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7日 星期六

後赤壁賦--蘇軾(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1],將歸於臨皋[2]。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3]。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

  已而歎曰:「有客無酒,有酒無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4]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於是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5]!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ㄖㄨㄥˊ容)[6],踞虎豹[7],登虯龍[8],攀棲鶻(ㄏㄨˊ胡)[9]之危巢,俯馮(ㄈㄥˊ逢)夷之幽宮[10]。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11]而悲,肅然[12]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13]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ㄍㄠˇ稿)衣[14],戛(ㄐㄧㄚˊ夾)然[15]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ㄆㄧㄢˊ駢 ㄒㄧㄢ仙)[16],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俛(ㄈㄨˇ,同俯)[17]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ㄔㄡˊ愁)昔之夜[18],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顧[19]笑,予亦驚寤(ㄨˋ勿)。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注釋】
[1]雪堂,蘇軾在黃州所建的新居,離他在臨皋的住處不遠,在黃岡東面。堂在大雪時建成,畫雪景於四壁,故名「雪堂」。
[2]臨皋:亭名,在黃岡南長江邊上。蘇軾初到黃州時住在定惠院,不久就遷至臨皋亭。
[3]黃泥之坂:黃岡東面東坡附近的山坡叫「黃泥坂」。坂:斜坡,山坡。
[4]斗:古代盛酒的器具。
[5]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複識矣:才過了幾天啊,而先前的景象再不能辨認了。這話是聯繫前次赤壁之遊說的。
[6]披蒙茸:分開亂草。蒙茸:雜亂的叢草。
[7]踞:蹲或坐。虎豹:指形似虎豹的山石。
[8]虯龍:形容樹枝彎彎曲曲。
[9]鶻:隼,鷹的一種。
[10]馮夷:河神。
[11]悄然:靜默的樣子。
[12]肅然:因恐懼而收斂的樣子。
[13]反:同「返」。返回。
[14]玄裳縞衣:下服是黑的,上衣是白的。玄:黑。裳:下服。縞:白。衣:上衣。仙鶴身上的羽毛是白的,尾巴是黑的,所以這樣說。
[15]戛然:形容鶴高聲叫喚的聲音。
[16]蹁躚:旋舞的樣子。
[17]俛:同「俯」,低頭。
[18]疇昔之夜:昨天晚上。疇:語首助詞。昔:昨。
[19]顧:回頭看。

【譯文】
  這一年十月十五日,我從雪堂出發,準備回臨皋亭。有兩位客人伴隨著我,一起走過黃泥坂。這時霜露已經降下,樹葉全都掉落了。我們的身影清楚地映在地上,抬頭望見明月高懸,看見這樣的景象,大家心裡十分快樂;於是我們一面走一面吟詩相答。
  過了一會兒,我嘆惜地說:「有客人卻沒有酒,有酒卻沒有菜。月色皎潔,清風吹拂,這樣美好的夜晚,我們怎麼度過啊?」一位客人說:「今天傍晚,我撒網捕到了魚,大嘴巴,細鱗片,形狀就像吳淞江的鱸魚。不過,到哪裡去弄到酒呢?」我回家和妻子商量,妻子說:「我有幾斗酒,藏了很久了,就是為了應付您突然的需要。」
  就這樣,我們攜帶著酒和魚,再次到赤壁的下面遊覽。長江的流水發出聲響,陡峭的江岸高峻直聳;山巒很高,月亮顯得小了,水位降低,礁石露了出來。不過才相隔沒多少日子,上次遊覽所見的江景山色再也認不出來了!我就撩起衣襟上岸,踏著險峻的山岩,撥開紛​​亂的野草;蹲在虎豹形狀的怪石上,拉住彎彎曲曲的樹枝,攀上猛禽做窩的懸崖,下望水神馮夷的深宮。兩位客人都不能跟著我到這個極高處。我長嘯一聲,草木被震動,高山與我共鳴,深谷響起了回聲,大風刮起,波浪洶湧。我也覺得憂愁悲哀,感到恐懼而靜默屏息,覺得這裡令人畏懼,不可久留。回到船上,把船划到江心,任憑它漂流到哪裡就到哪裡。
  這時快到半夜,望望四周,覺得冷清安靜得很。這時正好有一隻鶴,橫穿江面從東邊飛來,翅膀像車輪一樣大小,黑色的尾部如同穿著黑裙子,白色的上身如同穿著潔白的上衣,它戛戛地拉長聲音叫著,擦過我們的船向西飛去。過了不久,客人離開了,我也回家睡覺。夢見一位道士,穿著羽毛編織成的衣裳,輕快地走來,走過臨皋亭的下面,向我拱手作揖說:「赤壁的遊覽快樂嗎?」我問他的姓名,他低頭不回答。「噢!哎呀!我知道了。昨天夜晚,邊飛邊叫經過我船上的,不就是你嗎?」道士回頭笑了起來,我也忽然驚醒。開門一看,卻看不到他在什麼地方。

【註】《後赤壁賦》沿用了賦體主客問答、抑客伸主的傳統格局,抒發了自己的人生哲學,同時也描寫了長江月夜的優美景色。全文駢散並用,情景兼備,堪稱優美的散文詩。

【作者】蘇軾[1][2][3](1037-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市)人,北宋文豪。其詩,詞,賦,散文,均成就極高,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又善書法和繪畫,是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罕見的全才,也是中國數千年歷史上被公認文學藝術造詣最傑出的大家之一。其散文與歐陽修並稱歐蘇;詩與黃庭堅並稱蘇黃,又與陸游並稱蘇陸;詞與辛棄疾並稱蘇辛;書法名列「蘇、黃、米、蔡」北宋四大書法家「宋四家」之一;其畫則開創了湖州畫派。因其文、詞頗多於著作,宋代每逢科考常出現其文命題之考試。故時學者有曰:「蘇文熟,喫羊肉,蘇文生,吃菜羹」之說。[蘇軾著作]、[蘇軾全集]、[蘇軾詩全集]、[蘇軾詩詞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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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赤壁賦--蘇軾(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壬戌(ㄖㄣˊ人 ㄒㄩ須)[1]之秋,七月既望[2],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3]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ㄓㄨˇ主)[4]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5]。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6]之間。白露橫江[7],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8]。浩浩乎如馮虛御風[9],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10]。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ㄓㄠˋ照)[11]兮蘭槳,擊空明兮泝(ㄙㄨˋ素)流光[12]。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13]。」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14],如泣如訴;餘音嫋嫋(ㄋㄧㄠˇ鳥)[15],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ㄌㄧˊ離)婦[16]。

  蘇子愀(ㄑㄧㄠˇ悄)然[17],正襟危坐[18],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19]?」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20]。』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ㄌㄧㄠˊ遼)[21],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ㄓㄨˊ竹 ㄌㄨˊ盧)[22]千里,旌旗蔽空,釃(ㄕ施)酒[23]臨江,橫槊(ㄕㄨㄛˋ朔)賦詩[24],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ㄓㄨˇ主)之上[25],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ㄆㄠˊ袍)樽[26]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27],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28],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29]。」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籍[30]。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注釋】
[1]壬戌:宋神宗元豐五年,歲次壬戌。
[2]既望:望日的後一日,十六日。
[3]赤壁:此地為黃州赤鼻磯,並不是三國時期赤壁之戰的舊址,當地人因音近亦稱之為赤壁,蘇軾知道這一點,將錯就錯,借景以抒發自己的懷抱。
[4]屬:通「囑」,致意,引申為勸酒。
[5]明月之詩:指《詩經·陳風·月出》。窈窕之章:《月出》詩首章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窈糾:同「窈窕」。
[6]斗牛:星名。二十八星宿中的斗宿(南斗)和牛宿。
[7]白露:白茫茫的水氣。橫江:籠罩江面。
[8]縱:任憑。一葦:比喻極小的船。凌:越過。萬頃:極為寬闊的江面。茫然:曠遠的樣子。
[9]馮虛御風:乘風騰空而遨遊。馮虛:憑空,凌空。御:駕​​御。
[10]羽化:道教把成仙叫作「羽化」。登仙:登上仙境。
[11]桂棹蘭槳:用蘭、桂香木製成的船槳。棹:船槳。同「櫂」。
[12]泝:逆流而上。
[13]美人:比喻內心思慕的人。
[14]怨:哀怨。慕:眷戀。
[15]嫋嫋:形容聲音婉轉悠長。亦作「裊裊」。
[16]嫠婦:寡婦。
[17]愀然:憂愁淒愴的樣子。
[18]正襟危坐:整理衣襟,(嚴肅地)端坐著。
[19]何為其然也:簫聲為什麼會這麼悲涼呢?
[20]所引是曹操《短歌行》中的詩句。
[21]繆:通「繚」,盤繞。
[22]舳艫:船尾和船頭,泛指船艦。
[23]釃酒:濾酒,這裡指斟酒。
[24]橫槊賦詩:形容意氣風發的樣子。槊:長八丈的矛。橫槊:橫執長矛。
[25]江渚:江中小陸地。亦指江邊。
[26]匏樽:以乾匏製成的酒器,後泛指一般酒器。
[27]寄:寓托。蜉蝣:一種朝生暮死的昆蟲。此句比喻人生之短暫。
[28]須臾:片刻,形容生命之短。
[29]​​遺響:餘音,指簫聲。悲風:秋風。
[30]狼籍:凌亂。

【譯文】
  壬戌年秋天,七月十六日,我與友人在赤壁下泛舟遊玩。清風徐徐吹來,水面波瀾不起。舉起酒杯向同伴勸酒,吟誦《明月》中「窈窕」這一章。不一會兒,明月從東山後升起,在斗宿與牛宿之間慢慢移動。白茫茫的霧氣橫貫江面,水光連著天際。任憑小船漂流到各處,越過那茫茫的江面。前進時就好像凌空乘風而行,並不知道到哪裡才會停棲,感覺身輕得似要離開塵世飄飛而去,有如道家羽化成仙。
  在這時喝酒喝得高興起來,敲著船沿,打著節拍,應聲高歌。歌中唱道:「桂木做的船棹蘭木做的船槳,槳劃破月光下的清波啊,船在月光浮動的水面上逆流而上。我的心懷如此悠遠,內心思慕的美人卻在天邊遙遠的那一方!」有會吹洞簫的客人,依著節奏為歌聲伴和,洞簫「嗚嗚」作聲,又哀怨又思慕,既像啜泣也像傾訴,餘音在江上迴盪婉轉,像細絲一樣悠長不斷。能使深谷中的蛟龍為之起舞,能使孤舟上的寡婦為之飲泣。
  我的神色也愁慘起來,整好衣襟坐端正,向客人問道:「(簫聲)為什麼這樣(哀怨)呢?」客人回答:「『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不是曹孟德的詩麼?(這裡)向西可以望到夏口,向東可以望到武昌,山河接壤連綿不絕,目力所及,一片鬱鬱蒼蒼。這不正是曹孟德被周瑜所圍困的地方麼?當初他攻陷荊州,奪得江陵,沿長江順流東下,麾下的戰船首尾相連延綿千里,旗子將天空全都蔽住,豪情萬丈地面對大江斟酒,橫執長矛吟詩,本來是當世的一位英雄人物,然而現在又在哪裡呢?何況我與你在江中的小洲打漁砍柴,以魚蝦為侶,以麋鹿為友,(在江上)駕著這一葉小舟,舉起杯盞相互敬酒,如同蜉蝣置身於廣闊的天地中,像滄海中的一粒粟米那樣渺小。哀嘆我們的一生只是短暫的片刻,羨慕長江的沒有窮盡。(想要)同仙人攜手遨遊各地,與明月相擁而永存世間。知道這些終究不能實現,只得將悲情藉著簫聲的餘音,托寄在悲涼的秋風中罷了。」
  我問道:「你可也知道這水與月否?生命的流逝看似這江水,一去不返,生命的本質其實並沒有真正逝去;事務的消長看似時圓時缺的月相,事務的本質終究又何嘗有所增減。可見,從事物易變的一面看來,那麼天地間萬事萬物時時刻刻在變動;而從事物不變的一面看來,天地萬物和我都是永恆無盡的,又有什麼可羨慕的呢?何況天地之間,萬物各有自己的歸屬,若不是自己應該擁有的,即使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只有江上的清風,以及山間的明月,送到耳邊便聽到音樂,進入眼簾便繪出美景,取得這些不會有人阻止,享受這些也不會有止盡的時候。這是大自然恩賜的無窮盡的寶藏,你我正可以一起享用。」
  客人高興地笑了,洗淨酒杯重新斟酒。菜餚果品都已吃完,杯子盤子雜亂一片。大家互相枕著靠著睡在船上,不知不覺東方已經露出白色的曙光。

【註】1079年,蘇軾被謫貶到黃州(今湖北黃岡),於1082年寫下了這篇作品。作品描寫的是蘇軾與客人泛舟赤壁,談論赤壁之戰,進而至天地人生的過程。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蘇軾曾於七月十六和十月十五兩次泛遊赤壁,寫下了兩篇以赤壁為題的賦,後人因稱第一篇為《前赤壁賦》,第二篇為《後赤壁賦》。

【作者】蘇軾[1][2][3](1037-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市)人,北宋文豪。其詩,詞,賦,散文,均成就極高,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又善書法和繪畫,是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罕見的全才,也是中國數千年歷史上被公認文學藝術造詣最傑出的大家之一。其散文與歐陽修並稱歐蘇;詩與黃庭堅並稱蘇黃,又與陸游並稱蘇陸;詞與辛棄疾並稱蘇辛;書法名列「蘇、黃、米、蔡」北宋四大書法家「宋四家」之一;其畫則開創了湖州畫派。因其文、詞頗多於著作,宋代每逢科考常出現其文命題之考試。故時學者有曰:「蘇文熟,喫羊肉,蘇文生,吃菜羹」之說。[蘇軾著作]、[蘇軾全集]、[蘇軾詩全集]、[蘇軾詩詞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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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然臺記--蘇軾(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餔(ㄅㄨbū)糟啜(ㄔㄨㄛˋ綽)醨[1]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夫所謂求褔而辭禍者,以褔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褔。夫求禍而辭褔,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2]之矣。彼游於物之內,而不游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鬥,又烏知[3]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4],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牆之美[5],而庇采椽(ㄔㄨㄢˊ船)之居[6];背[7] 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 [8],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9]。人固疑予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髮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於是治其園囿(ㄧㄡˋ又)[10],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苟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有臺者舊矣,稍葺(ㄑㄧˋ汽)[11]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12]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廬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13],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弔其不終。臺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予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ㄕㄨˊ叔)酒[14],瀹(ㄩㄝˋ悅)[15]脫粟而食之,曰:「樂哉遊乎!」

  方是時,予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以見予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於物之外也。

【注釋】
[1] 餔:吃。啜:喝。醨:薄酒。
[2] 蓋:蒙蔽。
[3] 烏:何,哪裡。
[4] 橫:意外發生。
[5]雕牆之美:形容美屋華厦。
[6]采椽之居:形容房屋簡陋。采椽:采,假借為「棌」,柞木。采椽指以柞木做屋上承接瓦的木條。
[7] 背:遠離。
[8] 比:連續。登:豐收。
[9]杞菊:枸杞與菊花。其嫩芽、葉可食。借喻為野菜。
[10]園囿:供人遊玩的園林。
[11]葺:原指用茅草覆蓋房子,後泛指修理房屋。
[12] 庶幾:表希望或推測。
[13] 遺烈:前輩留下來的功業。
[14]秫:黏高粱,可以做燒酒。有的地區就指高粱。
[15]瀹:煮。

【譯文】
  任何事物都有可觀賞的地方。如有可觀賞的地方,那麼都可使人有快樂,不必一定要是怪異、新奇、雄偉、瑰麗的景觀。吃酒糟、喝薄酒,都可以使人醉,水果蔬菜草木,都可以充飢。以此類推,我到哪兒會不快樂呢?
  人們之所以要追求幸福,避開災禍,因為幸福可使人歡喜,而災禍卻使人悲傷。人的慾望是無窮的,而能滿足我們慾望的東西卻是有限的。如果美好和醜惡的區別老是在胸中交戰,取與捨的選擇老是在眼前紛亂錯雜地出現,那麼能使人快活的東西就很少了,而令人悲哀的事就很多,這叫做求禍避福。追求災禍,躲避幸福,難道是人們的心願嗎?這是外物蒙蔽人呀!他們這些人常局限在事物之中,而不能優遊於事物之外;事物本無大小之別,如果人拘於從它內部來看待它,那麼沒有一物不是高大的。它以高大的形象橫在我們面前,那麼我們就會常常眼花繚亂反覆無常了,就像在縫隙中看人爭鬥,又哪裡能知道誰勝誰負呢?因此,心中生起美好和醜惡的區別,憂愁和快樂的情感也由此而生,這不是非常悲哀嗎!
  我從杭州調移到密州任知州,放棄了乘船的舒適快樂,而承受坐車騎馬的勞累;放棄華美漂亮的住宅,而蔽身在簡陃的屋舍裡;遠離杭州湖光山色的美景,來到桑麻叢生的荒野。剛到之時,連年收成不好,盜賊到處都有,案件也多不勝數;而廚房裡空蕩無物,每天都以野菜充飢,人們一定都懷疑我會不快樂。可我在這裡住了一年後,身體變胖了,白髮也一天天變黑。我既喜歡這裡風俗的淳樸,這裡的官吏百姓也習慣了我的愚拙無能。
  於是,在這裡修建園林,打掃乾淨庭院屋宇,砍伐安丘、高密的樹木來修補破敗的房屋,作苟且安生的打算。在園子的北面,靠著城牆築起的高臺已經很舊了,稍加整修,讓它煥然一新。我不時和大家一起登台觀覽,盡情舒懷散心。從臺上向南望去,馬耳、常山時隱時現,若遠若近,或許有隱士住在那裡吧?臺的東面就是盧山,秦人盧敖就是在那裡隱遁的。向西望去是穆陵關,隱隱約約像一道城牆,姜太公、齊桓公的輝煌功業,還留有遺跡。向北俯視濰水,不禁慨嘆萬分,想起了淮陰侯韓信的赫赫戰功,又哀嘆他不得善終。這臺雖然高,但卻非常安穩;閣內很深卻很明亮,冬暖夏涼。雨落雪飛的早晨,風清月明的夜晚,我沒有不在那裡的,朋友們也沒有不在這裡跟隨著我的。我們採摘園子裡的蔬菜,釣取池塘裡的游魚,釀米酒,煮糙米,大家一邊吃一面讚歎:「多麼快活的遊樂啊!」
  這個時候,我的弟弟子由恰好在濟南做官,聽說了這件事,寫了一篇賦,並且給這個臺子取名「超然」,以說明我之所以到哪兒都快樂的原因,是由於能超脫於事物之外而優游自在啊!

【註】《超然臺記》主要是發揮超然物外,隨遇而安的思想。作者認為,如不能超然物外,則樂少悲多;如能超然物外,即使在困苦的環境中,也有可樂之處。

【作者】蘇軾[1][2][3](1037-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市)人,北宋文豪。其詩,詞,賦,散文,均成就極高,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又善書法和繪畫,是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罕見的全才,也是中國數千年歷史上被公認文學藝術造詣最傑出的大家之一。其散文與歐陽修並稱歐蘇;詩與黃庭堅並稱蘇黃,又與陸游並稱蘇陸;詞與辛棄疾並稱蘇辛;書法名列「蘇、黃、米、蔡」北宋四大書法家「宋四家」之一;其畫則開創了湖州畫派。因其文、詞頗多於著作,宋代每逢科考常出現其文命題之考試。故時學者有曰:「蘇文熟,喫羊肉,蘇文生,吃菜羹」之說。[蘇軾著作]、[蘇軾全集]、[蘇軾詩全集]、[蘇軾詩詞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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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歐陽文忠公文--王安石(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猶不可期,況乎天理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1]!

  惟公生有聞於當時,死有傳於後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如公器質之深厚[2],智識之高遠,而輔學術之精微,故充於文章,見於議論,豪健俊偉,怪巧瑰琦[3]。其積於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發於外者,爛如日星之光輝。其清音幽韻[4],淒如飄風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5],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世之學者,無問乎識與不識,而讀其文,則其人可知。

  嗚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復,感世路之崎嶇;雖屯邅(ㄓㄨㄣ諄 ㄓㄢ沾)困躓(ㄓˋ至)[6],竄斥流離,而終不可掩者,以其公議之是非。既壓復起,遂顯於世;果敢之氣,剛正之節,至晚而不衰。

  方仁宗皇帝臨朝之末年,顧念後事],謂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及夫發謀決策,從容指顧[7],立定大計,謂千載而一時。功名成就,不居而去,其出處進退,又庶乎[8]英魄靈氣,不隨異物腐散,而長在乎箕山之側,與潁水之湄(ㄇㄟˊ眉)[9]。

  然天下之無賢不肖[10],且猶為涕泣而歔欷[11]。而況朝[12]士大夫,平昔游從,又予心之所嚮慕而瞻依[13]!

  嗚呼!盛衰興廢之理,自古如此,而臨風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復見,而其誰與歸[14]!

【注釋】
[1]溟漠:幽暗寂靜,這裡是渺茫的意思。推:推知,琢磨。
[2]器質:才能、度量和品質。
[3]瑰琦:奇特,美好。形容事物、文章卓而不凡。
[4]幽韻:優雅的韻調。
[5]閎辯:博大的辯論。
[6]屯邅: 處境艱難困苦。困躓:困厄不得升進。躓:跌倒,受挫。
[7]指顧:手指目盼,比喻行動迅速。
[8]庶乎:大概,幾乎。
[9]湄:水邊,岸邊。
[10]無賢不肖:無論賢與不賢之人,這裡指全國上下的人士。
[11]歔欷:感嘆、抽泣聲。
[12]朝:同朝,一同上朝,作動詞用。
[13]嚮慕:仰慕而親近。瞻依:瞻仰,憑弔。
[14]其誰與歸:我將歸向誰?

