣。因此,王度在為蘇公寫傳時,在篇末如實地記述了這件事情。並且,還談到了蘇公用蓍草占卜技藝絕倫,秘而獨用,從未讓外人知道過。就是說的這件事情。

  大業九年正月初一,有一位胡僧行乞到王度家。王度的弟弟王勣出來接待這位胡僧,覺得他神采不俗,不是一般的行乞僧人。便邀請他到屋裡來,擺上飯食請他吃。兩人坐著說了好一陣子話,胡僧對王勣說:「施主家裡好像有一面絕世寶鏡,可以拿出來讓貧僧看看嗎?」王勣問:「法師怎麼知道我家有面寶鏡的呢?」胡僧說:「貧僧受過明錄秘術,頗識寶氣。施主宅院中,每天常有青光通向太陽,大紅的氣指向月亮,這是寶鏡之氣。貧僧見到這股寶氣已經有兩年啦。今天選擇良辰,就是想一睹寶鏡神物。」王勣聽了胡僧的懇求,取出寶鏡遞與胡僧。胡僧欣喜異常地跪著捧接寶鏡,對王勣說:「這面寶鏡有好幾種靈相,都是未見到過的。用金膏塗它,再用珠粉擦拭。舉起它照太陽,透過來的鏡影必能穿透牆壁。」接著,又歎息地說:「再換一種方法試驗,應能照見腹中的五臟六腑,遺憾的是沒有能使它產生這種奇效的藥物了。不過,用金煙薰它,再用玉水洗它,之後再塗上金膏珠粉,像前面說過的那樣擦拭它。就是將它埋藏在泥土裡,也不會變得晦暗的。」說完,留下金煙、玉水及使用方法,王勣照著胡僧告訴的方法試驗,每次的效果都像胡僧說的那樣靈驗。但胡僧再也沒有出現。

  這年秋天,王度出京兼任芮城縣令。縣衙大廳前有一株棗樹,樹下覆蓋之處達幾丈寬,不知生長了幾百年了。王度之前的幾任縣令,到來後都祭祀這株棗樹。不祭祀,就會立即遭至禍殃。王度認為妖物作怪是由於人的胡亂祭拜造成的,不合禮儀的祭祀應該停止。但是縣裡的官吏們都叩頭請求他祭祀。王度不得已,也只好祭祀它。心中卻暗暗想到:這株老棗樹,一定有精怪住在裡面。人們不能除掉它,才養成了接受祭祀的習慣。於是,悄悄地將身邊的寶鏡懸掛在棗樹上。這天晚上約摸到二更的時候,王度聽到廳前棗樹那兒有「噼哩叭啦」的響聲,就像雷鳴一般。他起身看看廳外,只見風雨交加籠罩著這株棗樹。而且電閃雷鳴,忽上忽下。到天亮,王度出去一看,只見一條大蛇紫鱗、紅尾,綠腦袋上長著白角,額頭上還有個「王」字清晰可見。蛇身上傷痕無數,已死在棗樹下。王度收起寶鏡,喊人來將死蛇拿出去,在縣城門外火化。又叫人將棗樹掘出,但見樹心有一洞穴,進入地底後逐漸變大。洞穴中有巨蟒蟠居的遺跡,隨即讓人將洞穴填死。從此,再也沒有妖物作怪了。

  這年冬天,王度以御史兼芮城令,帶著印信到河北去開倉放糧,救濟陝東的饑民。當時天下發生大饑荒,百姓饑餓、病痛纏身。蒲州、陝西一帶鬧瘟疫特別嚴重。王度屬下有個小吏叫張龍駒,家住河北。家中老少幾十口人,都染上了瘟疫。王度非常同情這個屬員,就帶著寶鏡到他家中,讓龍駒在晚上用這面寶鏡照染瘟疫的家人。被照的病人都異常驚奇,說看見張龍駒手中拿著一輪月亮來照他們。亮光所照到的地方,寒若冰霜侵體,全身冷徹。隨即又熱起來,到第二天晚上病都好了。王度知道寶鏡有這種奇效,而且對寶鏡又沒有什麼危害,還能幫助百姓解除瘟病。於是他秘密讓人拿著這面寶鏡,挨家逐戶的映照病人。這天夜裡,寶鏡在匣中發出清越激揚的聲音。聲音長而傳的很遠,好長時間才停止。王度覺得很奇怪。第二天早晨,張龍駒來對王度說:「我昨晚忽然夢見一個人,龍頭蛇身,穿朱紅色的衣裳,戴著大紫色的帽子。這個人對我說:『我就是寶鏡的精靈啊,名叫紫珍。常常保佑你家主人,因此來託你為我謝謝王公,並轉告他:百姓有罪,天降瘟疫懲罰他們。怎麼能讓我違犯上天的旨意,去拯救他們呢?況且,這些百姓病到下個月,就會逐漸痊癒的,不要再辛苦勞累我了。』」王度感到這面寶鏡太靈怪了,因此將上面這件事也寫在這裡。到了下個月,瘟疫果然漸漸散去,就如鏡精講的那樣!

