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6日 星期六

《田七郎》--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田七郎》


  武承休,是遼寧遼陽縣人。他喜歡結交朋友,所交往的都是些知名人物。一天夜裡,夢見一個人告訴他說:「您的朋友遍天下,都是濫交。唯有一人可以和您共患難,怎麼反而不去結識呢?」武承休問道:「他是誰呀?」那人說:「不就是田七郎嗎?」武承休醒來感到很奇怪。第二天早晨,他見到朋友們,就打聽誰是田七郎。朋友中有人認得田七郎是東村一個打獵的。武承休便尋訪到田家,用馬鞭子敲門。不多時,有個人出來,年紀二十多歲,生得虎目蜂腰,戴著一頂滿是油汙的便帽,穿著黑色的犢鼻褲,上面有很多白補丁。他拱手齊眉問客人從哪裡來。武承休說出自己的姓名;並假託路上不舒服,要借間房子暫時休息一下。他打聽誰是田七郎,七郎回答說:「我就是。」於是引著武承休進了家門。

  武承休見院內有幾間破屋,用木頭支著牆壁。進了一間小屋,看到一些虎皮、狼皮懸掛在柱子上,也沒有板凳椅子可坐。七郎就地鋪虎皮代替座位。武承休和他談起話來,聽他的言語很樸實,非常喜歡他。立即送給他一些銀子,讓他過日子用。七郎不接受,武承休硬是給他。七郎接過銀子去告訴母親。不一會兒又拿回來還給了武承休,堅決推辭不收。武承休強讓了好多次,他還是不收。這時田母老態龍鍾地來到,很嚴厲地說:「老身只有這一個兒子,不想叫他侍奉貴客!」武承休很羞慚地退了出來。

  在回家的路上,武承休反覆地想來思去,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恰好隨從的僕人在屋後聽到了田母說的話,於是便告訴了他。起初,七郎拿著銀子去告知母親,田母說:「我剛才看見公子,臉上帶有晦氣紋理,必定要遭奇禍。豈不聞:受人知遇的要分人憂,受人恩惠的要急人難。富人報答人用財,貧人報答人用義。無故得到別人厚贈,不吉利,恐怕是要讓你以死相報啊。」武承休聽到這些話,深深讚歎田母的賢能,然而也越加傾慕七郎。

  第二天,武承休設筵邀請田七郎,七郎推辭不來。武承休便到七郎家,坐在屋裡要酒喝。七郎親自為他斟酒,端上鹿肉乾,很盡情誼。過了一天,武承休又邀請答謝他,七郎這才來了。兩人親密融洽,非常高興。武承休又贈送他銀子,七郎就是不收。武承休藉口購買他的虎皮,七郎才收下了。七郎回家看了看所存的虎皮,計算了一下,抵不上武承休的銀子數,想再獵到虎皮而後獻給他。可是進山三天,毫無獵獲。又遇上妻子有病,需要看護熬藥,也來不及再去打獵。過了十天,妻子忽然病重死去。為了料理祭祀和喪葬,拿回來的銀子逐漸花光了。武承休親自來弔唁送殯,拿來的禮儀很豐厚。葬事處理完了,七郎帶上弓箭進了山林,更想獵到虎以報答武承休,然而最終還是一無所獲。武承休知道後,就勸他不用急,懇切地希望七郎能來看望他;而七郎始終認為欠武承休的債,感到遺憾,不肯來。武承休於是先向他索要家存的虎皮為藉口,好讓七郎快點來。七郎查看原先所存的虎皮,已被蠹蟲蛀壞,上面的毛也都脫落了,心情愈加懊喪。武承休知道了,騎馬來到七郎家裡,極力安慰勸解他。又看了看壞了的皮革,說:「這樣更好,我所想要的皮,本來就不用毛。」於是捲起皮革拿出門,並邀請他一同前去。七郎不同意,武承休只得自己回家。

  七郎想,這樣終歸不足以報答武承休,便帶上乾糧進了山。過了幾夜獵獲了一隻虎,把它完整地送給了武承休。武承休大喜,治辦了酒筵,請七郎留住三天。七郎推辭得很堅決。武承休鎖上了院子的大門,使他無法出去。賓客們見七郎衣著質樸簡陋,暗地裡都說武公子亂交朋友。而武承休應酬照顧七郎,比對其他的賓客都周到得多。他為七郎換新衣,七郎不接受;只好乘七郎睡覺時偷偷地把衣服換了,七郎沒辦法只好穿上了。七郎回家以後,他的兒子遵照祖母的吩咐,給武家送回了新衣,並索要父親的破衣服。武承休笑著說:「回去告訴你祖母,舊衣已拆作鞋襯了。」從此以後,七郎每天都把獵獲的兔、鹿贈送給武承休,但武承休請他時,卻再也不去了。武承休有一天到七郎家裡去,正遇七郎外出打獵還沒回來。田母出來,倚著門對他說:「請你不要再來招引我的兒子了,大不懷好意!」武承休恭恭敬敬地向田母行了個禮,很羞慚地走了。

  過了半年多,家人忽然告訴武承休說:「田七郎因為與人爭奪一隻獵豹,毆死人命,被抓進官府裡去了。」他聽了大驚,騎上馬疾馳官府探望,七郎已被帶上鐐銬收押在獄中了。七郎見到他沒有話,只是說:「從此以後麻煩您多周濟我的老母。」武承休很淒慘地出來,急忙拿出很多的銀子奉送給縣令;又拿一百兩銀子贈送死者的家庭。過了一個多月沒有什麼事了,七郎才被釋放回家。田母感慨地對七郎說:「你的生命是武公子給的了,再不是我所能吝惜得了的。但願公子能一生平平安安,不遇上災難,就是兒的福氣。」七郎要去感謝武承休,田母說:「去就去罷,見了武公子不要感謝他。要知道小恩可謝,而大恩不可謝。」七郎到了武家,武承休用溫暖的話語安慰他,七郎只是恭順地答應著,家人都怪七郎粗疏,而武承休卻喜歡他誠實,愈加厚待他。自這以後,七郎常常在武家一住好幾天。贈送他東西就接受,不再推辭,也不說報答。

  適逢武承休過生日,這一天賓客僕從非常多,夜間房舍裡全住滿了人。武承休同七郎睡在一間小屋子裡,三個僕人就在床下鋪稻草躺臥。二更天將盡的時候,僕人們都已睡著了。他們兩人還在不停地談話。七郎的佩刀原先掛在牆壁上,這時忽然間自己跳出刀鞘好幾寸,發出錚錚的響聲,光亮閃爍如電。武承休驚起。七郎也起來,問道:「床下躺的都是些什麼人?」武承休回答說:「都是些僕人。」七郎說:「其中必定有壞人。」武承休問他是什麼緣故。七郎說:「這刀是從外國買回來的,殺人不見血痕,至今已有三代人佩帶過它。用它砍了上千個腦袋,仍像新磨過的一樣。只要碰見壞人它就鳴叫著跳出刀鞘,此時就離殺人不遠了。公子應當親近君子,疏遠小人,也許萬一能避免災禍。」武承休點頭同意。七郎始終悶悶不樂,在床席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武承休說:「人的禍福是命運罷了,何必這樣擔憂?」七郎說:「我什麼都不怕,只是因為有老母在堂。」武承休說:「怎麼竟會到了這種地步!」七郎說:「不出事就好。」原來床下睡著的三個人:一個叫林兒,是個一直受寵的僕人,很得武承休的歡心;一個是僮僕,十二三歲,是武承休平日常使喚的;一個叫李應,最不順從,好因為小事與公子瞪著眼爭執,武承休常生他的氣。當夜武承休心裡揣摸,懷疑這「壞人」必定是李應。到了早晨,便把李應叫到跟前,好言好語把他辭退了。

  武承休的長子武紳,娶了王氏為妻。有一天,武承休外出,留下林兒在家看門。當時武的住處菊花正好開得很鮮豔,新媳婦認為公爹出了門,他的院子裡一定不會有人,便自己過去採摘菊花。林兒突然從屋裡出來勾引調戲她。王氏想逃避,被林兒強行挾進了屋裡。她大聲喊叫著抗拒,臉色急變,聲音嘶啞。武紳聽見跑進來,林兒才撒手逃去。武承休回來聽說此事,憤怒地尋找林兒,竟已不知逃到何處。過了兩三天,才知道他投奔到某御史家裡去了。

  這位御史在京城任職,家裡的事務都託付他弟弟處理。武承休因為與他有鄰里情誼,送書信去索還林兒,而他居然置之不理。武承休愈加憤恨,便告到了縣令那裡,捕人的公文雖然下了,然而衙役卻不去逮捕,縣令也不過問。武承休正在憤怒之際,恰好七郎來了。武承休說:「您說的話應驗了。」於是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七郎聽說臉色慘變,始終沒說話,徑直走了。

  武承休囑咐幹練的僕人尋察林兒的行蹤。林兒夜裡回家的時候,被尋察的僕人抓獲,帶到了主人面前。武承休拷打了他,他竟出言不遜辱罵主人。武承休的叔叔武恆,本來就是位很厚道的長者,恐怕侄子暴怒會招致禍患,就勸他不如用官法來治辦林兒。武承休聽從叔叔的吩咐,把林兒綁赴公堂。但是御史家的名帖信函也送到了縣衙。縣令釋放了林兒,交給御史弟弟的管家帶走了。這樣一來,林兒更加放肆,竟然在人群中揚言,捏造說武家的兒媳和他私通。武承休拿他沒有辦法,忿恨填胸,氣得要死。便騎馬奔到御史家門前,指天劃地地叫罵。鄰人們好歹慰勸著讓他回了家。

  過了一夜,忽然有家人來報告說:「林兒被人碎割成肉塊,扔到野外了。」武承休聽了又驚又喜,心情稍微得以舒展。不一會兒又聽說御史家告了他和叔叔殺人,於是便和叔叔同赴公堂對質。縣令不容他倆辯解,要對武恆動杖刑。武承休高聲說:「說我們殺人純是誣陷!至於說辱罵官宦世家,我確實幹過,但與叔叔無關。」縣令對他說的話置之不理。武承休怒目圓睜想衝上前去,眾差役圍上去揪住了他。拿棍杖行刑的差役都是官宦人家的走狗,武恆又年老,簽數還沒打到一半,就已氣絕。縣令見武恆已死,也不再追究。武承休一邊號哭一邊怒罵,縣令好像沒聽見。武承休於是把叔叔抬回了家。他悲憤欲絕,一點辦法也沒有。想和七郎商議一下,而七郎卻一直不來弔唁慰問。他暗自想:對待七郎又不薄,怎麼竟如同不相識的路人呢?進而也懷疑殺林兒的人必定是田七郎。但轉念一想,果真是這樣的話,他為什麼事先不來和我商量?於是派人到田家探尋。去了一看,田家鎖門閉戶寂靜無人,鄰居們也不知道他們到哪裡去了。

  有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縣衙內宅,與縣令通融說情。當時正是早晨縣衙進柴草和用水的時候,忽然有個打柴的人來到了跟前,放下柴擔抽出一把快刀,直奔他倆而來。御史的弟弟驚慌急迫,忙用手去擋刀,被砍斷了手腕,接著又被一刀砍掉了腦袋。縣令見狀大驚,抱頭鼠竄而去。打柴人還在那裡四顧尋找。差役吏員們急忙關上縣衙的大門,拿起木棍大聲疾呼。打柴人於是用刀自刎而死。役吏們紛紛湊過來辨認,有認識的知道這打柴人就是田七郎。縣令受驚以後鎮定下來,這才出來複驗現場。見田七郎僵臥在血泊之中,手裡仍然握著那把快刀。縣令正要停下來仔細察看一下,七郎的僵屍忽地一下躍起,竟然砍下了縣令的頭,隨後才又倒在地上。縣衙的官吏派人去抓田七郎的母親和兒子,但祖孫二人早已逃走好幾天了。

  武承休聽說七郎死了,急忙趕去痛哭,表達哀傷之情。仇人們都說是他指使田七郎殺人。武承休變賣家產賄賂當權的人,才得以倖免。

  田七郎的屍體被扔在荒野中過了三十多天,有許多飛禽和狗環圍守護著他。武承休把七郎的屍體取走,並且厚葬了他。

  田七郎的兒子當時流落到登州一帶,改姓了佟。後來當了兵,因為立功升到同知將軍。他回到遼陽時,武承休已經八十多歲了,這才領著他找到父親的墳墓。

  異史氏評:「一文錢都不敢輕易接受,正是那種吃人一餐飯也不敢忘記的人。多麼賢慧有見識的母親!七郎活著時沒能盡洩怨憤,死了後還能繼續雪恨,又是多麼神奇!假使刺秦王的荊軻能做到這一點,那就不至於千年之後還有遺恨了。如果真有七郎這樣的人,可以補天網的疏漏;世道茫茫,只恨七郎這樣的人太少了。真是太可悲了!」

   

  【原文】

  武承休,遼陽人。喜交遊,所與皆知名士。夜夢一人告之曰:「子交遊遍海內,皆濫交耳。惟一人可共患難,何反不識?」問:「何人?」曰:「田七郎非與?」醒而異之。詰朝,見所與遊,輒問七郎。客或識為東村業獵者。武敬謁諸家,以馬箠撾門。未幾,一人出,年二十餘,貙【ㄔㄨ;野獸名,形狀像狗,毛紋如貍】目蜂腰,著膩帢【ㄑㄧㄚˋ;一種便帽】,衣皂犢鼻,多白補綴。拱手於額而問所自。武展姓字;且託途中不快,借廬憩息。問七郎,答云:「即我是也。」遂延客入。見破屋數椽,木岐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蛻,懸布楹間,更無杌榻可坐。七郎就地設皋比【ㄍㄠ ㄆㄧˊ;虎皮的座席】焉。武與語,言詞樸質,大悅之。遽貽金作生計。七郎不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頃將還,固辭不受。武強之再四。母龍鍾而至,厲色曰:「老身止此兒,不欲令事貴客!」武慚而退。歸途展轉,不解其意。適從人於舍後聞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適睹公子,有晦紋,必罹奇禍。聞之:受人知者分人憂,受人恩者急人難。富人報人以財,貧人報人以義。無故而得重賂,不祥,恐將取死報於子矣。」武聞之。深歎母賢;然益傾慕七郎。翼日,設筵招之,辭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飲。七郎自行酒,陳鹿脯,殊盡情禮。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懽。贈以金,即不受。武託購虎皮,乃受之。歸視所蓄,計不足償,思再獵而後獻之。入山三日,無所獵獲。會妻病,守視湯藥,不遑操業。浹【ㄐㄧㄚˊ;輪流一周】旬,妻奄忽以死。為營齋葬,所受金,稍稍耗去。武親臨唁送,禮儀優渥。既葬,負弩山林,益思所以報武;而迄無所得。武探得其故,輒勸勿亟。切望七郎姑一臨存;而七郎終以負債為憾,不肯至。武因先索舊藏,以速其來。七郎檢視故革,則蠹蝕殃敗,毛盡脫,懊喪益甚。武知之,馳行其庭,極意慰解之。又視敗革,曰:「此亦復佳。僕所欲得,原不以毛。」遂軸鞹【ㄎㄨㄛˋ;去毛的皮,「革」的別名】出,兼邀同往。七郎不可,乃自歸。七郎念終不足以報武,裹糧入山,凡數夜得一虎,全而餽之。武喜,治具,請三日留。七郎辭之堅。武鍵庭戶,使不得出。賓客見七郎樸陋,竊謂公子妄交。武周旋七郎,殊異諸客。為易新服,卻不受;承其寐而潛易之,不得已而受之。既去,其子奉媼命,返新衣,索其敝裰【ㄉㄨㄛˊ;長袍】。武笑曰:「歸語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襯矣。」自是,七郎日以兔鹿相貽,召之即不復至。武一日詣七郎,值出獵未返。媼出,跨閭而語曰:「再勿引致吾兒,大不懷好意!」武敬禮之,慚而退。半年許,家人忽白:「七郎為爭獵豹,毆死人命,捉將官裡去。」武大驚,馳視之,已械收在獄。見武無言,但云:「此後煩恤老母。」武慘然出;急以重金賂邑宰,又以百金賂仇主。月餘無事,釋七郎歸。母慨然曰:「子髮膚受之武公子,非老身所得而愛惜者矣。但祝公子終百年,無災患,即兒福。」七郎欲詣謝武。母曰:「往則往耳,見武公子勿謝也。小恩可謝,大恩不可謝。」七郎見武;武溫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咸怪其疏;武喜其誠篤,益厚遇之。由是恆數日留公子家。餽遺輒受,不復辭,亦不言報。會武初度,賓從煩多,夜舍履滿。武偕七郎臥斗室中,三僕即床下藉芻藁。二更向盡,諸僕皆睡去,兩人猶刺刺語。七郎佩刀挂壁間,忽自騰出匣數寸許,錚錚作響,光閃爍如電。武驚起。七郎亦起,問:「床下臥者何人?」武答:「皆廝僕。」七郎曰:「此中必有惡人。」武問故。七郎曰:「此刀購諸異國,殺人未嘗濡縷。迄今佩三世矣。決首至千計,尚如新發於硎【磨刀石】。見惡人則鳴躍,當去殺人不遠矣。公子宜親君子、遠小人,或萬一可免。」武頷之。七郎終不樂,輾轉床席。武曰:「災祥數耳,何憂之深?」七郎曰:「我諸無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遽至此!」七郎曰:「無則便佳。」蓋床下三人:一為林兒,是老彌子,能得主人懽;一僮僕,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應,最拗拙,每因細事與公子裂眼爭,武恆怒之。當夜默念,疑必此人。詰旦,喚至,善言絕令去。武長子紳,娶王氏。

  一日,武他出,留林兒居守。齋中菊花方燦。新婦意翁出,齋庭當寂,自詣摘菊。林兒突出勾戲。婦欲遁,林兒強挾入室。婦啼拒,色變聲嘶。紳奔入,林兒始釋手逃去。武歸聞之,怒覓林兒,竟已不知所之。過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務皆委決於弟。武以同袍義,致書索林兒,某弟竟置不發。武益恚,質詞邑宰。勾牒雖出,而隸不捕,官亦不問。武方憤怒,適七郎至。武曰:「君言驗矣。」因與告愬。七郎顏色慘變,終無一語,即逕去。武囑幹僕邏察林兒。林兒夜歸,為邏者所獲,執見武。武掠楚之。林兒語侵武。武叔恆,故長者,恐姪暴怒致禍,勸不如治以官法。武從之,縶【ㄓˊ】赴公庭。而御史家刺書郵至;宰釋林兒,付紀綱以去。林兒意益肆,倡言叢眾中,誣主人婦與私。武無奈之,忿塞欲死。馳登御史門,俯仰叫罵。里舍慰勸令歸。逾夜,忽有家人白:「林兒被人臠割,拋尸曠野間。」武驚喜,意氣稍得伸。俄聞御史家訟其叔姪,遂偕叔赴質。宰不容辨,欲笞恆。武抗聲曰:「殺人莫須有!至辱詈搢紳【稱地方的紳士。亦作「縉紳」】,則生實為之,無與叔事。」宰置不聞。武裂眥欲上,群役禁捽之。操杖隸皆紳家走狗,恆又老耄,籤數未半,奄然已死。宰見武叔垂斃,亦不復究。武號且罵,宰亦若弗聞也者。遂舁叔歸。哀憤無所為計。思欲得七郎謀,而七郎更不一弔問。竊自念:待七郎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殺林兒必七郎。轉念:果爾,胡得不謀?於是遣人探諸其家,至則扃鐍【ㄐㄩㄥ ㄐㄩㄝˊ;門戶上鎖】寂然,鄰人並不知耗。一日,某弟方在內廨,與宰關說。值晨進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釋擔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斷腕;又一刀,始決其首。宰大驚,竄去。樵人猶張皇四顧。諸役吏急闔署門,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剄死。紛紛集認,識者知為田七郎也。宰驚定,始出覆驗。見七郎僵臥血泊中,手猶握刃。方停蓋審視,尸忽崛然躍起,竟決宰首,已而復踣。衙官捕其母子,則亡去已數日矣。武聞七郎死,馳哭盡哀。咸謂其主使七郎。武破產夤【ㄧㄣˊ】緣【鑽營趨附】當路,始得免。七郎尸棄原野三十餘日,禽犬環守之。武取而厚葬。其子流寓於登,變姓為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將軍。歸遼,武已八十餘,乃指示其父墓焉。

  異史氏曰:「一錢不輕受,正其一飯不忘者也。賢哉母乎!七郎者,憤未盡雪,死猶伸之,抑何其神?使荊卿【即刺客荊軻】能爾,則千載無遺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補天網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夜叉國》--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夜叉國》


  交州有一個姓徐的,駕船渡海去遠方做買賣,在海上遭遇大風,船被吹到不知什麼地方。風停後,徐某睜眼一看,見來到一處,山峰綿延,樹木蒼蒼。徐某希望有人居住,便將船拴好,背著糧食、乾肉,下船登上了海岸。