【譯文】
  人的力量能夠做到的事情,還不一定成功,何況天理渺茫不可捉摸,又怎能推測知曉呢!
  先生生時,聞名於當代;先生死後,有著述流傳後世。有這樣的成就已經可以了,我們還有什麼可悲切的呢!先生具有那樣深厚的氣質,高遠的見識,加以精微的學術功力,因此作為文章,發為議論,豪放、強勁,英俊、奇偉,神奇、巧妙、燦爛、美好。在心胸中的才力,浩大有如江水的積儲;發為文章,明亮有如日星的光輝。清亮幽雅的韻調,淒淒切切如急雨飄風的突然來到;雄偉宏廣的文辭,明快敏捷如輕車駿馬的奔馳。世上的學者,不問他是否熟識先生,只要讀到他的著作,就能知道他的為人。
  唉!先生做官四十年來,升升降降,調出調進,使人感到這世上道路的崎嶇不平。雖然處境艱難困苦,到邊遠州郡流放,但到底不會埋沒無聞,因為是是非非,自有公論。既經壓抑,再又起用,就名聞全國。先生果敢剛正的氣節,到老年還是保持不衰。
  當仁宗皇帝在朝的最後幾年,考慮到他身後的事情,曾經說過,像先生這樣的人才,可以把國家的前途委託給他。後來確定方針,從容行動,當機立斷,輔助今上即位,真可說是千載難逢的大事一朝決定。功成名就,不自居有功而請求退職,從出任官職,到居家隱處,這樣的英靈,想決不會隨著軀體消滅,而長留在箕山之旁與潁水之濱。
  現今全國上下的人士,都在為先生的逝去而哭泣哽咽,何況我是同朝的士大夫,長期交遊往來,失去的並且又是我向來仰慕而親近的人呢!
  啊!事物興盛衰廢的規律,自古以來就是如此,而佇立風中懷念,情感上不能忘卻,想到再也見不到歐陽公了,我將向誰歸依呢?

【註】《祭歐陽文忠公》總結、評論、讚美歐陽修一生人品功業。文章立意超卓,筆力雄健,為唐宋八大家古文中的名篇。歐陽修對王安石有知遇之恩,作者曾感慨「非歐公無足以知我」。後以政治見解不同,也有過意見分歧。作者得知歐陽修去世的消息,不能忘懷於歐公,寫下這篇表達無比崇敬和綿綿哀思的祭文。附記:蘇軾和王安石也歷來不睦,民間也有不少兩人鬥智的故事,如馮夢龍《警世通言》中有「王安石三難蘇學士」一篇。

【作者】王安石[1][2](1021-1086),字介甫,號半山,諡文,封荊國公,因此後人稱王荊公。江西省撫州市東鄉縣上池村人,北宋政治家、文學家、思想家、改革家。北宋宰相、新黨領袖。王安石文思敏捷,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歐陽修稱讚王安石:「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爭先。」[王安石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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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趙公救災記--曾鞏(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熙寧八年夏,吳越大旱。九月,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越州趙公[1],前民之未飢,為書問屬縣:「菑(ㄗㄞ,通災)所被者幾鄉?民能自食者有幾?當廩(ㄌㄧㄣˇ凜)於官者幾人[2]?溝防構築可僦(ㄐㄧㄡˋ就)[3]民使治之者幾所?庫錢倉粟,可發者幾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幾家?僧道士食之羨粟[4]書於籍者,其幾具存?」使各書以對,而謹其備。

  州縣吏錄民之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二萬一千九百餘人以告。故事,歲廩窮人,當給粟三千石而止。公斂富人所輸,及僧道士食之羨者,得粟四萬八千餘石,佐其費。使自十月朔,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憂其眾相蹂也,使受粟者男女異日,而人受二日之食。憂其且流亡也,於城市郊野為給粟之所,凡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給。計官為不足用也,取吏之不在職而寓於境者,給其食而任以事。不能自食者,有是具也。能自食者,為之告富人,無得閉糶(ㄊㄧㄠˋ跳)[6];又為之出官粟,得五萬二千餘石,平其價予民,為糶粟之所,凡十有八,使糴(ㄉㄧˊ笛)者自便如受栗[7]。

  又僦民完城四千一百丈,為工三萬八千,計其傭與錢,又與粟再倍之。民取息錢者,告富人,縱予之而待熟,官為責其償。棄男女者,使人得收養之。

  明年春,大疫。為病坊[8],處疾病之無歸者。募僧二人,屬以視醫藥飲食,令無失所。時凡死者,使在處隨收瘞(ㄧˋ異)之[9]。

  法廩窮人,盡三月當止,是歲盡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屬。有上請者,或便宜,多輒行。公於此時,蚤(ㄗㄠˇ,同早)夜憊心力不少懈,事鉅細必躬親,給病者藥食,多出私錢。民不幸罹旱疫,得免於轉死,雖死得無失殮埋,皆公力也。

  是時,旱疫被於吳越,民飢饉疾癘,死者殆半,菑未有鉅於此也。天子東向憂勞,州縣推布上恩,人人盡其力。公所拊循,民尤以為得其依歸。所以經營綏輯[10],先後始終之際,委曲纖悉無不備者。其施雖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雖行於一時,其法足以傳後世。蓋菑沴(ㄌㄧˋ立)之行[11],治世不能使之無,而能為之備。民病而後圖之,與夫先事而為計者,則有間矣;不習而有為,與夫素得之者,則有間矣。予故采於越,得公所推行,樂為之識其詳。豈獨以慰越人之思?將使吏之有志於民者,不幸而遇歲之菑,推公之所已試,其科條[12]可不待頃而具。則公之澤,豈小且近乎?

  元豐二年,以大學士加太子少保致仕,家於衢。其直道正行在於朝廷,豈弟之實,在於身者,不著。著其荒政可師者,以為越州趙公救菑記云。

【注釋】
[1]越州:治所在山陰。也就是現在的浙江紹興縣。趙公:趙抃(1008—1084),字閱道,號知非子,謚清獻,衢州西寧(今浙江衢縣)人。
[2]廩:官方供給糧食稱為「廩」。
[3]僦:雇用。租賃。
[4]羨粟:多餘的糧食。羨:多餘。
[5]蹂:踐踏。
[6]糶:賣出糧食。
[7]糴:買進糧食。
[8]病坊:收容病人的地方。
[9]瘞:埋葬。
[10]綏輯:安頓。
[11]菑沴:陰陽失調所生的災禍。
[12]科條:規程,條例。

【譯文】
  神宗熙寧八年夏天,吳越地區發生了嚴重的旱災。這年九月,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趙公出任為越州知州。在百姓還沒有遭到飢荒威脅的時候,他就給所屬各縣下達文件,詢問:「有多少個鄉遭受了災害?有多少戶百姓能夠養活自己?還有多少人要靠政府提供救濟?可以雇用民工修築溝渠堤防的工程有多少?倉庫裡的錢糧還可以發出去多少?有多少富戶可以徵募糧食?和尚、道士那裡存了多少多餘的糧食?」各縣都要呈報文書給知州,並且小心地為災荒做好準備。
  州縣官吏經過登記,報告上說全州孤兒、老人、疾病、體弱沒有生活能力的一共有二萬一千九百多人。按照以往的規矩,官府每年都要給窮人發救濟糧,但是發到三千石糧米就不再發了。趙公通過征收富戶人家上繳的糧米與和尚、道士的餘糧,共得穀物四萬八千多石,用來補充不夠的救濟糧。規定從十月初一開始,每人每天領救濟糧一升,幼小的孩子每天領半升。趙公擔心人多,領糧食的時候容易出現踐踏的事情,他又給男人和女人規定了不同的領糧食的日子,而且每人一次可以領兩天的口糧。他還擔心人民將要流亡在外,就在大小城鎮和郊外地區設置了五十七處發糧點,使他們就近領糧,並下通知說,凡是離開家的人都不給糧食。這樣計算一下,官員就不夠用了,於是就把那些不在職但是家在當地的官員們召集起來,發給他們口糧還給他們安排工作。對於那些不能養活自己的人,就用這些措施來解決困難。對那些有能力買糧食的人,就告訴富人們不能不賣給他們糧食。又為他們調出官倉裡的糧食五萬二千餘石,按平常的價格賣給百姓。設置十八處賣糧點,使百姓買糧食就像領救濟糧一樣方便。
  他又雇用民工修補城牆四千一百丈,使用三萬八千個工時,然後發給這些雇工工錢,並給他們兩倍的糧食。老百姓中有願意出利息借債的,官府就勸說富貴人家盡量把錢借出去,等到有了收成,官府會出面為債主討回借款。被人扔棄的小孩子,也都由官府來收養。
  第二年春天,瘟疫盛行。於是官府又設立了收養病人的處所,來收養無家可歸的病人。他還找來兩位僧人,委託他們照料病人的醫藥和飲食,讓那些病人有所依靠。凡是死去的人,讓所在地隨時將其收殮埋葬。
  按規定,遇災年只給窮人發放三個月的救濟糧,這一年卻發了五個月才停止。凡是不合公文規定需要處理的事情,趙公都攬到自己身上了,不想使下屬官員受到連累。下級人員向他請示的事情只要對救災有好處,就立即批準施行。趙公在這段時間,早晚身心疲憊,勞心勞力從來都沒有鬆懈過,事無鉅細一定親自去辦。給病人吃藥吃飯的開銷都是他自己出的。百姓雖不幸遭遇上旱災和瘟疫,而能夠避免在輾轉逃亡中死去;即使死了也不會葬身野外,這都是趙公出力的結果。
  這時,乾旱、瘟疫遍及吳越一帶,百姓飽受飢荒、瘟疫的折磨,人口減去大半,這是最大的一次災情。天子為此憂勞,州縣推廣施行皇上的恩德,人人都盡自己的能力。趙公對百姓採取各種措施進行撫慰,百姓都覺得自己有了依靠和歸宿。趙公對用來籌劃安頓民眾的事,各件事的輕重緩急以及如何開始和結束的方方面面的工作,都非常周到細緻,考慮周全。他的德政雖然只限於越州,但他的仁愛之心卻可以作為天下人的典範;他的措施雖然只施行於一時,但是他的方法值得傳給後人。對於災害的發生,即使在太平時期也是沒辦法避免的,只能預先對其做些防備。等老百姓受了災,出於困境之後再來想辦法,和事先就謀劃好是有很大的差別的。不經過學習就去辦事情,和平時注意學習、積累經驗,也是有很大差別的。我特意到越地採訪,把趙公推行的一套辦法整理下來,並高興地把它詳細記載下來。我這樣做僅僅是撫慰越州百姓對趙公的思念嗎?其實,我是想讓那些有心為民做事的官吏在不幸遇到災年時,能推行趙公已經試行過並得到實踐的辦法,這樣一來救災的章程條例就會很快制訂出來,那麼趙公的恩澤就不只是披及小範圍和影響短時間了。
  元豐二年,趙公被封為大學士加太子少保,歸家還鄉在衢州。他的正直善良的行為被朝廷所重視,不像我只是有利於自己,這裡就不詳細說了。為了使大家在荒年時的施政以他為榜樣,向他學習,我寫了這篇《越州趙公救菑記》。

【註】〈越州趙公救災記〉中曾鞏詳細記載了趙抃在越州大旱及瘟疫前後所制訂的辦法和救災時的努力。趙抃那種至情至性、大公無私的精神,以及災前災後所訂定的辦法,足以讓後世為官者所效法。附記:曾鞏到襄陽任職時,也曾遇到襄陽嚴重的旱情。面對無法抗拒的天災,曾鞏跑了很多寺廟,登山臨水求助於神靈,祈求降雨。也顯示了他急民之所急、憂民之所憂的可貴品質。

【作者】曾鞏[1][2][3](1019-1083),字子固,世稱「南豐先生」 。建昌南豐(今屬江西)人,後居臨川(今江西撫州市西)。北宋政治家、散文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為「南豐七曾 」(曾鞏、曾肇、曾布、曾紆、曾纮、曾協、曾敦)之一。在學術思想和文學事業上貢獻卓越。[曾鞏作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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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歐陽舍人書--曾鞏(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鞏頓首再拜,舍人先生[1]:

  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譔(ㄓㄨㄢˋ,通撰)先大父墓碑銘[2]。反復觀誦,感與慚並。

  夫銘誌之著於世,義近於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後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3],或納於廟,或存於墓,一也[4]。苟其人之惡,則於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5]。而善人喜於見傳,則勇於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愧而懼。至於通材達識,義烈節士,嘉言善狀,皆見於篇,則足為後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6]?

  及世之衰,為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勒銘以誇後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於是乎銘始不實。後之作銘者當觀其人。苟託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後。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於里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蓋少。其故非他,託之非人,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7]。蓋有道德者之於惡人,則不受而銘之,於眾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於名,有名侈於實[8]。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ㄨ烏)能辨之不惑,議之不徇[9]?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於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並世而有,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與是,其傳世行後無疑也。而世之學者,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則往往衋(ㄒㄧˋ細)然不知涕之流落也,況其子孫也哉?況鞏也哉?其追睎(ㄒㄧ希)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由,則知先生推一賜於鞏而及其三世。其感與報,宜若何而圖之?

  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13],先祖之屯蹶否塞(ㄓㄨㄣ諄 ㄐㄩㄝˊ覺 ㄆ|ˇ痞 ㄙㄜˋ色)以死[14],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閎[15]豪傑不世出之士,其誰不願進於門?潛遁幽抑之士[16],其誰不有望於世?善誰不為,而惡誰不愧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此數美者,一歸於先生。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諭[17]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詳焉?愧甚,不宣[18]。鞏再拜。

【注釋】
[1]頓首:叩頭。載拜:猶「再拜」,「載」通「再」。舍人:官名。曾鞏比歐陽修小十二歲。
[2]譔:同「撰」,寫作。大父:祖父。
[3]見:同「現」,顯,彰。
[4]一也:(作用)是一樣的。
[5]得致其嚴:能表達他的尊敬。致:表達。嚴:尊敬。
[6]其將安近:跟什麼相近呢?
[7]畜:同「蓄」,積蓄。「畜道德」意思是道德高尚。無以為:無法做到。
[8]淑:善。侈:大,廣。
[9]惡:怎麼,哪裡。不徇:不徇私情。
[10]卓卓:形容言行的高尚。
[11]衋然:悲傷痛苦的樣子。
[12]追睎:仰慕,追溯。睎:望。
[13]淺薄滯拙:學識不深厚,愚笨無智巧。進:提攜獎進。
[14]屯蹶否塞:比喻處境困頓險厄。屯蹶:難前進,不順利。否塞:時運不通,境遇不好。
[15]魁閎:俊偉。魁、閎,都是大的意思。
[16]潛遁幽抑:隱居不得志。潛遁:隱逸。幽抑:不顯揚。
[17]諭:示,告訴。
[18]不宣:不盡。意為「書不盡言,不能盡說了」。

【譯文】
  歐陽舍人先生頓首再拜:去年秋天,派去的人回來了,承蒙您賜信給我,以及為先祖父撰寫墓碑銘。我反複誦讀,既感激,又慚愧。
  銘誌著稱於世,是因為它的意義與史書相近,但也有和史書不一樣的。因為史書對於人物的善惡是無所不記的,而銘誌,大概是怕後世的人不知道死者的功勳道德、才能品行、志向道義等好的方面,就一定要作銘誌來表彰他,或者把它放進家廟,或者把它埋入墳墓,意義是一樣的。如果是死者不好的方面,那又有什麼可銘記的呢?這就是銘誌和史書不同的原因。銘誌的寫作,是用來使死者沒有什麼遺憾,使活著的人能表達對死者的尊敬。好人因善行得以流傳而高興,於是就發奮自立;惡人因沒有什麼好寫入銘誌的,就因此感到慚愧而畏懼。至於那些具有通達的才能和識見的人,那些忠義英烈氣節高尚之士,他們的美言善行都記錄在銘誌裡,足以作為後人的榜樣,因此銘誌的警戒和勸勉作用不跟史書相近,又跟什麼相近呢?
  到了社會風氣衰微的時候,為人子孫的,一心只想褒揚他的先人卻不根據事理。所以,即使是惡人,都力求鐫刻碑銘,用它來向後世誇耀。撰寫銘誌的人既不能拒絕不寫,又因為死者子孫的一再請託,如果直書他的惡行則與人情不合,於是銘誌的內容就開始不真實了。後代要請人作銘誌,應當考察一下作者的為人,如果所託的是不適當的人,那麼所撰寫的銘誌就不能做到公正與客觀,就不能夠在社會上流行並且流傳到後世。所以千百年來,公卿官僚以致於平民百姓無不有銘,但流傳下來的卻很少,這不是因為別的緣故,是因為所託的是不合適的人,所寫的銘誌不能做到公正客觀的緣故。
  既然如此,那麼誰是那種能完全做到公正與正確的人呢?不是道德高尚文章精美的人是沒有辦法做到的。因為道德高尚的人是不會接受請託去為惡人寫銘誌的,對於一般的人,也能分辨善惡。而人的品行,有的內心善良而事蹟不見得好,有的內心奸惡而外表善良,有的人們對他的評價相差懸殊,很難確切地指明,有的實際言行高於名望,有的名聲高於實際言行。猶如用人,不是道德高尚的人,哪能辨別正確而不受迷惑、評議公正而不徇私情?能不受迷惑、不徇私情就是公正而且客觀。但是如果文字不精美,那也不能流傳於世,於是就要求他還要擅長作文。所以說不是道德高尚文章精美的人是沒有辦法做到的,難道不是這樣嗎?
  然而道德高尚而又善於作文的人,雖然有時會同時出現,有時也會幾十年甚至一二百年才出一個,這種人的出現是這樣的難得,而能遇見這樣的人就更加困難了。像先生這樣的道德文章,本來就像人們所說的是百年一遇的。我先祖的言行高尚,幸運地遇到先生您為他撰寫公正而又客觀的碑銘,它將傳布在社會上並且流傳到後世是確定無疑的了。世上的學者,每每觀看傳記所記述的古人事蹟,讀到感人之處,往往不知不覺地流下感動的眼淚,更何況是他的子孫呢?更何況是曾鞏我呢?我追懷祖先高尚的道德而想到碑銘所以能傳之後世的原因,就知道先生給予我一次恩惠而推及祖孫三代。這感激和報答之情我應該怎樣表達呢?
  可是我又想到,像我這樣學識不深厚,愚笨無智巧的人還能得到先生的提攜獎進,像我先祖這樣潦倒不得志而死的人,先生還能使他顯揚,那麼世上那些不世出的俊偉豪傑之士,他們誰不願意拜在您的門下呢?那些隱居山林的不得志之士,他們誰不希望揚名於世呢?善事誰不想做,惡事誰不羞愧害怕?做父親、祖父的誰不想好好教導自己的子孫?做子孫的,誰不想使自己的父祖榮耀顯揚?這種種好處,都應該歸功於先生。我榮幸地接受您的恩賜,並且冒昧地向您陳述所以感激的理由。來信所告示的我的家世情況,我一定會接受您的指教並且詳加審核。慚愧之至,書不盡言。曾鞏再拜上。

【註】本文為曾鞏寫給歐陽修的致謝信,感謝歐寫曾鞏祖父的墓誌銘, 文中紆徐宛轉盛讚歐陽修的道德文章為數百年而有者。本文歷來被視為曾鞏的最佳作品,充份表現出曾鞏文章紆徐、簡奧的特色。

【作者】曾鞏[1][2][3](1019-1083),字子固,世稱「南豐先生」 。建昌南豐(今屬江西)人,後居臨川(今江西撫州市西)。北宋政治家、散文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為「南豐七曾 」(曾鞏、曾肇、曾布、曾紆、曾纮、曾協、曾敦)之一。在學術思想和文學事業上貢獻卓越。[曾鞏作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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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26日 星期五

秋聲賦--歐陽修(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ㄙㄨㄥˇ聳)然[1]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ㄙㄚˋ薩)[2],忽奔騰而澎湃(ㄆㄥ烹 ㄆㄞˋ派)[3],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ㄘㄨㄥ聰)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4]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余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爲乎來哉?蓋夫秋之爲狀也,其色慘澹(ㄉㄢˋ淡)[5],煙霏雲斂[6];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慄冽[7],砭(ㄅㄧㄢ邊)人肌骨[8];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爲聲也,淒淒切切,呼號奮發。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蘢而可悦;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脱;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一氣之餘烈[9]。夫秋,刑官也[10],於時爲陰;又兵象也,於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爲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爲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嗟乎!草木無情,有時[11]飄零。人爲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乎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12]丹者爲槁木,黟(ㄧ依)然黑者爲星星[13],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爲之戕賊[14],亦何恨乎秋聲!」

  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ㄐㄧˊ及 ㄐㄧˊ及),如助予之歎息。

【注釋】
[1]悚然:驚懼的樣子。
[2]淅瀝:細雨聲。蕭颯:形容風聲。
[3]澎湃:波濤洶湧的聲音。
[4]銜枚:古時行軍或襲擊敵軍時,讓士兵銜枚以防出聲。枚:形似竹筷,銜於口中,兩端有帶,繫於脖上。
[5]慘澹:暗淡無光。或作「慘淡」。
[6]煙霏:煙霧彌漫。霏:飄揚。
[7]慄冽:寒冷。
[8]砭:古代用來治病的石針,這裡引用爲刺的意思。
[9]餘烈:餘威。
[10]刑官:執掌刑獄的官。《周禮》把官職與天、地、春、夏、秋、冬相配,稱爲六官。秋天肅殺萬物,所以司寇爲秋官,執掌刑法,稱刑官。
[11]有時:有固定時限。
[12]渥然:形容色澤鮮紅光潤。
[13]黟:黑。星星:鬢髮花白的樣子。
[14]戕賊:殘害。