  大業十年,王度的弟弟王勣辭去六合縣丞的官職回到家中,隨即想離家出行遍遊名山大川。王度勸弟弟不要出門遠行,說:「現在,天下一直戰亂不停,遍地都是盜賊,你想這時出遠門安全嗎?再說,我與你是手足兄弟,從未長期分離過。這次出行,看來你要走得很遠。從前尚子平雲遊五嶽,最後失蹤了。你若像這位前輩賢人一樣,做哥哥的我是不能忍受的啊!」說完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王勣說:「我要出行的想法已經定下來了,請哥哥不要再挽留我了。哥哥是賢達的人,不論什麼事情你都會理解的,孔子說:『對一個人來說,不要取消他自己的願望和志向。』人生在世不過百來年。匆匆忙忙,如同白駒過隙。得到你想得到的就高興,不得志時就悲傷。因此應該讓他遂其所願,這是聖人說的道理啊。」王度實在勸說不動弟弟,就跟弟弟告別。王勣臨行前對王度說:「這次出行一別,弟弟有求於兄長。兄長的寶鏡,不是世間尋常東西。弟弟此行,將在雲天道路中奔走,在荒山野地裡棲息,隨時都有風險或意外。弟想讓兄長將寶鏡贈送給我一用。」王度說:「我怎能捨不得將寶鏡給你呢。」說著,取出寶鏡送到弟弟手中。王勣接過寶鏡收起來,當即離家出行。走時沒說要向哪裡去。

  到了大業十三年六月盛夏時節,王勣風塵僕僕地回到長安,將寶鏡安然無恙地交還給哥哥王度,說:「這面寶鏡真是稀世的珍寶!」接著講述了他這次雲遊所經歷的奇事:告別兄長後,我先遊嵩山少林寺。出了寺院下山,有時從石崖上攀援而下,有時坐在仙境般的山間小憩。看看太陽快落山了,找到一個岩洞,裡面有一間石屋,可容三五個人。這天晚上,弟弟就棲息在這間石屋裡。是夜天晴氣朗,岩洞外月光如水,一片清明。二更過後,忽然有二人走進石屋。一人貌似胡人,鬚眉花白,容貌清瘦,自稱為「山公」。一人寬臉,白鬚長眉,面黑而身體矮小,自稱為「毛生」。這兩個人問我:「什麼人睡在裡面?」我回答說:「我是一個尋幽訪奇的旅遊人。」二人坐下後跟我談了許久,說話中常常說出一些奇異的事情。我疑心他們是精怪,悄悄伸手到身後行囊裡打開鏡匣取出寶鏡一照,鏡光吐出,這兩個人大叫一聲俯伏在地。那個矮子變成一隻老龜,那個肉胡人的化作一隻毛猿。我將寶鏡高懸在二物的頭上直到天亮,二物都死了。我翻看一下,只見龜身上長著綠毛,猿身上長著白毛。