  剛進山,見兩邊懸崖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很多洞口,像蜂房一樣,洞內隱約有人聲。徐某來到一個洞外,停下腳步往裡一瞧,裡面有兩個夜叉,齜著兩排白森森的劍戟般的利齒,雙眼瞪得像燈籠一樣,正用爪子撕生鹿肉吃。徐某嚇得魂飛魄散,急忙返身要逃,夜叉已看見他,扔下死鹿,爪子一伸,把他抓進洞裡。兩個夜叉互相說著話,像鳥獸的叫聲,爭著撕扯徐某的衣服,似乎想吃了他。徐某恐懼萬分,忙取出背在身上的乾糧和熟牛肉乾,送給夜叉。夜叉分吃完了,覺得味道很美,又去翻徐某的袋子。徐某搖搖手,表示沒有了。夜叉大怒,又把他抓了起來。徐某哀求說:「放開我!我船上有鍋子,可以再做給你們吃!」夜叉不明白他的話,仍然發怒。徐某打著手勢又說了一遍,夜叉像是稍微有點明白了,便跟著他來到船上,把鍋子拿到洞中。徐某抱來柴禾,點上火,將夜叉吃剩下的生鹿肉煮了獻給他們,兩個夜叉吃得非常高興。到了夜晚,夜叉用石頭堵住洞口,像是怕徐某逃跑。徐某蜷曲著身體,遠遠地躲著夜叉躺下,整夜戰戰兢兢的,生怕最終不免一死。

  天明後,兩個夜叉出去了,臨走前又堵上洞口。不一會兒,取來一頭死鹿交給徐某。徐某便剝了鹿皮,到洞深處打了水,煮了好幾鍋。又過了一會,來了好幾個夜叉,聚到一起,吞吃著鍋裡的熟鹿肉。吃完了,一齊用手指著鍋子,似乎嫌太小。過了三四天,一個夜叉背來一口大鍋,像是人常用的那種。於是,夜叉們紛紛拿來死狼、死鹿等動物,放在鍋裡煮。煮熟後,招呼徐某也一塊吃。這樣過了幾天,夜叉們漸漸和徐某熟悉起來,出去時也不再堵洞口了,待他像一家人一樣。徐某也漸漸能根據夜叉發出的聲音,揣摩出他們的意思,還常常學著他們的腔調,說些「夜叉話」。夜叉們更加高興,又帶來一個母夜叉,給徐某當老婆。起初徐某很害怕,在母夜叉面前不敢動彈。後來母夜叉主動親熱他,徐某才和她成了夫妻。母夜叉大為喜悅,此後便常常留下熟肉給徐某吃,真像是恩愛夫妻一樣。

  一天,夜叉們早早起來,每個夜叉脖子上都掛著一串明珠,輪番走出洞外,像是在迎候什麼貴客。又讓徐某多煮些肉。徐某問母夜叉,母夜叉說:「今天是天壽節。」又走出去跟別的夜叉說:「徐郎沒有骨突子!」眾夜叉聽說,各摘下五顆珠子,一齊交給母夜叉。母夜叉又從自己脖子上摘下十顆,共湊了五十顆,用野麻皮搓了根繩子串起來,掛在徐某脖子上。徐某看了看這些明珠,一顆足值百十兩銀子。一會兒,夜叉都走了出去。徐某煮完肉,母夜叉來叫他說:「去接天王!」

  徐某跟隨夜叉們來到一個大洞。這個洞足有好幾畝地大,中間有一塊巨石,上面又平又滑,像桌几一樣。巨石周圍擺著些石座,最上首一個石座上蒙著豹皮,其餘蒙的都是鹿皮,共坐了約二三十個夜叉。不一會兒,只聽大風呼呼,飛沙走石。夜叉們慌忙出迎。徐某見走來一個巨大的怪物,樣子也像是夜叉。那怪物徑直奔進洞中,高高地蹲坐在豹皮座上往下俯視著。眾夜叉們跟著一塊進洞,分東西兩列站好,都昂起頭,雙臂交叉成十字狀,向大夜叉行禮。大夜叉點了點人頭,問道:「臥眉山上的,就是這些嗎?」眾夜叉亂哄哄地答應。大夜叉看見了徐某,問:「這個是從哪來的?」母夜叉回答說:「他是我丈夫。」大家對大夜叉誇起徐某的烹調來。隨即有兩三個夜叉跑去取了些熟肉來,獻到石桌上。大夜叉雙爪撕著,飽吃一頓,極力誇讚味道美,並且命令此後要按時供應他熟肉吃。又看著徐某說:「你的骨突子怎麼這樣短?」眾夜叉回答說:「他剛來,還沒準備好。」大夜叉便從自己脖子上摘下明珠串,脫下十顆明珠賞給徐某。這些珠子都比手指尖大,圓圓的像彈丸一樣。母夜叉急忙接了過來,替徐某穿好掛在他脖子上。徐某也學夜叉的樣子,雙臂交叉,說著「夜叉話」表示感謝。大夜叉便走了,駕著狂風,快得像飛一樣,片刻便消失不見了。眾夜叉吃了他剩下的熟肉,便散了。

  又過了四年多,母夜叉忽然生產了。一胎生下兩個男孩,一個女孩,都是人樣,不像他們的母親。夜叉們都很喜歡這三個孩子。常常一塊逗弄他們。

  一天,夜叉們都出去打獵了,只剩下徐某一個人在洞裡坐著。忽然從別的洞來了一個母夜叉,想跟徐某私通。徐不肯。母夜叉發怒,將他一下子撲翻在地。正好徐某的妻子從外面進來,見此情景,暴怒地衝上前去,撕打起來,一口把她的耳朵咬了下來。過了一會,那母夜叉的丈夫也來了,徐妻才放了她,讓她走了。從此後,徐妻天天守著丈夫,一刻也不離開。三年後,孩子們已能走路了。徐某教他們說人的語言,漸漸地咿咿啞啞會說話,大有點人氣了。雖然還是兒童,但登山如走平地一般;跟徐某依依戀戀,很有父子情意。

  一天,母夜叉跟一個兒子和女兒外出,半天沒回來。正好北風大作,徐某淒傷地想起故鄉。便領著另一個兒子來到海岸邊,見原來的船還在,便和兒子商量著返回老家。兒子想告訴母親,徐某勸阻住了。父子二人登上船,順風行駛,只用了一天一夜,便到達交州。到家後,徐某得知妻子已經改嫁走了。他拿出兩顆明珠,賣了幾萬兩銀子,家境因而非常富裕。兒子取名叫徐彪,十四五歲時,就能舉起幾百斤重的東西,粗直剛猛,生性好鬥。交州的駐軍主帥見了他後很驚奇,便讓他做了千總。正趕上邊疆叛亂。徐彪在作戰中所向披靡,立了很多功勞,十八歲就提升成了副將。

  這時,有一個商人乘船渡海,也遭遇大風,被刮到臥眉山。剛上岸,見走來一個少年人。少年見了商人大驚,知道他是中原人,便詢問他的家鄉,商人說了。少年把他拉進一條深谷中的一個山洞裡,洞外布滿了荊棘叢,囑咐他不要出去。少年離去了不一會兒,拿來鹿肉讓商人吃,自己說:「我父親也是交州人。」商人詢問姓名,知道姓徐,自己認識他,便說:「你父親是我的老朋友。現在他兒子已做了副將。」少年不知「副將」是什麼意思,商人說:「這是中國的官名。」少年又問:「什麼叫官?」商人回答說:「官就是出去乘漂亮車馬,回家住高堂大屋;在上輕輕一呼,百人應聲雷動;別的人不敢正眼看,只能側身立,這就是官!」少年聽得羨慕得很。商人又問他:「你父親既然在交州,你為什麼長久留在這地方?」少年詳細講了以前的事情。商人便勸他返回故土,少年人說:「我也常常這樣想。但母親不是中國人,語言相貌都跟那裡不同。況且,一旦走不成,同類知覺必被殘害。因此躊躇不決,拿不定主意。」說完少年便走了,臨出洞時跟商人說:「等起了北風,我來送你回去,麻煩你給我父親,哥哥帶個信去。」

  商人在洞裡一直藏了將近半年。他不時從洞口荊棘叢中往外窺視,見山中總有夜叉來來往往,嚇得他一動也不敢動。一天,北風忽起,山中一片風吹樹葉的唰唰聲。少年忽然來了,領著他急急地逃竄。邊逃邊囑咐他說:「我囑託你的事不要忘了!」商人答應。於是,在少年的幫助下,商人終於逃了回來。一到交州,商人立即去副將府,跟徐彪詳細講了自己的見聞。徐彪聽了又悲又喜,便要去尋找母親、弟弟和妹妹。父親擔憂大海滔滔,又是去夜叉國,一路險惡,極力勸阻他不要去。徐彪捶胸痛哭,非去不可。父親勸阻不住,只得由他。

  徐彪便告訴了交州總帥,挑了兩名健勇的士兵,乘船下了海。正趕上逆風,船行得十分艱難。在大海上顛簸了半個月,四周一望,只見海水茫茫,無邊無際,再也分辨不出東西南北。忽然,一陣暴風吹來,波浪滔天,船被一下子打翻。徐彪落入水中,隨著海浪漂流了很久,被一個怪物拖上了岸。怪物帶著他來到一個地方,這裡竟有房舍。徐彪醒了後,四下一看,一個像夜叉的怪物站在自己身邊,便用「夜叉話」詢問。夜叉驚訝地反問他,徐彪告訴他自己要去的地方。夜叉高興地說:「臥眉山是我的故鄉。剛才太冒犯你了。你離開去臥眉山的路已八千里了,這條路是去毒龍國的,不是去臥眉山。」於是找了條船送徐彪去臥眉山。夜叉在海水裡推船疾行,像箭一樣快,瞬間已跑了一千多里。過了一夜,來到臥眉山北岸。徐彪見岸上有個少年,正在眺望著茫茫無際的海水。徐彪知道深山裡沒有人類,懷疑那少年就是弟弟。走近一看,果然不錯,兄弟倆手拉手痛哭起來。徐彪問起母親和妹妹,少年回答說都很平安康健。徐彪便想和弟弟一起去尋她們,弟弟阻止了他,自己一人急急忙忙地走了。徐彪轉身想感謝送自己來的夜叉,卻見那夜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不一會兒,母親和妹妹來了,看見徐彪都哭了起來。徐彪告訴母親想接她們回去,母親說:「恐怕去了後會被人家欺負!」徐彪說:「兒在中國非常榮華富貴,別人不敢欺負母親。」於是,母子三人決意返回。但苦於正值逆風,難以行船。正在徘徊猶豫時,忽見船上的布帆向南飄動,起了瑟瑟北風。徐彪大喜。說:「天助我也!」四人一個跟一個上了船。北風很急,只用了三天,便抵達交州岸邊。四人一上岸,看見他們的人以為是妖怪,嚇得四處逃竄。徐彪便脫下自己的衣服,讓他們三人分著穿上了。回到家中,母夜叉見了徐某,怒罵不止,恨他當初回來不跟自己商量。徐某連忙謝罪道歉。家裡的人都來拜見主母,無不嚇得渾身顫抖。徐彪便勸母親學說中國話,又讓她穿錦衣,吃肥肉,母夜叉才高興起來。

  母夜叉和女兒都喜歡穿男人服裝,像滿族人的打扮。幾個月後,漸漸會說中國話了。弟弟妹妹的皮膚也逐漸變得白皙。弟弟叫徐豹,妹妹叫夜兒,二人都很勇猛有力。徐彪恥於自己不會讀書寫字,便讓弟弟讀書。徐豹很聰慧,經史書籍,一過目就明白了。但他不想做一個只會讀書的文人,徐彪便仍然讓他練習拉硬弓、騎烈馬,結果考取了武進士,娶了阿游擊官的女兒為妻子。夜兒因為相貌奇異,沒人敢向她提親。正好徐彪部下有個姓袁的守備死了妻子,徐彪便將妹妹硬嫁給了他。夜兒能開百石弓,百餘步之外,用箭射小鳥,百發百中。袁守備每次出征,總是帶著妻子。後來他一直升到同知將軍,立下的功勞多半出自妻子之手。徐豹到三十四歲時,做了一個省的提督。母親曾經跟著他南征,每次跟強敵對陣,母親總是脫去盔甲,赤膊上陣,手持利刃為兒子接應。凡跟她接戰的人,無不敗得落花流水。後來,皇帝要詔封她為「男爵」,徐豹急忙上疏推辭,說明她是自己的母親,皇帝才改封了她一個「夫人」的稱號。

  異史氏評:「夜叉封為夫人,這也是世上罕見罕聞的事了,然而仔細想想,又不稀奇,家家的床頭都有個夜叉夫人在。」

   

  【原文】

  交州徐姓,泛海為賈。忽被大風吹去。開眼至一處,深山蒼莽。冀有居人,遂纜船而登,負糗【ㄑㄧㄡˇ;乾糧】臘焉。

  方入,見兩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內隱有人聲。至洞處,佇足一窺,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閃雙燈,爪劈生鹿而食。驚散魂魄,急欲奔下,則夜叉已顧見之,輟食執入。二物相語,如鳥獸鳴,爭裂徐衣,似欲啗噉【ㄉㄢˋ ㄉㄢˋ;同「啖」】。徐大懼,取橐中糗糒【ㄅㄟˋ;乾糧】,並牛脯進之。分啗甚美。復翻徐橐,徐搖手以示其無。夜叉怒,又執之。徐哀之曰:「釋我。我舟中有釜甑,可烹飪。」夜叉不解其語,仍怒。徐再與手語,夜叉似微解。從至舟,取具入洞,束薪燃火,煮其殘鹿,熟而獻之。二物噉之喜。夜以巨石杜門,似恐徐遁。徐曲體遙臥,深懼不免。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頃,攜一鹿來付徐。徐剝革,於深洞處流水,汲煮數釜。俄有數夜叉至,群集吞噉訖,共指釜,似嫌其小。過三四日,一夜叉負一大釜來,似人所常用者。於是群夜叉各致狼麋。既熟,呼徐同噉。居數日,夜叉漸與徐熟,出亦不施禁錮,聚處如家人。徐漸能察聲知意,輒效其音,為夜叉語。夜叉益悅,攜一雌來妻徐。徐初畏懼,莫敢伸;雌自開其股就徐,徐乃與交。雌大歡悅。每留肉餌徐,若琴瑟之好。

  一日,諸夜叉早起,項下各掛明珠一串,更番出門,若伺貴客狀。命徐多煮肉。徐以問雌,雌云:「此天壽節。」雌出,謂眾夜叉曰:「徐郎無骨突子。」眾各摘其五,並付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十之數,以野苧為繩,穿掛徐項。徐視之,一珠可直百十金。俄頃俱出。徐煮肉畢,雌來邀去,云:「接天王。」至一大洞,廣闊數畝。中有石,滑平如几;四圍俱有石座;上一座蒙一豹革,餘皆以鹿。夜叉二三十輩,列坐滿中。少頃,大風揚塵,張皇都出。見一巨物來,亦類夜叉狀,竟奔入洞,踞坐鶚顧。群隨入,東西列立,悉仰其首,以雙臂作十字交。大夜叉按頭點視,問:「臥眉山眾,盡於此乎?」群哄應之。顧徐曰:「此何來?」雌以婿對。眾又讚其烹調。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陳几上。大夜叉掬啗盡飽,極讚嘉美,且責常供。又顧徐云:「骨突子何短?」眾白:「初來未備。」物於項上摘取珠串,脫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頂,圓如彈丸。雌急接,代徐穿掛。徐亦交臂作夜叉語謝之。物乃去,躡風而行,其疾如飛。眾始享其餘食而散。

  居四年餘,雌忽產,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類其母。眾夜叉皆喜其子,輒共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獨坐。忽別洞來一雌,欲與徐私,徐不肯。夜叉怒,撲徐踣【ㄅㄛˊ;跌倒】地上。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齕【ㄏㄜˊ;咬噬】斷其耳。少頃,其雄亦歸,解釋令去。自此雌每守徐,動息不相離。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徐輒教以人言,漸能語,啁啾之中,有人氣焉。雖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近徐依依有父子意。一日,雌與一子一女出,半日不歸。而北風大作。徐惻然念故鄉,攜子至海岸,見故舟猶存,謀與同歸。子欲告母,徐止之。父子登舟,一晝夜達交。至家,妻已醮。出珠二枚,售金盈兆,家頗豐。子取名彪。十四五歲,能舉百鈞,粗莽好鬥。交帥見而奇之,以為千總。值邊亂,所向有功,十八為副將。

  時一商泛海,亦遭風飄至臥眉。方登岸,見一少年,視之而驚。知為中國人,便問居里,商以告。少年曳入幽谷一小石洞,洞外皆叢棘;且囑勿出。去移時,挾鹿肉來啖商。自言:「父亦交人。」商問之,而知為徐,商在客中嘗識之。因曰:「我故人也。今其子為副將。」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國之官名。」又問:「何以為官?」曰:「出則輿馬,入則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諾;見者側目視,側足立:此名為官。」少年甚歆【ㄒㄧㄣ;羨慕】動。商曰:「既尊君在交,何久淹此?」少年以情告。商勸南旋。曰:「余亦常作是念。但母非中國人,言貌殊異;且同類覺之,必見殘害,用是輾轉。」乃出曰:「待北風起,我來送汝行。煩於父兄處,寄一耗問。」商伏洞中幾半年。時自棘中外窺,見山中輒有夜叉往還;大懼,不敢少動。

  一日,北風策策,少年忽至,引與急竄。囑曰:「所言勿忘卻。」商應之。又以肉置几上,商乃歸。徑抵交,達副總府,備述所見。彪聞而悲,欲往尋之。父慮海濤妖藪,險惡難犯,力阻之。彪撫膺痛哭,父不能止。乃告交帥,攜兩兵至海內。逆風阻舟,擺簸海中者半月。四望無涯,咫尺迷悶,無從辨其南北。忽而湧波接漢,乘舟傾覆。彪落海中,逐浪浮沉。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處,竟有舍宇。彪視之,一物如夜叉狀。彪乃作夜叉語。夜叉驚訊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臥眉,我故里也。唐突可罪!君離故道已八千里。此去為毒龍國,向臥眉非路。」乃覓舟來送彪。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過一宵,已達北岸。見一少年,臨流瞻望。彪知山無人類,疑是弟;近之,果弟。因執手哭。既而問母及妹,並云健安。彪欲偕往,弟止之,倉忙便去。回謝夜叉,則已去。未幾,母妹俱至,見彪俱哭。彪告其意。母曰:「恐去為人所凌。」彪曰:「兒在中國甚榮貴,人不敢欺。」歸計已決,苦逆風難度。母子方徊徨間,忽見布帆南動,其聲瑟瑟。彪喜曰:「天助吾也!」相繼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見者皆奔。彪向三人脫分袍褲。抵家,母夜叉見翁怒罵,恨其不謀。徐謝過不遑。家人拜見家主母,無不戰慄。彪勸母學作華言,衣錦,厭粱肉,乃大欣慰。母女皆男兒裝,類滿制。數月稍辨語言。弟妹亦漸白皙。

  弟曰豹,妹曰夜兒,俱強有力。彪恥不知書,教弟讀。豹最慧,經史一過輒了。又不欲操儒業;仍使挽強弩,馳怒馬,登武進士第。聘阿游擊女。夜兒以異種,無與為婚。會標下袁守備失偶,強妻之。夜兒開百石弓,百餘步射小鳥,無虛落。袁每征,輒與妻俱。歷任同知將軍,奇勳半出於閨門。豹三十四歲挂印。母嘗從之南征,每臨巨敵,輒擐甲執銳,為子接應,見者莫不辟【ㄅㄧˋ】易【驚退】。詔封男爵。豹代母疏辭,封夫人。

  異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聞,然細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頭有個夜叉在。」

《紅玉》--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紅玉》


  廣平縣的馮老頭有個兒子,字相如,父子都是秀才。老頭年近六十,性格耿直,但家中一貧如洗。幾年間,老太太和兒媳相繼死去,一切家務都得馮老頭自己操勞。

  一天夜裡,相如坐在月光下,忽見東鄰的女子在牆上向這邊偷看。相如仔細看她,很漂亮;相如走近她,女子向他微笑;相如向她招手,女子不過來也不走開。再三請求,女子才從牆上爬梯子過來。於是,兩人睡在了一起。相如問她的姓名,女子說:「我是鄰家女兒,叫紅玉。」馮生很喜歡她,和她約定永遠相好,紅玉答應了。從此,兩人便夜夜往來。

  大約過了半年多,一夜馮老頭半夜起來,聽到兒子房裡有女子的說笑聲。偷偷一看,見一個女子在裡面。馮老頭大怒,把兒子叫出來,罵道:「你這畜牲幹了些什麼事!咱家如此窮苦,你不刻苦攻讀,反而學做淫蕩之事。被人知道,喪你的品德;別人不知道,也損你的陽壽!」馮生跪下認錯,流著淚說一定悔改。馮老頭又呵叱紅玉說:「女子不守閨戒,既玷汙了自己,又玷汙了別人!倘若這事被人發覺,丟醜的該不只是我們一家!」罵完了,氣憤地回去睡覺了。紅玉流著淚說:「父親的訓誨,實在讓人羞愧。我們兩人的緣份盡了!」馮生說:「父親在,我不能自作主張。你如果有情,還應當忍辱為好。」女子堅決絕交,馮生就哭了起來。女子對他說:「我與你沒有媒灼之言、父母之命,私相結合,怎麼能白頭偕老?此地有一個佳偶,你可以聘娶她。」馮生說家中貧窮,女子說:「明天晚上等著我,我為你想個辦法。」第二天夜裡,紅玉果然來了,拿出四十兩銀子送給馮生,說:「離這兒六十里,有個吳村,村中衛家的姑娘,十八歲了,因為要的彩禮很高,所以還沒有許配人家。你以重金滿足他家的要求,一定會答應你的。」說完就告別走了。