【譯文】
  歐陽先生夜裡正在讀書,(忽然)聽到有聲音從西南方向傳來,我驚懼地聽着,說道:「奇怪啊!」這聲音初聽時像淅淅瀝瀝的雨聲夾雜着蕭颯的風聲,忽然變得洶湧澎湃,像是江河夜間波濤驚起,風雨驟然而至,碰到物體上發出鏗鏘之聲,好像金屬相互撞擊;又像奔赴戰場的軍隊在銜枚疾進,聽不到任何號令聲,只有人馬行進的聲音。於是對童子說:「這是什麼聲音?你出去看看。」童子回答說:「月色皎潔,星光燦爛,銀河高懸在天上,四下裡沒有人聲,那聲音是從樹林間傳來的。」

  我(嘆息)道:「唉,令人哀傷啊!這就是秋聲,它爲什麼突然來了呢?我想秋天的情景是:它的色調黯淡,煙霧彌漫,雲氣密聚;它的容貌清靜明朗,天空高遠,日光明亮;它的天氣寒冷,悲風凛冽,刺人肌骨;它的意境蕭瑟,山河寂靜空曠。所以它發出的聲音,淒淒切切,呼嘯激昂。夏日的野草碧綠繁茂,林木繁盛而令人可喜。秋氣一到,草木被拂過就變色,林木遇到就落葉。使草木摧敗凋零的,只是它的餘威。秋天,是刑官執法的季節,在時令上屬陰;秋天又是兵戈之象,在五行中屬金。秋天是天地尊嚴正義之氣,它常常把肅殺作爲心性。上天對於萬物,(是要它們在)春天生長,秋天結果。所以在音樂的五聲中,商聲以西方(金屬)之音爲主,夷則是七月的曲律之名。商,也就是「傷」的意思,萬物衰老了,都會悲傷。夷,是殺戮的意思,萬物過了繁盛期,都會走向衰敗。

  「唉,草木是無情之物,尚有衰敗零落之時。人爲動物,在萬物中又最有靈性。許多的憂慮干擾他的心緒,無數瑣碎煩惱的事使他的身體勞累;内心有所觸動,必定會消耗他的精力。更何況常常思考自己的力量所做不到的事情,憂慮自己的智慧所不能解決的問題,當然他紅潤青春的面容會變得蒼老枯槁,烏黑的頭髮會變得斑白。人並無金石之質為何卻要像草木那樣爭一時的榮盛呢?應當考慮的是誰才是殘害自己之物,又何必去怨恨這秋聲呢?」

  書童沒有應答,低頭沉沉睡去,只聽得四壁蟲鳴唧唧,像在附和我的歎息。

【註】秋聲賦》作於嘉佑四年(1059),歐陽修時年53歲,是他繼《醉翁亭記》後的又一名篇。它駢散結合,鋪陳渲染,詞采講究,是宋代文賦的典範。

【作者】歐陽修[1][2](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吉州永豐(今江西省永豐縣)人,因吉州原屬廬陵郡,喜歡以「廬陵歐陽修」自居。諡號文忠,世稱歐陽文忠公,北宋卓越的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後人又將其與韓愈、柳宗元和蘇軾合稱「千古文章四大家」。[歐陽修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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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亭記--歐陽修(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環滁(ㄔㄨˊ除)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1]尤美。望之蔚然[2]而深秀者,瑯琊(ㄧㄝˊ耶)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ㄔㄢˊ禪)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ㄋㄧㄤˋniàng)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3]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僊(ㄒㄧㄢ,同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4]開,雲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塗[5],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ㄩˇ雨 ㄌㄡˊ樓)提攜[6],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臨谿而漁,谿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ㄌㄧㄝˋ列)[7];山肴野蔌(ㄙㄨˋ素)[8],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9],弈者勝,觥(ㄍㄨㄥ工)籌交錯[10],起坐而諠譁者,眾賓懽也[11]。蒼顏白髮,頹然[12]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ㄧˋ意)[13],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14]歐陽修也。

【注釋】
[1]林壑:森林山谷。
[2]蔚然:草木茂盛的樣子。深秀:幽深秀美。
[3]翼然:高懸如鳥飛的樣子。
[4]林霏:林中的霧氣。霏:雲氣。
[5]塗:同「途」。
[6]傴僂:躬腰曲背,指老人。提攜:攙扶帶領,指小孩。
[7]洌:寒冷。
[8]蔌:蔬菜。
[9]射:即「投壺」;為古人之一種遊戲。
[10]觥籌交錯:觥:大酒杯。籌:計數的籌碼;這裡指計算罰酒數目的酒籌。交錯:雜亂。
[11]懽:同「歡」。
[12]頹:崩壞、衰弱。這裡指站不穩。
[13]翳:隱蔽。此指昏暗不明。
[14]廬陵:舊縣名,即今江西省吉安縣,為歐陽修之故鄉。

【譯文】
  環繞滁州城的都是山。它西南方向的幾座山峰,樹林和山谷格外優美。遠遠望去樹木茂盛,又幽深又秀麗的,那是瑯琊山。沿著山路走六七里,漸漸聽到潺潺的水聲,看到有水從兩座山峰之間傾瀉而出的,是釀泉。山勢回環,路也跟著轉彎,有一座亭子四角翹起像鳥張開翅膀一樣,高踞於泉水之上,是醉翁亭。建造這亭子的人是誰?是山裡一個叫智仙的和尚。命名的人是誰?太守用自己的別號(醉翁)來命名的。太守和賓客們來這兒飲酒,喝一點兒就醉了;而且年紀又最大,所以自號「醉翁」。醉翁的情趣不在於喝酒,而在山光水色中。欣賞山水的樂趣,領會在心裡,寄託在喝酒上。
  太陽升起的時候,樹林裡的霧氣就散了;煙雲若是聚攏來,山谷就顯得昏暗了;或暗或明,變化不一的景像,這是山中的早晨和晚上。野花開了,有一股清幽的香味;好的樹木枝繁葉茂,形成一片濃鬱的綠蔭;秋高氣爽而霜色潔白,澗水低落而溪石顯露,這是山中的四季景象。早晨前往,傍晚離開。四季的景色不同,樂趣也是無窮無盡的啊。
  至於背著東西的人在路上歡唱,來去行路的人在樹下休息,前面的人呼喊,後面的人應答;老老少少來往絡繹不絕的,是滁州人在出遊。到溪邊釣魚,溪水深,魚兒肥;用泉水來釀酒,泉水甜,酒味醇;野味野菜,雜七雜八地擺在面前的,那是太守的宴席。宴會喝酒的樂趣,不在於絲竹管絃;投射的中了,下棋的贏了,酒杯和酒籌便交互錯雜;時起時坐大聲喧鬧的人,是賓客歡樂的樣子。臉色蒼老頭髮花白醉醺醺地坐倒在眾人中間的,是太守喝醉了。
  不久,太陽下山了,人影開始散亂一地,太守回去了,賓客跟著走了。樹林裡的枝葉茂密成陰,鳥兒到處叫,是遊人離開後鳥兒在歡唱。但是鳥兒只知道山林中的快樂,卻不知道人們的快樂。而人們只知道跟隨太守遊玩的快樂,卻不知道太守以遊人的快樂為快樂。醉了能夠和大家一起歡樂,醒來能夠用文章記述這樂事的人,是太守。太守是誰呢?是廬陵郡的歐陽修。

【註】《醉翁亭記》作於宋仁宗慶曆六年,文章描寫了滁州一帶自然景物的幽深秀美,滁州百姓和平寧靜的生活,特別是作者在山林中游賞宴飲的樂趣。

【作者】歐陽修[1][2](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吉州永豐(今江西省永豐縣)人,因吉州原屬廬陵郡,喜歡以「廬陵歐陽修」自居。諡號文忠,世稱歐陽文忠公,北宋卓越的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後人又將其與韓愈、柳宗元和蘇軾合稱「千古文章四大家」。[歐陽修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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瀧岡阡表--歐陽修(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1],卜吉於瀧(ㄕㄨㄤ霜)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2]。非敢緩也,蓋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自誓[3];居窮,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俾(ㄅㄧˋ必)至於成人[4]。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曰:『毋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5];然知汝父之能養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吾之始歸也,汝父免於母喪方逾年[6],歲時祭祀,則必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間御酒食[7],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於喪適然耳[8]。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汝父為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歎。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ㄕㄣˇ審)求而有得邪[9],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顧乳者劍汝而立於旁[10],因指而嘆曰:『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將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後當以我語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故能詳也。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無所矜飾[11],而所為如此,是真發於中者耶!嗚呼!其心厚於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學,咸平三年進士及第,為道州判官[12],泗綿二州推官[13],又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

  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14],世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曰:「吾兒不能苟合於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其後修貶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又十有二年,列官於朝,始得贈封其親。又十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15],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16],太夫人以疾終於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17],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蓋自嘉祐以來[18],逢國大慶,必加寵錫。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今上初郊[19],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20],是足以表見於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乃列其世譜,具刻於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並揭於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

  熙寧三年[21],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22],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注釋】
[1]皇考:指亡父。崇公:歐陽修的父親,名觀,字仲賓,追封崇國公。
[2]瀧岡:地名。在江西省永豐縣沙溪南鳳凰山上。阡表:即墓碑。阡:墓道。
[3]守節自誓:決心守寡,不再嫁人。
[4]俾:使(達到某種程度)。
[5]姑:丈夫的母親,這裡指歐陽修的祖母。
[6]免於母喪:母親死後,守喪期滿。舊時父母或祖父死,兒子與長房長孫須謝絕人事,做官的解除職務,在家守孝二十七上月[概稱三年],也稱守制。免:指期滿停止。
[7]間:間或,偶爾。御:進用。
[8]適然:偶然這樣。
[9]矧:況且。
[10]劍:抱。《禮記·曲禮上》:「負劍闢咡詔之。」鄭玄注:「劍謂挾之於旁。」
[11]矜飾︰驕誇虛飾。
[12]判官:官名,州郡長官的屬官,掌管文書工作。
[13]推官:州郡長官的屬官,專管刑事。
[14]考:亡父。諱:名諱。古代對帝王或尊長,不得直稱名字,叫避諱。
[15]龍圖閣:宋真宗建。在會慶殿西偏,北連禁中,閣東曰資政殿、西曰述古殿。閣上供奉太宗御書、御製文集及典籍、圖畫、寶瑞之物,及宗正寺所進屬籍、世譜。有學士、直學士、待制、直閣等官。包拯曾為龍圖閣直學士,人稱包拯為包龍圖即源於此。
[16]南京:宋時南京為應天府,治所在今河南商邱市。
[17]樞密:樞密使,官名,全國最高軍事長官。
[18]嘉祐:仁宗年號。
[19]今上:當今的皇上,指神宗趙頊。郊:祭天。
[20]三朝:仁宗、英宗、神宗。
[21]熙寧:神宗年號。
[22]辛酉:天干地支所記月份。朔:初一。

【譯文】
  唉!我的父親崇國公,在瀧岡占卜吉地安葬六十年之後,他的兒子修才能夠在墓道上立碑,這並不是敢有意遲緩,是因為有所等待。
  我不幸,四歲時父親就去世了,母親立志守節,家境貧困,她靠自己的力量操持生活,還要撫養我、教育我,使我長大成人。母親告訴我說:「你父親為官清廉,樂於助人,又愛結交朋友,他的薪俸微薄,常常所剩無幾,說:『不要讓錢財使我受累!』他去世後,沒有留下可賴以生存的家產。我靠什麼守節呢?我對你父親有所了解,因而把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從我成為你家媳婦的時候,沒趕上侍奉婆婆,但我知道你父親很孝敬父母。你自幼失去父親,我不能斷定你將來有所成就,但我知道你父親一定後繼有人。我剛出嫁時,你父親為他母親守孝結束剛滿一年。歲末祭祀祖先,他總是流淚說: 『祭祀再豐富,也不如生前微薄的奉養啊!』偶然吃些好的酒菜,他也會流淚說:『從前娘在時常常不夠吃,如今富足有餘,但卻無法讓她嚐到了!』剛開始我遇到這種情形,還以為是剛服完喪不久才這樣。後來卻經常如此,直到去世。我雖然沒來得及侍奉婆婆,可從這一點就能看出你父親很孝敬父母。你父親做官,曾經在夜裡點著蠟燭看案卷,他多次停下來嘆氣。我問他,就說:『這是一個判了死罪的案子,我想為他求得一條生路卻辦不到』我問:『可以為死囚找生路嗎?』他說:『我盡力為犯人尋求生路而尋求不到,那麼,被處死的人和我都沒有遺恨了。何況有經過反覆核實量刑而能活下來的呢!正因為有尋求得到生路的可能,那就明白到,不為犯人尋求生路,被處死的人是有遺恨的。唉!常常為他們尋求生路,仍然不免有錯殺的,現在有些人卻常常找藉口定人的死罪。』他回頭看見奶娘抱著你站在旁邊,於是指著你嘆氣說:『算命的說我遇上戌年就會死,假使他的話應驗了,我就看不見兒子長大成人了,將來你要把我的話告訴他。』他也常常用這些話教育其他晚輩,我聽慣了所以記得很清楚。他在外面怎麼樣,我不知道;他在家裡,從不驕誇虛飾,行事這樣厚道,這是出自他的真心的。唉!他的心地十分仁厚,憑這一點我知道你父親會有很好的後代,希望你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去做。奉養父母不一定要豐厚,最重要的是孝敬;利益雖然不能遍施於所有的人,重在仁愛之心。我沒什麼可教你的,這些都是你父親的願望。」我流著淚記下了這些教誨,不敢忘記。
  先父年幼喪父,努力讀書。咸平三年考中進士,曾任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做過泰州判官,享年五十九歲,葬在沙溪的瀧岡。
  太夫人姓鄭,她的父親名諱是德儀,世代都是江南有名望的家族。太夫人恭敬、儉約、仁愛又有禮儀教養,起初誥封為福昌縣太君,進封為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從我們家道中落以後,她就以儉約的原則持家,後來家境富裕了,也不許花費過多,她說:「我的兒子不能苟且迎合世人,儉約一些,才能度過那可能要遭受的患難。」後來,我被貶夷陵,太夫人言笑如常,說:「你的家本來就貧賤,我已經習慣這種日子。你能安樂對待,我也就能感到安樂了。」
  先父死後二十年,我才取得俸祿來供養母親。又過了十二年,列位於朝廷做京官,才獲得贈封雙親。又過了十年,我擔任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母親因病逝世於官邸,享年七十二歲。又過了八年,我以不相稱的才能,做了朝廷的副樞密使,進為參知政事。又過了七年才解除職務。自從進入軍、政二府後,天子施恩,褒獎三代宗親。自從仁宗嘉佑年間以來,每逢國家大慶,必定對我的先祖加以賜恩。曾祖父累贈為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母累贈為楚國太夫人。祖父累贈為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母累贈為吳國太夫人。先父崇國公累贈為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先母累贈為越國太夫人。現在的皇上初次舉行祭天大禮,先父賜爵為崇國公,先母進爵為魏國太夫人。
  於是我流著淚說:「唉!做善事無不得到好報的,只是時間或遲或早,這是必然的道理。我先祖和父親積善有德,理應享有這種盛大的酬報。雖然他們在有生之年不能享受到,但是賜爵位、受封官,經表彰而光榮,因褒獎而崇大,具有三朝恩賞誥封,這就足夠使其德行顯揚於後世,庇蔭子孫。」於是排列我家世代的譜系,詳細刻在石碑上,接著又記下先父崇國公的遺訓,以及太夫人的教育,以及所以對我有所期待的原因,都寫在阡表上,好讓大家知道我德行淺薄,能力微小,只是適逢其時才能得到高位,有幸保全大節,沒有辱及先祖,都由於上述的原因。
  神宗熙寧三年,庚戌年,四月初一辛酉,十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歐陽修立表。

【註】《瀧岡阡表》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歐陽修代表作,被譽為中國古代三大祭文之一。該文是歐陽修在他父親死後六十年所作的墓表。在表文中,作者盛讚父親的孝順與仁厚,母親的儉約與安於貧賤。該文言辭清新質樸,率意寫出,用具體的瑣事、瑣談表現父母生前的美德,不尚空泛的溢美之辭。

【作者】歐陽修[1][2](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吉州永豐(今江西省永豐縣)人,因吉州原屬廬陵郡,喜歡以「廬陵歐陽修」自居。諡號文忠,世稱歐陽文忠公,北宋卓越的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後人又將其與韓愈、柳宗元和蘇軾合稱「千古文章四大家」。[歐陽修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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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25日 星期四

始得西山宴遊記--柳宗元(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自余為僇(ㄌㄨˋ路)人[1],居是州,恆惴(ㄓㄨㄟˋ墜)栗[2]。其隟(ㄒㄧˋ,古同隙)也,則施(ㄧ ˊ,同迤)施而行,漫漫而遊,日與其徙上高山,入深林,窮迴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3],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僕過湘江,緣染溪,斫(ㄓㄨㄛˊ濁)榛莽,焚茅茷(ㄈㄚˊ伐)[4],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袵(同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ㄒㄧㄚ蝦)然窪然[5],若垤(ㄉㄧㄝˊ跌)若穴,尺寸千里,攢蹙(ㄘㄨㄢˊcuán ㄘㄨˋ促)累積[7],莫得遯(ㄉㄨㄣˋ,同遁)隱;縈青繚白[8],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ㄌㄡˇ樓)為類[9]。悠悠乎與灝(ㄏㄠˋ號)氣俱[10]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嚮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

【注釋】
[1]僇人:罪人;被貶官待罪之人。
[2]惴栗:憂懼戰慄;惶恐不安。栗:通「慄」。
[3]法華:法華寺。
[4]茷:草葉盛茂的樣子。
[5]岈然:山勢隆起的樣子。窪然:形容山谷低窪。
[6]垤:小土堆。
[7]攢蹙:緊密的積聚在一起。
[8]縈青繚白:青指森林,白指白雲。縈青繚白指樹林白雲,相互環繞。比喻山林風光之美。
[9]培塿:小土山。
[10]灝氣:彌漫在天地間的大氣。指天地。

【譯文】
  自從我遭到貶謫,居住在永州,心中一直憂懼不安。公務之餘,緩緩散步,沒有目的的出遊。每天與同伴登上高山,鑽入深林,走遍迂迴曲折的山間小溪,深幽的泉水,怪異的山石。無論多遠,我們都去。一走到那些地方,我們便撥開野草,席地而臥,倒酒痛飲,不醉不罷。喝醉後便相互枕靠著睡在地上,很快就進入夢鄉。凡是心中能想到的,睡夢中都能出現。醒來之後就回家。我原以為永州山水中稍有特異地方,都已被我遊覽了。殊不知還有個奇異獨特的西山。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由於坐在法華寺西亭,遙望西山,才使我發現西山勝景,大為稱異,我於是帶著僕人越過湘江,沿著染溪而行,砍去叢生的灌木,燒掉雜亂的茅草,不達到西山之巔決不罷休。攀援著樹枝爬上山頂,兩腿叉開,席地而坐,幾乎幾個州的土地都在我的座席之下。高低不平,連綿起伏,不可勝狀;有的像是小土堆,有的像是螞蟻洞。千里之遙如在尺寸之間,聚集收攏,重疊到一起,沒有隱藏看不見的。縈迴著青山,繚繞著白雲,與遙遠的天際相接,環看周圍,都是一樣。看了這些,才知道這座山確實特立不群,與一般的小土丘大不一樣。不知不覺中我的心神與天地間的大氣融合,高遠地找不到邊際,與造物者同遊,廣闊地見不到盡頭。然後我拿起酒壺,斟滿酒杯,暢懷痛飲,醉倒在地。不覺間日薄西山,蒼茫暮色,自遠而近,慢慢地天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了,而我卻了無歸意。心神凝聚安定,形體解脫自在,好像已經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我這才認識到之前的遊山玩水不能算是真正的遊覽,從這一次開始才算是真正的遊山玩水。所以我特意把這件事記下來,這一年是元和四年(809)年。

【註】〈始得西山宴遊記〉是〈永州八記〉的第一篇,作於唐憲宗元和四年(西元八〇九年)秋天。唐順宗永貞元年(西元八〇五年),柳宗元因王叔文事件,被貶為永州司馬。自遭貶謫後,柳宗元心情鬱悶,在百無聊賴之餘,到處搜奇攬勝,藉以開拓心胸,得到精神上的解脫,〈永州八記〉就是在這樣的心境下寫成的作品。西山位於永州西面(今湖南省零陵縣西),旁有瀟水流過。在此之前,他原以為已遊遍永州的奇山異水,可是登臨西山後,頓覺天地寬闊,胸懷豁然開朗。這種與大自然渾然一體的感受,是之前遊覽所沒有的。自此之後,柳宗元的心境產生重大的轉折,因此篇名特冠上「始得」二字。