  這之後,我又遊箕山,渡潁水,遊歷了太和,觀賞了玉井。玉井旁邊有一水池,池水清湛呈綠色,煞是可觀。我問一個打柴的樵夫:「這個池叫什麼名字?」樵夫回答說:「這個池子叫靈湫,每到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春分、夏至、秋分、冬至這八個節氣時,村人們都得來祭祀它、祈求福佑。如果哪一次沒有祭祀,就會從池水中湧出黑雲,下大雹傷害農作物,並有大雨水帶著大樹幹,沖毀堤壩,砸壞房屋。」我聽了後取出寶鏡照池水,池水沸湧,雷聲隆隆。忽然,池水騰空而出,池中不遺留一滴,在空中飛行二百多步後落到地面上。有一條大魚,長約一丈多,比胳臂還粗,紅頭白額身青黃間色。身上沒有鱗片,有粘涎,身形像龍,又像長角的蛇,尖嘴,形狀象鱘魚,蹦跳著閃著光澤,臥在泥水中不能遠去。我想這大概就是人家說的「蛟」吧。離開了水,它就什麼能耐也使不出來啦。我讓村人們用刀殺了它,將它的肉做成菜肴,吃著膩而味美,一連吃了好幾天。接著,我又到了汴梁。汴梁有一個叫張琦的人,家裡有一個患病的女孩。到了晚上這個女孩連喊帶叫,聲不忍聽。我問主人得的是什麼病?主人說病了有一年啦,白天跟好人一樣,到了晚上常常是連喊帶叫到天亮。我在張家住了一宿,夜間聽到女孩喊叫後,就開匣取鏡去照她。女孩立即喊道:「好呀!戴帽的人被殺啦!」我到近前一看,女孩的床下有一隻已經死去的大公雞,原來是主人家養了七八年的老公雞!

  之後,我遊江南,從揚州登船渡長江。忽然雲暗水漲,黑風刮起巨浪不斷撞擊著船舷。擺渡的船工大驚失色,恐懼風浪翻船。我手拿寶鏡登上船,向江中照出幾步遠。只見立時江水清徹見底,風息雲收,波平濤靜。這一切,只是在轉瞬間發生的變化。接著我抵達長江天塹而遊三峽,攀登棲霞山,漫遊芳嶺。或攀危崖上頂,或入探深洞。遇上群鳥圍著你噪鳴不止,或遇上幾隻熊蹲在路間,手持這面寶鏡一揮,它們立即驚恐地離去。後來,一路順風地來到浙江,順錢塘江口乘船出海,正值漲潮。濤聲轟鳴吼叫,幾百里內都可以聽到。掌船的人說:「浪濤快到跟前了,不能再向南駛了。如果不掉轉船頭駛回去,我們這一船人一定要葬身魚腹的!」我取出寶鏡照江潮,潮水如雲屹立,不再向前。四面的江水豁然分開約五十多步,水漸漸變得清淺,水中的魚、鱉之類紛紛逃匿。我乘坐的這條船張著風帆,一直駛入南浦。上岸後,我往船過之處回頭一看,波濤洶湧,高達幾十丈,一直湧到我們上岸的渡船口。接著我登上天臺山,周遊觀賞了山上所有知名的岩洞。夜晚手持寶鏡,繞著山谷而行,百步之內,光亮如白晝,纖毫都能看見。宿在樹林中的鳥雀被驚得四處飛散。從天臺山返回會稽,遇到異人張始鸞,傳授我「周髀九章」及「明堂云甲」等秘術。之後和陳永一同回來。

  之後,遊歷到豫章郡,遇見道士許藏秘。他自己說是晉朝時得道成仙的旌陽縣令,許遜的第七代孫。他會咒法,施用咒法後,便可以登上刃山、過火。談到妖怪時,他特別說到豐城縣倉督李敬憤,家中有三個女兒遭到妖魅,沒有人識別出遭的是什麼妖魅,許道士親自去除妖也沒有除成。我有個朋友叫趙丹,很有才氣,在豐城縣任縣尉。我於是前往豐城去看望他。趙丹讓他的僕人問我晚上住在哪裡?我說:「想住在倉督李敬慎家。」趙丹于是讓李敬慎爲主要接待人。我到李家後,問起他三個女兒得病的根由,李敬慎告訴我說:「我三個女兒同住在堂內的一間小屋裡,每天到了晚上都身著盛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到黃昏,姐三個就都回到她們住的小屋裡,閉門熄燈。你在門外聽聽,她們在屋裡好像在跟什麼人說話笑鬧。待到第二天早晨,若沒去喊她們,她們不會自己起床。而且姐妹三個人都日漸消瘦,不思茶飯。如果不讓她們梳妝打扮,就要投井上吊的鬧你。真讓人沒有什麼辦法啊。」我對李敬慎說:「請領我到三個姐妹住的小屋去看看。」李敬慎領我來到小屋旁邊,見屋東面有一個窗戶。我怕晚上姐妹三個在裡面將門拴死開不開,於是在白天悄悄折斷四根窗欄,用東西支柱像沒斷時一樣。到了傍晚,李敬慎來說:「姐妹三個都打扮好到小屋裡去了。」到了一更時節,悄悄在屋外聽聽,裡面談笑生風。我拔掉折斷的窗欄,手持寶鏡進入屋內一照,三個女孩立即大聲喊叫:「殺死我女婿啦!」開始時看不見什麼東西。我將寶鏡懸掛在小屋裡慢慢變得明亮起來,發現屋內地上有三件死物:一隻黃鼠狼頭尾長一尺三四寸,身上毛無齒。有一隻老鼠,也沒有毛齒,又肥又大約有五斤重。有一隻壁虎,像人手這麼大,身披鱗甲,五色斑斕,頭上長著兩隻角,約有半寸長,尾巴五寸多長,頭尾白色各有一寸。三物並排臥在細壁孔洞旁邊死去。從此,李家的三個女孩再也沒犯邪症。