  馮生找機會告訴父親,想到吳村相親,但隱瞞了紅玉贈送銀子的事。馮老頭擔心家窮沒錢,不讓兒子去。馮生婉轉地說:「只是去試探一下,看怎麼樣。」馮老頭點頭答應了。馮生就借了僕人和車馬,到了衛家。姓衛的老頭是個莊戶人,馮生招呼他出來,和他說要向他提親。衛老頭知道馮生家是有聲望的家族,又見他儀表堂堂,性情豁達,心裡應允了,可擔心他家不捨得花錢。馮生聽他說話吞吞吐吐,明白他的意思,就把銀子都拿出來放在桌上。衛老頭才高興了,請鄰居的書生做中人,用紅紙寫了婚約。馮生進屋拜見岳母,見他們住的房子十分狹窄。衛女正依偎在母親身後,馮生稍微斜眼看了她一眼,見衛女雖然是貧家妝束,但光彩豔麗,心中暗暗高興。衛老頭借房子款待女婿,又對馮生說:「公子不必親自迎娶,等我為女兒多少準備些衣服嫁妝,用花轎送去。」馮生同他訂下成親的日期,就回去了。回家後,馮生騙父親說衛家喜愛清寒門第,不要彩禮,馮老頭也很高興。到了日子,衛家果然送女兒來了。衛女過門後,勤儉孝順、夫妻感情深厚。過了二年,生了一個男孩,取名福兒。

  一次,趕上清明節,馮生夫婦兩人抱著孩子去掃墓,遇到縣裡一位姓宋的紳士。姓宋的當過御史,因行賄罪被免職,回家隱居,但仍然大施淫威。這天,他也上墳回來,看見衛女很漂亮,問村裡的人,得知是馮生的媳婦。姓宋的以為馮生是個窮秀才,用重金賄賂他,就可以打動他的心,便派家人去透口風。馮生乍聽到這消息,頓時滿臉怒氣;轉念一想。敵不過宋家的勢力,便收斂怒容,換上笑臉,進去告訴父親。馮老頭一聽大怒,跑出去對著宋家的家人,指天畫地,臭罵了一通,宋家的人像老鼠一樣逃跑了。姓宋的也生了氣,竟派了好多人闖入馮生家,毆打馮老頭和馮生,吵鬧得像開了鍋。衛女聽到,把孩子扔在床上,披散著頭髮大聲呼救。那幫傢伙一湧而上,將她抬起,哄然離去。馮老頭父子兩人受了重傷,倒在地上呻吟;小孩子在屋裡呱呱啼哭。鄰居們都可憐他們,把父子兩人扶到床上。過了一天,馮生能拄著拐杖起來了;老頭卻氣得吃不下飯,吐血死了。馮生大哭,抱著兒子去告狀,一直告到省督撫,不知告了多少遍,還是申不了冤。後來馮生聽說妻子不屈從那姓宋的,死了,他更加悲痛。滿肚子的冤恨,無處申訴。多次想去路上刺殺姓宋的,又怕他僕人多,兒子又沒處寄託。日夜哀思,覺也睡不著。

  一天,忽然有一個大漢來到馮家慰問。那人長著蜷曲的絡腮鬍子,四方臉,跟馮家從無交往。馮生拉他坐下,剛想問他的家鄉姓名,客人突然問道:「你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難道忘了報仇嗎?」馮生懷疑他是宋家的偵探,只是用假話應酬著。客人氣得眼眶像要裂開,怒睜雙目,猛然起身,邊往外走邊說:「我以為你是一個君子,現在才知道是個不足掛齒的庸俗之輩!」馮生見他果然是個異人,忙跪下挽留他,說:「我實在是怕宋家的人來試探我。現在把心裡話全部告訴你:我臥薪嘗膽,伺機報仇,已經很長時間了。只是可憐我這襁褓中的嬰兒,怕斷了馮家香火。你是位義士,能否為我撫養孩子?」客人說:「這是婦人們的事,我做不到!你想託付別人的事,請你自己去做;而你想自己去做的事,我願意替你去辦!」馮生聽了,跪在地上直磕響頭。客人看也不看,就出去了。馮生追出去問他姓氏,客人說:「如不成功,不受人埋怨;成功了也不受人報答!」說完就走了。馮生害怕招來災禍,抱著兒子逃走了。

  到了夜裡,宋家所有的人都睡了,有個人越過幾道牆進去,殺了姓宋的父子三人和一個媳婦、一個奴婢。宋家拿了狀紙告到官府,官府大驚。宋家咬定是馮生幹的,官府便派衙役捉拿馮生。馮生逃得不知去向,官府更加相信是馮生殺的人。宋家僕人同官府衙役到處搜捕,夜裡來到南山,聽到小孩啼哭,跟蹤過去,將馮生抓住,捆起來帶回去。小孩哭得更厲害了,那幫人奪過孩子扔掉了,馮生怨恨得要死過去。見到縣令,縣令問馮生:「你為什麼殺人?」馮生說:「冤枉啊!他是夜裡死的,我在白天就出門了,而且抱著呱呱啼哭的孩子,怎麼能越牆殺人?」縣令說:「沒殺人,你為什麼逃走?」馮生啞口無言,無法辯解,被關進獄中。馮生哭著說:「我死了不可惜,孤兒有什麼罪?」縣令說:「你殺人家的人多了,殺你的兒子,有什麼可怨的!」馮生被革除功名,屢次受到酷刑,始終沒有招供。

  這天夜裡,縣令剛睡下,聽到有東西打在床上,震震有聲。縣令嚇得大喊大叫,全家都被他驚醒了。圍過來用蠟燭一照,原來是一把鋒利如霜的短刀,紮入床內一寸多,牢牢地拔不出來。縣令看了,喪魂落魄,派人拿著刀槍到處搜索,沒有一點蹤跡。縣令心中很膽怯,又認為姓宋的已經死了,沒什麼可怕的,就把案件呈報上級衙門,替馮生辯解開脫,把馮生釋放了。

  馮生回到家,甕裡沒有一粒糧食,孤身一人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幸虧鄰居憐憫他,送點吃的來,才勉強度日。一想到大仇已報,馮生便露出笑容;又想到遭受這次慘酷的災禍,幾乎全家被害,又不斷地落淚;接著又想到半輩子窮透了,又失去了兒子,斷了香火,不禁在沒人的地方失聲痛哭,不能抑制。如此過了半年,官府對犯人的追捕也鬆懈了,馮生就去哀求縣令,要求把衛氏的屍骨判給他。等把妻子的屍骨埋葬好回到家裡,馮生悲痛欲絕,在空床上翻來覆去,覺得沒法再活了。

  忽然聽到有敲門的,馮生定神細聽,聽見門外有人正低聲和小孩說話。馮生急忙起身,從門縫裡往外看了看,好像是個女子。剛打開門,那女子便問:「大冤已經昭雪,慶幸你安然無恙!」聲音很熟悉,但倉猝之間想不起是誰。用燭光一照,原來是紅玉,挽著一個小孩,在她腿邊嬉笑。馮生來不及詢問,就抱著紅玉嗚嗚哭開了。紅玉也慘然淚下,接著把小孩推到他面前說:「你忘了父親了嗎?」小孩牽住紅玉的衣服,目光灼灼地看著馮生。馮生仔細一看,原來是福兒,非常吃驚,哭著說:「兒子是從哪裡找到的?」紅玉說:「實話告訴你,往日我說是鄰居的女兒,是假的,我實際是狐仙。那天剛巧夜間走路,看見孩子在谷口啼哭,就抱到陝西撫養。聽說大難已經過去,就帶他來與你團聚了。」馮生揮淚拜謝。小孩在紅玉懷中,像依偎在母親懷裡,竟然不再認得父親了。

  天還沒亮,紅玉就急忙起床,馮生問她幹什麼。她回答說:「我想回去。」馮生光著身子跪在床頭,哭得抬不起頭來。紅玉笑著說:「我騙你的。如今家道新創,非早起晚睡不可。」接著就剪除雜草,清掃庭院,像男人一樣操作。馮生憂慮家中貧窮,不能維持生活。紅玉說:「只管閉門苦讀,不要問家中盈虧,還不致於餓死人吧。」就拿出錢來買了紡織工具,租下幾十畝田地,雇了傭人耕作。她自己扛著鋤頭除草,拉來藤蘿修補房屋,天天如此。村裡人聽到馮生的媳婦如此賢慧,都願意幫助她。大約過了半年,人丁興旺,家裡富裕了,馮生說:「已經是劫後餘生了,多虧你白手起家。只有一件事沒有安排妥當,怎麼辦?」問他什麼事,他說:「考試的日期已經臨近,秀才的資格還沒恢復。」紅玉笑著說:「我前幾天已把四兩銀子寄給了學官,你的名字已重新登記上了。如果等你說,早就誤事了!」馮生更覺得神奇。這次考試馮生中了舉人,這年三十六歲,家中肥田連片,房屋寬闊深廣。紅玉輕盈柔美,好像隨風可以飄去,但操作勝過農家婦女。雖然是嚴冬,又很勞苦,但雙手還是細膩如脂,自己說二十八歲了,別人看上去就像二十才出頭的人。

  異史氏評:「馮家的兒子賢良,馮家的父親又很有品德,所以就得到俠義的報答。不但那位虯髯客是位大俠,就是那位女狐也是俠義之人。馮相如的遭遇真是太奇特了!但是總督、巡撫以及縣令,處理案件都很荒唐,令人髮指,俠客的刀子震震地插入床棱當中,可惜它為何不再往床上稍微移動半尺呢?若讓蘇子美【蘇子美:宋代文學家蘇舜欽,字子美。他讀《漢書.張良傳》,讀到張良與客狙擊秦始皇,誤中副車,就拍案大呼:「惜乎擊之不中!」喝一大杯酒】讀到這篇故事,他一定又會喝一大杯說:『可惜啊,沒有擊中他!』」

   

  【原文】

  廣平馮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鯁,而家屢空。數年間,媼與子婦又相繼逝,井臼自操之。

  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見東鄰女自牆上來窺。視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來亦不去。固請之,乃梯而過,遂共寢處。問其姓名,曰:「妾鄰女紅玉也。」生大愛悅,與訂永好。女諾之。夜夜往來,約半年許。翁夜起,聞女子含笑語,窺之,見女。怒,喚生出,罵曰:「畜產所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學浮蕩耶?人知之,喪汝德;人不知,促汝壽!」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閨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發,當不僅貽寒舍羞!」罵已,憤然歸寢。女流涕曰:「親庭罪責,良足愧辱!我二人緣分盡矣!」生曰:「父在不得自專。卿如有情,尚當含垢為好。」女言辭決絕,生乃灑涕。女止之曰:「妾與君無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踰牆鑽隙,何能白首?此處有一佳耦,可聘也。」告以貧。女曰:「來宵相俟,妾為君謀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兩贈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吳村衛氏,年十八矣,高其價,故未售也。君重啗之,必合諧允。」言已,別去。生乘間語父,欲往相之。而隱饋金不敢告。翁自度無貲,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試可乃已。」翁頷之。生遂假僕馬,詣衛氏。衛故田舍翁。生呼出引與閒語。衛知生望族,又見儀采軒豁,心許之,而慮其靳【ㄐㄧㄣˋ;吝嗇】於貲。生聽其詞意吞吐,會其旨,傾囊陳几上。衛乃喜,浼【ㄇㄟˇ;請託】鄰生居間,書紅箋而盟焉。生入拜媼。居室逼側,女依母自幛。微睨之,雖荊布之飾,而神情光豔,心竊喜。衛借舍款婿,便言:「公子無須親迎。待少作衣妝,即合舁【ㄩˊ;兩人共抬一件東西】送去。」生與期而歸。詭告翁,言衛愛清門,不責貲。翁亦喜。至日,衛果送女至。

  女勤儉,有順德,琴瑟甚篤。逾二年,舉一男,名福兒。會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紳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賕【ㄑㄧㄡˊ;賄賂】免。居林下,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歸,見女豔之。問村人,知為生配。料馮貧士,誘以重賂,冀可搖,使家人風示之。生驟聞,怒形於色;既思勢不敵,斂怒為笑,歸告翁。大怒,奔出,對其家人,指天畫地,詬罵萬端。家人鼠竄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數人入生家,毆翁及子,洶若沸鼎。女聞之,棄兒於床,披髮號救。群篡舁之,鬨然便去。父子傷殘,吟呻在地,兒呱呱啼室中。鄰人共憐之,扶之榻上。經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嘔血尋斃。生大哭,抱子興詞,上至督撫,訟幾遍,卒不得直。後聞婦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無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殺宋,而慮其扈從繁,兒又罔託。日夜哀思,雙睫為不交。忽一丈夫弔諸其室,虯髯闊頷,曾與無素。挽坐,欲問邦族。客遽曰:「君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而忘報乎?」生疑為宋人之偵,姑偽應之。客怒眦欲裂,遽出曰:「僕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齒之傖!」生察其異,跪而挽之,曰:「誠恐宋人餂【ㄊㄧㄢˇ;以言語套取他人的真情】我。今實布腹心:僕之臥薪嘗膽者,固有日矣,但憐此褓中物,恐墜宗祧。君義士,能為我杵臼否?」客曰:「此婦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託諸人者,請自任之;所欲自任者,願得而代庖焉。」生聞,崩角【叩首】在地。客不顧而出。生追問姓字,曰:「不濟,不任受怨;濟,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懼禍及,抱子亡去。

  至夜,宋家一門俱寢,有人越重垣入,殺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狀告官。官大駭。宋執謂相如,於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於是情益真。宋僕同官役諸處冥搜。

  夜至南山,聞兒啼,跡得之,繫縲而行。兒啼愈嗔,群奪兒拋棄之,生冤憤欲絕。見邑令,問:「何殺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晝出,且抱呱呱者,何能踰垣殺人?」令曰:「不殺人,何逃乎?」生詞窮,不能置辯,乃收諸獄。生泣曰:「我死無足惜,孤兒何罪?」令曰:「汝殺人子多矣;殺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屢受梏慘,卒無詞。令是夜方臥,聞有物擊床,震震有聲,大懼而號。舉家驚起,集而燭之,一短刀,銛【ㄒㄧㄢ;刀口鋒利】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餘,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喪失。荷戈遍索,竟無蹤跡。心竊餒。又以宋人死,無可畏懼,乃詳諸憲,代生解免,竟釋生。

  生歸,甕無升斗,孤影對四壁。幸鄰人憐餽食飲,苟且自度。念大仇已報,則囅【ㄔㄢˇ】然【笑的樣子】喜;思慘酷之禍,幾於滅門,則淚潸潸墮;及思半生貧徹骨,宗支不續,則於無人處,大哭失聲,不復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還衛氏之骨。及葬而歸,悲怛欲死,輾轉空床,竟無生路。忽有款門者,凝神寂聽,聞一人在門外,譨譨【ㄋㄡˊ;多話的樣子】與小兒語。生急起窺覘,似一女子。扉初啟,便問:「大冤昭雪,可幸無恙?」其聲稔熟,而倉卒不能追憶。燭之,則紅玉也。挽一小兒,嬉笑跨下。生不暇問,抱女嗚哭,女亦慘然。既而推兒曰:「汝忘爾父耶?」兒牽女衣,目灼灼視生。細審之,福兒也。大驚,泣問:「兒那得來?」女曰:「實告君,昔言鄰女者,妄也。妾實狐。適宵行,見兒啼谷中,抱養於秦。聞大難既息,故攜來與君團聚耳。」生揮涕拜謝。兒在女懷,如依其母,竟不復能識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問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頭,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誑君耳。今家道新創,非夙興夜寐不可。」乃剪莽擁篲【竹掃帚】,類男子操作。生憂貧乏,不自給。女曰:「但請下帷讀,勿問盈歉,或當不殍餓死。」遂出金治織具;租田數十畝,雇傭耕作。荷鑱誅茅,牽蘿補屋,日以為常。里黨聞婦賢,益樂貲助之。約半年,人煙騰茂,類素封家。生曰:「灰燼之餘,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詰之,答曰:「試期已迫,巾服尚未復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廣文,已復名在案。若待君言,誤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領鄉薦。時年三十六,腴田連阡,夏屋渠渠矣。女嬝娜如隨風欲飄去,而操作過農家婦;雖嚴冬自苦,而手膩如脂。自言三十八歲,人視之,常若二十許人。

  異史氏曰:「其子賢,其父德,故其報之也俠。非特人俠,狐亦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豎人毛髮,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許哉?使蘇子美讀之,必浮白曰:『惜乎擊之不中!』」

《俠女》--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俠女》


  南京有一個姓顧的書生,博學多才,能寫會畫,他家裡卻非常貧窮。因為母親年老,顧生不忍離開老母膝下,只好天天給人家畫畫,得點錢維持生計。顧生已經二十五歲了,還沒娶妻。他家對門是一所空房子,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少女借住在裡邊。因為她們家裡沒有男人,所以也從沒問過她們是什麼人。

  一天,顧生偶然從外頭回家,見對門的女子從他母親房裡出來,約有十八九歲,長得秀麗風雅、世間無比。女子迎頭碰見顧生,也不太迴避,但神情冷峻威嚴。這女子走後,顧生走到母親房裡詢問母親,母親說:「剛才來的是對門的女郎,來向我借剪刀尺子。她說她家也只有一個母親,別無他人。我看這個女孩子不像窮家人,問她為什麼不嫁人,她說母親年老無人侍奉。明天我過去看看她母親,順便暗示一下。如果她們要求條件不高,我們結親,你可以代養她的母親。」

  第二天,顧母去女郎家裡拜訪,見她母親是一個聾老太太,看她家裡窮得沒有隔夜糧。問她們靠什麼維持生活,回答說靠女兒做針線活。顧母慢慢試探著說了一起過日子的想法,老太太似乎同意,但女兒默默不語,意思不太願意。顧母沒再說什麼,就回家了。回到家裡仔細想了一下當時的情況,對顧生說:「莫不是女子嫌我們家窮?這孩子為人嚴肅,不說也不笑,長得雖豔如桃李,性情卻冷如冰霜,真是個怪人!」母子倆猜疑了一會兒,也就罷了。

  一天,顧生坐在房子一端作畫,有個少年來求他畫一幅畫。這少年長得很漂亮,但樣子很輕薄。顧生問他從那裡來,他說是「鄰村」的。自此以後,每三兩天就來一次。稍稍熟了點,就漸漸與顧生說笑。顧生擁抱他,他也不太拒絕,隨即關係曖昧起來。從此,兩人來往更加親熱。一次,那少年見女郎走過,用眼盯著她走遠,問顧生是誰。顧生說是「對門的女子」,少年說:「這女子長得這麼漂亮,神情卻非常可怕!」一會兒,顧生到母親屋裡。他母親說:「剛才女子來借米,說是斷炊已經一天了。這個女孩子很孝順,家裡窮得可憐,應該多少周濟她一些。」顧生聽了母親的話,就背一斗米去她家,並轉告了母親的話。女子留下來,也不說感謝的話。自此,女子也常到顧生家,見到顧母做衣服或鞋子,她就拿過來替顧母做,出出進進,幫著操持家務,就像顧家的兒媳婦一樣。顧生看到這樣,越發感激女子。後來顧家每次得到別人送來的禮物,總是分一半給女子的母親。而女子也仍不說感謝一類的客氣話。

  一次,顧母的陰處生病,疼得日夜喊叫,女子天天來看望她,給她擦洗換藥,一天來三四次。顧母很是不安,但女子卻從不嫌髒。顧母說:「唉!我們家到哪裡娶到個像你這樣的媳婦,早晚伺候老身到死!」說罷就哭起來。女子安慰她說:「你兒子很孝順,勝過我們孤女寡母幾百倍呢!」顧母又說:「在我床頭來來去去的,這豈是孝子能辦得到的?況且老身已是暮年之人,早晚難保不入土,我所不放心的就是沒有後代根苗。」她倆正說著,顧生進屋來。顧母哭著對兒子說:「我們欠姑娘的太多了,你不要忘記,要報答她的大恩大德呀!」顧生聽了,向女子施禮感謝。女子說:「你照顧我母親,我都沒有謝你,你何必謝我呢?」於是顧生更加敬愛她。然而女子的舉止一直很嚴肅,顧生一點也不敢輕易接近她。

  一天,女子出門回來,顧生注視著她。她忽然一回頭,向顧生嫣然一笑。顧生喜出望外,就跟在女子後面進了她家的門。顧生想親近她,女子也不拒絕,欣然同意。事後,女子告誡顧生說:「這事只可一而不可再!」顧生沒表示同意,就回了家。到了次日,顧生又約女子相會,女子非常嚴肅地連理也不理他就走了。此後,女子仍天天來顧家,天天相見,並不給顧生好話聽、好臉色看。有時顧生說句笑話逗她,她就冷語拒絕。有一次,女子忽然在沒有人的地方問顧生:「前幾天常來的那個少年是誰?」顧生告訴了她。女子接著說:「那人舉止行動,幾次對我無禮!因為是你的朋友,沒有理他。請轉告他:要再對我無禮,他是不想活了!」到了當天晚上,顧生把女子的話告訴了那少年,並且告誡他說:「你要小心,她可不是好惹的!」少年說:「既然她不可侵犯,你怎麼侵犯了她呢?」顧生表白並無其事。少年又說:「若是沒有事,怎麼男女之間不好說的話她都說給你聽呢?」顧生一時回答不上來。少年又說:「請你也轉告她:不要裝模作樣!不然的話,我就到處給你們宣揚!」顧生聽了很生氣,怒形於色,那少年就走了。

  一天晚上,顧生正一個人坐在屋裡,女子忽然來了,笑著說:「我與你情緣未斷,這豈不是天意!」顧生高興得不得了,急忙把女子抱在懷裡。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兩人驚慌地起來,就見少年推門進來。顧生驚問:「你要幹什麼?」少年笑著說:「我來看貞潔的人呀!」又望著女子說:「今天不怪我了?」女子柳眉倒豎、臉面發紅,一句話不說,急忙翻開上衣,露出一個皮囊,隨手抽出一把匕首,閃閃發光。少年一見,嚇得拔腿就跑,女子追出門外,四下一看,不見蹤影。她把匕首往空中一拋,嘎嘎有聲,一道亮光像長虹一樣,接著就有一件東西「撲」地落在地上。顧生急忙用蠟燭一照,見是一隻白狐,已經身首異處了,他大驚失色。女子說:「這就是你戀著的好朋友!我本來想饒了牠,誰知他偏偏不想活!」便收了匕首放在鞘裡。顧生又拉女子進屋,女子說:「剛才讓妖精來掃了興,請等明晚吧!」說罷出門就走了。

  第二天晚上,女子果然又來了,二人便共同歡好。顧生問她有什麼法術,女子說:「這不是你應該知道的,需要保密。洩露了,恐怕對你不利。」顧生又與女子商量嫁娶的事,女子說:「我們已經同床共枕,我又幫助你做家務,已經成了夫妻,還談什麼嫁娶呢?」顧生又說:「你是不是嫌我家窮?」女子說:「你家固然窮,難道我家富有?今晚相會正是可憐你窮呀!」臨走時又對顧生說:「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不能次數太多。該來的時候我自然就來;不該來的時候,你強求也沒有用。」以後兩人遇到一起,顧生每每想引她單獨說句話,女子每次都避開了。但是她來顧家縫衣做飯,料理家務依然如故,不亞於真正的媳婦!