【作者】柳宗元[1] (773年-819年11月28日),字子厚,唐代河東郡(今山西省永濟市)人,唐代著名文學家、思想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著名作品有《永州八記》[1]等六百多篇文章,經後人輯為三十卷,名為《柳河東集》。因為他是河東人,人稱柳河東,又因終於柳州刺史任上,又稱柳柳州。與韓愈同為中唐古文運動的領導人物,並稱「韓柳」。 [柳宗元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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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樹郭橐駝傳--柳宗元(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郭橐(ㄊㄨㄛˊ駝)駝,不知始何名。病僂(ㄌㄡˊ樓)[1],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2],故鄉人號之。橐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捨其名,亦自謂橐駝云。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遊,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蚤(ㄗㄠˇ,通早)實以蕃[3]。他植者,雖窺伺傚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ㄗ茲)也[4],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5]。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ㄕˊ時)也若子[6],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而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焉。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殷,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讎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理非吾業也。然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 『官命促爾耕,勗(ㄒㄩˋ序)爾植[7],督爾穫。蚤繰(ㄙㄠ騷)而緒,蚤織而縷[8],字而幼孩,遂而雞豚[9]。』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ㄙㄨㄣ孫 ㄩㄥ庸)以勞吏者[10],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11]。若是,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

  問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也。

【注釋】
[1]僂:曲背。
[2]橐駝:駱駝的別名。
[3]蕃:繁盛、繁多。
[4]孳:滋生、繁殖。
[5]築:指填土以護衛。
[6]蒔:種植。
[7]勗:勉勵。
[8]繰:同「繅」,抽繭出絲。緒:絲頭。縷:布縷。
[9]字:撫養、教養。遂:生長。豚:小豬。
[10]飧:晚餐。饔:早餐。勞:慰勞。
[11]怠:同「殆」。疲倦。

【譯文】
  郭橐駝,不知道他起初叫什麼名字。他患了脊背彎曲的病,脊背突起而彎腰行走,就像駱駝一樣,所以鄉裡人稱呼他叫「橐駝」。橐駝聽說後,說:「這個名字很好啊,這樣稱呼我確實恰當。」於是他捨棄了他原​​來的名字,也自稱起「橐駝」來。他的家鄉叫豐樂鄉,在長安城西邊。郭橐駝以種樹為職業,凡是長安城裡為種植花木以供觀賞的富豪人家和做水果買​​賣的人,都爭著把他接到家裡奉養。觀察橐駝種的樹,即使是移植來的,也沒有不成活的;而且長得高大茂盛,結果實早而且多。其他種樹的人即使暗中觀察,羨慕仿效,也沒有誰能比得上。
  有人問他種樹種得好的原因,他回答說:「我並不能夠使樹木活得長久而且長得很快,只不過是順從樹木自然生長的天性,讓它們按照自己的習性發展成長而已。但凡種樹的方法是:樹根要舒展,培土要平勻,移植時保留一些原土,擣土要結實。這樣做了以後,就不要再動它,不要再憂慮它,離開它不再回顧。栽種時要像對待孩子一樣細心,栽好後置於一旁要像拋棄了它們一樣,那麼樹木的天性就得以保全,自我生長的天性便能得以發展。所以我只不過不妨害它的生長罷了,並不是有能使它長得高大茂盛的秘訣;只不過不抑制和損害它們的果實罷了,並沒有使果實結得又早又多的本領。別的種樹人卻不是這樣,樹根捲曲又換了生土;他培土的時候,不是過緊就是太鬆。縱使有人能夠不這樣做,卻又對樹木過於愛惜和擔憂,早上看看,黃昏摸摸,已經離開了又回來看看。更嚴重的是還要用指甲劃破樹皮檢查它的死活,搖動根莖看看樹種得鬆動還是結實,這樣就日益背離樹木的天性了。雖說是愛護它,其實是傷害它,雖說是替它擔心,其實是把它當作仇敵,所以他們種的樹及不上我。我又哪裡有什麼特殊的本領呢?」
  問的人說:「把你種樹的方法,轉用到做官治民上,可行嗎?」橐駝說:「我只知道種樹罷了,做官治民,不是我的事業。但是我住在鄉里,看見那些官吏喜歡不斷地發號施令,像是很憐愛百姓,結果卻給大家帶來災禍。每天差役來到村中喊叫︰「官長命令我催促你們耕田,勉勵你們種植,監督你們收割,快點煮繭抽絲,早些紡紗織布,養育好你們年幼的兒女,餵好你們的雞和豬。」擊鼓集合百姓,敲梆子召來眾人。我們小百姓騰出所有吃飯的時間來應酬差役尚且不足夠,又怎麼能使人口興旺,生活安定呢?百姓因此困苦、貧乏。像這種情況,則和我的行業大概也有相似的地方吧﹗」
  問的人笑著說:「這不是很好嗎!我問種樹的方法,卻得到了治民的方法。」我便記下這件事,作為官吏的鑑戒。

【註】《種樹郭橐駝傳》是一篇兼具寓言和政論色彩的傳記散文。柳宗元在貞元十九年至二十一年(803—805),曾任到各地檢查工作,民事、軍事、財政。這篇文章可能就是在此期間寫的,是針對當時地方官吏擾民、傷民的現象而作的。

【作者】柳宗元[1](773年-819年11月28日),字子厚,唐代河東郡(今山西省永濟市)人,唐代著名文學家、思想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著名作品有《永州八記》等六百多篇文章,經後人輯為三十卷,名為《柳河東集》。因為他是河東人,人稱柳河東,又因終於柳州刺史任上,又稱柳柳州。與韓愈同為中唐古文運動的領導人物,並稱「韓柳」。[柳宗元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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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治要第五冊/第五篇上/古文治要卷一/古文十七家整理

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二--歷代各家名文】大約整理完畢(部分【譯文】待補),
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歷代小說名著整理】大約整理完畢(後面幾篇待補),

目前整理【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古文十七家整理
注釋及譯文大多是由網路整理而來,讓大家方便閱讀。若有【侵權】情況,請留言。

 ★2013/08/07補:[古文治要卷一]到今天大致整理結束。
     選文的依據是:比較熟悉、在網路能找到注釋和譯文的部分文章。所以只有少數幾篇和大家共享。

已整理篇章如下,請有興趣者自行瀏覽、轉貼、連結:

祭十二郎文--韓愈(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年月日,季父愈[1],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2],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ㄏㄨˋ戶)[3],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嚐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ㄒㄧㄥˇ醒)墳墓[4],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5],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6];明年,丞相薨(ㄏㄨㄥ烘),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7],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于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與相處,故捨汝而旅食京師,以求斗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8],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30]。」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

  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9],志氣日益微[10],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

   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耶?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云:「比(ㄅㄧˋ畢)得軟腳病[11],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乎?

  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云: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弔汝之孤[12],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13],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14]。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15],窆(ㄅㄧㄢˇ匾)不臨其穴[16]。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17]!

  自今以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ㄧㄥˇ影)之上[18],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19]。

【注釋】
[1]季父:父輩中排行最小的叔父。
[2]時羞:應時的鮮美佳餚。羞,同「饈」。
[3]怙:失父曰失怙,失母曰失恃。
[4]省:探望,此引申為憑弔。
[5]汴州:治所在今河南開封市。
[6]取其孥:把家眷接來。孥,妻和子的統稱。
[7]取:迎接。
[8]孟東野:即韓愈的詩友孟郊。是年出任溧陽(今屬江蘇)尉,溧陽去宣州不遠,故韓愈託他捎信給宣州的十二郎。
[9]毛血:指體質。
[10]志氣:指精神。
[11]比:近來。軟腳病:即腳氣病。
[12]吊:此指慰問。
[13]終喪:守滿三年喪期。
[14]惟其所願:才算了卻心事。
[15]斂:同「殮」。為死者更衣稱小殮,屍體入棺材稱大殮。
[16]窆:下棺入土。
[17]彼蒼者天,曷其有極:青蒼的上天啊,我的痛苦哪有盡頭啊。
[18]伊、潁:伊水和潁水,均在今河南省境。此指故鄉。
[19]尚饗:古代祭文結語用辭,意為希望死者享用祭品。

【譯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父(我)在聽到你去世消息後的第七天,才得以含著哀痛向你表達心意。打發建中從遠路備辦了應時佳餚作祭品,告慰於你(十二郎)的靈前:
  嗚呼!我幼年喪父,等到長大,還不知道父親的模樣,全是依靠著哥哥和嫂子。哥哥中年時,去世在南方。當時我和你年紀還都小,跟隨嫂嫂送哥哥的靈柩回河陽安葬。隨後又和你到江南謀生。孤苦伶仃,我倆沒有一天離開過。我上面有三個哥哥,都不幸很早去世了。繼承先父的後代,在孫輩裡只有你,在兒輩裡只有我,兩代都只剩一個人,孤孤單單。嫂嫂常常一面撫摸著你一面指著我說:「韓家兩代,只有你們這兩個人了!」那時你還小,恐怕已記不得了;我那時雖能記得,但也不懂得她話中的悲酸。
  我十九歲時,初次來到京城。此後隔四年,才回家看望你。又過了四年,我去河陽憑弔祖墳,遇到你送嫂嫂的靈柩來河陽安葬。又過了兩年,我在汴州輔佐董丞相,你來看望我,只住了一年,你要求回去接家眷來。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離開了汴州,你沒有能夠來。那一年,我在徐州輔助軍事,派去接你的人剛要啟程,我又罷職離開了徐州,你又沒能夠來。我想,你跟隨我到東邊,東邊也是異鄉客地,不能久住;從長遠打算,不如西歸河陽老家,將家安頓好再接你來。唉!誰料到你竟驟然去世離開了我啊!當初,我與你都還年輕,以為雖然暫時分別,終究會長久與你在一起的,所以才離開你到京師謀食,為了求得微薄的俸祿。倘使早知如此,縱然是做王公宰相,我也不願意一天離開你而去就職啊。
  去年,孟東野前往江南,我託他帶給你的信中說:「我還未到四十歲,而視力模糊,頭髮花白,牙齒鬆動。想到諸位叔伯父和各兄長,都是在健康壯盛時便過早去世,像我這樣衰弱的身體,能夠活得長久嗎?我不能離開職守,你又不肯來。只怕我早晚死了,而你將會懷有無窮無盡的憂傷。」誰料想到年少的死了,而年長的卻反而活著;身強的夭折,而病弱的卻反而保全了生命?
  唉!難道這是真的嗎?是做夢呢?還是傳送的消息不確實呢?如果是真的,為什麼我哥哥有那麼美好的德行卻喪失了後代?你那麼純正賢明卻不能承受他的遺澤?為什麼年少身強的反而早死,年長衰弱的卻反而活著呢?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啊。如果這是夢,那麼是傳送的消息不真實嗎?孟東野的來信、耿蘭的喪報,卻又為什麼在我的身邊呢?嗚呼!這是真的了!我哥哥有那麼美好的德行竟喪失了後代,你那麼純正賢明本當繼承家業的,竟不能承受他的遺澤!天意啊,實在讓人難以推測;神明啊,實在讓人難以明白!這真是天理不可推究,壽命不可預卜啊!
  雖說如此,我自從今年以來,花白的頭髮有的變成全白了,鬆動的牙齒有的已經脫落了。體質一天比一天衰弱,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不用多久,不就跟著你死去了麼!如果死後能有知覺,那分離的日子也不會太久了;如果死後沒有知覺,那我也悲傷不了多少時候了,沒有悲傷的日子倒是無窮無盡的。
  現你的兒子才十歲,我的兒子剛五歲。年少身強的都不能保全,像這樣的孩子,又怎麼能希望他們長大成人呢?唉,真令人悲慟啊!
  你去年來信說:「近來得了腳氣病,時常發作的很厲害。」我說:「這種病,江南人是常有的。」未曾為你這種病而擔憂。唉!難道你竟然因為這種病而喪失了生命嗎?還是因為有別的疾病而導致喪生呢?
  你的信,我是六月十七日收到的。孟東野說:你是在六月二日去世的,耿蘭報喪時沒有寫明月日。大概東野派來的差使,不知道向家裡人問清楚月日;而耿蘭的喪報,又不知道應當說明你死時的月日。或是東野給我寫信時,才去問差使,差使信口胡說以應付他罷了。是這樣呢?或不是這樣呢?
  現在我派建中來祭你,慰問你的兒子和你的奶媽。他們家中有糧可以守你的靈到喪期結束,那麼就等到喪期完了再接他們來;如果不能等到喪期結束,就立即接他們來,其餘奴婢下人,都讓他們守你的喪。如果我有能力給你遷葬,最終一定把你葬到祖先的墓地裡,然後才算了卻我的心願。
  唉!你患病我不知道時間,你去世我不知道日子;你活著時我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互相照顧,你去世了我不能撫摸你的遺體表達我的哀思,入殮時我不能靠在你棺木旁,下葬時我不能親臨你墓穴邊。我的行為背負了神明,而使你年少夭折。我對上不孝,對下不慈,我既不能和你互相照顧共同生活,又不能和你相互陪伴一同死去;如今一個在天涯,一個在地角,活著時你的影子不能與我的形體相依偎,死後你的魂靈不能和我在夢裡相聚會。這實在是我造成的,又能怨恨誰呢!老天啊,我的痛苦何時才有盡頭!
  從今以後,我沒有心思活在人世了!我想在伊水和潁水之畔置幾頃田地,來度過我的晚年,教育我的兒子和你的兒子,期望他們長大成人;撫養我的女兒和你的女兒,等到他們出嫁,我的心願不過如此罷了!
  唉!言語有窮盡之時,而哀痛之情卻是無盡的,這些你是知道了呢?還是不知道呢?唉,悲慟啊!祈望你享用祭品吧!

【註】《祭十二郎文》是一篇情文並茂的祭文。既沒有鋪排,也沒有張揚,作者善於融抒情於敘事之中,在對身世、家常、生活遭際樸實的敘述中,表現出對兄嫂及侄兒深切的懷念和痛惜,一往情深,感人肺腑。《祭十二郎文》是一篇千百年來傳誦不衰,影響深遠的祭文名作,不管我們對文中的思想感情作如何評價,吟誦之下,都不能不隨作者之祭而有眼澀之悲。

【作者】韓愈(768年-824年)[1],字退之,出生於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祖籍郡望昌黎郡(今遼寧省義縣),自稱昌黎韓愈,世稱韓昌黎。卒諡文,世稱韓文公。唐代文學家,與柳宗元是當時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合稱「韓柳」。蘇軾稱讚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帥」。散文,詩,均有名。著作有昌黎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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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學解--韓愈(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1],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毁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2]。拔去兇邪,登崇畯(ㄐㄩㄣˋ,通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3]。爬羅剔抉,刮垢磨光[4]。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紀事者必提其要,纂(ㄗㄨㄢˇzuǎn)言者必鉤其玄[5]。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6]。先生之業,可謂勤矣。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ㄐㄩ居)(ㄒㄧㄚˋ下)漏,張皇幽眇[7]。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迴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沉浸醲郁[8],含英咀(ㄐㄩˇ舉)華,作爲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ㄙˋ四)[9],渾渾無涯;周誥、殷《盤》[10],佶(ㄐㄧˊ吉)屈聱牙[11];《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ㄆㄚpā)[12];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於敢爲;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爲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ㄓˋ置)後[13],動輒[14]得咎。暫爲御史,遂竄[15]南夷。三年博士,冗(ㄖㄨㄥˇ茸)不見治[16]。命與仇謀,取敗幾時[17]。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爲[18]?」
  
  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爲杗(ㄇㄤˊ忙),細木爲桷(ㄐㄩㄝˊ覺),欂櫨、侏儒,椳(ㄨㄟ威)、闑(ㄋㄧㄝˋ聶)、扂(ㄉㄧㄢˋ店)、楔(ㄒㄧㄝˋ屑)[19],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劄(ㄓㄚˊ,同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ㄙㄡ搜)、馬勃[20],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ㄩ迂)徐爲妍,卓犖(ㄌㄨㄛˋ落)爲傑[21],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爲經,舉足爲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ㄧㄡˊ,通由)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廪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23]。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閒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ㄅㄟ,通卑)[24],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25],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ㄧˋ亦)爲楹,而訾(ㄗˇ紫)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ㄒㄧ希)苓也[26]。

【注釋】
[1]國子先生:韓愈自稱,當時他任國子博士(教授官)。國子學是爲高級官員子弟而設的。太學:這里指國子監。唐朝國子監相當於漢朝的太學,沿用前代舊稱的習慣。  
[2]畢:全部。張:指建立、確立。
[3]率:都。庸:用。
[4]爬羅剔抉:意指仔細蒐羅人才。爬羅:爬梳蒐羅。剔抉:剔除挑選。刮垢磨光:刮去污垢,磨出光亮;意指精心造就人才。 
[5]纂:編集。纂言者:指言論集、理論著作。
[6]晷:日影。恆:經常。兀兀:辛勤不懈的樣子。
[7]苴:填補。罅:裂縫。皇:大。眇:微小。
[8]醲郁:比喻學識的精華處。
[9]姚、姒:相傳虞舜姓姚,夏禹姓姒。
[10]周誥:《尚書•周書》中有《大誥》、《康誥》、《酒誥》、《召誥》、《洛誥》等篇。誥是古代一種訓誡勉勵的文告。殷《盤》:《尚書》的《商誥》中有《盤庚》上、中、下三篇。
[11]佶屈聱牙:形容文句艱澀,讀起來不順口。佶屈:曲折不順。聱牙:拗口。
[12]葩:花,引申為華美、華麗。
[13]跋前躓後:比喻陷入困境,進退兩難。跋:踩。躓:絆。
[14]輒:常常。
[15]竄:竄逐,貶謫。
[16]冗:閑散。見:通「現」。表現,顯露。
[17]幾時:不時,不一定什麼時候,也即隨時。
[18]爲:語助詞,表示疑問、反詰。
[19]杗:屋頂的正梁。桷:屋椽。欂櫨:柱上承梁的短木。亦稱「斗拱」。侏儒:梁上短柱。椳:門樞。闑:門中央所豎的短木,在兩扇門相交處。扂:門閂。楔:門兩旁的木柱。
[20]玉劄:地榆。丹砂:朱砂。赤箭:天麻。青芝:一種貴重的中藥材。相傳生於泰山。又名龍芝。以上四種都是名貴藥材。牛溲:牛尿,一說爲車前草。馬勃:菌類,可為止血藥。以上兩種及「敗鼓之皮」都是賤價藥材,比喻微賤的東西。
[21]紆徐:慢行的樣子。。妍:美。卓犖:突出,超群出眾。
[22]靡:浪費,消耗。廪:糧倉。
[23]踵:腳後跟,這里是跟隨的意思。促促:拘謹局促的樣子。窺:從小孔、縫隙或隱僻處察看。陳編:古舊的書籍。
[24]財賄:財物,這裡指俸祿。亡:通「無」。班資:等級、資格。庳:通「卑」,低。
[25]前人:指職位在自己前列的人。
[26]杙:小木樁。楹:柱子。訾:毁謗非議。昌陽:昌蒲。藥材名,相傳久服可以長壽。豨苓:又名豬苓,利尿藥。這句意思說:自己小材不宜大用,不應計較待遇的多少、高低,更不該埋怨主管官員的任使有什麼問題。
  
【譯文】  
  國子先生清晨來到太學,把學生們召集來,站在講舍之下,訓導他們說:「學業靠勤奮才能精湛,如果貪玩就會荒廢;德行靠思考才能形成,如果隨波逐流就會毁掉。當今朝廷,聖明的君主與賢良的大臣遇合到了一起,規章制度全都建立起來了,它們能剷除奸邪,提拔賢俊,略微有點兒優點的人都會被錄用,以一種技藝見稱的人都不會被抛棄。仔細地搜羅人才,去除他們的缺點,發揚他們的優點。只有才行不夠而僥幸被選拔上來的人,哪裡會有學行優良卻沒有被提舉的人呢?學生們,只要擔心你們的學業不夠精湛,不要怕選拔人才的人眼睛不夠亮;只要擔心你們的德行無所成就,不要怕他們做的不公平!」
  
  話還沒說完,隊列中有個人笑着說:「先生是在欺騙我們吧!學生跟隨先生,到今天也有些年了。先生口裡就沒有停止過吟誦六經之文,手裡也不曾停止過翻閱諸子之書,記事的一定給它提出主要内容來,立論的一定勾畫出它的奧妙之處來。貪圖多得,務求有收穫,不論無關緊要的還是意義重大的都不讓它漏掉。夜以繼日,一年到頭,永遠在那裡孜孜不倦地研究。先生對於學業,可以說是夠勤奮了吧!抵制排除那些異端邪說,驅除排斥佛家和道家的學說,補充完善儒學理論上的缺陷與不足,闡發光大其深奧隱微的意義,鑽研那些久已失傳的古代儒家學說,還要特别廣泛地發掘和繼承它們。阻止異端邪說,像攔截洪水一樣,向東海排去,把將被狂瀾壓倒的正道重新挽救回來。先生對於儒家學說,可以說是立了功勞的吧!沉浸在如醇厚美酒般的典籍中,咀嚼品味着它們的菁華,寫的文章,堆得滿滿一屋子。上取法於虞、夏之書,那是多麼的博大無垠啊!周誥文、殷盤銘,那是多麼的曲折拗口啊!《春秋》是多麼的謹嚴,《左傳》又是多麼的鋪張。《易經》奇異而有法則,《詩經》純正而又華美。下及《莊子》、《離騷》、太史公的《史記》,以及揚雄、司馬相如的著述,它們雖然內容各不相同,美妙精采這一點卻都是一樣的。先生對於文章,可以說是造詣精深博大而下筆波瀾壯闊了吧!先生少年就知道好學,敢作敢爲,長大以後,通曉禮義,行爲得體。先生對於做人,可以說是很成熟的了吧!可是呢,在官場上不被人所信用,私交上也沒人幫助你,常常陷入困境,進退兩難,一舉一動都會招來指責。當了一段時間的御史,又被貶逐到邊遠的南方。當了三年的博士,懶懶散散,也沒表現出什麼政績。你的運氣就像與你有仇似的,常常總是碰得一敗塗地。冬天天氣暖和,你的孩子還要叫冷;年歲本來富饒,你的妻子還要喊餓。頭髮也光了,牙齒也缺了,你就是死了,又於事何補呢?你不想一想這些,還要來教訓人什麼呢?」
  
  國子先生説:「唉!你到前面來。要知道那些大的木材做屋梁,小的木材做瓦椽,做斗栱,短椽的,做門樞、門橛、門閂、門柱的,都量材使用,各適其宜而建成房屋,這是工匠的技巧啊!貴重的地榆、硃砂,天麻、龍芝,牛尿、馬勃菌,壞鼓的皮,全都收集,儲藏齊備,等到需用的時候就沒有遺缺,這是醫師的高明啊!提拔人材,公正賢明,選用人材,態度公正。靈巧的人和樸拙的人都得引進,有的人質拙而美好,有的人豪放而傑出,比較各人的短處,衡量各人長處,按照他們的才能品格分配適當的職務,這是宰相的方法啊!從前孟軻愛好辯論,孔子之道得以闡明,他遊歷的車跡周遍天下,最後在奔走中老去。荀況恪守正道,發揚光大宏偉的理論,因為逃避讒言到了楚國,後來還是丟官而死在蘭陵。這兩位大儒,説出話來成為經典,一舉一動成為法則,遠遠超越常人,優異到進入聖人的境界,可是他們在世上的遭遇是怎樣呢?現在你們的先生學習雖然勤勞卻不依循道統,言論雖然不少卻不切合要旨,文章雖然寫得出奇卻無益於實用,行為雖然有修養卻並沒有突出於一般人的表現,尚且每月浪費國家的俸錢,每年消耗倉庫裏的糧食;兒子不懂得耕地,妻子不懂得織布;出門乘著車馬,後面跟著僕人,安安穩穩地坐著吃飯。局局促促地按常規行事,眼光狹窄地在舊書裏盜竊陳言,東抄西襲。然而聖明的君主不加處罰,也沒有被宰相大臣所斥逐,豈不是幸運麼?有所舉動就遭到譭謗,名譽也跟著受到影響,又被放置在閒散的位置上,實在是恰如其分的。至於談到俸祿的多少,計較官位的高低,忘記了自己的才能、份量和什麼相稱,指摘官長上司的缺點,這就好像是責問工匠為什麼不用小木樁做柱子,批評醫師用菖蒲延年益壽,卻想引進他的豬苓啊!