  離開豐城後,我尋訪真人到廬山。在廬山停留了幾個月,或棲息在樹林裡,或露宿在草莽中。常常遇到虎豹、豺狼走過,舉著寶鏡照它們,沒有不立即驚慌逃竄的。廬山上有個隱士叫蘇賓,真正是天下奇士!他精通《易經》,能了知過去,預言未來。對我說:「天下的神物寶器,一定不會長久留在人間的。現今世道喪亂,他鄉不一定可以居住。我的朋友,趁這面寶鏡還在,足可以用它自衛,還是趕快返回家鄉去吧。」我聽了蘇隱士的勸告,立即北上,順道遊河北,一天夜裡夢見鏡精對我說:「我蒙你兄長厚待,現在要離開人間遠去,想跟你兄長再見一面,辭別了後再離去。請你早日返回長安吧。」我在夢中答應了他。到天亮,一個人坐在那兒想著夜間夢中的情景,恍惚發怔,立即向西踏上返家的路。現在,終於回到家中見到你了,也算我沒有負於夢中的許諾。但是,最終恐怕這面寶鏡還是要離開兄長的。」王勣在長安盤桓了幾個月,歸還河東。隋煬帝大業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寶鏡在匣中悲鳴,聲音纖細渺遠。一會兒後漸漸變大,猶如龍咆虎嘯。過了很長時間,才住聲。王度打開鏡匣一看,寶鏡已不在匣中了。

【注釋】
  • [1]下邽:在中國陝西省渭南縣。
  • [2]蓍:菊科蓍屬植物,多年生草本。葉互生,闊線形。花似菊,色白或淡紅。古時取其莖以為占卜之用。筮:占卜。
  • [3]揲:以手抽點物品的數目。古時多用於數蓍草占卜,以測吉凶。
  • [4]薨:古代諸侯或大官死亡稱為「薨」。
  • [5]檀越:施主。譯自胡語。指以財物、飲食供養出家人或寺院的俗家信徒。平時出家人也用來尊稱一般的在家人。
  • [6]絳:大紅色。
  • [7]矬:身材矮。
  • [8]湫:水潭。
  • [9]攝山:在江蘇江寧縣東北,一名棲霞山。
  • [10]黿:大鱉。鼉:爬行動物,吻短,體長二米多,背部、尾部均有麟甲。穴居江河岸邊,皮可以蒙鼓。亦稱「揚子鱷」、「鼉龍」、「豬婆龍」。

【註】《古鏡記》是唐人傳奇的開創性作品,有六朝志怪餘風,又有人物對話之細膩描寫。本書作者不詳,唐代顧況《戴氏廣異記序》稱《古鏡記》為王度所作,但無確定證據。《太平廣記》卷二百三十亦有此文。
 
【作者】
  王度王度,隋唐之際龍門(今山西省河津縣)人,生卒年不詳。其祖籍太原祁縣,屬太原王氏。祖父王一為安康獻公,受田於龍門,遂定居龍門。大業初年為御史﹐大業八年(612年)兼著作郎,撰修國史。大業九年﹐出京擔任芮城令。入唐後不知所終。

【賞析】
+網路資源[古鏡記--百度百科]、[紫珍記--開放文學/艷四編續集]、[王度--太平廣記卷/第二百三十/器玩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