  又過了幾個月,女子的母親去世了,顧生竭盡全力幫助女子料理喪事。女子從此就一個人過日子。顧生想:女子一個人住在家裡,可以隨便去找她了。於是他就跳牆進了女子的院子,隔著窗子叫她。但喊了好幾聲,沒有人答應。他看看門,門關得好好的,人卻沒在屋裡。顧生暗想:女子可能與別人約會。第二夜又去探看,仍和昨晚一樣,他便將一個玉佩放在窗臺上回家了。隔了一天,顧生與女子在顧母房裡相遇,顧生走出房來,女子也追了出來,對顧生說:「你懷疑我了?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有的不能隨便告訴別人。今天不叫你懷疑,也不可能。但是有一件急事你得趕快幫我想法子。」顧生問是什麼事,女子說:「我已懷孕八個月了,恐怕不久就要生了。我的身分還不清楚,只能給你生下來,但不能幫你撫養。你可祕密告訴你母親,找一個奶媽,假說是抱了個小孩,不能說是我生的。」顧生答應後,告訴了母親。他母親笑著說:「這個姑娘真奇怪,娶她不願意,卻與我兒私自相好。」高興地同意了他們的要求,只等生下孩子再說。

  又過了一個多月,一連幾天女子沒有來顧家。顧母心裡有疑慮,就去女子家探看。一看大門關得嚴嚴的,院裡寂靜無聲。叫門很長時間,女子才蓬頭垢面從屋裡出來,請顧母進了屋,又把門關上。顧母進屋一看,一個小嬰兒已在床上了。顧母驚訝地問:「生了多少時候了?」回答說:「三天了。」顧母解開小褥子一看,是一個小男孩,寬寬的腦門,非常可愛。顧母高興地說:「我的兒,你已經為老身生孫子了。今後你孤單一人,哪裡去安身?」女子說:「我還有一件心事未了,不能告訴母親。等夜裡沒有人時,可把小兒抱去。」

  顧母回到家裡,與兒子說了這一切,心裡都暗暗覺得奇怪。到了夜裡,便把嬰兒抱回去了。又過了幾天,夜半三更時,女子忽然推開顧生的門進來,手裡提著一個皮口袋,笑著對顧生說:「我的大事已辦完了,從此咱們就分別了。」顧生急著問是什麼原因,女子說:「你幫我奉養母親的恩德,我一時一刻不曾忘記。以前我曾對你說過『可一而不可二』,是說報答你的恩情不在於與你同居,而是因你家貧不能娶妻,想給你留下後代根苗。本來希望一次就能懷孕,誰知又來了月經,所以破戒又與你同房了一次。今日既已報答了你的大恩大德,我的心事也已了卻了,沒有什麼遺憾了!」顧生問:「皮袋中是什麼東西?」回答說:「仇人的頭。」打開一看,血肉模糊。顧生非常驚慌,細問原因。女子說:「過去一直沒有與你說,就是因為事情機密,怕走漏了風聲。今天大事已經成功,不妨告訴你。我本是浙江人,父親官居司馬,為仇人陷害,被滿門抄斬。我背著母親逃了出來,隱姓埋名三年了。之所以沒有立即報仇,就是因為有老母在世。後來老母去世,卻又有一嬰兒在肚內,因此又推遲了一些時間。那些夜晚我沒在家,是去探探仇人家的道路和門戶,怕不熟,出了失誤。」說罷,就出了顧生房門,回頭又囑咐說:「我所生的孩子,你要好好的養著。你福薄且沒有多少壽限,這個孩子可以給你光宗耀祖。夜已深了,不要驚動老母親,我走了。」顧生心甚淒涼,正想問她到哪裡去,女子身子一閃,像電光一亮,就不見了。顧生呆呆地站在那裡像木頭一樣,一直過了很久很久。

  到了天亮,顧生告訴了他母親,母子兩人只有感嘆而已。三年後,顧生果然死了。他的兒子十八歲就中了進士,奉養祖母,直到送終。

  異史氏評:「男人啊,必先娶了個行俠仗義的女子,而後才可以養孌童。不然的話,你愛這個孌童,孌童就要愛你的妻子了!」

    

  【原文】

  顧生,金陵人。博於材藝,而家綦【ㄑㄧˊ;很,極】貧。又以母老,不忍離膝下,惟日為人書畫,受贄以自給。行年二十有五,伉儷猶虛。對戶舊有空第,一老嫗及少女稅居其中。以其家無男子,故未問其誰何。一日,偶自外入,見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約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見生不甚避,而意凜如也。生入問母。母曰:「是對戶女郎,就吾乞刀尺。適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貧家產。問其何為不字,則以母老為辭。明日當往拜其母,便風以意;倘所望不奢,兒可代養其母。」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聾媼耳。視其室,並無隔宿糧。問所業,則仰女十指。徐以同食之謀試之,媼意似納,而轉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樂。母乃歸。詳其狀而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貧乎?為人不言亦不笑,艷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母子猜嘆而罷。

  一日,生坐齋頭,有少年來求畫。姿容甚美,意頗儇佻【ㄒㄩㄢ ㄊㄧㄠˊ;頭腦聰明而舉止輕浮】。詰所自,以「鄰村」對。嗣後三兩日輒一至,稍稍稔熟,漸以嘲謔;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來暱甚。會女郎過,少年目送之,問為誰。對以「鄰女」。少年曰:「艷麗如此,神情一何可畏?」少間,生入內。母曰:「適女子來乞米,云不舉火者經日矣。此女至孝,貧極可憫,宜少周恤之。」生從母言,負斗米款門,達母意。女受之,亦不申謝。日嘗至生家,見母作衣履,便代縫紉;出入堂中,操作如婦。生益德之。每獲饋餌,必分給其母,女亦略不置齒頰。母適疽生隱處,宵旦號咷【ㄊㄠˊ;大哭聲】。女時就榻省視,為之洗創敷藥,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厭其穢。母曰:「唉!安得新婦如兒,而奉老身以死也!」言訖悲哽。女慰之曰:「郎子大孝,勝我寡母孤女什百矣。」母曰:「床頭蹀躞【ㄉㄧㄝˊ ㄒㄧㄝˋ;往來頻繁的樣子】之役,豈孝子所能為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霧露,深以祧【ㄊㄧㄠ】續為憂耳。」言間,生入。母泣曰:「虧娘子良多,汝無忘報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謝也,君何謝焉?」於是益敬愛之。然其舉止生硬,毫不可干。

  一日,女出門,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趨而從諸其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歡。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應而歸。明日又約之,女厲色不顧而去。日頻來,時相遇,並不假以詞色。少游戲之,則冷語冰人。忽於空處問生:「日來少年誰也?」生告之。女曰:「彼舉止態狀,無禮於妾頻矣。以君之狎暱,故置之。請更寄語:再復爾,是不欲生也已!」生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私犯之?」生白其無。曰:「如其無。則猥褻之語,何以達君聽哉?」生不能答。少年曰:「亦煩寄告:假惺惺勿作態;不然,我將遍播揚。」生甚怒之,情見於色,少年乃去。一夕方獨坐,女忽至,笑曰:「我與君情緣未斷,寧非天數。」生狂喜而抱於懷,欻聞履聲籍籍,兩人驚起,則少年推扉入矣。生驚問:「子胡為者?」笑曰:「我來觀貞潔人耳。」顧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豎頰紅,默不一語,急翻上衣,露一革囊,應手而出,而尺許晶瑩匕首也。少年見之,駭而卻走。追出戶外,四顧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拋擲,戛然有聲,燦若長虹,俄一物墮地作響。生急燭之,則一白狐身首異處矣。大駭。女曰:「此君之孌童也。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收刃入囊。生曳令入,曰:「適妖物敗意,請俟來宵。」出門逕去。次夕女果至,遂共綢繆。詰其術,女曰:「此非君所知。宜須慎祕,洩恐不為君福」又訂以嫁娶,曰:「枕席焉,提汲焉,非婦伊何也?業夫婦矣,何必復言嫁娶乎?」生曰:「將勿憎吾貧耶?」曰:「君固貧,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憐君貧耳。」臨別囑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屢。當來我自來,不當來相強無益。」後相值,每欲引與私語,女輒走避。然衣綻炊薪,悉為紀理,不啻婦也。

  積數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女由是獨居。生意孤寢可亂,踰垣入,隔窗頻呼,迄不應。視其門,則空室扃焉。竊疑女有他約。夜復往,亦如之。遂留佩玉於窗間而去之。越日,相遇於母所。既出,而女尾其後曰:「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無疑,烏得可?然一事煩急為謀。」問之,曰:「妾體孕已八月矣,恐旦晚臨盆。『妾身未分明』,能為君生之,不能為君育之。可密告母,覓乳媼,偽為討螟蛉者,勿言妾也。」生諾,以告母。母笑曰:「異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顧私於我兒。」喜從其謀以待之。

  又月餘,女數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門,蕭蕭閉寂。叩良久,女始蓬頭垢面自內出。啟而入之,則復闔之。入其室,則呱呱者在床上矣。母驚問:「誕幾時矣?」答云:「三日。」捉繃席而視之,則男也,且豐頤而廣額。喜曰:「兒已為老身育孫子,伶仃一身,將焉所託?」女曰:「區區隱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無人,可即抱兒去。」母歸與子言,竊共異之。夜往抱子歸。

  更數夕,夜將半,女忽款門入,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請從此別。」急詢其故,曰:「養母之德,刻刻不去諸懷。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報不在床笫也。為君貧不能婚,將為君延一線之續。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復來,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無憾矣。」問:「囊中何物?」曰:「仇人頭耳。」檢而窺之,鬚髮交而血模糊。駭絕,復致研詰。曰:「向不與君言者,以機事不密,懼有宣洩。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馬,陷於仇,彼籍吾家。妾負老母出,隱姓名,埋頭項,已三年矣。所以不即報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塊肉累腹中,因而遲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門戶未稔,恐有訛誤耳。」言已,出門。又囑曰:「所生兒,善視之。君福薄無壽,此兒可光門閭。夜深不得驚老母,我去矣!」方悽然欲詢所之,女一閃如電,瞥爾間遂不復見。生嘆惋木立,若喪魂魄。明以告母,相為歎異而已。後三年生果卒。子十八舉進士,猶奉祖母以終老云。

  異史氏曰:「人必室有俠女,而後可以畜孌童也。不然,爾愛其艾豭【ㄐㄧㄚ;雄豬】,彼愛爾婁豬【母豬】矣!」

《宮夢弼》--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宮夢弼》


  柳芳華是河北保定人。家中財產,在鄉裡數第一。他為人慷慨好客,家中常有百十客人。他常急人之所急,為朋友解救困難,往往千金不惜。朋友們向他借錢,也很少有歸還的。唯有一個賓客名宮夢弼,是陝西人,從來沒提出過什麼請求。但他每次來到柳芳華家,一住就是一年。這人性格瀟灑,談吐文雅,柳芳華和他相處的時間最多。

  柳芳華有個兒子,叫柳和,當時年紀很小,稱宮夢弼為叔叔。宮夢弼也很喜歡與這孩子一起玩。每逢柳和自私塾回來,他們就揭開地上鋪的磚,把石子埋進去,假裝埋金子以為遊戲,家中的五所房子,幾乎全都埋遍了。眾人都笑宮夢弼像孩子一樣的稚氣,唯獨柳和喜歡他,和他親近。過了十多年,柳家的財產慢慢地用空了,供不起這眾多食客朋友的需求,於是客人們逐漸地離去。然而在柳家,十餘人的宴會,通宵達旦,還是常有的事。柳芳華到了晚年,家境越來越難以支持,只好出賣土地得幾個錢,以備飯菜招待客人。柳和也揮霍,學著他父親結交小朋友,柳芳華看到也不禁止他。

  不久,柳芳華病死了,家裡窮得連買棺材的錢都沒了。宮夢弼從自己的腰包裡拿出錢來,為柳芳華辦理了喪事。柳和更加感激宮的恩德,家中無論事情大小,都委託給他。宮夢弼每次從外邊回來,袖子裡必定帶些碎瓦片,進了屋,就扔到陰暗的屋邊角落裡,別人更不理解他的用意是什麼。柳和經常與宮夢弼談起家中的貧苦,宮夢弼聽了對他說:「孩子,你現在還不知道真正受苦的滋味!不要說沒有錢,就是給你一千兩金子,你也會馬上花光的。男子漢所愁的是不能自立,愁什麼貧窮?」一天,宮夢弼告辭回家,柳和流著眼淚,囑咐他早些回來,宮夢弼答應後就走了。柳和家逐漸窮得不能自給,家裡的東西也賣完了,天天盼望著宮夢弼回來,替他料理一下家事。但宮夢弼一走,毫無音訊。

  從前,柳芳華在世的時候,為柳和結親於無極縣黃氏,也是一個大戶人家。後來,黃氏聽說柳家如今一貧如洗,暗地裡就有悔婚的念頭。柳芳華去世,給黃家送去訃告,黃家也沒來弔唁;而柳家只認為是路遠,就原諒了他。柳和守孝三年期滿,母親就讓他自己到黃家訂下完婚的日期,希望得到黃家的同情與照顧。當他到了黃家,他的岳父聽說柳和穿著破衣爛衫,鞋子有了洞,就告訴看門人,不要放柳和進來,並讓看門人轉告他說:「回去籌得一百兩銀子,可以再來;不然的話,就從此斷絕這門親事。」柳和聽了這話,痛哭流涕。黃家對門的一位劉老媽媽看了很可憐他,就留他在自己家裡吃飯,送了他三百個銅錢,勸慰著讓他回去。

  柳和回到家後,母親很氣憤,但也沒有別的法子。她想起過去交往的賓客中,十個裡有八、九個借過他們家的錢,都沒有歸還,就想讓柳和去找幾家富裕的人家,向他們求助。柳和說:「過去和我們交好的人,都是為了我們家的錢財,假若兒子乘坐駟馬的高車,去借一千金也不難;眼下,窮到這樣子,誰還去想過去待他的好處?而且父親當初借錢給人的時候,也從沒立過字據或找過中間保人,去討債也沒有憑據啊!」母親堅持一定讓他去,柳和只好去試試。結果,討了二十多天,一文錢也沒討到;只有演戲為生的李四,從前受過柳家的恩恤,聽到他們眼下的情況,贈送他一兩銀子。母子兩人大哭一場,從此也就絕了討債的念頭。

  黃家的女兒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聽說父親拒絕了柳和的婚事,心裡很不以為然。父親要把她改嫁給別人,女兒哭著說:「柳郎並不是天生就的窮命。假若他現在比以前還富幾倍,誰又能把他從我們手中奪去?現在因為他窮了,就拋棄了他,是不仁義的。」黃老頭子心裡很不愉快,婉言勸解訓導,女兒終不改變自己的主意。黃老頭子與老婆子都生氣了,一天到晚責罵女兒,女兒也安然不放在心上。

  不久,黃家夜間遭到強盜的搶劫,夫婦兩人被炮烙得幾乎死去,家中的財產也被搶得蕩然一空。時間慢慢地又過了三年,黃家家境更加零落下來。有一位西方來的商人,聽說黃家的女兒很漂亮,願意出五十兩銀子的聘禮。黃氏貪圖這筆錢財,就答應了,想強迫女兒嫁給他。

  女兒得知他們的陰謀,就毀壞了衣裳,塗抹了面孔,乘著黑夜逃出家門,沿途乞討。經過兩個月,到了保定。她打聽到柳和家的住址,就直接到了柳和家。柳和的母親以為她是討飯的人,就大聲呵叱她。女兒哭著說明了自己的身分。柳和的母親拉著她的手,流著淚說:「孩子,你怎麼這副樣子?」女兒又淒慘地告訴了所以這樣的原因。講罷,母女兩人大哭。接著就給她盥洗沐浴,那嬌秀的面容,眉宇間的神采,煥然一新。柳和與他母親都很高興。然而,一家三口人,一天只能吃一頓飯。母親流著淚說:「我母子二人本應如此,可憐的是你這賢德的媳婦,也跟著我們受苦。」媳婦笑著安慰她說:「媳婦沿途討過飯,很知道討飯人的境況和滋味,現在回過頭去看看,已經覺得有天堂與地獄的區別了。」柳和的母親聽了這話,也就笑了。

  一天,媳婦走進一間空閒的房子,地上雜草叢生,幾乎無插腳之地。她慢慢走進內間,只見裡面積滿了灰塵,在黑暗的偏屋角堆積著東西,用腳踢一踢,硬硬的,拾起一看,全是銀子。她驚喜地告訴柳和,柳和同她去一看,就是宮夢弼原先拋的碎瓦礫,現在都變成了銀子。柳和因而想起,孩童時與宮叔叔在屋裡埋的石子,是否都是銀子呢?可是,那屋子現已典給別人,他急忙贖了回來。在斷磚殘缺處所埋的石子都明顯地露出來,很覺失望。挖開別的磚一看,光燦燦的銀子都擺在那裡。轉眼間,柳和就成了百萬富翁。從此,柳和贖回自己的田產,購買了奴僕,門庭的繁華,超過了往日。因而自己發奮說:「我若不能自立,就辜負了宮叔叔的期望。」於是嚴格刻苦要求自己,苦讀三年,考中舉人。他就帶著銀子,到無極縣感謝劉老太太。

  柳和穿著鮮豔華麗的衣服,光彩奪目,跟著健僕十餘人,各自騎著膘壯的馬。劉老太太只有一間狹窄的屋子,柳和就坐在床上。人馬喧騰,充滿了狹小的巷子。黃老頭自女兒逃走後,那個商人就逼著他退還聘禮,可是那五十兩銀子已經用去了一半,他只好賣掉了屋子,償還債務,所以窮困潦倒像柳和當年一樣。聽到過去的女婿很顯赫,只有閉門嘆氣。劉老太太買酒備肴款待柳和,順便說起黃氏之女很賢慧,並且惋惜她現已逃走。又問柳和娶了妻子沒有?柳和說:「娶了。」吃罷飯,他定要劉老太太到自己家看看新娘,便用車子載著一同回去。到了柳家,黃女穿戴著華服盛裝,出來迎接,侍女們前後簇擁著,活像一位天仙。見面後,劉老太太大吃一驚,相互敘談了往事,黃氏女詢問了父母的情況。一連數日,主人熱情款待劉老太太,並給她做了好的衣服,上下一新,才讓人把她送回家。