【註】《進學解》全文假托先生勸學、生徒質問、先生再予解答,故名;實際上是感嘆不遇、自抒憤懣之作。它表現了封建時代正直而有才華、有抱負的知識分子的苦悶,批判了不合理的社會現象,具有典型意義,故而傳誦不絕。

【作者】韓愈(768年-824年)[1],字退之,出生於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祖籍郡望昌黎郡(今遼寧省義縣),自稱昌黎韓愈,世稱韓昌黎。卒諡文,世稱韓文公。唐代文學家,與柳宗元是當時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合稱「韓柳」。蘇軾稱讚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帥」。散文,詩,均有名。著作有昌黎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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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24日 星期三

五箴(並序)--韓愈(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人患不知其過,既知之,不能改,是無勇也。余生三十有八年,髮之短者日益白,齒之搖者日益脫,聰明不及於前時,道德日負於初心,其不至於君子而卒為小人也昭昭矣!作《五箴》以訟[1]其惡云。

★游箴
余少之時,將求多能,蚤[2]夜以孜孜。余今之時,既飽而嬉,蚤夜以無為。嗚呼余乎,其無知乎?君子之棄,而小人之歸乎?

★言箴
不知言之人,烏[3]可與言?知言之人,默焉而其意已傳。幕中之辯,人反以汝為叛[4]。臺中之評,人反以汝為傾[5]。汝不懲邪,而呶(ㄋㄠˊ撓)呶[6]以害其生邪!

★行箴
行與義乖,言與法違。後雖無害,汝可以悔。行也無邪,言也無頗。死而不死,汝悔而何。宜悔而休,汝惡曷瘳(ㄔㄡ抽)[7]。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悔不可追,悔不可為。思而斯得,汝則勿思。

★好惡箴
無善而好,不觀其道。無悖而惡,不詳其故。前之所好,今見其尤。從也為比[8],捨也為讎(ㄔㄡˊ,通仇)。前之所惡,今見其臧(ㄗㄤ贓)[9]。從也為愧,捨也為狂。維讎維比,維狂維愧。於身不祥,於德不義。不義不祥,維惡之大,幾如是為,而不顛沛?齒之尚少,庸有不思。今其老矣,不慎胡為。

★知名箴
內不足者,急於人知。霈(ㄆㄟˋ沛)[10]焉有餘,厥聞(ㄨㄣˋ問)[11]四馳。今日告汝,知名之法,勿病無聞,病其曄(ㄧㄝˋ葉)曄[12]。昔者子路,惟恐有聞。赫然千載,德譽愈尊。矜汝文章,負汝言語。乘人不能,揜(ㄧㄢˇ,通掩)以自取。汝非其父,汝非其師,不請而教,誰云不欺。欺以賈(ㄍㄨˇ古)[13]憎,揜以媒怨。汝曾不寤[14],以及於難。小人在辱,亦克知悔。及其既寧,終莫能戒。既出汝心,又銘汝前。汝如不顧,禍亦宜然。

【注釋】
[1]訟:責備。
[2]蚤:通「早」,表時間。
[3]烏:哪裡,怎麼;與「安、焉、何」同義。
[4]叛:違背。
[5]傾:傾軋、排擠。韓愈在《論天旱人飢狀》中提出「伏請特敕京兆府」停徵賦稅,而京兆尹李實是德宗的幸臣,他不止一次對德宗說「今年雖旱,而穀甚好」,德宗因而認為韓愈是有意傾軋、排擠李實。
[6]呶呶:謂多言也。
[7]瘳:損失、減少。
[8]比:親密。
[9]臧:善。
[10]霈:比喻恩澤。
[11]聞:名聲。
[12]曄曄:盛大的樣子。
[13]賈:招引、招惹。
[14]寤:通「悟」,醒悟。

【註】韓愈《五箴》不能視為嚴肅的說教,而是抒發他對黑暗現實的牢騷和不滿,表達他對自己懷才不遇,屢遭排擠打擊的坎坷身世的深沉感嘆。

【作者】韓愈(768年-824年)[1],字退之,出生於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祖籍郡望昌黎郡(今遼寧省義縣),自稱昌黎韓愈,世稱韓昌黎。卒諡文,世稱韓文公。唐代文學家,與柳宗元是當時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合稱「韓柳」。蘇軾稱讚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帥」。散文,詩,均有名。著作有 昌黎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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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厚墓誌銘--韓愈(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子厚諱宗元[1]。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2]。曾伯祖奭(ㄕˋ式),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諱鎮[3],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游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ㄓㄢˇ展)然見頭角[4]。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俊傑廉悍[5],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ㄓㄨㄛˊ卓)厲風發[6],率常屈其坐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7],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居閒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汎濫停蓄[8],為深博無涯涘(ㄙˋ四)[9]。而自肆於山水間。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10]?」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11],約不時贖[12],子本相侔(ㄇㄡˊ謀)[13],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14],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15],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16],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17],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18],夢得於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徵逐[19],詡(ㄒㄩˇ許)詡強笑語以相取下[20],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籍[21],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22]。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23],故卒死於窮裔[24]。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25],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26],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27]。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28]。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29],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30]。」

【注釋】
[1]子厚:柳宗元的字。作墓志銘例當稱死者官銜,因韓愈和柳宗元是篤交,故稱字。諱:名。生者稱名,死者稱諱。
[2]七世:史書記柳宗元七世祖柳慶在北魏時任侍中,入北周封為平齊公。子柳旦,任北周中書侍郎,封濟陰公。韓愈所記有誤。侍中:門下省的長官,掌管傳達皇帝的命令。北魏時侍中位同宰相。拓跋魏:北魏國君姓拓跋[後改姓元],故稱。
[3]皇考:對亡父的尊稱。
[4]嶄然:高峻突出貌。見:同「現」。
[5]廉悍:方正、廉潔和堅毅有骨氣。
[6]踔厲風發:議論縱橫,言辭奮發,見識高遠。踔:遠。厲:高。
[7]令出我門下:意謂都想叫他做自己的門生以沾光彩。
[8]汎濫:文筆汪洋恣肆。停蓄:文筆雄厚凝煉。
[9]無涯涘:無邊際。涯、涘:均是水邊。
[10]是豈不足為政邪:意謂柳州地雖僻遠,也可以做出政績。是:指柳州。
[11]質:典當,抵押。
[12]不時贖:不按時贖取。
[13]子:子金,即利息。本:本金。相侔:相等。
[14]與設方計:替債務人想方設法。
[15]比:及,等到。
[16]衡湘:衡山、湘水,泛指嶺南地區。為:應試。
[17]重得罪:再加一重罪。
[18]「遇有」句:指當時御史中丞裴度、崔群上疏為劉禹錫陳情一事。
[19]徵:約之來,逐:隨之去。徵逐,往來頻繁。
[20]詡詡:誇大的樣子,討好取媚的樣子。強:勉強,做作,取下:指採取謙下的態度。
[21]顧籍:顧惜。
[22]坐:因他人獲罪而受牽連。廢退:指遠謫邊地,不用於朝廷。
[23]有氣力:有權勢和力量的人。推挽:推舉提攜。
[24]窮裔:窮困的邊遠地方。
[25]臺省:御史台和尚書省。
[26]元和:唐憲宗年號[806—820]。十四年,即819年。十一月八日:一作「十月五日」。
[27]萬年:在今陝西臨潼縣東北。
[28]庶幾:近似,差不多。
[29]惟:就是。室:幽室,即墓穴。
[30]嗣人:子孫後代。

【譯文】
  子厚,名叫宗元。七世祖柳慶,做過北魏的侍中,被封為濟陰公。高伯祖柳奭,做過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韓瑗都得罪了武后,在高宗時被處死。父親叫柳鎮,為了侍奉母親,放棄了太常博士的官位,請求到江南做縣令。後來因為他不肯向權貴獻媚,丟了御史的官職。直到那位權貴死了,才又被任命為侍御史。人們都說他剛毅正直,與他交往的都是當時名人。
  子厚少年時就很精明聰敏,沒有不明白通曉的事。趕上他父親在世時,他雖然很年輕,但已經成才,能夠考取為進士,突出地顯露出才華,大家都說柳家有能揚名顯姓的後人了。後來又通過博學宏詞科的考試,被授為集賢殿的官職。他才能出眾,方正勇敢,發表議論時能引證今古事例為依據,精通經史諸子典籍,議論時才華橫溢,滔滔不絕,常常使在坐的人折服。因此名聲轟動,一時之間人們都敬慕而希望與他交往。那些公卿貴人爭著想讓他成為自己的門生,異口同聲的推薦讚譽他。
  貞元十九年,子厚由藍田縣尉調任監察御史。順宗即位,又升為禮部員外郎。逢遇當權人獲罪,他也被按例貶出京城當刺史,還未到任,又被依例貶為永州司馬。身處清閒之地,自己更加刻苦為學,專心誦讀,寫作詩文,文筆汪洋恣肆,雄厚凝練,像無邊的海水那樣精深博大。而他自己則縱情於山水之間。
  元和年間,他曾經與同案人一起奉召回到京師,又一起被遣出做刺史,子厚分在柳州。到任之後,他慨嘆道:「這裡難道不值得做出政績嗎?」於是按照當地的風俗,為柳州制訂了教諭和禁令,全州百姓都順從並信賴他。當地習慣於用兒女做抵押向人借錢,約定如果不能按時贖回,等到利息與本金相等時,債主就把人質沒收做奴婢。子厚為此替借債人想方設法,都讓他們把子女贖了回來;那些特別窮困沒有能力贖回的,就讓債主記下子女當傭工的工錢,到應得的工錢足夠抵消債務時,就讓債主歸還被抵押的人質。觀察使把這個辦法推廣到別的州縣,到一年後,免除奴婢身分回家的將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準備考進士的人,就把子厚當做老師,那些經過子厚親自講授和指點的人所寫的文章,全都可以看得出是合乎規範的。
  他被召回京師又再次被遣出做刺史時,中山人劉夢得禹錫也在被遣之列,應當去播州。子厚流著淚說:「播州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況且夢得有老母在堂,我不忍心看到夢得處境困窘,他沒有辦法把這事告訴他的老母;況且絕沒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向朝廷請求,並準備呈遞奏章,情願拿柳州換播州,表示即使因此再度獲罪,死也無憾。正遇上有人把夢得的情況告知了皇上,夢得因此改任連州刺史。嗚呼!士人到了窮境時,才看得出他的節操和義氣。現在一些人,平日街坊居處互相仰慕討好,一些吃喝玩樂來往頻繁,誇誇其談,強作笑臉,互相表示願居對方之下,手握手作出掏肝挖肺之狀給對方看,指著天日流淚,發誓不論生死誰都不背棄朋友,簡直像真的一樣可信。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衝突,僅僅像髮絲般細小,便翻臉不認人,朋友落入陷阱,也不伸一下手去救,反而借機推擠他,再往下扔石頭,到處都是這樣的人啊!這應該是連那些禽獸和野蠻人都不忍心幹的,而那些人卻自以為得計。他們聽到子厚的高尚風節,也應該覺得有些慚愧罷!
  子厚從前年輕時,勇於幫助別人,自己不看重和愛惜自己,認為功名事業可以一蹴而就,因此受到牽連而被貶斥。貶謫後,又沒有熟識而有力量有地位的人推薦與引進,所以最後死在荒僻的邊遠之地,才幹不能為世間所用,抱負不能在當時施展。如果子厚當時在御史台、尚書省做官時,能謹慎約束自己,已像在身為司馬、刺史時那樣,也自然不會被貶官了;貶官後,如果有人能夠推舉他,將一定會再次被任用,不至窮困潦倒。然而若是子厚被貶斥的時間不久,窮困的處境未達到極點,雖然能夠在官場中出人頭地,但他的文學辭章一定不能這樣地下功夫,以致於像今天這樣一定流傳後世,這是毫無疑問的。即使讓子厚實現他的願望,一度官至將相,拿那個換這個,何者為得,何者為失?一定能有辨別它的人。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去世,終年四十七歲;在十五年七月初十安葬在萬年縣他祖先墓地的旁邊。子厚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周六,才四歲;小的叫周七,是子厚去世後才出生的。兩個女兒,都還小。他的靈柩能夠回鄉安葬,費用都是觀察使河東人裴行立先生幫忙的。行立先生為人有氣節,重信用,與子厚是朋友,子厚對他也很盡心盡力,最後竟仰賴他的力量辦理了後事。把子厚安葬到萬年縣墓地的,是他的表弟盧遵。盧遵是涿州人,性情謹慎,做學問永不厭倦;自從子厚被貶斥之後,盧遵就跟隨他和他家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也沒有離開;既送子厚歸葬,又準備安排照顧子厚的家屬,可以稱得上是有始有終的人了。
  銘文說:「這是子厚的幽室,既牢固又安適,對子厚的後代會有好處。」

【註】《柳子厚墓志銘》是唐代文學家韓愈的一篇散文,題中柳子厚即柳宗元。文章綜括柳宗元的家世、生平、交友、文章,著重論述其治理柳州的政績和文學風義。韓愈贊揚柳宗元的政治才能,稱頌其勇於為人,急朋友之難的美德和刻苦自勵的精神。

【作者】韓愈(768年-824年)[1],字退之,出生於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祖籍郡望昌黎郡(今遼寧省義縣),自稱昌黎韓愈,世稱韓昌黎。卒諡文,世稱韓文公。唐代文學家,與柳宗元是當時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合稱「韓柳」。蘇軾稱讚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帥」。散文,詩,均有名。著作有昌黎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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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說--韓愈(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1]、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2]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3]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ㄉㄡˋ,通逗)[4]者也,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ㄈㄡˇ,通否)焉,小學而大遺[5],吾未見其明也。巫醫樂師百工之人[6],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7]。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8],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ㄊㄢˊ談)子、萇弘、師襄、老聃(ㄉㄢ單)。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ㄆㄢˊ盤),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注釋】
[1]受業:講授學業。受:通授。業:指六藝經傳。
[2]庸:豈、哪。
[3]師道:從師學習的風尚。
[4]句讀:也叫句逗。古代稱文辭意盡處為句,語意未盡而須停頓處為讀(逗),句號為圈,逗號為點。古代書籍上沒有標點,老師教學童讀書時要進行句逗的教學。讀:通「逗」。
[5]小學而大遺:小的方面(句讀之不知)倒要學習,大的方面(惑之不解)卻放棄了。遺:丟棄,放棄。
[6]百工:各行各業。
[7]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以地位低的人為師,就感到十分羞恥,以官職高的人為師,就被認為是近於奉承諂媚了。足:可,夠得上。諛:阿諛,奉承。
[8]不齒:不屑與之同列,羞與為伍,意思是看不起。齒:並列,排列。

【譯文】
  古代求學的人一定有老師。老師這角色,是用來傳授道理,講授學業,解答疑難問題的。人不是一生下來就懂得知識和道理的,誰能沒有疑惑?有了疑難問題而不去跟隨老師學習,那些疑難問題到最後都得不到解決。在我之前出生的人,他懂得知識和道理本來就比我早,所以我跟從他並以他為師;在我之後出生的人,(如果)他懂得知識和道理也比我早,我也跟從他學習並以他為師。我從師學習道理,哪管他的年齡比我大還是比我小呢?因此,無論地位顯貴或是低下,無論年長年少,知識、道理存在的地方,就是老師存在的地方。

  唉!從師學習的風尚已經失傳很久了,想要人們沒有疑惑也很難了!古代的聖人,他​​們的才智超出一般人很多,尚且跟從老師向老師請教學問道理;現在的一般人,他​​們跟聖人相比才智低於聖人很遠,卻認為向老師學習是可恥的。所以聖人就更加聖明,愚蠢的人就更加愚昧。聖人之所以能成為聖人,愚蠢的人卻成為愚蠢的人,其原因大概就是出於這個緣故!人們疼愛自己的孩子,就會選聘好老師來教育他,但是對於自己,卻以拜師學習為恥,真是糊塗,令人感到不解啊!那些孩子們的老師,只是教孩子們讀書,幫助他們學習斷句,而不是我所說的傳授道理、解答疑難問題的人。孩子們不知道斷句會向老師學習,有疑惑不能解決卻不願向老師學習,小的方面(句讀)知道要學習,大的方面(解惑)卻反而遺漏不學,我看不出他聰明在哪。巫醫、樂師及各種工匠等各行各業的人,不以互相學習為恥。可是士大夫這類人一聽到老師、弟子等等這樣的稱呼,就成群聚在一起嘲笑他。問他們為什麼嘲笑?他們就說:「他和他的年齡差不多,修養和學業應該也差不多呀!」以地位低的人為師,自己就感到十分羞愧,以官職高的人為師,就被認為是近於奉承諂媚。唉!從師學習的風尚不能恢復的原因由此就可想而知了。巫醫、樂師及工匠等各行各業的人,是士大夫們所看不起的,現在他們的見識反而比不上這些人了。真令人感到奇怪啊!

  聖人沒有固定的老師,孔子曾經以郯子、萇弘、師襄、老聃為師。郯子這些人,他​​們的道德學問比不上孔子。孔子說:「三個人同行,裡面一定有可以當我老師的人。」因此學生不一定事事不如老師,老師也不一定事事比弟子賢能高明。懂得道理有先後早晚之異,學問和技藝的研究也各有獨到之處,如此而已。

  李氏的兒子李蟠,年紀十七歲,愛好古文,六藝的經文和傳文都普遍學習了,他不受恥學於師的時俗風氣所拘束,向我學習。我讚賞他能履行古人從師學習的風尚,寫了這篇《師說》來送給他。

【註】《師說》是韓愈的代表作之一。作者針對魏晉以來的門第觀念和“恥學於師”的壞風氣,以非凡的勇氣和知識,抨擊時弊,弘揚世道,獎掖後輩,發揚新風,其對教師職責和擇師原則的論述,至今廣為流傳。

【作者】韓愈(768年-824年)[1],字退之,出生於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祖籍郡望昌黎郡(今遼寧省義縣),自稱昌黎韓愈,世稱韓昌黎。卒諡文,世稱韓文公。唐代文學家,與柳宗元是當時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合稱「韓柳」。蘇軾稱讚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帥」。散文,詩,均有名。著作有昌黎先生集》。

【賞析】[師說/百度百科]、[韓愈〈師說〉析譯/中華經典詩文析譯、演義]、[師說/Tony私藏的古文觀止]

2013年7月23日 星期二

解嘲--揚雄(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哀帝時,丁傅董賢用事,諸附離之者,起家至二千石。時雄方草創《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人有嘲雄以玄之尚白,而雄解之,號曰《解嘲》。其辭曰:

  客嘲揚子曰:「吾聞上世之士,人綱人紀不生則已,生則上尊人君,下榮父母。析人之圭,儋(ㄉㄢ單)人之爵,懷人之符,分人之祿,紆(ㄩ淤)青拖紫[1],硃丹其轂(ㄍㄨˇ古)。今吾子幸得遭盛明之世,處不諱之朝,與群賢同行,歷金門,上玉堂[2],有日矣,曾不能畫一奇,出一策,上說人主,下談公卿。目如耀星,舌如電光,一縱一橫,論者莫當,顧默而作《太玄》五千文,枝葉扶疏;獨說十餘萬言,深者入黃泉,高者出蒼天,大者含元氣,纖者入無倫,然而位不過侍郎,擢纔給事黃門。意者玄得毋尚白乎?何為官之拓落也?」
  
  揚子笑而應之曰:「客徒欲朱丹吾轂,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也!往者周綱解結,群鹿爭逸,離為十二,合為六七,四分五剖,并為戰國。士無常君,國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貧,矯翼厲翮(ㄏㄜˊ合)[3],恣意所存。故士或自盛以橐(ㄊㄨㄛˊ駝)[4],或鑿坏(ㄗㄨㄛˋ坐 ㄆㄟˊ培)[5]以遁。是故鄒衍以頡頏(ㄒㄧㄝˊ斜 ㄏㄤˊ航)[6]而取世資,孟軻雖連蹇猶為萬乘師。
  
  「今大漢左東海,右渠搜,前番禺,後陶塗,東南一尉,西北一候。徽以糾墨,制以質鈇(ㄓˋ置 ㄈㄨ夫)[7],散以禮樂;風以《詩》《書》,曠以歲月,結以倚廬。是以天下之士,雷動雲合,魚鱗雜襲,咸營於八區。家家自以為稷契,人人自以為咎繇(ㄍㄠ高 ㄧㄠˊ搖)[8]。戴縰(ㄕˇ始)[9]垂纓而談者,皆擬於阿衡[10],五尺童子,羞比晏嬰與夷吾。當塗者入青雲,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譬若江湖之崖,渤澥之島[11]。乘雁集不為之多,雙鳧飛不為之少。昔三仁去而殷虛,二老歸而周熾;子胥死而吳亡,種、蠡存而越霸,五羖(ㄍㄨˇ鼓)入而秦喜,樂毅出而燕懼,范睢以折摺而危穰侯,蔡澤以噤吟[12]而笑唐舉。故當其有事也,非蕭、曹、子房、平、勃、樊、霍則不能安;當其無事也,章句之徒,相與坐而守之,亦無所患。故世亂則聖哲馳騖而不足,世治則庸夫高枕而有餘。

  「夫上世之士,或解縛而相,或釋褐而傅;或倚夷門而笑,或橫江潭而漁;或七十說而不遇,或立談間而封侯;或枉千乘於陋巷,或擁篲[13]而先驅。是以士頗得信其舌而奮其筆,窒隙蹈瑕而無所詘也。當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羣卿不揖客,將相不俯眉。言奇者見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談者卷舌而同聲,欲步者擬足而投跡。嚮使上世之士,處乎今世,策非甲科,行非孝廉,舉非方正,獨可抗疏,時道是非,高得待詔,下觸聞罷,又安得青紫?
  