  劉老太太到家後,就到黃家報告他女兒的消息,並轉達了他女兒的問候。黃氏夫婦大吃一驚。劉老太太勸他們去投靠女兒,他們很覺難為情。由於家道敗落,凍餓難忍,不得已才到保定。到了女婿門前,只見門樓高聳,很有氣勢。守門的人瞪著眼睛看著他,整整一天也不給他通報。後來,看到一位婦人從裡面走出來,黃老頭陪著笑臉,用謙卑的語言,說明了自己的姓名,請她偷偷地告訴女兒。婦人一會兒出來,把他引到一間耳房裡,說:「娘子很想拜見您,但又怕郎君知道,請您稍候,等待機會。你老人家什麼時候來到此地?是否有點飢餓?」黃老頭說明自己的苦楚。婦人送來一壺酒,兩盤菜,放在桌上。又贈給五兩銀子,說:「郎君正在房中請客,娘子恐怕來不了。明天早晨你應當早早離開這裡,不要讓郎君得知風聲。」黃老頭點頭稱是。

  第二天早晨,他早起打點行李準備出去,可是,大門上的鎖還未開,他只好在大門前,坐在行李上等待開門。忽然聽到有人喧嘩,說主人出來了。黃老頭急急收拾行裝,準備迴避,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柳和看到他,責問他是什麼人?家人都沒法回答。柳和生氣地說:「這一定是個壞人,把他捆起來,押送到衙門去審辦。」眾僕從一湧而上,把他用一根綆繩捆到樹上。黃老頭慚愧畏懼,不知如何說才好。過了一會兒,昨晚那位婦人出來,雙膝跪在柳和面前說:「他是我的舅舅,昨天來得很晚,所以沒來得及告訴主人。」柳和叫人給他解繩子,那婦人送黃出門,說:「昨天忘了囑咐守門的人,致使造成今天這樣的差錯。娘子說,想念時,可以讓老夫人扮裝成賣花的人,和劉老太太同來。」黃老頭答應了。回到家裡,把這事告訴了黃老太太。黃老太太想念自己的女兒,如饑似渴,把心思告訴了劉老太太。劉老太太就按黃氏女兒說的辦法,到了柳和的家。她們走過十幾道門,才到了女兒的繡房。女兒身穿彩帔,頭梳高髻;頭戴珍珠翡翠,身著綾羅,滿身散發著撲鼻的香氣。只要小聲一喊,大小丫鬟僕婦就圍在身邊,搬來金飾交椅,安放好一對夾膝,有聰慧的丫鬟來沏茶倒水。母女見面各自用暗語問寒問暖,相視淚水熒熒。晚間,打掃一間房子,安排兩位老太太,鋪蓋的被褥,溫暖而柔軟,連當年富庶時都不曾有過。

  住了三五天,女兒待母親心意很懇切。母親把女兒引到無人之處,哭泣著說明以前的過錯。女兒說:「我們母女間,有什麼忘不了的過錯?但柳郎氣憤沒有消除,是提防他知道。」每當柳和來時,黃老太太便躲開。一天,她們母女剛促膝談話,柳和突然進來,看到這種情景,生氣地說:「哪來的村婦?敢大膽和娘子靠在一起坐著,應該叫人把你的鬢毛都拔乾淨。」劉老太太急向前解釋說:「這是我的親戚,賣花的王大嫂,希望你不要責怪。」柳和讓劉老太太坐上首謝了罪。接著他就坐下來,說:「姥姥來了好幾天了,我只是忙,未能坐下來與您拉拉家常。黃家那老畜生,現在還活著?」劉老太太笑著說:「都還好。只是窮日子難過。官人現在富貴了,為什麼不思念翁婿間的情誼?」柳和拍著桌子說:「想當初,不是姥姥您可憐我,送我一碗粥,我怎麼能活著回鄉!現在,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剝他的皮,有何可想念的啊!」說到氣憤時,竟跺腳罵起來。黃氏女忿恚地說:「他們做得不對,也是我的生身父母啊!我千里迢迢來投你,手都裂了口子,腳趾也都磨穿了。我自己想,沒有辜負郎君的地方,怎麼能對子罵父,使人不堪忍受!」柳和才收斂怒容,走了。

  黃老太太感到很慚愧,心中也很懊喪,面無血色。辭別女兒,要回家去。女兒偷偷交給她二十兩銀子。回到家後,再也沒有聽到音信。黃氏女很想念他們,柳和就派人把黃氏夫婦接來。老夫妻到柳家,羞愧得無地自容。柳和道歉說:「去年你來到我家,又不明白告訴我,使我冒犯得罪的地方很多。」黃老頭子只是唯唯地應付。柳和為他們更換了衣服和帽子,留在家裡。住了一個多月,黃老頭子心裡總是不踏實,告辭回家。臨走時,柳和贈送他一百兩銀子,說:「那個西方商人給你五十兩,我今天給你加倍。」黃老頭子滿臉羞慚,接過銀子。柳和用車馬把他們送回去。到了晚年,他家也成了小康人家。

  異史氏評:「富貴之家,衰敗以後,昔日沾光的人往往背恩遠去,這種情況令人氣憤傷心,寧可閉門索居,不再交友接客。然而好友出錢協助埋葬先人,並化石為金,不能說不是慷慨好客所得的回報啊。閨中主婦坐享富貴,儼然像是古代皇宮的女官員一般,若不是像黃女這樣的堅貞卓絕,誰能當得起這樣的福分而毫無愧色?老天不會隨便亂降福澤,這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我的家鄉有位富翁,他囤積貨物,想賺大錢,扣扣索索算計到骨頭裡。地下埋藏著幾百錠元寶,唯恐別人知道,故意穿破衣吃糟糠以顯示貧窮。親友偶爾來了,也從來沒有過殺雞做飯的事。有人說他不窮,他就瞪大眼睛,怒氣沖沖,像是和你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到了晚年,每天只吃一升榆樹皮碎末,瘦得胳膊上的皮能垂下一寸多長,但始終不把窖藏的銀子挖出來。後來他日漸瘦弱。臨死,兩個兒子圍著他問,他還不立即告訴他們;等到覺得實在不行了,想告訴兒子,兒子過來,他已經捲不起舌頭來說話了,只有扒抓心口,啊啊亂叫罷了。他死後,子孫們沒錢買棺木,就用草蓆子捲著把他埋了。唉呀!如果埋起金子來就算富有,那國庫裡的數千萬兩金銀,怎不說是我的呢?簡直笨死了!

   

  【原文】

  柳芳華,保定人。財雄一鄉,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急人之急,千金不靳【ㄐㄧㄣˋ;吝嗇】。賓友假貸常不還。惟一客宮夢弼,陝人,生平無所乞請。每至,輒經歲。詞旨清灑,柳與寢處時最多。柳子名和,時總角,叔之。宮亦喜與和戲。每和自塾歸,輒與發貼地磚,埋石子,偽作埋金為笑。屋五架,掘藏幾遍。眾笑其行稚,而和獨悅愛之,尤較諸客昵。後十餘年,家漸虛,不能供多客之求,於是客漸稀;然十數人徹宵談讌,猶是常也。年既暮,日益落,尚割畝得直,以備雞黍。和亦揮霍,學父結小友,柳不之禁。無何,柳病卒,至無以治凶具。宮乃自出囊金,為柳經紀。和益德之。事無大小,悉委宮叔。宮時自外入,必袖瓦礫,至室則拋擲暗陬【ㄗㄡ;角落】,更不解何意。和每對宮憂貧。宮曰:「子不知作苦之難。無論無金;即授汝千金,可立盡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貧?」一日,辭欲歸。和泣囑速返,宮諾之,遂去。和貧不自給,典質漸空。日望宮至,以為經理,而宮滅跡匿影,去如黃鶴矣。

  先是,柳生時,為和論親於無極黃氏,素封也。後聞柳貧,陰有悔心。柳卒,訃告之,即亦不弔;猶以道遠曲原之。和服除,母遣自詣岳所,定婚期,冀黃憐顧。比至,黃聞其衣履穿敝,斥門者不納。寄語云:「歸謀百金,可復來;不然,請自此絕。」和聞言痛哭。對門劉媼,憐而進之食,贈錢三百,慰令歸。母亦哀憤無策。因念舊客負欠者十常八九,俾擇富貴者求助焉。和曰:「昔之交我者,為我財耳。使兒駟馬高車,假千金,亦即匪難。如此景象,誰猶念曩恩、憶故好耶?且父與人金資,曾無契保,責負亦難憑也。」母固強之。和從教。凡二十餘日,不能致一文;惟優人李四,舊受恩恤,聞其事,義贈一金。母子痛哭,自此絕望矣。

  黃女年已及笄,聞父絕和,竊不直之。黃欲女別適。女泣曰:「柳郎非生而貧者也。使富倍他日,豈仇我者所能奪乎?今貧而棄之,不仁!」黃不悅,曲諭百端。女終不搖。翁嫗並怒,旦夕唾罵之,女亦安焉。無何,夜遭寇劫,黃夫婦炮烙幾死,家中席捲一空。荏苒三載,家益零替。有西賈聞女美,願以五十金致聘。黃利而許之,將強奪其志。女察知其謀,毀裝塗面,乘夜遁去。丐食於途,閱兩月,始達保定,訪和居址,直造其家。母以為乞人婦,故咄之。女嗚咽自陳。母把手泣曰:「兒何形骸至此耶!」女又慘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便為盥沐,顏色光澤,眉目煥映。母子俱喜。然家三口,日僅一啖。母泣曰:「吾母子固應爾;所憐者,負吾賢婦!」女笑慰之曰:「新婦在乞人中,稔其況味,今日視之,覺有天堂地獄之別。」母為解頤。

  女一日入閒舍中,見斷草叢叢,無隙地;漸入內室,塵埃積中,暗陬有物堆積,蹴之迕足,拾視皆朱提【ㄕㄨˊ ㄕˊ ;四川地名,盛產銀;「銀」的別名】。驚走告和。和同往驗視,則宮往日所拋瓦礫,盡為白金。因念兒時常與瘞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第已典於東家。急贖歸。斷磚殘缺,所藏石子儼然露焉。頗覺失望;及發他磚,則燦燦皆白鏹【ㄑㄧㄤˇ;銀子】也。頃刻間,數巨萬矣。由是贖田產,市奴僕,門庭華好過昔日。因自奮曰:「若不自立,負我宮叔。」刻志下帷,三年中鄉選。乃躬齎白金,往酬劉媼。鮮衣射目,僕十餘輩,皆騎怒馬如龍。媼僅一屋,和便坐榻上。人嘩馬騰,充溢里巷。黃翁自女失亡,西賈逼退聘財,業已耗去殆半,售居宅,始得償。以故困窘如和曩日。聞舊婿烜【ㄒㄩㄢˇ】耀,閉戶自傷而已。媼沽酒備饌款和,因述女賢,且惜女遁。問和:「娶否?」和曰:「娶矣。」食已,強媼往視新婦,載與俱歸。至家,女華妝出,群婢簇擁若仙。相見大駭,遂敘往舊,殷問父母起居。居數日,款洽優厚,製好衣,上下一新,始送令返。

  媼詣黃許報女耗,兼致存問。夫婦大驚。媼勸往投女,黃有難色。既而凍餒難堪,不得已如保定。既到門,見閈【ㄏㄢˋ;圍牆】閎峻麗,閽【ㄏㄨㄣ】人【守門人】怒目張,終日不得通。一婦人出,黃溫色卑詞,告以姓氏,求暗達女知。少間,婦出,導入耳舍,曰:「娘子欲一覲;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翁幾時來此?得毋飢否?」黃因訴所苦。婦人以酒一盛、饌二簋【ㄍㄨㄟˇ;圓形的盛黍稷等的器具】,出置黃前。又贈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來。明旦,宜早去,勿為郎聞。」黃諾之。早起趣裝,則管鑰未啟,止於門中,坐襆囊以待。忽譁主人出。黃將斂避,和已睹之,怪問誰何。家人悉無以應。和怒曰:「是必奸宄!可執有司。」眾應聲,出短綆,繃繫樹間。黃慚懼不知置詞。未幾,昨夕婦出,跪曰:「是某舅氏。以前夕來晚,故未告主人。」和命釋縛。婦送出門,曰:「忘囑門者,遂致參差。娘子言:相思時,可使老夫人偽為賣花者,同劉媼來。」黃諾,歸述於嫗。嫗念女若渴,以告劉媼,媼果與俱至和家。凡啟十餘關,始達女所。女著帔【ㄆㄟˋ;婦女披在肩背上的衣飾】頂髻,珠翠綺紈,散香氣撲人;嚶嚀一聲,大小婢媼,奔入滿側。移金椅床,置雙夾膝。慧婢瀹【ㄧㄠˋ;用水煮物】茗;各以隱語道寒暄,相視淚熒。至晚,除室安二媼;裀褥溫軟,並昔年富時所未經。

  居三五日,女意殷渥。媼輒引空處,泣白前非。女曰:「我子母有何過不忘?但郎忿不解,妨他聞也。」每和至,便走匿。一日,方促膝,和遽入,見之,怒詬曰:「何物村嫗,敢引身與娘子接坐!宜撮鬢毛令盡!」劉媼急進曰:「此老身瓜葛王嫂賣花者。幸勿罪責。」和乃上手謝過。即坐曰:「姥來數日,我大忙,未得展敘。黃家老畜產尚在否?」笑云:「都佳。但是貧不可過。官人大富貴,何不一念翁婿情也?」和擊桌曰:「曩年非姥憐賜一甌粥,更何得旋鄉土!今欲得而寢處之,何念焉!」言至忿際,輒頓足起罵。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遠來,手皴瘃【ㄘㄨㄣ ㄓㄨˊ;膚因乾寒而裂開,生凍瘡】,足趾皆穿,亦自謂無負郎君。何乃對子罵父,使人難堪?」和始斂怒,起身去。黃嫗愧喪無色,辭欲歸。女以二十金私付之。既歸,曠絕音問,女深以為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慚怍無以自容。和謝曰:「舊歲辱臨,又不明告,遂是開罪良多。」黃但唯唯。和為更易衣履。留月餘,黃心終不自安,數告歸。和遺白金百兩,曰:「西賈五十金,我今倍之。」黃汗顏受之。和以輿馬送還,暮歲稱小豐焉。

  異史氏曰:「雍門泣後,珠履杳然,令人憤氣杜門,不欲復交一客。然良朋葬骨,化石為金,不可謂非慷慨好客之報也。閨中人坐享高奉,儼然如嬪嬙,非貞異如黃卿,孰克當此而無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澤也如是。」

  鄉有富者,居積取盈,搜算入骨。窖鏹數百,惟恐人知,故衣敗絮、啖糠秕【ㄅㄧˇ】以示貧。親友偶來,亦曾無作雞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貧,便瞋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長,而所窖終不肯發。後漸尪羸【ㄨㄤ ㄌㄟˊ;瘦弱】。瀕死,兩子環問之,猶未遽告;迨覺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聲,惟爬抓心頭,呵呵而已。死後,子孫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嗚呼!若窖金而以為富,則大帑數千萬,何不可指為我有哉!愚已!

白話聊齋選文章整理(附原文、注音、注釋)

最近從網路上找了一些白話聊齋來看,放一些在此共享,後面有附原文(加注音及注釋),希望您喜歡:(國學治要的四篇是原來有的,順便附上連結)
(慢慢再加入 )

  1. 《張誠》--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2. 《胡四娘》--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3. 《局詐》--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4. 《口技》--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5. 《書痴》--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6. 《黃英》--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7. 《仇大娘》--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8. 《顏氏》--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9. 《考弊司》--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10. 《雲翠仙》--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11. 《綠衣女》--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12. 《賈奉雉》--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13. 《陳錫九》--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14. 《張鴻漸》--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15. 《雲蘿公主》--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16. 《封三娘》--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17. 《辛十四娘》--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18. 《續黃粱》--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19. 《姊妹易嫁》--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20. 《公孫九娘》--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21. 《促織》--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22. 《田七郎》--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23. 《夜叉國》--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24. 《紅玉》--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25. 《俠女》--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26. 《宮夢弼》--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27. 《庚娘》--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28. 《小二》--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29. 《雨錢》--白話聊齋選 (附原文、注音、注釋)
  30. 《聶小倩》--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31. 《狐諧》--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32. 聊齋誌異四則之[王成](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33. 聊齋誌異四則之[青梅](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34. 聊齋誌異四則之[畫皮](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35. 聊齋誌異四則之[勞山道士](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庚娘》--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庚娘》


  金大用是中州舊官宦人家的子弟,娶的是尤太守的女兒,名叫庚娘,長得既美麗又賢慧,夫妻倆感情很深。那時正是兵荒馬亂的年頭,金大用一家遠離故鄉,到南方逃難。路上遇到一位少年也帶著妻子逃難,自稱是揚州人,名叫王十八,願意在前面引路。金大用很高興,兩家人便同行同住。

  這天,到了一條河邊,庚娘偷偷告訴金大用說:「不要和那少年同乘一條船。他總是盯著我看,眼珠亂轉,神色不正常,好像心術不正!」金大用答應了。王十八殷勤地雇了條大船,幫著金家搬運行李,忙忙碌碌,非常周到。金大用不忍拒絕他的好意,又想到他還帶著少婦,不該有什麼問題。少婦與庚娘住在一起,看上去也很溫順和氣。王十八坐在船頭上,同船家親近地說著話,好像是早就認識的親朋好友。不多時,太陽落山了,遼闊的水面一望無際,分不清東西南北。金大用看到四周荒涼險惡,心中很是疑惑奇怪。船行了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了,只見到處是蘆葦。船停下後,王十八邀金大用父子到船頭望望風景,乘機將金大用擠下水去。金大用的父親看見剛要呼喊,船家用篙一下把他打落水中。金母聽到聲音出來察看,又被打下船去,王十八這才喊救人。剛才金母出來時,庚娘在後邊,已察覺剛才發生的事。聽到一家人都掉進河裡,也不驚慌,只是哭著說:「公婆都淹死了,我到哪裡去呢!」王十八進來勸她:「娘子不要憂慮,請跟我到南京去吧。我家有房子有地,很富裕,保你吃穿不愁。」庚娘止住淚說:「要能這樣我就滿足了。」王十八非常喜歡,一路殷勤地伺候庚娘。到了晚上,王十八拉住庚娘求歡,庚娘假托來了月經,王十八就到少婦那裡睡了。天將初更,只聽王十八夫婦吵了起來,也不知什麼原因,只聽到女的說:「你辦這種事,怕雷霆會劈碎你的頭!」王十八就打那女人,女的喊起來:「死了算了!實在不願給殺人賊當老婆!」王十八吼叫著把女人拖出船艙,只聽到咕咚一聲,接著就聽到喊婦人落水了。

  過了幾天,到了南京,王十八領庚娘回到家,上堂拜見母親。王母驚訝不是原來的媳婦了。王十八說:「原先的媳婦掉到水裡淹死了,這個是新娶的。」回到房裡,又要親近庚娘,庚娘笑著說:「三十多歲的男人了,還不懂這人情世事嗎?普通人家成親,還得喝一杯薄酒呢;你家中這麼富裕,當然不難辦到。如沒有幾分酒意,草率行事,成什麼樣子?」王十八很高興,置辦了酒席,兩人對坐飲酒。庚娘拿著酒壺殷勤地勸酒,王十八慢慢有些醉了,推辭不喝了。庚娘換了大碗,媚笑著強要他喝,王十八不忍拒絕,又喝了下去,不禁酣然大醉,脫了衣服睡到床上,催促庚娘快睡。庚娘撤了燈燭,藉口小解,走出房門,拿了把刀進來;摸黑來到床前,伸手摸王十八的脖子,王十八還抓著庚娘的胳膊,說著親熱的話。庚娘用力一刀砍下去,沒把他砍死,王十八叫著要爬起來;庚娘又砍了一刀,王十八這才死了。王母好像聽到響聲,過來問出了什麼事,庚娘也把她殺死了。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發覺了,庚娘知道不免一死,立即揮刀自殺。可刀刃捲了,砍不進去,她便打開門跑了出去。等王十九追出來,她已跳進池塘裡了。十九急忙呼告鄰居,把庚娘撈上來,見已經死了,但面色端莊豔麗,依然同活著一樣。大夥一同檢驗了王十八的屍首,看見窗上有一封信,打開一看,原來是庚娘寫的,信裡詳細講述了她全家的冤情。眾人都認為庚娘是個烈女子,商量好斂錢給她出殯。天亮後,來看的人有好幾千,見了庚娘,個個敬佩,人人朝拜。一天的時間,就斂得了上百兩銀子。好心的人們為她買了珠冠袍服、金銀首飾,上等棺材和很多隨葬東西,把她葬在了南郊墓地。