  「且吾聞之,炎炎者滅,隆隆者絕。觀雷觀火,為盈為實,天收其聲,地藏其熱。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攫拏(ㄐㄩㄝˊ決 ㄋㄚˊ拿)者亡[14],默默者存;位極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極;爰清爰靜,游神之庭;惟寂惟寞,守德之宅,世異事變,人道不殊,彼我易時,未知何如。今子乃以鴟梟而笑鳳皇,執蝘(ㄧㄢˇ偃)蜓[15]而嘲龜龍,不亦病乎!子之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之病甚,不遇俞跗(ㄈㄨ夫)與扁鵲[16]也,悲夫!」

  客曰:「然則靡《玄》無所成名乎?范、蔡以下,何必《玄》哉?」

  揚子曰:「范雎,魏之亡命也,折脅拉髂(ㄎㄚˋ喀)[17],免於徽索,翕(ㄒㄧˋ細)肩[18]蹈背,扶服[19]入橐。激卬萬乘之主,界涇陽抵穰侯[20]而代之,當也。蔡澤,山東之匹夫也。顩(ㄧㄢˇ掩)頤折頞(ㄜˋ惡)[21],涕唾流沫,西揖彊秦之相,搤(ㄜˋ惡)其咽而亢其氣,拊其背而奪其位,時也。天下已定,金革已平,都於洛陽,婁敬委輅脫輓[22],掉三寸之舌,建不拔之策,舉中國徙之長安,適也。五帝垂典,三王傳禮,百世不易,叔孫通起於枹(ㄈㄨ夫)鼓[23]之間,解甲投戈,遂作君臣之儀,得也。《甫刑》靡敝[24],秦法酷烈,聖漢權制,而蕭何造律,宜也。故有造蕭何律於唐虞之世,則誖矣;有作叔孫通儀於夏殷之時,則惑矣;有建婁敬之策於成周之世,則悂(ㄆㄧ批)[25]矣;有談范、蔡之說於金、張、許、史之間,則狂矣。夫蕭規曹隨,留侯畫策,陳平出奇,功若泰山,響若阺(ㄉㄧˇ底)隤[26],雖其人之贍智哉[27],亦會其時之可為也。故為可為於可為之時則從;為不可為於不可為之時則凶。夫藺先生收功於章臺,四皓采榮於南山,公孫創業於金馬,驃騎發跡於祁連,司馬長卿竊訾(ㄗ,通資)於卓氏,東方朔割炙於細君[28]。僕誠不能與此數公者並,故默然獨守吾《太玄》。」

【注釋】
[1]紆青拖紫:身上佩帶青、紫色的印綬。比喻地位顯貴。或作「紆金拖玉」。
[2]歷金門,上玉堂:金門:金馬門。經金門:意謂在金馬門待詔,備顧問。玉堂:漢代殿名。上玉堂:意謂在朝廷當官。
[3]翮:翅膀。鳥類羽毛中的硬梗。
[4]橐:袋子。
[5]鑿坏:鑿穿牆壁。比喻堅持不作官。
[6]頡頏:奇特的言辭。
[7]質鈇:古代腰斬的刑具。或作「鑕鈇」、「鈇質」、「鈇鑕」。
[8]咎繇:人名。中國法典的創始人。亦作「咎陶」、「皋陶」。
[9]縰:古代用來包頭髮的絲織品。同「纚」。
[10]阿衡:係商國官名,地位等於後宰相。商開國之臣伊尹做阿衡,輔助成湯伐夏王紂,成為天子。所以,阿衡又係伊尹代稱。
[11]渤澥:即渤海。
[12]噤吟:面頰歪而前突。
[13]擁篲:拿著掃帚清理環境,以等候貴客的降臨。用以表示對貴客的敬意。 
[14]攫拏者:掌權握勢者。
[15]蝘蜓:守宮的別名。
[16]臾跗、扁鵲:古代良醫。
[17]髂:腰骨。
[18]翕肩:畏懼貌。
[19]扶服:同「匍匐」。
[20]界涇陽抵穰侯:界:離間。涇陽:指秦昭王之弟涇陽君。抵:當作「扺」,排擊。穰侯:魏冉。
[21]顩頤折頞:顩:牙齒暴露不齊。顩頤:下巴突出貌。頞:鼻梁。折頞:指塌鼻子。
[22]婁敬委輅脫輓:婁敬:即劉敬。委:棄也。輅:綁在車轅上用以牽引的橫木。挽:指拉車的繩索。
[23]枹鼓:古代戰陣所用的鼓,後為軍陣的代詞。即指戰爭。
[24]《甫刑》靡敝:《甫刑》:即《尚書·呂刑篇》。甫刑,泛指周代刑法。靡敝:敗壞之意。
[25]悂:謬誤;錯誤。
[26]響若阺隤:響:指聲譽。阺:山崖突出的部分;阺隤:謂山崩。
[27]贍智:猶足智多謀。
[28]細君:東方朔妻子之名。

【譯文】
  漢哀帝時,丁太后、傅太后、董賢執掌朝政,許多攀附他們的人,剛從家裏出來就做了二千石的大官。當時揚雄正起草《太玄》,用以保持自己的操守,心境淡薄。有人譏諷揚雄想修養成玄黑卻「還是白的」,揚雄對此進行解釋,稱為《解嘲》。其文說:
  有客人嘲諷揚子說:「我聽說上古時代的士人都有行事準則,不想做什麼大事也就罷了,有所作為的話,必能上使君主尊貴,下使父母顯榮。得到君主分賞的圭玉,受得君主賜給的爵位,懷裏揣著君主分給的符節,分享君主頒給的俸祿,佩載青色、紫色(地位顯貴)的印綬,乘坐朱輪的車子。如今你有幸趕上開明盛世,處在無所顧忌的朝堂(指君王寬厚,臣子可說想說的話),與賢人們同在朝為官,待詔金馬門,仕於玉堂也已經有些時日了。卻未能策劃一個出色的謀略,獻上一條高明的計策,向上向君主勸諫,向下向公卿談辯,目光閃爍如星,口才敏捷,應對快如閃電,詞鋒犀利,縱橫馳騁,論說的人都不能抵擋。反而默默地寫五千字的《太玄》,詞采像枝葉般四散伸展,獨自論說十多萬言,意韻深邃如同進入地底黃泉,高遠者如超出青天之上,博大處像含宇宙的元氣,細微者能夠深入所有間隙。可是官位不過是侍郎,提拔升遷才到給事黃門。想來你想修養成玄黑,卻「還是白的」罷了,為何官運如此不得意呢?」
  揚子笑著回答說:「您只想著要坐上朱輪的車子,卻不知道一旦失足跌落將血染我全族啊!過去周王朝綱紀瓦解,群雄逐鹿,分天下為十二國,兼併後還有六、七國,天下四分五裂,成為戰國。士人沒有永久的君主,國家沒有固定的臣屬,得到賢士的就富強,失去賢士的就貧弱,(士人)像鳥舉翼振翅,任意尋找安身之處。所以士人有的藏身在袋子裏忍辱求仕,有的鑿通後牆逃跑,不願當官。因此鄒衍以詭異學說為世所用,孟軻雖遭艱難,尚且成為萬乘之國的老師。
  「如今大漢領土東至東海,西至渠搜,南至番禺,北至椒塗。東南方有個都尉府,西北建一個關侯。(罪行輕的人)用繩索捆綁,(重罪之人)用腰斬的死刑制裁;宣揚禮樂,用《詩》《書》教化,鼓勵人民花費時間,蓋起草廬來讀書。天下的士人如雷一樣響應,像雲一般聚集,密密麻麻像魚鱗一樣,從四面八方來求官位,家家自認為自己和后稷、契一樣賢能,人人自認為像阜陶般有才,做士大夫打扮而談論的人都把自己比作伊尹,五尺小童也羞於與晏嬰、管仲相提並論。當權者青雲直上,落拓的人則被棄於溝渠。早上掌權就能成為卿相,晚上失勢就變成匹夫。好比江湖上的崖岸、渤海的島上,四隻大雁降落不能感覺到有增多,兩隻野鴨起飛也看不出有減少。從前三仁人(微子、箕子、比干)離去,殷都就成為了廢墟,兩位老人(伯夷、姜子牙)來歸附,周朝就興旺發達。伍子胥一死,吳國就滅亡,文種、范蠡存在,越國就稱霸諸侯。五羖大夫百里奚進入秦國,秦穆公就高興,樂毅出走趙國,燕惠王就恐懼。范雎因被打斷肋骨和牙齒,進入秦國而危及穰侯魏冉的地位;蔡澤因相貌醜陋被算命的唐舉笑,入秦後,卻替代范睢而為秦相。所以當天下有亂事的時候,不是蕭何、曹參、張良、陳平、周勃、樊噲、霍光這樣的人則不能使之安定;當天下無亂事的時候,分析章節句讀、咬文嚼字的儒生一起坐著就能守住,也沒什麼好憂慮的。所以世道混亂時,那麼多聖人哲人四處奔走也不足以成功,社會安定時,庸夫俗子也可以高枕無憂而有餘裕。  
  「前代士人,有的解脫捆綁繩索而被任用為相(管仲),有的脫去粗麻衣服而成為太傅(傅說);有的是倚著夷門而笑(侯嬴),有的橫舟江邊而垂釣(漁父);有的遊說七十餘君而不遇(孔子),有的立談之間就被封侯(虞卿);有的使千乘之國的君主屈就於狹窄的街巷(齊桓公見小臣稷),有的讓諸侯拿著掃帚就在前面清道(燕昭王禮遇鄒衍)。因此士人能充分展現口才,振他們的筆桿,能夠鑽漏洞、投機而不受到什麼挫折。如今縣令不請士人,郡守不迎接教師,眾卿不禮賢下士,將相不肯謙虛自抑。言語奇異的人被疑忌,行為特殊的被冠上罪名。因此想發言的收起舌頭,等別人說了才附和,想行動的要打量比照前人的腳步才踏出去。如果讓前代的士人處在今天,考試對策不能入甲科,品行不能稱孝廉,不被推舉為賢良方正,那麼只能上疏直言,有時批評時下的弊病,好一些的不過得一個待詔備諮詢的頭銜,差一點的如果有所觸犯就遭罷而不用,又怎麼能位至公卿呢?
  「況且我聽說,熊熊的火焰會熄滅,隆隆的雷聲會斷絕,從表面上看來,雷、火的力量好像飽滿充實,但是天會收起雷之聲,地會藏起火之熱。富貴的人家,鬼神都要窺探他們的房室,待其衰敗。掌權用勢的人滅亡,默默守道的人生存;官位太高的宗族危險,恬淡自守的保全其身。所以知道謙退靜默、不求聞達,是守道的最高標準。於是淡泊清淨,才能遨遊於精神廣大之境;空虛淡漠,才能保住其道德品質。時代不同,人事變更,但做人的的原則沒有什麼兩樣,假使前人與我換個時代,後果怎麼樣還不曉得呢。如今您卻像鴟梟嘲笑鳳凰,拿壁虎嘲笑龜、龍,這不是有毛病麼!您嘲笑我還未修養成玄黑,而還是白的,我也笑您病入膏肓,卻沒有遇上俞跗、扁鵲那樣的良醫,可悲啊!」
  客人說:「如此說來不著書就成不了名嗎?蔡澤、范雎之後的人,哪裡是靠《太玄》(著書立說)成名呢?」
  揚子回答:「范雎是魏國的亡命之徒,被打斷肋骨、腰骨,詐死出逃才免於繩索捆綁,逃亡的過程收肩折背,才得以鑽進口袋。用言語激怒秦昭王,攻擊穰侯並取而代之,這是他剛好遇到機會。蔡澤是燕國的一個平民,突下巴、塌鼻樑、滿臉鼻涕唾沫,到西方謁見強秦的宰相范雎,掐著他的脖子威脅他,又拍著他的背脊安撫,而奪走他的相位,這是時機湊巧。天下已經安定,戰爭已經平息,高祖建都洛陽;婁敬扔下車前橫木、解開輓車的繩索,用三寸不爛之舌獻出穩妥的計策,提出將國都遷往長安的意見,這是適應當時的狀況。五帝留下經典法則,三王傳下禮儀,百代不變;孫叔通崛起於戰場之中,征戰結束後,就制訂了君臣之間的禮儀標準,這是得到正確的時機。周代制定的刑法已敗壞,秦法殘暴,聖明的大漢權衡法律,於是蕭何制訂律令九章,這是合時宜。如果有人在堯舜的時代制訂蕭何的法律,就是錯誤;在夏商的時代擬訂孫叔通的君臣禮儀,是不明事理;在周公輔佐成王的時代獻上婁敬的計策,就是失當。向金日磾、張安世、許廣漢、史恭等漢朝高官談論范雎、蔡澤的學說的話,就是腦袋不正常。蕭何規劃、曹參遵循,張良謀畫計策,陳平獻出奇計,他們的功勞像泰山一般高大,聲譽像山崩發出的巨響一般響徹雲霄,雖然這些人確實有充足的膽量才智,但也正好是遇上了可以有作為的時機啊。所以在可以有所作為的時代做可以做的事情,就順利,在無可作為的時代做不可做的事,就會有不好的結果。至於藺相如在章臺立下功績,商山四皓在南山隱居而獲取美名,公孫弘在金馬門對策而建功立業,霍去病在祁連征戰而發跡,司馬相如用不正當手段從卓王孫家取得財富,東方朔為妻子細君割取賜肉……,我的確不能和以上諸公相比,所以默默地獨自守著我的《太玄》。」

【註】《解嘲》寫他不願趨炎附勢去作官,而自甘淡泊來寫他的《太玄》。這篇賦雖受東方朔《答客難》影響,但縱橫馳說,辭鋒銳利,在思想和藝術上仍表現出它的特點。

【作者】揚雄[1](前53年—18年),字子雲,西漢哲學家、文學家、語言學家,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郫縣)人。仿《論語》作《法言》,模仿《易經》作《太玄》。[揚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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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門賦--司馬相如(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别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爲文,奉黄金百斤,爲相如、文君取酒,因於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爲文以悟主上。皇后復得幸,其辭曰: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
   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
   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伊予志之慢愚兮,懷貞愨(ㄑㄩㄝˋ確)[1]之歡心。
   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
   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
   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
   廓獨潛而專精兮,天飄飄而疾風。
   登蘭台而遙望兮,神怳怳(ㄏㄨㄤˇ恍)而外淫。
   浮雲鬱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晝陰。
   雷隱隱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
   飄風回而赴閨兮,舉帷幄之襜襜(ㄔㄢ攙)[2]。
   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誾誾(ㄧㄣˊ銀)[3]。
   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嘯而長吟。
   翡翠脅翼而來萃兮,鸞鳳翔而北南。
   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
   下蘭臺而周覽兮,步從容於深宮。
   正殿塊以造天兮,鬱並起而穹崇。
   間徙倚於東廂兮,觀夫靡靡而無窮。
   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吰(ㄔㄥ稱 ㄏㄨㄥˊ宏)[4]而似鐘音。
   刻木蘭以爲榱(ㄘㄨㄟ摧)[5]兮,飾文杏以爲梁。
   羅丰茸之游樹兮,離樓梧而相撑。
   施瑰木之欂櫨(ㄅㄛˊ薄 ㄌㄨˊ盧)[6]兮,委參差以槺梁[7]。
   時彷彿以物類兮,象積石之將將。
   五色炫以相曜兮,爛耀耀而成光。
   致錯石之瓴甓(ㄌㄧㄥˊ零 ㄆㄧˋ譬)[8]兮,象玳瑁之文章。
   張羅綺之幔帷兮,垂楚組之連綱。
   撫柱楣以從容兮,覽曲臺之央央。
   白鶴嗷以哀號兮,孤雌跱(ㄓˋ置)於枯腸。
   日黄昏而望絕兮,悵獨託於空堂。
   懸明月以自照兮,徂(ㄘㄨˊ殂)清夜於洞房。
   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
   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妙而復揚。
   貫歷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ㄤˊ昂)[9]。
   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從横。
   舒息悒而增欷兮,蹝[10]履起而彷徨。
   揄長袂以自翳兮,數昔日之諐(ㄑㄧㄢ,古同愆)殃。
   無面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
   摶芬若以爲枕兮,席荃蘭而茝(ㄔㄞˇchǎi)香[11]。
   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ㄍㄨㄤˇ廣)[12]若有亡。
   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
   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於東方。
   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鬱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13]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
   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注釋】
[1]愨:恭謹、敬謹。誠實、忠厚。
[2]襜襜:搖動的樣子。
[3]誾誾:形容香氣盛發。
[4]噌吰:聲音壯闊的樣子。
[5]榱:屋椽。
[6]欂櫨:柱上承梁的短木。亦稱為「斗拱」。
[7]槺梁:建築物中空廓的部分。
[8]瓴甓:磚塊。
[9]卬:情緒激厲。
[10]蹝:踩﹑踏。
[11]茝:古書上說的一種香草。
[12]迋迋:恐懼的樣子。
[13]偃蹇:安臥。

【譯文】
什麼地方的美麗女子,玉步輕輕來臨。芳魂飄散不再聚,憔悴獨自一身。
曾許我常來看望,卻爲新歡而忘故人。從此絕跡不再見,跟别的美女相愛相親。
我所做的是如何的愚蠢,只爲了博取郎君的歡心。願賜給我機會容我哭訴,願郎君頒下回音。
明知是虛言仍然願意相信那是誠懇,期待着相會長門。
每天都把床鋪整理好,郎君卻不肯幸臨。走廊寂寞而冷靜,風聲凛凛而晨寒相侵。
登上蘭台遙望郎君啊,精神恍惚如夢如魂。
浮雲從四方湧至,長空驟變、天氣驟陰。一連串沉重的雷聲,像郎君的車群。
風颯颯而起,吹動床帳帷巾。樹林搖搖相接,傳來芳香陣陣。
孔雀紛紛來朝,猿猴長嘯而哀吟。
翡翠翅膀相連而降,鳳凰由北,南飛入林。
萬千感傷不能平靜,沉重積壓在心。下蘭臺更茫然,深宮徘徊,直至黄昏。
雄偉的宮殿像上蒼的神工,高聳着與天堂爲鄰。
依東廂倍加惆悵,傷心這繁華紅塵。
玉雕的門戶和黄金裝飾的宮殿,回聲好像清脆鐘響。木蘭木雕刻的椽,文杏木裝潢的梁。
豪華的浮雕,密叢叢而堂皇。拱木華麗,參差不齊奮向上蒼。
模糊中生動的聚在一起,彷彿都在吐露芬芳。
色彩繽紛耀眼欲炫,燦爛發出奇光。寶石刻就的磚瓦,柔潤的像玳瑁背上的紋章。
床上的帷幔常打開,玉帶始終鉤向兩旁。
深情的撫摸着玉柱,曲台緊傍着未央。
白鶴哀哀長鳴,孤單的困居在枯楊。
又是絕望的長夜,千種憂傷都付與空堂。只有天上的明月照着我,清清的夜,緊逼洞房。
抱瑤琴想彈出别的曲調,這哀思難遣地久天長。
琴聲轉換曲調,從淒惻漸漸而飛颺。包含着愛與忠貞,意慷慨而高昂。
宮女聞聲垂淚,泣聲織成一片淒涼。
含悲痛而唏噓,已起身卻再彷徨。
舉衣袖遮住滿臉的淚珠,萬分懊悔昔日的張狂。
沒有面目再見人,頹然上床。
香草做成的枕頭,隱約又躺在郎君的身旁。
驀然驚醒一切虛幻,魂惶惶若有所亡。
雞已啼而仍是午夜,掙扎起身獨對月光。
看那星辰密密横亙穹蒼,畢昴星已移在東方。
庭院中月光如水,像深秋降下寒霜。
夜深深如年,鬱鬱心懷,多少感傷。
再不能入睡等待黎明,乍明復暗,是如此之長。
唯有自悲感傷,年年歲歲,永不相忘。