  當初,金生被擠入水中後,幸虧浮在一片木板上,才大難不死。天亮時,漂到淮河上,被一條小船救上來。這條小船是富戶尹老漢專門為搭救落水遇難人設置的。金大用清醒後,去登門拜謝,尹老漢優厚地待承他,要留下他教自己的兒子讀書。金大用因為不知道親人的消息,想前往探訪,所以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這時聽說:「撈上來了淹死的老頭和老媽媽。」金大用疑心是自己的父母,急忙跑去看,果然不錯。尹老漢代他買了棺木,金大用正在哀傷痛哭,又聽說:「救了一個落水的女人,自稱金大用是她丈夫。」金大用擦乾淚驚疑地跑出去,那女子已經來了。並不是庚娘,而是王十八的妻子,向著金大用大哭起來,請求收留她。金大用說:「我心緒已亂,哪有心思替你打算!」女子哭得更厲害了。尹老漢問明緣故,說這是老天的報應,勸金大用收留這女子為妻。金大用藉口服喪,況且還打算報仇雪恨,怕有家是累贅。那女人說:「如果像你說的,要是庚娘還活著,你也會為了報仇而拋棄她嗎?」尹老漢覺得這女子說話在理,就提出暫時代金大用收留這女人,他勉強應允了。大用埋葬父母時,那女人披麻帶孝,哭得非常悲痛,如同死的是自己的公婆。辦完葬事,金大用懷揣利刃手托飯缽,要去揚州報仇。女人勸他說:「我姓唐,祖籍是南京,和那個豺子是同鄉。以前他說是揚州人,都是騙人的;況且江湖上的水寇多半是他的同黨,你這樣去怕是報不了仇,還會惹禍。」金大用聽她一說,猶豫不定。這時忽然傳來烈女子殺人報仇的事,這事在沿河一帶流傳很廣,姓甚名誰非常詳細。金大用聽了很痛快,但知道庚娘死了也更加悲痛。就辭謝唐氏說:「幸虧我沒做有辱你的事。我家有這樣的烈女子,怎能忍心負她另娶呢!」唐氏以他們先前已有夫妻之約,不肯中途離開,願意做妾。

  正巧有個姓袁的副將軍,同尹老漢交情很深,路過這裡西去,前來看望尹老漢,見到金大用,非常喜愛,請他當了軍中的書記官。過了一陣子,流寇造反,袁將軍立了大功。金大用因為參贊軍務有功,被授游擊官職回來,這時他才和唐氏成了親。過了幾天,金大用帶上唐氏去南京,準備去給庚娘掃墓。剛過鎮江,要登金山。船到江心,忽然有一條小船過來。船中有一老媽媽和一個少婦,金大用驚疑那少婦很像庚娘。小船疾駛而過時,那少婦從窗中窺看金大用,神情更像庚娘。金大用驚疑又不敢追問,急忙呼叫說:「看那鴨子飛上天去了!」少婦聽了也呼喊說:「饞狗想吃貓腥嗎!」這是當年閨房內夫妻倆開玩笑的話。金大用大驚,回船追近仔細一看,真是庚娘。丫頭扶庚娘到這邊船上,兩人相抱大哭,同船的人也跟著傷感不已。唐氏以嫡妻禮拜見庚娘,庚娘驚奇地詢問,金大用才仔細地述說了緣由。庚娘拉著唐氏的手說:「同船時一席話,心中常常忘不了,想不到成了一家人。多虧你代我葬了公婆,我應當首先謝你,哪能以這種禮節相見呢?」於是以年齡論,唐氏小庚娘一歲,二人便以姐妹相稱。

  原來,庚娘被埋葬以後,自己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忽然聽見一人喊她說:「庚娘,你丈夫沒死,還應當重新團圓。」接著就如同從夢中醒來,用手摸摸四面全是牆壁,這才醒悟自己是被埋葬了。只覺得悶得慌,也沒有什麼痛苦。有幾個惡少發現庚娘的陪葬物豐富,便挖墳破棺,正要搜括,見庚娘仍然活著,雙方都既驚又怕。庚娘害怕他們害自己,哀求說:「幸虧你們來,才使我又見天日。頭上的首飾,你們全都拿去,請你們把我賣到庵裡當尼姑,也可以得幾個錢,我不會把這事告訴別人。」盜墓的磕頭說:「娘子是貞烈女子,神人都敬佩。小人們不過是貧困沒有辦法,才幹這見不得人的事。只要你不說,我們便感恩了,怎麼敢賣你為尼呢?」庚娘說:「這是我自己願意的事。」另一盜墓的說:「鎮江有個耿夫人,一人守寡沒有子女,如果見到娘子一定會很高興。」庚娘謝過他們,自己摘下珠寶首飾,全都給了他們。盜墓人不敢收,庚娘再三給他們,才拜謝收下來。接著雇了車船,把庚娘送到了耿夫人家,假說是乘船遇風迷路。耿夫人是個大戶,守寡一人過日子,見了庚娘非常喜歡,把庚娘當作親生女兒。剛才是母子二人從金山回來。庚娘把自己的經歷講述了一遍,金大用就過船去拜見耿夫人。耿夫人像對親女婿一樣款待他,邀金大用到家中,留住了好幾天才走。從此兩家來往不斷。

  異史氏評:「面對大的變故,壞人活著,好人死去。活著的人氣大了別人的眼睛,死了的人哭紅了別人的眼睛。至於談笑不驚,手刃仇人,千古以來的大丈夫中,有幾個能比得上庚娘呢!誰說女子,就比不上大丈夫呢?」

   

  【原文】

  金大用,中州舊家子也。聘尤太守女,字庚娘,麗而賢。逑好甚敦。以流寇之亂,家人離逷【ㄊㄧˋ;同「逖」字;遠離】。金攜家南竄。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廣陵王十八,願為前驅。金喜,行止與俱。至河上,女隱告金曰:「勿與少年同舟,彼屢顧我,目動而色變,中叵測也。」金諾之。王慇懃覓巨舟,代金運裝,劬勞臻至。金不忍卻。又念其攜有少婦,應亦無他。婦與庚娘同居,意度亦頗溫婉。王坐舡【ㄒㄧㄤ;船】頭上,與櫓人傾語,似甚熟識戚好。未幾,日落,水程迢遞,漫漫不辨南北。金四顧幽險,頗涉疑怪。頃之,皎月初昇,見彌望皆蘆葦。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戶一豁,乃乘間擠金入水。金有老父,見之欲號。舟人以篙築之,亦溺。生母聞聲出窺,又築溺之。王始喊救。母出時,庚娘在後,已微窺之。既聞一家盡溺,即亦不驚,但哭曰:「翁姑俱沒,我安適歸!」王入勸:「娘子勿憂,請從我至金陵。家中田廬,頗足贍給,保無虞也。」女收涕曰:「得如此,願亦足矣。」王大悅,給奉良殷。既暮,曳女求歡。女托體姅【ㄅㄢˋ;月經】,王乃就婦宿。初更既盡,夫婦喧競,不知何由。但聞婦曰:「若所為,雷霆恐碎汝顱矣!」王乃撾婦。婦呼云:「便死休!誠不願為殺人賊婦!」王吼怒,捽婦出。便聞骨董一聲,遂嘩言婦溺矣。

  未幾,抵金陵,導庚娘至家,登堂見媼。媼訝非故婦。王言:「婦墮水死,新娶此耳。」歸房,又欲犯。庚娘笑曰:「三十許男子,尚未經人道耶?市兒初合巹,亦須一杯薄漿酒;汝家沃饒,當即不難。清醒相對,是何體段?」王喜,具酒對酌。庚娘執爵,勸酬殷懇。王漸醉,辭不飲。庚娘引巨碗,強媚勸之。王不忍拒,又飲之。於是酣醉,裸脫促寢。庚娘撤器滅燭,託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項,王猶捉臂作昵聲。庚娘力切之,不死,號而起;又揮之,始殪【ㄧˋ;殺戮】。媼彷彿有聞,趨問之,女亦殺之。王弟十九覺焉。庚娘知不免,急自刎;刀鈍鈌【ㄐㄩㄝˊ】不可入,啟戶而奔。十九逐之,已投池中矣;呼告居人;救之已死,色麗如生。共驗王尸,見窗上一函,開視,則女備述其冤狀。群以為烈,謀斂資作殯。天明,集視者數千人;見其容,皆朝拜之。終日間,得金百,於是葬諸南郊。好事者為之珠冠袍服,瘞藏豐滿焉。

  初,金生之溺也,浮片板上,得不死。將曉,至淮上,為小舟所救。舟蓋富民尹翁專設以拯溺者。金既蘇,詣翁申謝。翁優厚之,留教其子。金以不知親耗,將往探訪,故不決。俄白:「撈得死叟及媼。」金疑是父母,奔驗果然。翁代營棺木。生方慟,又白:「拯一溺婦,自言金生其夫。」生揮涕驚出,女子已至,殊非庚娘,乃十八婦也。向金大哭,請勿相棄。金曰:「我方寸已亂,何暇謀人?」婦益悲。尹審其故,喜為天報,勸金納婦。金以居喪為辭,且將復仇,懼細弱作累。婦曰:「如君言,脫庚娘猶在,將以報仇居喪去之耶?」翁以其言善,請暫代收養,金乃許之。卜葬翁媼,婦縗絰【ㄘㄨㄟ ㄉㄧㄝˊ】哭泣,如喪翁姑。既葬,金懷刃托缽,將赴廣陵。婦止之曰:「妾唐氏,祖居金陵,與豺子同鄉,前言廣陵者,詐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黨,仇不能復,只取禍耳。」金徘徊不知所謀,忽傳女子誅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金聞之一快,然益悲。辭婦曰:「幸不汙辱。家有烈婦如此,何忍負心再娶?」婦以業有成說,不肯中離,願自居於媵妾。

  會有副將軍袁公,與尹有舊,適將西發,過尹;見生,大相知愛,請為記室。無何,流寇犯順,袁有大勛;金以參機務,敘勞,授游擊以歸。夫婦始成巹之禮。居數日,攜婦詣金陵,將以展庚娘之墓。暫過鎮江,欲登金山。漾舟中流,欻一艇過,中有一嫗及少婦,怪少婦頗類庚娘。舟疾過,婦自窗中窺金,神情益肖。驚疑不敢追問,急呼曰:「看群鴨兒飛上天耶!」少婦聞之,亦呼云:「饞猧【ㄨㄛ;小狗】兒欲吃貓子腥耶!」蓋當年閨中之隱謔也。金大驚,反棹近之,真庚娘。青衣扶過舟,相抱哀哭,傷感行旅。唐氏以嫡禮見庚娘。庚娘驚問,金始備述其由。庚娘執手曰:「同舟一話,心常不忘,不圖吳越一家矣。蒙代葬翁姑,所當首謝,何以此禮相向?」乃以齒序,唐少庚娘一歲,妹之。

  先是,庚娘既葬,自不知歷幾春秋。忽一人呼曰:「庚娘,汝夫不死,尚當重圓。」遂如夢醒。捫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只覺悶悶,亦無所苦。有惡少窺其葬具豐美,發塚破棺,方將搜括,見庚娘猶活,相共駭懼。庚娘恐其害己,哀之曰:「幸汝輩來,使我得睹天日。頭上簪珥,悉將去。願鬻我為尼,更可少得直。我亦不洩也。」盜稽首曰:「娘子貞烈,神人共欽。小人輩不過貧乏無計,作此不仁。但無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庚娘曰:「此我自樂之。」又一盜曰:「鎮江耿夫人,寡而無子,若見娘子,必大喜。」庚娘謝之。自拔珠飾,悉付盜。盜不敢受;固與之,乃共拜受。遂載去,至耿夫人家,託言舡風所迷。耿夫人,巨家,寡媼自度。見庚娘大喜,以為己出。適母子自金山歸也。庚娘緬述其故。金乃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邀至家,留數日始歸。後往來不絕焉。

  異史氏曰:「大變當前,淫者生之,貞者死焉。生者裂人眥,死者雪人涕耳。至如談笑不驚,手刃仇讎,千古烈丈夫中,豈多匹儔哉!誰謂女子,遂不可比蹤彥雲【獨孤彥雲,曾參與玄武門之變】也?」

《小二》--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小二》


  滕縣有個叫趙旺的人,夫妻二人都信佛,不吃葷,被村中的人看做「善人」,家中過著小康生活。他們有一個女兒叫小二,長得聰明美麗,趙旺夫妻愛如掌上明珠。小二六歲時,就讓她與哥哥趙長春一起跟老師讀書,五年的工夫熟讀了五經。同學中有個姓丁的學生,字紫陽,比小二大三歲,長得風流瀟灑,文采也很好,他們二人互相愛慕。丁生私下告訴母親,向趙家提親。而趙旺想讓女兒找個有錢的大戶人家,所以沒有答應這門親事。

  過了不多時,趙旺參加了白蓮教。徐鴻儒造反後,一家人都成了賊寇。小二知書善解,對剪紙作馬,撒豆成兵的法術,都能一見就通。有六個小女孩跟徐鴻儒學藝,唯有小二學得最好,因而很快學到了徐的法術。趙旺也因為女兒學的武藝好而得到了重用。

  這時,丁生已十八歲了,在縣裡中了秀才,一直沒有成親,因他心裡忘不了小二。一天,他忽然從家裡逃了出來,投到徐鴻儒部下。小二見了很高興,對丁生特別好。小二是徐的高徒,在徐部主持軍務,日夜忙碌,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常見,可他與丁生每晚都在一起談話,並且談話時將僕役都打發走,每每談到夜裡三更多天。有一次,丁生私下對她說:「我來這裡,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小二回答說:「不知道!」丁生說:「我不是為了想出人頭地。我所以來,實在是為了你。白蓮教本是左道旁門,無濟於事,只能是自取滅亡。你是聰明人,難道不明這個道理嗎?你若能跟我走,就不辜負我找你這份心意了。」小二聽了,黯然地思索了一會兒,心裡如夢初醒。她對丁生說:「咱們背著我父母走了,是為不義,咱們去告訴他們!」於是二人到了趙旺夫婦處,向他們說明利害。可趙旺不覺悟,還說:「我師傅是神人,絕不會錯!」小二知道不能再勸了,就把辮子梳成小髻,拿出兩個紙鳶,與丁生每人騎一個。紙鳶慢慢展開雙翅,像比翼鳥一樣雙雙飛走了。天明,來到萊蕪地界,小二用手拈一下鳶脖子,二人就雙雙著了地。他們收了鳶,換騎兩匹驢,一路小跑奔馳到山裡,假裝是來避難的,賃了房子住下了。

  二人逃走時,因為比較匆忙,帶的衣服不多,柴米也沒有。丁生很是犯愁,向鄰居家借,也沒有人肯借。然而小二卻面無愁容,只是賣簪子、耳環等首飾度日。二人閉門靜坐,互相猜燈謎,背誦過去學過的書,以賭輸贏、論高低。誰輸了,誰就被對方用兩隻手指打腕臂。

  他們住的西鄰有個姓翁的人,是個綠林好漢。一天打獵回來,被小二看見了,對丁生說:「這個人很富,我們愁什麼?暫借他一千兩銀子用用,不知肯借不肯借?」丁生認為不好辦。小二說:「我要讓他自願拿出銀子來!」她就剪了個紙判官,放在地上,蓋上個雞籠,然後拉著丁生上了床,擺上存下的一點酒,拿出《禮記》來行酒令。隨便說書上第幾冊、第幾頁、第幾行,然後翻書檢閱。如果這一行是「食」字旁,「水」字旁或「酉」字旁,就喝一杯酒;若是「酒」字部,就加倍喝。小二正好翻到「酒人」,丁生就以大杯斟滿給小二喝。小二祝禱說:「我若是能借來銀子,你就得『飲部』。丁生一翻書,得「鱉人」。小二大笑著說:「事情成了!」斟上酒拿給丁生。丁生不服。小二說:「你是水族,應該和鱉一樣喝酒。」正在互相喧鬧間,忽聽雞籠裡嘎嘎有聲。小二說:「來了!」打開雞籠一看,下面滿滿一袋銀子。丁生又驚又喜。

  後來,翁家一個婦女抱著孩子來串門,偷著說:「我家主人剛從外邊回來,點上燈才坐下,就見地上忽然裂了一道縫,深不見底。一個判官從縫裡出來說:『我是地府的官吏。泰山帝君召集陰曹官吏造惡人名錄,需要銀燈一千架,每架用銀子十兩。你施捨一百架,就能消除你的惡行。』我家主人害怕已極,燒香叩頭,捐上一千兩銀子,判官才回去了,地上的縫也合起來了。」丁氏夫妻聽了,故意裝得非常詫異。

  自此以後,丁氏夫妻漸漸購買牛馬,雇用丫鬟、僕人,自己新蓋了房子。本村的一幫無賴之徒,見他們一下子富起來,就糾集一夥壞人,跳牆進了丁家搶劫。丁氏夫婦從夢中醒來,點著菅【ㄐㄧㄢ;多年生草本植物】草一照,賊已滿了屋子。兩個賊捉住丁生,一個賊伸手向小二懷中亂摸。小二赤著身子起來,用手一指說:「別動!別動!」就見賊寇十三人都吐著舌頭,呆若木雞,一動也不能動。小二這才穿上衣服下床,招呼眾家人來,把盜賊一個一個都綁起來,逼他們招供了罪行。小二於是責備盜賊說:「我們是從遠處來這裡避難的,希望大家互相幫助,為什麼你們竟不仁不義到這種地步!人都有一時富裕貧窮的時候,日子困難的不妨明說,我豈是那種視財如命的守財奴?按你們的這種豺狼行為,本應都殺掉,可我心裡不忍。暫時先放了你們,以後要是再犯,定殺不饒!」盜賊們叩頭謝恩而去。

  小二與丁生在這裡住了不長時間,徐鴻儒就被官府擒住了,趙旺夫婦也誅連被殺。丁生幫助小二帶了銀子去官府贖回哥哥趙長春的小孩。這孩子當時才三歲,丁生把他當自己的兒子來撫養,改姓丁,叫丁承祧。於是這村中的人,漸漸知道丁氏一家是白蓮教的遺屬。這年正遭蝗災,小二剪了幾百隻紙鳶放在自己的地裡,嚇得蝗蟲都不敢飛進她的田,免了一場災害。村中的人都嫉恨他們,向官府告發他們是徐鴻儒的餘黨。官府見丁家很富有,想敲詐他們,就把丁生抓起來。丁生拿錢重重賄賂縣官,才免了災。小二說:「咱們的錢來得不太明白,可以散散財。但這裡的人心如蛇蠍,不能久住。」因此,他們就賤價變賣了家產,搬到益都西邊去住。

  小二為人心靈手巧,會過日子,經營家業比男人還強。他們開了個琉璃廠,雇了工人,小二親自教他們製作技術。他們生產的玻璃燈具,樣式奇巧,色彩繽紛,其它廠子都比不上。因此,他們生產的貨雖然價錢高,可還是賣得很快。幾年後,丁家就更豪富了。小二管理工人很嚴格,幾百人幹活,沒有敢偷懶的閒人。小二工作之餘,經常與丁生品茶、下棋,或者以看史書為樂。家裡的財務收支及奴婢、僕人的工作,小二都是每五天檢查一次。檢查時,她手裡拿著計工作數量的籌子,丁生拿著名冊點名。對勤快的進行獎賞,多少不等;對懶惰的當眾打板子,或者罰跪。檢查的這天,全體放假休息,晚間不幹活。小二與丁生招呼奴婢唱俚曲飲酒作樂。小二明察秋毫,沒有人敢欺騙她。獎賞時又超過工人的勞動,所以事事順利;村中二百多戶人家中,有個別窮的,小二就酌情幫助他們些資本謀生,所以,這村裡沒有無業遊民。

  有一年大旱,小二命人在野外設壇,夜裡坐車到壇上,作起法術,就下了大雨,五里以內雨水充足。人們更感到她的神奇。小二出門從不遮面孔,村裡人都認得她。有的少年聚起來議論她長得漂亮,但見到她時,都肅然起敬,沒有敢仰頭直看她的。每年到了秋天,村中的童子不能幹重活的,小二都給孩子錢,叫他們去採野菜,二十年積了一樓閣。村裡的人都笑她。可是後來山東發生了災荒,餓得人吃人。這時,小二拿出野菜來摻上糧食給人吃,鄰近村的人都得了救,沒有到外地去逃荒的。

  異史氏評:「小二的所作所為,大概是老天給她的,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但若不是丁生一語驚醒夢中人,兩人早就躺在死人堆裡了。由此看來,世上有非凡才能因誤入歧途而死的人,應該不會少。怎知當時跟徐鴻儒學法術的六個同學中,沒有像小二一樣有本事的人呢?只可惜她們沒有遇上丁生啊。」

   

  【原文】

  滕邑趙旺,夫妻奉佛,不茹葷血,鄉中有「善人」之目。家稱小有。一女小二,絕慧美,趙珍愛之。年六歲,使與兄長春並從師讀,凡五年而熟五經焉。同窗丁生,字紫陌,長於女三歲,文采風流,頗相傾愛。私以意告母,求婚趙氏。趙期以女字大家,故弗許。未幾,趙惑於白蓮教;徐鴻儒既反,一家俱陷為賊。小二知書善解,凡紙兵豆馬之術,一見輒精。小女子師事徐者六人,惟二稱最,因得盡傳其術。趙以女故,大得委任。

  時丁年十八,游滕泮【ㄆㄢˋ;舊時縣學叫泮】矣。而不肯論婚,意不忘小二也。潛亡去,投徐麾下。女見之喜,優禮逾於常格。女以徐高足,主軍務;晝夜出入,父母不得閒。丁每宵見,嘗斥絕諸役,輒至三漏。丁私告曰:「小生此來,卿知區區之意否?」女云:「不知。」丁曰:「我非妄意攀龍,所以故,實為卿耳。左道無濟,止取滅亡。卿慧人,不念此乎?能從我亡,則寸心誠不負矣。」女撫然為間,豁然夢覺,曰:「背親而行,不義,請告。」二人入陳利害。趙不悟,曰:「我師神人,豈有舛錯?」女知不可諫,乃易髫而髻,出二紙鳶,與丁各跨其一;鳶肅肅展翼,似鶼鶼之鳥,比翼而飛。質明,抵萊蕪界。女以指拈鳶項,忽即斂墮。遂收鳶。更以雙衛,馳至山陰裡,託為避亂者,僦【ㄐㄧㄡˋ】屋【租屋】而居。