【註】《長門賦》,最早見於南朝梁蕭統編著的《昭明文選》。其序言提到西漢司馬相如作於漢武帝時。由於序言提及武帝的諡號,司馬相如不可能知道,而且歷史上武帝對陳皇后也沒有復幸之事。所以《長門賦》被認爲是後人偽作。雖然如此,《長門賦》開駢體宮怨題材之先河,仍是受到歷代文學稱讚的成功之作。

【作者】司馬相如[1][2][3](約前179年—前117年),字長卿,蜀郡(今四川省)成都人。西漢大辭賦家。其代表作品為《子虛賦》。作品詞藻富麗,結構宏大,使他成為漢賦的代表作家,後人稱之為賦聖。他與卓文君的私奔也廣為流傳。[司馬相如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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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22日 星期一

鵬鳥賦--賈誼(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單閼(ㄔㄢˊ禪 ㄧㄝˋ頁)[1]之歲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鵩集余舍。止於坐隅兮,貌甚閑暇。異物來萃兮,私怪其故。發書占之兮,讖(ㄔㄣˋ襯)言其度,曰:「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請問於鵩兮:「余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災。淹速之度兮,語余其期。」鵩乃歎息,舉首奮翼;口不能言,請對以臆:

  「萬物變化兮,固無休息。斡流而遷兮,或推而還。形氣轉續兮,變化而蟺(ㄔㄢˊ,同蟬)。沕(ㄨˋ勿)穆[2]無窮兮,胡可勝言!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憂喜聚門兮,吉凶同域。彼吳彊(同強)大兮,夫差以敗;越棲會稽兮,句踐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說(ㄩㄝˋ悅)[3]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禍之與福兮,何異糾纆(ㄇㄛˋ墨)[4];命不可說兮,孰知其極!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萬物回薄兮,振盪相轉。雲蒸雨降兮,糾錯相紛;大鈞播物兮,坱圠(ㄧㄤˇ養 ㄧㄚˋ亞)[5]無垠。天不可預慮兮,道不可預謀;遲速有命兮,焉識其時。

  且夫天地爲鑪(通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爲人兮,何足控摶(ㄊㄨㄢˊ團)[6];化爲異物兮,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賤彼貴我;達人大觀兮,物無不可。貪夫殉財兮,烈士殉名。夸(ㄎㄨㄚ誇)者死權兮,品庶每生。怵(ㄔㄨˋ觸)迫[7]之徒兮,或趨西東;大人不曲兮,意變齊同。愚士繫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遺物兮,獨與道俱。眾人惑惑兮,好惡積億;真人恬漠兮,獨與道息。釋智遺形兮,超然自喪;寥廓忽荒兮,與道翱翔。乘流則逝兮,得坻(ㄔˊ遲)[8]則止;縱軀委命兮,不私與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靜,泛乎若不繫之舟。不以生故自寶兮,養空而浮;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細故蒂芥兮,何足以疑!」

【注釋】
[1]單閼:歲陰名。卯年的別稱。
[2]沕穆:沉穩婉約的樣子。
[3]傅說:人名。生卒年不詳。為殷高宗的賢相。初隱居於傅巖,高宗夢到他,往訪而知其賢,於是舉他為相,國家大治。
[4]纆:兩股合編成的繩子。
[5]坱圠:廣大無邊。
[6]控摶:貪戀愛惜生命。司馬貞索隱:「控摶,謂引持而自玩弄,貴生之意也。」
[7]怵迫:為利所誘惑、威迫。
[8]坻:水中高地。

【譯文】
  漢文帝六年,丁丑年,四月孟夏時節。四月里的一天太陽西斜時,有一支鵩鳥停在我的屋子上。它停在座位的一角,形態非常的從容不驚。有怪物停棲於此,我心中暗中懷疑他飛來的緣故。打開書本占蔔它,預示說到他吉凶的定數:「有野鳥進入我的房屋,主人即將離去。」我請求向鵩鳥發問:「我將要到哪里去呢?如果有吉事,你就告訴我,即使有凶事,也請你把什麼災禍說明。死生遲速的吉凶定數啊,請告訴我它的期限吧。」鵩鳥就歎息着,昂起頭張開翅膀,口卻不能說話,而請用胸中所想的來對答:

  「時間萬物的變化,本來就沒有停止。運轉遷移,或推移回還,萬物變化運轉,反複無定。形與氣互相移轉連續變遷蜕化,精微深遠,沒有窮盡(上述變化之理精微無窮,不能言盡)。福是禍的誘因,禍是福的根源(福禍彼此相隨,往往因禍生福,福中藏禍)。憂與喜聚集在一門之中,吉與凶同在一個區域。吳國很強大,夫差卻失敗了,越國棲息於會稽山,但勾踐卻稱霸於世。李斯游於秦國,身登相位,達到成功,最終卻身受五刑而死。傅說在傅嚴操服勞役,殷高宗武丁以爲他是賢人,用他爲相。福禍相互依附糾纏,如同繩索絞合在一起,天命不可解說,誰知道他的究竟?水流矢飛,爲外物所激,則或悍或遠,發生變化,萬物往返相激,震盪轉化,人事也有時因禍而至於福,互相影響,反複無常。雲因勢而上升爲雨,雨因冷而下降爲雲,事物的變化複雜紛紜。自然界造化推動萬物,使之運行變化是無邊無際的。天和道,其理深遠,不可預爲思慮謀度,死生遲速有命,哪能預知它的期限。

  天地像一個冶金之匠鑪,造化像一個冶金之匠,陰陽所以鑄化爲物故喻爲碳,物由陰陽鑄化而成故喻爲銅。聚散滅生怎麼會有一定的法則?千變萬化未必有終極。偶然爲人,哪里值得貪戀珍惜,而死亡又有什麼值得憂患的呢。智慧淺小的人,隻顧自身,以他物爲賤,以自己爲貴。在達人看來,自己和萬物可以相互適應,故沒有一物不合適。貪婪的人爲財而死,剛烈之士爲名譽而死。貪求虛名的人,死於權勢,一般人貪求生命。爲權力所誘爲貧賤所迫的人,東奔西走,趨利避害;與天地合其德的偉人不爲物欲所趨,對億萬變化的事物都等量齊觀,一視同仁。愚笨的人爲俗界所牽連,困窘的如罪人之受拘束;有至德的人遺棄物累,獨和大道同行。眾人惑亂之甚,所愛所憎,積聚甚多;得天地之道的人安然寧靜,獨和大道相處。放棄智慮,遺棄形體,超脱於萬物之外自忘其身,深遠空闊,與道浮游。人生如木浮水,行止隨流;把自己的身軀完全托付給命運,任憑自然,不私愛身軀把它歸於自己作爲私物,活着仿佛隨波逐流,死去好像休憩長眠。深邃得好像深淵潭水般幽然,漂浮得好像沒有羈絆的小舟般自在,涵養空虛之性而浮游,德人不被萬物牽累,知天命而不憂愁。因此像鵩鳥飛入舍内這種瑣細小事,有什麼值得疑慮呢?」

【註】《鵩鳥賦》是賈誼謫居長沙,任長沙王太傅時所作。《鵩鳥賦》主要以道家思想談論人生的哲理,是一篇哲理賦。他表述了天道人事變化無窮,難以參透,企圖以道家生死齊一、縱軀委命的達觀態度,來排譴人生的苦悶,以獲得精神是的解脫。

【作者】賈誼(前200年-前168年)[1][2],西漢時期洛陽(今河南省洛陽市東)人。由於當過長沙王太傅,故世稱賈太傅、賈生、賈長沙。漢朝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其政論文《過秦論》、《論積貯疏》、《治安策》等,在歷史上有很高的地位。[賈誼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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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鱷魚文--韓愈(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維年月日[1],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2],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3],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烈山澤,罔繩擉(ㄔㄨˋ處)刃[4],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後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5],況潮嶺海之間[6],去京師萬里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7],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8],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揜[9],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ㄏㄢˋ汗)然不安溪潭[10],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11],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亢拒,爭為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ㄒㄧㄣˇxǐn ㄒㄧㄢˋ現)睍[12],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邪!且承天子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歸容,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醜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13],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14],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

  ——選自《四部叢刊》本《昌黎先生集》

【注釋】 
[1]維:在。
[2]衙推秦濟:衙推:一作牙推,預備軍官名;秦濟:衙推官之姓名。。
[3]惡溪:在潮州城之東北,又名鱷溪、意溪,韓江經此,合流而南。
[4]罔繩擉刃:罔:同「網」,罔繩:以繩為網;擉:音ㄔㄨˋ以扠刺泥中取物
[5]蠻:古時對南方少數民族的貶稱。夷:古時對東方少數民族的貶稱。楚、越:泛指東南方偏遠地區。
[6]嶺海:嶺,即越城、都寵、萌渚、騎田、大庾等五嶺,地處今湘、贛、桂、粵邊境。海,南海。
[7]今天子:指唐憲宗李純。
[8]六合:天地四方。
[9]揜:同「掩」,停止。
[10]睅然:眼睛大而突出。
[11]熊豕鹿麞:山澤中自生之物。麞:似鹿而小。
[12]伈伈睍睍:小心畏懼而低聲下氣的樣子。伈伈:恐懼貌。睍睍:恐懼而不敢舉目揚眉的樣子。
[13]冥頑:愚昧無知。
[14]從事:同「周旋」,戰鬥也。

【譯文】
  某年某月某日,潮州刺史韓愈派遣部下軍事衙推秦濟,把羊一頭、豬一頭,投入惡溪的潭水中,送給鱷魚吃,同時又警告它:「古時候的帝王擁有天下後,放火焚燒山嶺和澤地的草木,用繩索去網捉、用利刃去刺殺,以除滅蟲、蛇等那些給人民帶來危害的動物,並把它們驅逐到四海之外去。到了後世,帝王的德行威望不夠,不能統治遠方,於是,長江、漢水之間的大片土地只得放棄給東南各族;更何況潮州地處五嶺和南海之間,離京城有萬里之遙呢!鱷魚之所以潛伏、生息在此地,也就很自然了。

  當今天子繼承了大唐帝位,神明聖偉,仁慈英武,四海之外,天地四方之內,都在他的安撫統轄之下;更何況潮州是大禹足跡所到過的地方,是古代揚州的地域,是刺史、縣令治理的地區,又是交納貢品、賦稅以供應皇上祭天地、祭祖宗、祭神靈的地方!鱷魚,你是不可以同刺史一起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刺史受天子之命,鎮守這塊土地,治理這裏的民眾,而鱷魚竟敢不安份守己地待在溪潭水中,卻占據一方吞食民眾的牲畜,以及熊、豬、鹿、獐等野生動物,來養肥自己的身體,繁衍自己的後代;又膽敢與刺史抗衡,爭當統領一方的英雄;刺史雖然軟弱無能,又怎麼肯向鱷魚低頭屈服,膽怯害怕,給治理百姓的官吏丟臉,並在此地苟且偷安呢!而且刺史是奉天子的命令來這裏當官的,他勢必不得不與鱷魚講個明白。

  鱷魚如果有靈智,請聽我刺史說的話:潮州這地方,大海在它的南面,大至鯨、鵬,小至蝦、蟹,沒有不在大海裏歸宿藏身,生活取食的。鱷魚早上從潮州出發,晚上就能到達大海。現在,刺史與鱷魚約定:至多三天,務必率領你們同類向南遷移到大海去,以便迴避天子任命的地方官;三天辦不到,就放寬到五天;五天辦不到,就放寬到七天;七天還辦不到,這就表明最終不肯遷移了。這就是不把刺史放在眼裏,不肯聽他的話;不然的話,就是鱷魚愚蠢頑固,雖然刺史已經有言在先,但還是聽不進,不理解。凡對天子任命的官吏傲慢無禮,不聽他的話,不肯遷移迴避,以及冥頑不靈而又殘害民眾牲畜的,都應該處死。刺史就要挑選有才幹有技能的官吏和民眾,操起強硬的弓弩,安上有毒的箭鏃,來同鱷魚戰鬥旋,一定要把鱷魚全部殺盡才肯罷手。你們可不要後悔啊!」

【註】《祭鱷魚文》,《韓昌黎文集校注》中原名《鱷魚文》,但在《古文觀止》中,則用此篇名。這是由於不少論者認為這是一篇祭文,或是一篇對鱷魚的檄文。因此自覺不自覺地將《鱷魚文》寫成《祭鱷魚文》或《驅鱷魚文》。

【作者】韓愈(768年-824年)[1],字退之,出生於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祖籍郡望昌黎郡(今遼寧省義縣),自稱昌黎韓愈,世稱韓昌黎。卒諡文,世稱韓文公。唐代文學家,與柳宗元是當時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合稱「韓柳」。蘇軾稱讚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帥」。散文,詩,均有名。著作有《昌黎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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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騷--屈平(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帝高陽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於孟陬(ㄗㄡ鄒)[1]兮, 惟庚寅吾以降
皇覽揆余初度兮, 肇錫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則兮, 字余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 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ㄅㄧˋ避)芷兮[2], 紉秋蘭以為佩
(ㄩˋ預)余若將不及兮, 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ㄆㄧˊ皮)之木蘭兮, 夕攬洲之宿莽[3]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 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 來吾道夫先路

【注釋】
[1]孟陬:陰曆正月。
[2]辟芷:一種香草。
[3]宿莽:古時因卷施草拔心不死,故稱為「宿莽」。

【譯文】
我是高陽帝顓頊的後裔,我的父親名叫伯庸。
正是在寅年正月,又恰是庚寅日我降生下來。
父親見我生在好時辰,就賜給我美好的名字。
為我取名叫正則,又取了字號叫靈均。
我既有這麼多的內在美德,又加上有優越的才能。
披著江離與辟芷這些香草,又把秋蘭綴結為衣上佩飾。
時光飛逝,我似乎是來不及了,心裡總擔心歲月不留人。
清晨到阰山摘取木蘭,傍晚到沙洲採取宿莽。
日月總是飛馳不停留,春去秋來不斷依序輪迴。
看到花草樹木的凋零,想想少年也將到遲暮了。
既未趁著年輕力壯時改去惡習,何不現在就改變態度。
我想駕馭騏驥良馬奔馳,請在我前方幫我引路。

【原文】
昔三后之純粹兮, 固眾芳之所在
雜申椒與菌桂[1]兮, 豈惟紉夫蕙茝(ㄔㄞˇchǎi)[2]
彼堯舜之耿介兮, 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紂之昌披兮, 夫唯捷徑以窘步
惟黨人之偷樂兮, 路幽昧以險隘
豈余身之憚殃兮, 恐皇輿之敗績
忽奔走以先後兮, 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 反信饞而齌(ㄐㄧˋ記)[3]怒
余固知謇謇(ㄐㄧㄢˇ剪)[4]之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 夫惟靈修之故也
初既與余成言兮, 後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難夫離別兮, 傷靈修之數化

【注釋】
[1]申椒與菌桂:皆香木名。申椒即大椒。
[2]茝:古書上說的一種香草。
[3]齌:疾﹑迅疾。
[4]謇謇:忠貞的樣子。

【譯文】
古代三王的德行完美,所以有眾多的賢臣在朝中輔助。
既然雜有申椒與菌桂,為何只編結蕙與茝!
堯與舜的德業多麼光明正大,遵循正道因而走上治國的坦途。
桀與紂是那樣恣意胡為,狂妄偏邪,因此走上邪路而難以舉步。
那些結黨營私之徒,苟且偷安,使國家的前途暗淡艱險。
我哪裡會畏懼災禍呢?只怕國家功業毀壞啊!
我為國事前後奔走,是希望君王能追隨三王時的足跡。
君王不能明鑒詳察我的本心,反而聽信讒言,勃然大怒。
我本知忠貞會惹來災禍,想克制下來,但又怎能不聲不響。
上天可以為我作證啊,我這樣做的緣故全是為了君王。
當初已與我有約定,後來卻反悔而另作他想。
我不為被離棄而難過,只為楚王您屢屢改變心意而傷懷。

【原文】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 又樹蕙之百畝
畦留夷與揭車兮, 雜杜衡與芳芷
冀枝葉之峻茂兮, 願竢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 哀眾芳之蕪穢

【譯文】
我已培植了九畹地的蘭花,又栽種了百畝的蕙草。
分壟種植留夷與揭車,當中還夾雜杜衡與芳芷。
希望它們枝高葉茂,但願到時候我會有所收穫。
就算枯萎了又必悲傷,可悲的是香草成了荒蕪雜草。

【原文】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 憑不厭乎求索
羌[1]內恕己以量人兮, 各興心而嫉妒
忽馳騖以追逐兮, 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將至兮, 恐脩名之不立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ㄎㄨㄚ誇)[2]以練要兮, 長顑頷(ㄎㄢˇ砍 ㄏㄢˋ汗)[3]亦何傷
(ㄌㄢˇ,同攬)木根以結茝兮, 貫薜荔(ㄅ|ˋ壁 ㄌ|ˋ力)[4]之落蘂(同蕊)
矯菌桂以紉蕙兮, 索胡繩之纚纚(ㄕˇ始)[5]
謇吾法夫前脩兮, 非時俗之所服
雖不周於今之人兮, 願依彭咸[6]之遺則

【注釋】
[1]羌:句首發語詞,無義。王逸注:「羌,楚人語詞也。」
[2]姱:美好。
[3]顑頷:形容因吃不飽而面黃肌瘦的樣子。
[4]薜荔:植物名。桑科榕屬,常綠蔓莖灌木。葉橢圓,花細而隱於花托中。果實浸出的黏液可製造涼粉及清涼飲料。可入藥。亦稱為「木蓮」。
[5]纚纚:長而下垂的樣子。
[6]彭咸:一說是巫彭、巫咸是我國神話傳說中的卜筮、醫藥之祖。另楚辭王逸注:「彭咸,殷賢大夫。諫其君不聽,投水而死。」[注一]、[注二]、[注三]

【譯文】
眾小人爭權奪利貪婪成性,裝滿了腰包還求索不已。
對己寬容卻猜疑他人,各自興起了嫉妒的念頭、想法。
如此匆匆地追逐權勢和財富,不是我心中急於追求的東西。
看看年紀已漸漸老了,怕的是美名還未曾建立起來。 
早上飲著自木蘭花墜落的清露,晚上以秋菊的落花為食。
祇要我的情操確實美好而專一,長久的饑餓憔悴又何必悲嘆。
拿起木根,把白芷串結在上面,又把薜荔的落蕊貫串起來。
拿起菌桂綴上蕙草,編成長長的胡繩垂掛在下邊。
我效法前代修德的賢士,不作世俗的打扮。
雖不合今人的心意,我願遵循彭咸遺留的風範。

【原文】
長太息以掩涕兮, 哀人生之多艱
余雖好修姱以鞿(ㄐㄧ機)[1]羈兮, 謇朝誶(ㄙㄨㄟˋ歲)[2]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ㄒㄧㄤ相)[3]兮, 又申之以攬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 雖九死其猶未悔
怨靈脩之浩蕩兮, 終不察夫人心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 謠諑(ㄓㄨㄛˊ啄)謂余以善淫
固時俗之工巧兮, 偭(ㄇㄧㄢˇ免)[4]規矩而改錯
背繩墨以追曲兮, 競周容以為度
(ㄊㄨㄣˊ屯)[5]鬱邑余侘傺(ㄔㄚˋ岔 ㄔˋ赤)[6]兮, 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寧溘(ㄎㄜˋ客)[7]死以流亡兮, 余不忍為此態也
鷙鳥之不群兮, 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 夫孰異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 忍尤而攘詬
伏清白以死直兮, 固前聖之所厚

【注釋】
[1]鞿:馬口中的韁繩。
[2]誶:進諫﹑規勸。
[3]纕:佩帶。
[4]偭:違背。
[5]忳:憂苦煩悶的樣子。
[6]侘傺:失志的樣子。
[7]溘:倏忽﹑突然。

【譯文】
深深地嘆息著擦拭眼淚,哀傷人生多艱。
我祇因為熱愛美德並以之約束自己,卻是早上進諫,晚上就被廢逐。
既責備我佩帶蕙草,又申斥我手持白芷。
我認為這些是美德,為了它即使九死也不後悔。
怨楚王無常不定、心無所主,始終不能察覺我的真心。
眾女嫉妒我的美貌,造謠誣蔑我生性淫穢。
世俗的人本就投機取巧,又違背了規矩把措施改變。
背棄正道而追求邪曲,爭相討好以求容身,反以為符合常規。
不得志使我感到憂愁煩悶,為何此時只有我處境困窘。
寧可即刻死亡魂離魄散,我也不能容忍自己有這些小人的醜態。
雄鷹猛雕不與燕雀為伍,自古以來便是理所當然。
方和圓怎能彼此相合,志趣各異的人怎能彼此相安?
委曲自心,壓抑自志,忍受指責以排除侮辱。
保持自身清白,為正道不惜性命,這本來就是前代的聖人所讚許的。

【原文】
悔相道之不察兮, 延佇乎吾將反
回朕車以復路兮, 及行迷之未遠
步余馬於蘭皋兮, 馳椒丘且焉止息
進不入以離尤兮, 退將復修吾初服
製芰(ㄐㄧˋ技)荷以為衣兮, 集芙蓉以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 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 長余佩之陸離
芳與澤其雜糅兮, 唯昭質其猶未虧
忽反顧以游目兮, 將往觀乎四荒
佩繽紛其繁飾兮, 芳菲菲其彌章
人生各有所樂兮, 余獨好修以為常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 豈余心之可懲