  二人草草出,嗇於裝,薪儲不給。丁甚憂之。假粟比舍,莫肯貸以升斗。女無愁容,但質簪珥。閉門靜對,猜燈謎,憶亡書,以是角低昂;負者,駢二指擊腕臂焉。西鄰翁姓,綠林之雄也。一日,獵歸。女曰:「富以其鄰,我何憂?暫假千金,其與我乎!」丁以為難。女曰:「我將使彼樂輸也。」乃剪紙作判官狀,置地下,覆以雞籠。然後握丁登榻,煮藏酒,檢《周禮》為觴政:任言是某冊第幾葉第幾人,即共翻閱。其人得食旁、水旁、酉旁者飲,得酒部者倍之。既而女適得「酒人」,丁以巨觥引滿促酹。女乃祝曰:「若借得金來,君當得飲部。」丁翻卷,得「鱉人」,女大笑曰:「事已諧矣!」滴漉授爵。丁不服。女曰:「君是水族,宜作鱉飲。」方喧競所,聞籠中戛戛。女起曰:「至矣。」啟籠驗視,則布囊中有巨金纍纍充溢。丁不勝愕喜。後翁家媼抱兒來戲,竊言:「主人初歸,篝燈夜坐。地忽暴裂,深不可底,一判官自內出,言:『我地府司隸也。太山帝君會諸冥曹,造暴客惡籙【冊籍】,須銀燈千架,架計重十兩;施百架,則消滅罪愆。」主人駭懼,焚香叩禱,奉以千金。判官荏苒而入,地亦遂合。」夫妻聽其言,故嘖嘖詫異之。而從此漸購牛馬,蓄廝婢,自營宅第。

  里無賴子窺其富,糾諸不逞,逾垣劫丁。丁夫婦始自夢中醒,則編菅爇照,寇集滿屋。二人執丁;又一人探手女懷。女袒而起,戟指而呵曰:「止,止!」盜十三人,皆吐舌呆立,痴若木偶。女始著褲下榻,呼集家人,一一反接其臂,逼令供吐明悉。乃責之曰:「遠方人埋頭澗谷,冀得相扶持;何不仁至此!緩急人所時有,窘急者不妨明告,我豈積殖自封者哉?豺狼之行,本合盡誅;但吾所不忍,姑釋去,再犯不宥!」諸盜叩謝而去。居無何,鴻儒就擒,趙夫婦妻子俱被夷誅。生齎金往贖長春之幼子以歸。兒時三歲,養為己出,使從姓丁,名之承祧。於是里中人漸知為白蓮教戚裔。適蝗害稼,女以紙鳶數百翼放田中,蝗遠避,不入其隴,以是得無恙。里人共嫉之,群首於官,以為鴻儒餘黨。官瞰其富,肉視丁,收丁。丁以重賂啖令,始得免。女曰:「貨殖之來也苟,固宜有散亡。然蛇蠍之鄉,不可久居。」因賤售其業而去之,止於益都之西鄙。

  女為人靈巧,善居積,經紀過於男子。嘗開琉璃廠,每進工人而指點之,一切碁燈,其奇式幻采,諸肆莫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居數年,財益稱雄。而女督課婢僕嚴,食指數百無冗口。暇輒與丁烹茗著棋,或觀書史為樂。錢穀出入,以及婢僕業,凡五日一課;女自持籌,丁為之點籍唱名數焉。勤者賞賚有差,惰者鞭撻罰膝立。是日,給假不夜作,夫妻設餚酒,呼婢輩度俚曲為笑。女明察如神,人無敢欺。而賞輒浮於其勞,故事易辦。村中二百餘家,凡貧者俱量給資本,鄉以此無游惰。值大旱,女令村人設壇於野,乘輿野出,禹步作法,甘霖傾注,五里內悉獲霑足。人益神之。女出未嘗障面,村人皆見之。或少年群居,私議其美;及覿面逢之,俱肅肅無敢仰視者。每秋日,村中童子不能耕作者,授以錢,使採荼薊,幾二十年,積滿樓屋。人竊非笑之。會山左大饑,人相食;女乃出菜,雜粟贍饑者,近村賴以全活,無逃亡焉。

  異史氏曰:「二所為,殆天授,非人力也。然非一言之悟,駢死已久。由是觀之,世抱非常之才,而誤入匪僻以死者,當亦不少。焉知同學六人中,遂無其人乎?使人恨不遇丁生耳。」

《雨錢》--白話聊齋選 (附原文、注音、注釋)

《雨錢》

  濱州有一個秀才,在書房讀書。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原來是一個鬚髮全白的老翁,相貌穿著很古怪。秀才將老翁請進房,問他的姓名。老翁說:「我叫胡養真,是個狐仙,因愛慕你的高雅品行,願與你朝夕相處。」秀才胸懷寬廣,也不當作怪事,就和他評論起古往今來的事。老翁知識淵博,話語生動,談吐不凡。有時談論經書的意涵,他所說的道理極為深奧,尤其使人覺得出乎意外。秀才十分敬服,留他住了很長時間。

  一天,秀才偷偷乞求老翁說:「你對我的感情這樣深,你看我這樣貧窮,只要你一舉手,金錢馬上就能得來,能不能稍微周濟我一點呢?」老翁沉默不語,似乎不同意。過了一會兒,老翁笑著說:「這太容易了,但要有十幾個錢作母錢才行。」秀才就按他說的辦了。二人一起進入密室中,老翁邁著巫師道士的步子,念起咒語。頃刻之間,只見有百餘萬的銅錢,從梁上鏘鏘落了下來,像下暴雨一樣,一瞬間便沒了膝蓋。拔出腳來,又沒了踝骨,丈多寬的房間裡,銅錢已深約三、四尺了。老翁這才看著秀才說:「能滿足你的願望了吧?」秀才說:「滿足了!」老翁一揮手,銅錢立刻不掉了。兩人出來鎖好門,秀才暗自高興,以為發大財了。

  過一會兒,秀才進屋取錢用,卻見剛才滿滿一屋錢全沒了,只有他那十幾枚銅錢還在。秀才很失望,就對老翁發火,埋怨老翁欺騙他。老翁生氣地說:「我和你只作文字朋友,不打算替你作賊!如要滿你的意,你就該去找盜賊交朋友,老夫不能從命!」接著就一甩袖子走了。

   

  【原文】

  濱州一秀才讀書齋中,有款門者,啟視,則一老翁,形貌甚古。延之入,通姓氏,翁自言:「養真,姓胡,實乃狐仙。慕君高雅,願共晨夕。」生故曠達,亦不為怪。相與評駁今古,殊博洽,鏤花雕繪,粲於牙齒,時抽經義,則名理湛深,尤覺非意所及。秀才驚服,留之甚久。

  一日,密祈翁曰:「君愛我良厚。顧我貧若此,君但一舉手,金錢自可立致,何不小周給?」翁嘿然,少間笑曰:「此大易事。但須得十數錢作母。」秀才如其請。翁乃與共入密室中,禹步作咒。俄頃,錢有數十百萬從梁間鏘鏘而下,勢如驟雨,轉瞬沒膝,拔足而立,又沒踝。廣丈之舍,約深三四尺餘。乃顧語秀才:「頗厭君意否?」曰:「足矣。」翁一揮,錢即劃然而止,乃相與扃戶出。秀才竊喜,自謂暴富。

  頃之入室取用,則阿堵物皆化為烏有,惟母錢十餘枚尚在。秀才大失望,盛氣向翁,頗懟其誑。翁怒曰:「我本與君文字交,不謀與君作賊!便如秀才意,只合尋梁上君子交好得,老夫不能承命!」遂拂衣去。

《聶小倩》--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最近從網路上找了一些白話聊齋來看,放一些在此共享,後面有附原文(加注音及注釋),希望您喜歡:

 
《聶小倩》

  甯采臣,是浙江人,性情慷慨豪爽,品行端正。常對人說:「我終生不找第二個女人。」有一次,他去金華,來到北郊的一個廟中,解下行裝休息。寺中殿塔壯麗,但是蓬蒿長得比人還高,好像很長時間沒有人來過。東西兩邊的僧舍,門都虛掩著,只有南面一個小房子,門鎖像是新的。再看看殿堂的東面角落,長著叢叢滿把粗的竹子,臺階下一個大水池,池中開滿了野荷花。甯生很喜歡這裡清幽寂靜。當時正趕上學使舉行考試,城裡房價昂貴,甯生想住在這裡,於是就散步等僧人回來。

  太陽落山的時候,來了一個書生,開了南邊房子的門。甯采臣上前行禮,並告訴他自己想借住這裡的意思。那書生說:「這些屋子沒有房主,我也是暫住這裡的。你如願意住在這荒涼的地方,我也可早晚請教,太好了。」甯采臣很高興,弄來草秸鋪在地上當床,支上木板當桌子,打算長期住在這裡。這天夜裡,月明高潔,清光似水。甯生和那書生在殿廊下促膝交談,各自通報姓名。書生說:「我姓燕,字赤霞。」甯生以為他也是趕考的書生,但聽他的聲音不像浙江人,就問他是哪裡人,書生說:「陝西人。」語氣誠懇樸實。過了一會兒,兩人無話可談了,就拱手告別,回房睡覺。

  甯生因為住到一個新地方,很久不能入睡。忽聽屋子北面有低聲說話的聲音,好像有人家住。甯生起來伏在北牆的石頭窗下,偷偷察看。見短牆外面有個小院落,有位四十多歲的婦人,還有一個老媽媽,穿著暗紅色衣服,頭上插著銀質梳形首飾,駝背彎腰,老態龍鍾,兩人正在月光下對話。只聽婦人說:「小倩怎麼這麼久不來了?」老媽媽說:「差不多快來了!」婦人說:「是不是對姥姥有怨言?」老媽媽說:「沒聽說。但看樣有點不舒暢。」婦人說:「那丫頭不是好相處的!」話沒說完,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好像很漂亮。老媽媽笑著說:「背地不可說人。我們兩個正說著,小妖精就不聲不響悄悄地來了,幸虧沒說你的短處。」又說:「小娘子真是漂亮得像畫上的人,老身若是男子,也被你把魂勾去了。」女子說:「姥姥不誇獎我,還有誰說我好呢?」婦人同女子不知又說些什麼。甯生以為她們是鄰人的家眷,就躺下睡覺不再聽了。又過了一會兒,院外才寂靜無聲了。甯生剛要睡著,覺得有人進了屋子,急忙起身查看,原來是北院的那個女子。甯生驚奇地問她幹什麼,女子說:「月夜睡不著,願與你共享夫婦之樂。」甯生嚴肅地說:「你應提防別人議論,我也怕人說閒話。只要稍一失足,就會喪失道德,丟盡臉面。」女子說:「夜裡沒有人知道。」甯生又斥責她。女子猶豫著像還有話說,甯生大聲呵斥:「快走!不然,我就喊南屋的書生!」女子害怕,才走了。走出門又返回來,把一錠黃金放在褥子上。甯生拿起來扔到庭外的臺階上,說:「不義之財,髒了我的口袋!」女子羞慚地退了出去,拾起金子,自言自語說:「這個漢子真是鐵石心腸!」

  第二天早晨,有一個蘭溪的書生帶著僕人來準備考試,住在廟中東廂房裡,夜裡突然死了。腳心有一小孔,像錐子刺的,血細細地流出來。眾人都不知道是什麼緣故。第二天夜裡,僕人也死了,症狀同那書生一樣。到了晚上,燕生回來,甯生問他這事,燕生認為是鬼幹的。甯生平素剛直不阿,沒有放在心上。到了半夜,那女子又來了,對甯生說:「我見的人多了,沒見過像你這樣剛直心腸的。你實在是聖賢,我不敢欺負你。我叫小倩,姓聶,十八歲就死了,葬在寺廟旁邊,常被妖物脅迫幹些下賤的事,厚著臉皮伺候人家,實在不是我樂意幹的。如今寺中沒有可殺的人,恐怕夜叉要來害你了!」甯生害怕,求她給想個辦法。女子說:「你與燕生住在一起,就可以免禍。」甯生問:「你為什麼不迷惑燕生呢?」小倩說:「他是一個奇人,我不敢靠近。」甯生問:「你用什麼辦法迷惑人?」小倩說:「和我親熱的人,我就偷偷用錐子刺他的腳。等他昏迷過去不知人事,我就攝取他的血,供妖物飲用;或者用黃金引誘,但那不是金子,是羅剎鬼骨,人如留下它,就被截取出心肝。這兩種辦法,都是投人們之所好。」甯生感謝她,問她戒備的日期。小倩回答說明天晚上。臨別時她流著淚說:「我陷進苦海,找不著岸邊。郎君義氣沖天,一定能救苦救難。你如肯把我的朽骨裝殮起來,回去葬在安靜的墓地,你的大恩大德就如同再給我一次生命一樣!」甯生毅然答應,問她葬在什麼地方。小倩說:「只要記住,白楊樹上有烏鴉巢的地方就是。」說完走出門去,一下子消失了。

  第二天,甯生怕燕生外出,早早把他請來。辰時後就備下酒菜,留意觀察燕生的舉止,並約他在同一個屋裡睡覺。燕生推辭說自己性情孤癖,愛清靜。甯生不聽,硬把他的行李搬過來。燕生沒辦法,只得把床褥搬過來,並囑咐說:「我知道你是個大丈夫,很仰慕你。有些隱衷,很難一下子說清楚。希望你不要翻看我的箱子包袱,否則,對我們兩人都不利!」甯生恭敬地答應。說完兩人都躺下,燕生把箱子放在窗臺上,往枕頭上一躺,不多時鼾聲如雷。甯生睡不著,將近一更時,窗子外邊隱隱約約有人影。一會兒,那影子靠近窗子向裡偷看,目光閃閃。甯生害怕,正想呼喊燕生,忽然有個東西衝破箱子,直飛出去,像一匹耀眼的白練,撞斷了窗上的石櫺,倏然一射又馬上返回箱中,像閃電似地熄滅了。燕生警覺地起來,甯生裝睡偷偷地看著。燕生搬過箱子查看了一遍,拿出一件東西,對著月光聞聞看看。甯生見那東西白光晶瑩,有二寸來長,寬如一韭菜葉。燕生看完了,又結結實實地包了好幾層,仍然放進箱子裡,自言自語說:「什麼老妖魔,竟有這麼大的膽子,敢來弄壞箱子!」接著又躺下了。甯生大為驚奇,起來問燕生,並把剛才見到的情景告訴他。燕生說:「既然我們交情已深,不能再隱瞞,我是個劍客。剛才要不是窗戶上的石櫺,那妖魔當時就死了。雖然沒死,也受傷了。」甯生問:「你藏的是什麼東西?」燕生說:「是劍。剛才聞了聞它,有妖魔的氣味。」甯生想看一看,燕生慷慨地拿出來給他看,原來是把瑩瑩閃光的小劍。甯生於是更加敬重燕生。天亮後,發現窗戶外邊有血跡。甯生出寺往北,見一座座荒墳中,果然有棵白楊樹,樹上有個烏鴉巢。等遷墳的事情安排妥當,甯生收拾行裝準備回去。燕生為他餞行送別,情誼深厚。又把一個破皮囊贈送給甯生,說:「這是劍袋,好好珍藏,可以避邪驅鬼。」甯生想跟他學劍術,燕生說:「像你這樣有信義、又剛直的人,可以作劍客;但你是富貴中人,不是這條道上的人。」甯生托詞有個妹妹葬在這裡,挖掘出那女子的屍骨,收斂起來,用衣、被包好,租船回家了。

  甯生的書房靠著荒野,他就在那兒營造墳墓,把小倩葬在了書房外面。祭奠的時候,他祈禱說:「憐你是個孤魂,把你葬在書房邊,相互聽得見歌聲和哭聲,不再受雄鬼的欺凌。請你飲一杯漿水,算不得清潔甘美,願你不要嫌棄。」禱告完了就要回去。這時後邊有人喊他:「請你慢點,等我一起走!」甯生回頭一看,原來是小倩。小倩歡喜地謝他說:「你這樣講信義,我就是死十次,也不能報答你!請讓我跟你回去,拜見公婆,給你做婢妾都不後悔。」甯生細細地看她,白裡透紅的肌膚,如同細筍的一雙腳,白天一看,更加豔麗嬌嫩。於是,甯生就同她一塊來到書房,囑咐她坐著稍等一會兒,自己先進去稟告母親。母親聽了很驚愕。這時甯生的妻子已病了很久,母親告誡他不要走漏風聲,怕嚇壞了他的妻子。剛說完,小倩已經輕盈地走進來,跪拜在地上。甯生說:「這就是小倩。」母親驚恐地看著她,不知如何是好。小倩對母親說,「女兒飄然一身,遠離父母兄弟,承蒙公子照顧,恩澤深厚。願意作婢妾,來報答公子的恩情。」母親見她溫柔秀美,十分可愛,才敢同她講話,說:「小娘子看得起我兒,老身十分喜歡。但我這一生就這一個兒子,還指望他傳宗接代,不敢讓他娶個鬼媳婦。」小倩說:「女兒確實沒有二心,我是九泉下的人,既然不能得到母親的信任,請讓我把公子當兄長侍奉。跟著老母親,早晚伺候您,怎麼樣?」母親憐惜她的誠意,答應了。小倩便想拜見嫂子,母親托詞她有病,小倩便沒有去;又立即進了廚房,代替母親料理飲食,進進出出,像早就住熟了似的。天黑了,母親害怕她,讓她回去睡覺,不給她安排床褥。小倩知道母親的用意,就馬上走了。路過甯生的書房,想進去,又退了回來,在門外徘徊,好像害怕什麼。甯生叫她,小倩說:「屋裡劍氣嚇人,以前在路上沒有見你,就是這個緣故。」甯生明白是那個皮囊,就取來掛到別的房裡,小倩才進去。她靠近燭光坐下,坐了一會兒,沒說一句話。過了好長時間,小倩才問:「你夜裡讀書嗎?我小時候讀過《楞嚴經》,如今大半都忘了。求你給我一卷,夜裡沒事,請兄長指正。」甯生答應了。小倩又坐了一會兒,還是不說話;二更快過去了,也不說走。甯生催促她,小倩淒慘地說:「我一個外地來的孤魂,特別害怕荒墓。」甯生說:「書房中沒有別的床可睡,況且我們是兄妹,也應避嫌。」小倩起身,愁眉苦臉的像要哭出來,腳步遲疑,慢慢走出房門,踏過臺階不見了。甯生暗暗可憐她,想留她在別的床上住下,又怕母親責備。小倩清晨就來給母親問安,捧著臉盆侍奉洗漱。操勞家務,沒有不合母親心意的。到了黃昏就告退辭去,常到書房,就著燭光讀經書。發覺甯生想睡了,才慘然離去。

  先前,甯生的妻子病了,不能做家務,母親累得疲憊不堪。自從小倩來了,母親非常安逸,心中十分感激。待她一天比一天親熱,就像自己的女兒,竟忘記她是鬼了,不忍心晚上再趕她走,就留她同睡同起。小倩剛來時,從不吃東西、喝水,半年後漸漸喝點稀飯湯。甯生和母親都很溺愛她,避諱說她是鬼,別人也就不知道。沒多久,甯生的妻子死了。母親私下有娶小倩作媳婦的意思,又怕對兒子不利。小倩多少知道母親的心思,就乘機告訴母親說:「在這裡住了一年多,母親應當知道兒的心腸了。我為了不禍害行人,才跟郎君來到這裡。我沒有別的意思,只因公子光明磊落,為天下人所敬重,實在是想依靠他幫助三幾年,藉以博得皇帝封誥,在九泉之下也覺光彩。」母親也知道她沒有惡意,只是怕她不能生兒育女。小倩說:「子女是天給的。郎君命中註定有福,會有三個光宗耀祖的兒子,不會因為是鬼妻就沒子孫。」母親相信了她,便同兒子商議。甯生很高興,就擺下酒宴,告訴了親戚朋友。有人要求見見新媳婦,小倩穿著漂亮衣服,坦然地出來拜客。滿屋的人都驚詫地看著她,不僅不疑心她是鬼,反而懷疑她是仙女。於是甯生遠近的親屬,都帶著禮物向小倩祝賀,爭著與她交往。小倩善於畫蘭花和梅花,總是以畫酬答。凡得到她畫的人都把畫珍藏著,感到很榮耀。

  一天,小倩低頭俯在窗前,心情惆悵,像掉了魂。她忽然問:「皮囊在什麼地方?」甯生說:「因為你害怕它,所以放到別的房裡了。」小倩說:「我接受活人的氣息已很長時間了,不再害怕了。應該拿來掛在床頭!」甯生問她怎麼了,小倩說:「三天來,我心中恐懼不安。想是金華的妖物,恨我遠遠地藏起來,怕早晚會找到這裡。」甯生就把皮囊拿來,小倩反覆看著,說:「這是劍仙裝人頭用的。破舊到這種程度,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我今天見了它,身上還起雞皮疙瘩。」說完便把劍袋掛在床頭。第二天,小倩又把它移掛在門上。夜晚對著蠟燭坐著,叫甯生也不要睡。忽然,有一個東西像飛鳥一樣落下來,小倩驚慌地藏進帷幕中。甯生一看,這東西形狀像夜叉,電目血舌,兩隻爪子抓撓著伸過來。到了門口又停住,徘徊了很久,漸漸靠近皮囊,用爪子摘取,好像要把它抓裂。皮囊內忽然格的一響,變得有兩個竹筐那麼大,恍惚有一個鬼怪,突出半個身子,把夜叉一把揪進去,接著就寂靜無聲了,皮囊也頓時縮回原來的大小。甯生既害怕又驚詫。小倩出來,非常高興地說:「沒事了!」他們一塊往皮囊裡看看,見只有幾斗清水而已。幾年以後,甯生果然考取了進士,小倩生了個男孩。甯生又納了個妾,她們又各自生了一個男孩。三個孩子後來都做了官,而且官聲很好。

   

  【原文】

  甯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對人言:「生平無二色。」適赴金華,至北郭,解裝蘭若。寺中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似絕行蹤。東西僧舍,雙扉虛掩;惟南一小舍,扃鍵如新。又顧殿東隅,修竹拱把;階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樂其幽杳。會學使按臨,城舍價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歸。

  日暮,有士人來,啟南扉。甯趨為禮,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間無房主,僕亦僑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甯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為久客計。是夜,月明高潔,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甯疑為赴試諸生,而聽其音聲,殊不類浙。詰之,自言:「秦人。」語甚樸誠。既而相對詞竭,遂拱別歸寢。

  甯以新居,久不成寐。聞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窺之。見短牆外一小院落,有婦可四十餘;又一媼衣黦【ㄩˋ;黃黑色】緋,插蓬沓,鮐【ㄊㄞˊ】背龍鍾,偶語月下。婦曰:「小倩何久不來?」媼曰:「殆好至矣。」婦曰:「將無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聞,但意似蹙蹙。」婦曰:「婢子不宜好相識!」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來,彷彿艷絕。媼笑曰:「背地不言人,我兩個正談道,小妖婢悄來無跡響。幸不訾【ㄗˇ】著短處。」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譽,更阿誰道好?」婦人女子又不知何言。

  甯意其鄰人眷口,寢不復聽。又許時,始寂無聲。方將睡去,覺有人至寢所。急起審顧,則北院女子也。驚問之。女笑曰:「月夜不寐,願修燕好。」甯正容曰:「卿防物議,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恥道喪。」女云:「夜無知者。」甯又咄之。女逡巡若復有詞。甯叱:「速去!不然,當呼南舍生知。」女懼,乃退。至戶外復返,以黃金一鋌【ㄉㄧㄥˋ;通「錠」】置褥上。甯掇擲庭墀,曰:「非義之物,汙吾囊橐!」女慚,出,拾金自言曰:「此漢當是鐵石。」

  詰旦,有蘭溪生攜一僕來候試,寓於東廂,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錐刺者,細細有血出。俱莫知故。經宿,僕亦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歸,甯質之,燕以為魅。甯素抗直,頗不在意。宵分,女子復至,謂甯曰:「妝閱人多矣,未有剛腸如君者。君誠聖賢,妝不敢欺。小倩,姓聶氏,十八夭殂,葬寺側,輒被妖物威脅,歷役賤務;覥顏向人,實非所樂。今寺中無可殺者,恐當以夜叉來。」甯駭求計。女曰:「與燕生同室可免。」問:「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問:「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隱以錐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攝血以供妖飲;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羅剎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時好耳。」甯感謝。問戒備之期,答以明宵。臨別泣曰:「妝墮玄海,求岸不得。郎君義氣干雲,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妝朽骨,歸葬安宅,不啻再造。」甯毅然諾之。因問葬處,曰:「但記取白楊之上,有烏巢者是也。」言已出門,紛然而滅。


  明日,恐燕他出,早詣邀致。辰後具酒饌,留意察燕。既約同宿,辭以性癖耽寂。甯不從,強攜臥具來。燕不得已,移榻從之,囑曰:「僕知足下丈夫,傾風良切。要有微衷,難以遽白。幸勿翻窺篋襆,違之,兩俱不利。」甯謹受教。既而各寢,燕以箱篋置窗上,就枕移時,齁【ㄏㄡ】如雷吼。甯不能寐。近一更許,窗外隱隱有人影。俄而近窗來窺,目光睒【ㄕㄢˇ;窺看】閃。甯懼,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篋而出,耀若匹練,觸折窗上石櫺,欻然一射,即遽斂入,宛如電滅。燕覺而起,甯偽睡以覘之。燕捧篋檢徵,取一物,對月嗅視,白光晶瑩,長可二寸,徑韭葉許。已而數重包固,仍置破篋中。自語曰:「何物老魅,直爾大膽,致壞篋子。」遂復臥。

  甯大奇之,因起問之,且以所見告。燕曰:「既相知愛,何敢深隱。我,劍客也。若非石櫺,妖當立斃;雖然,亦傷。」問:「所緘何物?」曰:「劍也。適嗅之,有妖氣。」甯欲觀之。慨出相示,熒熒然一小劍也。於是益厚重燕。明日,視窗外,有血跡。遂出寺北,見荒墳纍纍,果有白楊,烏巢其顛。迨營謀既就,趣裝欲歸。燕生設祖帳,情義殷渥。以破革囊贈甯,曰:「此劍袋也。寶藏可遠魑魅。」甯欲從授其術。曰:「如君信義剛直,可以為此。然君猶富貴中人,非此道中人也。」甯乃託有妹葬此,發掘女骨,斂以衣衾,賃舟而歸。甯齋臨野,因營墳葬諸齋外。祭而祝曰:「憐卿狐魂,葬近蝸居,歌哭相聞,庶不見陵於雄鬼。一甌漿水飲,殊不清旨,幸不為嫌!」祝畢而返。後有人呼曰:「緩待同行!」回顧,則小倩也。歡喜謝曰:「君信義,十死不足以報。請從歸,拜識姑嫜【ㄓㄤ;妻稱夫的父親叫嫜】,媵御無悔。」審諦之,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艷尤絕。

  遂與俱至齋中。囑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時甯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駭驚。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甯曰:「此小倩也。」母驚顧不遑。女謂母曰:「兒飄然一身,遠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澤被髮膚,願執箕帚,以報高義。」母見其綽約可愛,始敢與言,曰:「小娘子惠顧吾兒,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兒,用承祧【ㄊㄧㄠ;宗廟】緒,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兒實無二心。泉下人,既不見信於老母,請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憐其誠,允之。即欲拜嫂。母辭以疾,乃止。女即入廚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懼之,辭使歸寢,不為設床褥。女窺知母意,即竟去。

  過齋俗入,卻退,徘徊戶外,似有所懼。生呼之。女曰:「室有劍氣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見者,良以此故。」甯悟為革囊,取懸他室。女乃入,就燭下坐。移時,殊不一語。久之,問:「夜讀否?妝少誦《楞嚴經》,今強半遺忘。浼【ㄇㄟˇ;請託】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甯諾。又坐,默然,二更向盡,不言去。甯促之。愀然曰:「異域孤魂,殊怯荒墓。」甯曰:「齋中別無床寢,且兄妹亦宜遠嫌。」女起,眉顰蹙而欲啼,足㑌【左月右匡】儴【ㄖㄤˊ;依循】而懶步,從容出門,涉階而沒。甯竊憐之,欲留宿別榻,又懼母嗔。

  女朝旦朝母,捧匜【ㄧˊ;盥洗器】沃盥,下堂操作,無不曲承母志。黃昏告退,輒過齋頭,就燭誦經。覺甯將寢,始慘然去。先是,甯妻病廢,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漸稔,親愛如己出,竟忘其為鬼;不忍晚令去,留與同臥起。女初來未嘗食飲,半年漸啜稀粥。母子皆溺愛之,諱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無何,甯妻亡。母隱有納女意,然恐於子不利。女微窺之,乘間告母曰:「居年餘,當知兒肝膈。為不欲禍行人,故從郎君來。區區無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為天人所欽矚,實欲依贊三數年,借博封誥,以光泉壤。」母亦知無惡,但懼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奪也。」母信之,與子議。甯喜,因列筵告戚黨。或請覿新婦,女慨然華妝出,一堂盡眙,反不疑其鬼,疑為仙。由是五黨諸內眷,咸執贄以賀,爭拜識之。

  女善畫蘭梅,輒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襲以為榮。一日,俯頸窗前,怊【ㄔㄠ】悵若失。忽問:「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緘置他所。」曰:「妾受生氣已久,當不復畏,宜取掛床頭。」甯詰其意,曰:「三日來,心怔忡無停息,意金華妖物,恨妾遠遁,恐旦晚尋及也。」甯果攜革囊來。女反覆審視,曰:「此劍仙將盛人頭者也。敝敗至此,不知殺人幾何許!妾今日視之,肌猶粟慄。」乃懸之。

  次日,又命移懸戶上。夜對燭坐,約甯勿寢。欻有一物,如飛鳥墮。女驚匿夾幕間。甯視之,物如夜叉狀,電目血舌,睒閃攫拿而前。至門卻步;逡巡久之,漸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將抓裂。囊忽格然一響,大可合簣;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聲遂寂然,囊亦頓縮如故。甯駭詫。女亦出,大喜曰:「無恙矣!」共視囊中,清水數斗而已。後數年,甯果登進士。女舉一男。納妾後,又各生一男,皆仕進有聲。

《狐諧》--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最近從網路上找了一些白話聊齋來看,放一些在此共享,後面有附原文(加注音及注釋),希望您喜歡:


《狐諧》
  萬福,字子祥,是博興縣人,少年時就喜讀詩書。家裡很有些財產,但命運不好,二十多歲了,還考不上個秀才。他家鄉有種舊習,官府派下公差徭役,往往都攤給那些富裕人家,忠厚老實的人常常為此傾家蕩產。萬福正好被報上充勞役,他害怕,就逃走了。

  萬福跑到濟南,在旅店裡租了間房子住下。夜晚,有個女子私奔了來,十分美麗。萬福很喜歡,就留住了她。問她的姓名,女子說:「我是狐女,但不會禍害你!」萬福因喜歡她而絲毫不懷疑。女子囑咐他不要跟別的客人一起住,於是每天都來與萬共寢。凡日用東西,無不仰仗狐女供給。時間不長,萬福的幾個朋友常來找他聚會,往往一坐就是一通宵。萬福很厭煩,但又不好意思拒絕,只得跟客人講了實話。客人聽說,便要見見狐女。萬福對狐女說了。孤女對客人說:「見我幹什麼?我也不過是個人罷了!」聽狐女的聲音,像在眼前,四下一看,卻不見人影。

  客人中有個叫孫得言的,愛開玩笑,非要見見狐女,還說:「聽見這嬌滴滴的聲音,叫我神魂顛倒!為什麼要吝惜你的花容月貌,讓人光聽聲音害相思呢?」狐女笑著罵道:「好個賢孫!想為你老祖母畫一幅行樂圖嗎?」客人聽了都笑起來。狐女又說:「我是狐,就為客人們說一個狐的典故。你們願聽嗎?」大家忙表示願聽。狐女講道:「從前,某村有個旅店,有很多狐狸,經常出來迷惑旅客。客人們知道後,都互相告誡不要在這家旅店住宿。半年來,旅店門前冷落,店主人非常擔憂,十分忌諱說『狐狸』。一天,忽然有個遠方來客,自稱是外國人,看見旅店,便進去要住宿。店主人大為高興。來客剛進門,便有個路人暗暗告訴他:『這家有狐狸!』來客害怕,忙告訴主人要搬走。主人極力辯白店裡沒狐,來客才住下來。進入房間剛剛躺下,見一群老鼠從床下鑽了出來,來客大吃一驚,急忙跑出屋子,高聲大叫:『有狐!』店主人驚問,來客說:『狐狸的老窩在這裡,你怎麼騙我說沒有?』主人又問:『你剛才看見的狐狸是什麼樣子?』來客說:『我剛才看見的,又細又小,不是狐狸兒子,就是狐狸孫子!』」講完,滿座人都哈哈大笑。孫得言說:「既然不願意讓我們見見仙容,我們今晚就住在這裡,不走了,你們倆也別想睡覺!」狐女笑著說:「在這裡借住不要緊,倘若我小有冒犯之處,請不要放在心上!」眾人恐怕她惡作劇,只得一起走了。但此後,幾天就來一次,來了就找狐女互相笑罵。狐女十分詼諧,每說一句話,無不使客人笑得前仰後合,再滑稽的人也難不倒她。大家戲稱她「狐娘子」。

  一天,朋友們在一起宴會。萬福坐在主人位上,孫得言和另外兩位客人分坐左右,上邊擺一坐榻,讓狐女坐。狐女推辭說不會喝酒,大家異口同聲地請她坐下說話,狐女答應了。酒過數巡,眾人擲骰子,行「瓜蔓」酒令。其中一個客人犯令受罰,應該喝酒,便開玩笑地將酒杯推到上坐說:「狐娘子還很清醒,請代喝一杯!」狐女笑著說:「我不會喝!願意講一個故事,給大家下酒!」孫得言忙捂起耳朵,連說不聽。客人都說:「誰罵人,就罰誰喝酒!」狐女笑說:「我罵狐,可以嗎?」大家說:「行!」於是都豎起耳朵,聽她講。狐女講道:「從前,有個大臣,出使紅毛國。這個大臣戴一頂狐皮帽子去見國王。國王見了帽子很驚奇,問:『這是什麼皮?皮毛這樣厚實溫暖。』大臣告訴他是狐皮。國王說:『這種東西,我生平從沒聽說過。那狐字怎麼寫?』大臣在空中用手比劃著說:『右邊是一大瓜,左邊是一小犬!』」在座的人哄堂大笑。客人中有弟兄兩個,一個叫陳所見,一個叫陳所聞,此時見孫得言十分窘迫,便說:「那雄狐哪裡去了?任雌狐在這裡毒言毒語!」狐女接著說:「剛才的故事還沒講完,就讓群狗的亂叫聲給打斷了。請讓我講完它。國王見大臣騎著騾子,非常奇怪。大臣告訴他說:『這是馬生的。』國王更加驚奇。大臣說:『在中國,馬生騾子,騾生駒駒。』國王又詳細詢問。大臣說:『馬生騾,是臣「所見」;騾生駒駒,是臣「所聞」。』」全座的人又大笑起來。大家知道開玩笑敵不過她,便約定:誰再開玩笑罵人,罰做東道主,請大家喝酒。又過了一會兒,大家酒興更濃。孫得言又戲弄萬福說:「我有一聯,請你對下聯。」萬福問:「什麼聯?」孫得言說:「這一聯是:妓女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一座的人都冥思苦想,對不上。狐女忽然笑著說:「我對上了!」大家忙都聽著。狐女說道:「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眾人拍手叫絕。孫得言大為惱怒,說:「剛才已和你約好,為什麼又犯戒?」狐女笑道:「真是我錯了!但除了這一句對不上你的上聯。明天我一定設宴請大家,以贖我的罪過!」眾人一笑作罷。狐女的詼諧,如此這般,一時也說不完。

  連住了幾個月,狐女便跟萬福一同返回。到了博興縣界,狐女告訴萬福說:「這裡有我的一家遠親,很長時間沒來往了。這次路過,不可不去看看。天要黑了,我們正好去借住一晚,明天一早走吧。」萬福問在哪裡,狐女往前一指,說:「不遠。」萬福懷疑前面本來沒有村莊,姑且跟著她走。走了二里多路,果然看見一處村落,以前從沒見過。狐女敲敲門,一個老僕人答應著出來開了門。進入院子,只見樓閣重重,一派富貴大家的氣象。不一會兒,主人迎出來,一個老翁、一個老太太,見過禮請萬福坐下。擺上豐盛的酒宴,把萬福當作新女婿般款待。飯後,二人住了一晚。狐女第二天早早起來,對萬福說:「我匆匆忙忙地跟你回家,恐怕你家裡人會感到意外和驚怪。你先回去說一聲,我隨後就到。」萬福答應,先回了家,告訴了家人。不久,狐女果然來了。跟萬福談笑時,家裡的人光聽見聲音,看不見人在哪裡。

  過了一年,萬福又有事到濟南去,狐女也跟隨著。忽然來了幾個人,狐女跟他們打招呼,問寒道暖,十分親熱。又對萬福說:「我本是陝西人,因為和你有緣分,所以跟了你這麼長時間。現在我的兄弟們來了,我要跟他們回去,不能再伺候你了!」萬福百般挽留不住,只好讓狐女走了。

   

  【原文】

  萬福,字子祥,博興人也,幼業儒,家貧而運蹇,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鄉中澆俗,多報富戶役,長厚者至碎破其家。萬適報充役,懼而逃,如濟南,稅居逆旅。夜有奔女,顏色頗麗,萬悅而私之,問姓氏。女自言:「實狐,然不為君祟。」萬喜而不疑。女囑勿與客共,遂日至,與共臥處。凡日用所需,無不仰給於狐。

  居無何,二三相識,輒來造訪,恆信宿不去。萬厭之,而不忍拒,不得已以實告客。客愿一睹仙容,萬白於狐。狐曰:「見我何為哉?我亦猶人耳。」聞其聲,不見其人。客有孫得言者,善謔,固請見,且曰:「得聽嬌音,魂魄飛越。何吝容華,徒使人聞聲相思?」狐笑曰:「賢孫子!欲為高曾母作行樂圖耶?」眾大笑。狐曰:「我為狐,請與客言狐典,頗愿聞之否?」眾唯唯。狐曰:「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輒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門戶蕭索。主人大憂,甚諱言狐。忽有一遠方客,自言異國人,望門休止。主人大悅,甫邀入門,即有途人陰告曰:『是家有狐。』客懼,白主人,欲他徙。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入室方臥,見群鼠出於床下。客大駭,驟奔,急呼:『有狐!』主人驚問。客怒曰:『狐巢於此,何誑我言無?』主人又問:『所見何狀?』客曰:『我今所見,細細么麼,不是狐兒,必當是狐孫子?』」言罷,座客粲然。孫曰,「既不賜見,我輩留宿,宜勿去,阻爾陽臺。」狐笑曰:「寄宿無妨。倘有小迕【ㄨˋ;違背】犯,幸勿介懷。」客恐其惡作劇,乃共散去,然數日必一來,索狐笑罵。狐諧甚,每一語即顛倒賓客,滑稽者不能屈也。群戲呼為「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會,萬居主人位,孫與二客分左右坐,上設一榻待狐。狐辭不善酒。咸請坐談,許之。酒數行,眾擲骰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會當飲,戲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太清醒,暫借一杯。」狐笑曰:「我故不飲,愿陳一典,以佐諸公飲。」孫掩耳不樂聞。客皆曰:「罵人者當罰。」狐笑曰:「我罵狐何如?」眾曰:「可。」於是傾耳共聽。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紅毛國,著狐腋冠見國王。王見而異之,問:『何皮毛,溫厚乃爾?』大臣以狐對。王曰:此物生平未曾得聞。狐字字畫何等?使臣書空而奏曰:『右邊是一大瓜,左邊是一小犬。』」主客又復哄堂。二客,陳氏兄弟,一名所見,一名所聞。見孫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縱雌狐流毒若此?」狐曰:「適一典談猶未終,遂為群吠所亂,請終之。國王見使臣乘一騾,甚異之。使臣告曰:『此馬之所生。』又大異之。使臣曰:『中國馬生騾,騾生駒駒。』王細問其狀。使臣曰:『馬生騾,是「臣所見」,騾生駒駒,是「臣所聞」。』」舉坐又大笑。眾知不敵,乃相約:后有開謔端者,罰作東道主。

  頃之酒酣,孫戲謂萬曰:「一聯請君屬之。」萬曰:「何如?」孫曰:「妓者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眾屬思未對。狐笑曰:「我有之矣。」對曰:「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眾絕倒。孫大恚曰:「適與爾盟,何復犯戒?」狐笑曰:「罪誠在我,但非此不能確對耳。明日設席,以贖吾過。」相笑而罷。狐之詼諧。不可殫述。居數月,與萬偕歸。及博興界,告萬曰:「我此處有葭莩【ㄐㄧㄚ ㄈㄨˊ;比喻遠親】親,往來久梗,不可不一訊。日且暮,與君同寄宿,待旦而行可也。」萬詢其處,指言「不遠。」萬疑前此故無村落,姑從之。二里許,果見一莊,生平所未歷。狐往叩關,一蒼頭出應門。入則重門疊閣,宛然世家。俄見主人,有翁與媼,揖萬而坐。列筵豐盛,待萬以姻婭,遂宿焉。狐早謂曰:「我遽偕君歸,恐駭聞聽。君宜先往,我將繼至。」萬從其言,先至,預白於家人。未幾狐至,與萬言笑,人盡聞之,而不見其人。逾年,萬復事於濟,狐又與俱。忽有數人來,狐從與語,備極寒暄。乃語萬曰:「我本陜中人,與君有夙因,遂從許時。今我兄弟來,將從以歸,不能周事。」留之不可,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