【譯文】
後悔選擇道路未曾細察,徘徊久久之後,我準備返回。
掉轉我的車回到原來的道路,趁著迷途未遠。
讓我的馬兒漫步在有蘭草的水邊,然後奔馳到椒丘上休息。
既然接近君王不成反遭責難,那麼只好回家重新整理我的舊衣服。
把菱與荷的葉子製成上衣,採集荷花瓣做成下裳。
不了解我就算了罷,只要我的情操真正芳潔高尚。
戴著高高的帽子,佩著長長的衣飾。
芳香與光澤糅和在一起,清白的本質還未有虧損。
回過頭來想想,我決定要到其他國家去遊觀。
服飾佩帶豐富多彩,香氣更是明顯可聞。
人生本來就各有所好,我獨獨愛好美德,成了習慣。
即使把我肢解,也不會改變,我怎會因此悔恨?
粉身碎骨我也不改變初衷,怎會因受到波折就放棄志向。

【原文】
女嬃(ㄒㄩ須)[1]之嬋媛[2]兮, 申申其詈予
曰鯀婞直[2]以亡身兮, 終然殀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脩兮, 紛獨有此姱節
薋菉葹以盈室兮, 判獨離而不服
眾不可戶說兮, 孰云察余之中情
世並舉而好朋兮, 夫何煢獨而不予聽

【注釋】
[1]嬃:古時楚人對姊姊的稱呼。
[2]嬋媛:牽引、縈繞。
[3]婞直:凶狠勁直。

【譯文】
姊姊關心著我,再三地罵我說:
「伯鯀秉性剛直不顧自身,終於死在羽山之野。
你為何事事百言又喜歡高潔啊,你為何偏要堅持美好的品節?
屋子裏堆滿了普普通通的花草,你卻不肯佩帶而與眾人不同。
對眾人的誤解不能挨家逐戶去解說啊,誰會將我們的本心詳察關切?
世人都在成群結黨啊,你為何偏要孤獨一人,不聽我的勸戒?」

【原文】
依前聖以節中兮, 喟憑心而歷茲
濟沅湘以南征兮, 就重華而陳辭
啟九辯與九歌兮, 夏康娛以自縱
不顧難以圖後兮, 五子用失乎家巷
羿淫遊以佚畋兮, 又好射夫封狐
固亂流其鮮終兮, 浞又貪夫厥家
澆身被服強圉(ㄩˇ與)[1]兮, 縱欲而不忍
日康娛而自忘兮, 厥首用夫顛隕
夏桀之常違兮, 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ㄐㄩ居 ㄏㄞˇ)[2]兮, 殷宗用而不長
湯禹儼而祗敬兮, 周論道而莫差
舉賢才而授能兮, 循繩墨而不頗
皇天無私阿兮, 覽民德焉錯輔
夫維聖哲以茂行兮, 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顧後兮, 相觀民之計極
夫孰非義而可用兮, 孰非善而可服
(ㄉㄧㄢˋ店)[3]余身而危死兮, 覽余初其猶未悔
不量鑿而正枘(ㄖㄨㄟˋ銳)[4]兮, 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鬱邑兮, 哀朕時之不當
攬茹蕙以掩涕兮, 霑余襟之浪浪

【注釋】
[1]強圉:豪強多力。
[2]菹醢:古時一種殘酷的刑罰,將人殺死後剁成肉醬。亦作「葅醢」。
[3]阽:臨危、危險。
[4]枘:一端削成方形的短木頭。亦稱為「榫頭」。

【譯文】
我遵循前代聖賢的榜樣並無偏差啊,可嘆的是心中憤懣的心思到了這裡。
渡過沅水、湘江到了南方之地,要找虞舜陳述我的本心:
「夏禹的兒子啟,得到了《九辯》、《九歌》這些樂曲,他貪圖享樂,放縱自己。
不去顧慮到危難,也不考慮後果,五個兒子因此內亂紛紜。
后羿沉迷於遊樂打獵,又喜歡死大獸虎嚥狼吞。
狂亂之輩本不會有好的結局,他的家臣寒浞又對他的妻子起了貪心。
寒浞的兒子澆豪強多力,天性好鬥,放縱情欲而不自制。
天天享樂忘了自身的安危,他的腦袋最後被砍了下來。
夏桀一次又一次地違背正道,終於遭到了災禍。
紂王將人殺死後剁成肉醬,殷朝因此不能久長。
湯、禹莊重,對神祇敬畏,周代的賢王講究治國之道,沒有差錯。
舉用賢才之士,把政事交付能人,遵循法度規矩,而沒有偏頗之處。
上天不會私心偏袒,看誰有德,就輔助誰。
聖哲之人有美好的德行,才能夠擁有天下,治理四方。
縱觀古今,觀察人們立身處世的原則。
有誰不義而能被任命?有誰不善而能令人折服?
即使我身臨危亡的境地,回頭看看我的初心,仍不後悔。
不去度量斧孔,把斧柄削成適合的大小,正是前賢之所以被刴成肉醬的原因。」
一再地悲泣抽噎抑鬱寡歡,哀傷自己生不逢時。
拿起柔軟的蕙草拭淚,熱淚滾滾沾溼了我的衣襟。

【原文】
跪敷衽以陳辭兮, 耿吾既得此中正
駟玉虬以乘鷖(一醫)[1]兮, 溘埃風余上征
朝發軔于蒼梧兮, 夕余至乎縣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 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 望崦嵫(ㄧㄢ淹 ㄗ茲)[2]而勿迫
路曼曼其脩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
飲余馬于咸池兮, 總余轡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 聊逍遙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驅兮, 後飛廉使奔屬
鸞皇為余先戒兮, 雷師告余以未具
吾令鳳鳥飛騰兮, 又繼之以日夜
飄風屯其相離兮, 帥雲霓而來御
紛總總其離合兮, 斑陸離其上下
吾令帝閽開關兮, 倚閶闔[3]而望予
時曖曖其將罷兮, 結幽蘭而延佇
世溷(ㄏㄨㄣˋ混)濁而不分兮, 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將濟於白水兮, 登閬(ㄌㄤˊ狼)風[4]而緤(ㄒㄧㄝˋ謝)[5]馬
忽反顧以流涕兮, 哀高丘之無女

【注釋】
[1]玉虬:傳說中的虯龍。鷖:鳳凰的別名。
[2]崦嵫:山名。位於甘肅省天水縣西。傳說中為每日太陽落入的山。
[3]閶闔:天門。
[4]閬風:山名。位於崑崙山的山巔,相傳為仙人所居。
[5]緤:古同「紲」,拘繫、捆綁、拘繫。。

【譯文】
展開衣襟,跪著陳述我心中的情懷,我感到豁然開朗找到了中正之道。
駕著虬龍,乘著鳳凰,乘風奔向征途。
清晨從蒼梧啟程,黃昏便到了崑崙山上的縣圃。
本想在仙人之處稍留片刻,太陽卻匆匆西下時近日暮。
我令羲和(日神)把太陽車停下,暫時不要靠近崦嵫山。
路途漫漫而長遠,我要上上下下地尋求正路。
早上在咸池飲我的馬兒,並把馬繫在太陽昇起的扶桑木上。
黃昏時,折一枝若木來阻攔太陽下落,且讓我逍遙徘徊不慌不忙。
令望舒(月神)在前引路,命飛廉(風神)在後奔馳相隨。
鸞鳥鳳凰準備為我警戒開道,雷神卻告訴我還沒有備好行裝。
我令鳳鳥往高處升騰飛馳,日夜相繼不停。
旋風聚集向我靠攏,帶領著雲與虹前來迎接。
繽紛的雲朵忽散忽合,色彩斑斕上下飛揚。
我令替天帝守門的人為我開門,他卻倚著天門而看著我。
暮色暗淡,一日將要終了,拿著幽蘭久久佇立。
人世汙濁而善惡不分,只知隱蔽又嫉妒別人的美德。
早上我會渡過白水,登上閬風山拴繫馬匹停留。
忽然回首不禁涕淚交流,感嘆高山上無美女可求。

【原文】
溘吾遊此春宮兮, 折瓊枝以繼佩
及榮華之未落兮, 相下女之可詒(ㄧˊ儀)[1]
吾令豐隆乘雲兮, 求宓妃[2]之所在
解佩纕以結言兮, 吾令蹇修[3]以為理
紛總總其離合兮, 忽緯繣[4]其難遷
夕歸次於窮石兮, 朝濯髮乎洧(ㄨㄟˇ尾)
保厥美以驕傲兮, 日康娛以淫遊
雖信美而無禮兮, 來違棄而改求
覽相觀於四極兮, 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瑤臺之偃蹇兮, 見有娀(ㄙㄨㄥ松)[5]之佚女
吾令鴆為媒兮, 鴆告余以不好
雄鳩之鳴逝兮, 余猶惡其佻巧
心猶豫而狐疑兮, 欲自適而不可
鳳皇既受詒兮, 恐高辛之先我
欲遠集而無所止兮, 聊浮遊以逍遙
及少康之未家兮, 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 恐導言之不固
世溷濁而嫉賢兮, 好蔽美而稱惡
閨中既已邃遠兮, 哲王又不寤
懷朕情而不發兮, 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注釋】
[1]詒:贈送。通「貽」。
[2]宓妃:相傳伏羲氏之女,為洛水之神。
[3]蹇修:相傳為伏羲氏的臣子,專理婚姻、媒妁。後用為媒人的代稱。
[4]緯繣:乖戾。
[5]有娀:早期社會的部落,在今山西省永濟縣。傳說有娀氏女簡狄,為帝嚳次妃,生契,契後為商朝祖先。

【譯文】
我匆匆地來到春神青帝所居住的宮殿,折下瓊枝來修飾玉佩。
趁著美好的容顏及年華尚未衰落,尋找人間是否有可以贈送的女子。
我令豐隆(雲神)乘著雲朵,尋找宓妃的所居之處。
解下玉佩想和她訂約,我命蹇修為媒去通情由。
她態度變幻若即若離,忽然鬧蹩扭再也難以說動。
傍晚她止宿於窮石山,早上在洧盤水邊洗髮梳頭。
仗著她那的美貌,目中無人,成天沉湎於玩樂冶遊。
雖然她的確美麗,卻是傲慢無禮,我將拋開她,再去追求別的女子。
尋找了四方遙遠之地,走遍了天上後,我回到人間。
登上用玉石裝飾華美的高臺,看見有娀國的美女。
我叫鴆鳥為我作媒,牠告訴我那女子並不美好。
雄鳩飛鳴而過,想請牠作媒,我又嫌它過於輕佻。
心中遲疑不決,想要自己前去又覺不妙。
鳳鳥已受了禮物,恐怕高辛氏(帝嚳)已搶先於我。
想到遠方,卻覺得無處停留,暫且在此逍遙地漫遊。
趁少康尚未成家,裏留下有虞氏的兩個女兒。
理由不足媒人又笨拙,恐怕傳話不牢白忙一場。
世道混濁而嫉妒賢能,總喜歡隱善揚惡。
美人閨房既是深遠難通,賢明的君王又不醒悟。
滿腔情懷無可抒發,我怎能一直忍受直到死亡!

【原文】
索藑茅[1]以莛篿[2]兮, 命靈氛為余占之
曰兩美其必合兮, 孰信脩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 豈唯是其有女
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 孰求美而釋汝
何所獨無芳草兮, 爾何懷乎故宇
世幽昧以昡曜兮, 孰云察余之善惡
人好惡其不同兮, 惟此黨人其獨異
戶服艾以盈要兮, 謂幽蘭其不可佩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 豈珵(ㄔㄥˊ呈)[3]美之能當
蘇糞壤以充幃兮, 謂申椒其不芳

【注釋】
[1]藑茅:一種赤色的靈草。古人多用來占卜。
[2]篿:古代的一種占卜方法。
[3]珵:美玉。

【譯文】
拿赤色的靈草與竹片來占卜,請占卜師為我卜斷。
他說:「雙方美好必能相合啊,有甚麼人是確實美好,而無人愛慕的?
天下如此廣大,難道只有這裡才有美女?」
又說:「到遠方去罷,不要遲疑不決,哪個追求美好的人會把你放棄?
甚麼地方沒有芳草?你為何只眷戀著故國土地?
世道昏暗令人迷惑,誰能夠察知人們的善惡?
人們的好惡本是不相同的,這些朋比為奸的群小,卻獨獨異於常人!
家家戶戶將艾草掛滿腰間,卻說幽蘭不可佩帶。
草木的良劣都分不清楚,怎能知道美玉的價值?
取糞土裝滿香囊,卻說申椒不芬芳。」

【原文】
欲從靈氛之吉占兮, 心猶豫而狐疑
巫咸將夕降兮, 懷椒糈(ㄒㄩˇ許)[1]而要之
百神翳其備降兮, 九疑繽其並迎
皇剡剡(ㄧㄢˇ炎)[2]其揚靈兮, 告余以吉故
曰勉陞降以上下兮, 求矩矱[3]之所同
湯禹儼而求合兮, 摯咎繇(ㄍㄠ高 ㄧㄠˊ搖)而能調
苟中情其好脩兮, 又何必用夫行媒
說操築於傅巖兮, 武丁用而不疑
呂望之鼓刀兮, 遭周文而得舉
甯戚之謳歌兮, 齊桓聞以該輔
及年歲之未晏兮, 時亦猶其未央
恐鵜鴃(ㄊㄧˊ提 ㄐㄩㄝˊ決)[5]之先鳴兮, 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注釋】
[1]糈:祭祀神的精米。
[2]剡剡:發光的樣子。
[3]矩矱:本指畫直角或方形的曲尺。比喻規矩法度。
[4]咎(一作皋)繇:人名。中國法典的創始人。亦作「咎陶」。
[5]鵜鴃:杜鵑的別名。

【譯文】
想要依從靈氛的吉占,心中卻又遲疑不決。
聽說巫咸將在傍晚降臨,我帶著椒與祭祀神的精米去迎候神靈。
眾神們紛紛俱都降臨,九疑山的神仙也紛紛前去相迎。
輝煌耀目神光大顯,告訴我遠去何以是吉事。
祂說:「上天下去地去追尋罷,尋求與自己一般,遵循著相同法度的人。
湯、禹都認真地尋求志同道合的人,他們找到了伊尹、咎陶這樣的賢人,而能和諧地相處。
祇要內心真正賢美,又何必用媒人來作介紹?
傅說在傅巖持版築牆,武丁毫不猶疑地重用他。
姜太公本來是個操刀的屠夫,遇到周文王而得到了舉用。
甯戚敲著牛角唱歌,齊桓公聽到了,就讓他作為輔佐的臣子。
趁著年歲還不太老,時光也還未過盡。
怕的是杜鵑鳴聲先起,使百草失去了芳香。」

【原文】
何瓊佩之偃蹇兮, 眾薆然[1]而蔽之
惟此黨人之不諒兮, 恐嫉妒而折之
時繽紛其變易兮, 又何可以淹留
蘭芷變而不芳兮, 荃蕙化而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 今直為此蕭艾也
豈其有他故兮, 莫好脩之害也
余以蘭為可恃兮, 羌無實而容長
委厥美以從俗兮, 苟得列乎眾芳
椒專佞以慢慆(ㄊㄠ滔)兮, 樧(ㄕㄚ沙)[2]又欲充夫佩幃
既干進而務入兮, 又何芳之能祗
固時俗之流從兮, 又孰能無變化
覽椒蘭其若茲兮, 又況揭車與江離
惟茲佩之可貴兮, 委厥美而歷茲
芳菲菲而難虧兮, 芬至今猶未沫
和調度以自娛兮, 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飾之方壯兮, 周流觀乎上下

【注釋】
[1]薆然:遮蔽的樣子。
[2]樧:食茱萸。可作辛香料及入藥,亦供食用。

【譯文】
我的佩玉是多麼瑰奇不凡啊,眾人卻將它遮蔽得暗淡無光。
這幫結黨營私之徒不講信義,恐怕他們會因嫉妒而加以摧傷。
這個時代紛亂而變化無常,又如何可以久留?
蘭草、芷草變得不再芬芳,荃草、蕙草也變得如茅草一般。
為何昔日的芳草,如今竟然變成蕭草、艾草這一類的雜草?
這難道有其他的緣故麼?這都是不愛惜美質而受害受傷。
我本來認為蘭草是可靠的,卻原來並無實質空有表象。
離棄它原來的美質而順從世俗,祇求苟且列於眾多芳草之中。
大椒變得專橫諂媚又狂傲啊,茱萸又想冒充香料混進香囊。
既然是祇求進用而竭力鑽營,又如何有敬重賢人而薦舉的美德?
時俗之人,隨波逐流,誰能夠沒有變化?
本來世俗就有隨波逐流之風,誰又能保持氣質不變?
看看椒與蘭都是如此,更何況是揭車與江離這類香草?
只有我這瓊佩最為可貴,卻被人鄙棄落到這般下場。
但它那濃郁的香氣不曾消退,至今沒有泯滅它固有的芬芳。
協調自己的胸懷,自求慰解,且四處漫遊,尋找與自己相合的美女。
趁我美德方盛之時,上上下下四方觀訪。

【原文】
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 歷吉日乎吾將行
折瓊枝以為羞兮, 精瓊爢[1]以為粻(ㄓㄤ張)[2]
為余駕飛龍兮, 雜瑤象以為車
何離心之可同兮, 吾將遠逝以自疏
(ㄓㄢ沾)[3]吾道夫崑崙兮, 路脩遠以周流
揚雲霓之晻藹(ㄢˇ俺 ㄞˇ矮)[4]兮, 鳴玉鸞之啾啾
朝發軔于天津兮, 夕余至乎西極
鳳凰翼其承旂(ㄑㄧˊ旗)兮, 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 遵赤水而容與
麾蛟龍使梁津兮, 詔西皇[5]使涉予
路修遠以多艱兮, 騰眾車使徑侍
路不周以左轉兮, 指西海以為期
屯余車其千乘兮, 齊玉軑(ㄉㄞˋ待)[6]而並馳
駕八龍之婉婉兮, 載雲旗之委蛇(ㄨㄟ威 ㄧˊ儀)[7]
抑志而弭節兮, 神高馳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 聊假日以媮(ㄊㄡ偷)
陟陞皇之赫戲兮, 忽臨睨夫舊鄉
僕夫悲余馬懷兮, 蜷局顧而不行

【注釋】
[1]爢:碎末。
[2]粻:米糧。
[3]邅:轉、改變。
[4]晻藹:形容幽暗。
[5]西皇:上古帝王少昊,因其為西方之帝,故稱為「西皇」。
[6]軑:車軸前端的帽蓋。通常為圓管狀,用金屬製成。
[7]委蛇:蜿蜒曲折的樣子。

【譯文】
靈氛既告知我占卜為吉,選個好日子,我將出發遠行。
折下瓊樹的嫩枝當作精緻菜肴,鑿下瓊玉碎屑作為食糧。
我駕馭飛龍,以瑤玉和象牙裝飾我的車子。
賢者愚者本不志同道合,我將遠去自求疏離。
轉向崑崙山前行去罷,路途長遠,我將周遊四方。
雲旗飛揚遮天蔽日,車前玉質鸞鈴叮噹作響。
清晨從天河渡口啟程,黃昏已來到天上西方的盡頭。
鳳凰展翅連接著雲旗,它們節奏整齊高高飛翔。
忽然我路經西方這片流沙之地,沿著赤水徘徊徬徨。
指揮蛟龍在渡口充當橋梁,令西皇渡我過水。
路途遙遠又多艱難,眾車飛騰護衛在我車旁。
經過不周山再往左行,指定西海作為會合之地。
聚集我的車子,有千乘之數,玉飾的車子並駕齊驅。
八龍駕車蜿蜒飛行,車上雲旗長長飄揚。
抑制自己的心志,使車子停下緩行,神思悠悠向高遠處飛去。
奏著《九歌》,跳起《韶》舞,聊借時日暫求歡娛。
登上高天,一片光明,忽然往下看到了故鄉舊居。
車夫悲泣,馬兒也懷愁思,蜷縮著身子回顧,不肯前行。

【原文】
亂曰, 已矣哉
國無人莫我知兮, 又何懷乎故都
既莫足為美政兮, 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譯文】
總括一言:算了罷!國家沒有我知心的人,我又何必眷戀故鄉!
既不能推行美德善政,我將追隨彭咸,到他所居住的地方去。

【註】《離騷》是戰國時期著名詩人屈原的代表作,是中國古代詩歌史上最長的一首浪漫主義的政治抒情詩。詩人從自敘身世、品德、理想寫起,抒發了自己遭讒言被害的苦悶與矛盾,斥責了楚王昏庸、群小猖獗與朝政日非,表現了詩人堅持“ 美政 ”理想,抨擊黑暗現實,不與邪惡勢力同流合污的鬥爭精神和至死不渝的愛國熱情。

【作者】屈原(約公元前340-前278),中國古代偉大的愛國詩人。漢族,出生於楚國丹陽(今河南省西峽縣人),名平,字原。戰國時期楚國貴族出身,任三閭大夫、左徒 ,兼管內政外交大事。後被流放,後來在長沙附近汩羅江懷石自殺,端午節據說就是他的忌日。他寫下許多不朽詩篇,成為中國古代浪漫主義詩歌的奠基者,在楚國民歌的基礎上創造了新的詩歌體裁楚辭[屈原著作]

【賞析】 [離騷/維基文庫]   、[離騷/百度百科]、[屈原《離騷》原文+翻譯]、[離騷全文譯文]、[《離騷》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