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4日 星期五

右台仙館筆記二則[賈慎庵(鴉片)、童元發]--俞樾(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賈慎庵(鴉片)
  紹興老儒王致虛,言乾隆之末,有賈慎庵者,亦老諸生也。嘗夢至一處,似大官牙署(衙門),重門盡掩,闃其無人。正徘徊間,俄有數人擁一婦自遠來,至此門外,將婦人上下衣服盡去之。婦猶少艾(年歲不大),微有姿首,瑩然裸立,羞愧之狀,殆不可堪。賈素負氣,直前叱之曰:「若輩何人,敢肆無禮!」眾微笑曰:「此何足異?」言未畢,門忽啟,有數人扛一巨桶出,一吏執文書隨其後而去。眾即擁裸婦入,賈亦隨入。歷數門,至一廣庭,見男女數百,或坐或立或臥,而皆裸無寸縷。堂上坐一官,其前設大榨床,健夫數輩,執大鐵叉,任意將男婦叉置槽內,用大石壓榨之,膏血淋漓。下承以盆,盆滿即挹注巨桶中。如是十餘次,巨桶乃滿,數人扛之出,官判文書付一吏,與同出。

  賈視吏,乃其已故鄰人周達夫也,因前呼之。周驚曰:「子胡在此?此豈可久留邪?速從我出。」賈問桶中何物,周曰:「鴉片煙膏也。」時鴉片煙未行,賈不知有此名目,因問鴉片煙何物?周曰:「方今承平日久,生齒(人口)繁衍,宜有大劫銷除。而自來大劫,無過水火刀兵之類。遇此劫者,賢愚同盡,福善禍淫之說,往往至此而窮。是以上帝命諸神會議,特創鴉片煙劫,借世間罌粟花汁熬煉成膏,供人吸食。食此煙者在劫中,不食此煙者不在劫中,聽其人之自取,不得歸咎於造物之不仁。而有此劫以銷除繁衍之數,則水火刀兵諸劫,可以十減五六矣。然罌粟本屬草花,自古有之,其汁淡薄,不能熬膏。故又命九幽主者,於無間地獄中,擇取不忠、不孝、無禮義廉恥諸罪魂,錄送此間,榨取膏血,轉付地上山陵原隰(ㄒㄧˊ息)墳衍之神。使將此膏血灌入罌粟花根內,自根而上達花苞,則其汁自然濃郁,一經熬煉,光色黝然。子試識之,數十年後,此煙遍天下矣。」賈欲更有所問,忽又有人驅數十男婦至,鞭策甚苦,齊聲呼號。賈悸而醒,以語人,人無信者。至道光中葉後,鴉片煙果盛行,而賈已前死矣。然其語猶在人耳,故其時皆言鴉片煙中有死人膏血,實由此語訛傳也。

【譯文】
  乾隆末年,有個叫賈慎庵的人,是個老儒生。一次做夢到了一處,似官署大衙門,重門盡掩,看看四周也沒什麼人。正徘徊間,一會兒見有數人簇擁著一個婦人從遠處走過來,到了衙門外,那些人將婦人的衣服都脫去。婦人年歲不大,長得還很漂亮,突然被脫了衣服這樣站著,羞愧到無地自容。賈慎庵看了,非常生氣,直接走上前質問那些人:「你們是什麼人,敢這樣放肆無禮!」眾人笑著說:「這算什麼。」說還未說完,大門忽然開了,見數人扛著一個巨桶走出來,一吏拿著文書跟著而去。眾人隨即帶著婦人進了大門,賈慎庵也隨著進去。過了好幾道門,到了一個大院子裡,看見有男男女女數百人,或坐或立或臥,都是身上沒穿任何衣服。堂上坐著一位大官,前面陳設一張大榨床,有幾位健壯的男人,舉著大鐵叉,任意將男人女人叉起來扔在槽子裡,用大石頭壓榨,血肉淋漓。用一個大盆在榨床的下邊接著,盛滿了就倒進桶裡。這樣反復十多次,巨桶才滿,過來幾個人就把它抬出去,同時官員吩咐一紙文書給一吏,隨巨桶一起出去。
  賈慎庵看見這個小吏,是已故的鄰居周達夫。於是上前叫他。周驚訝說:「你怎麼在這?這哪裡是你久待的地方?快跟我一起出去。」賈問桶中是什麼東西,周說:「是鴉片煙膏。」當時還是乾隆年間,世間還沒聽過鴉片的名字,賈慎庵根本就不懂,就接著問鴉片是什麼?周說:「如今承平日久,人口繁殖太過,該有大劫來平衡一下了。自古以來的劫難,無非是水火刀兵,遇此劫難,好人壞人一同遭難,有些不公平。上天命令諸神商量後,現在新設了一個鴉片劫難,借用世間罌粟花的花汁熬煉成藥膏,供人吸食。吸食此煙的就在劫難逃,不吸的人則無事。任人自己選擇,不得埋怨上天的不仁義。用這個劫難來銷減世間過剩的人口,那麼水火刀兵之事,就可以十減五六了。不過罌粟花本屬草花,自古有之,而其汁淡薄,不能熬膏。於是又命冥王從無間地獄中,挑選那些不忠、不孝、喪失禮義廉恥的罪魂,榨出他們的膏血,交付給地上的山神土地,讓他們把此罪靈膏血灌入罌粟花的花根內,從花根上達花苞,這樣長出的花苞再拿來榨汁熬膏,自然藥性濃郁,一經熬鍊,藥膏光澤又黑又亮。你等著看吧,數十年後,此煙就遍及天下了。」賈還想問什麼,忽然又看見數十個男女被驅逐而至,被鞭打得非常厲害,都在大聲呼號。賈慎庵嚇著就醒了,把夢中所見告訴他人,當然沒人相信。到了道光中葉後,鴉片煙果然大行天下,而賈已經死去幾年了,可他說的話猶在耳邊,所以當時的人都說鴉片煙中含有死人的膏血,其實是由這件事訛傳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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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童元發
童元發,嚴州淳安人。其地皆山也,山多猛獸。元發父自城晚歸,中塗一熊突出攫之,仆焉。同伴者狂奔而免,糾眾還救之,熊始去,而元發父碎首刳(ㄎㄨ枯)腹死矣。奔告其家,時元發甫弱冠,日持匕首哭父死所,欲得熊而甘心焉,或數夕不歸。母匿其刃,禁不使出。元發哭愈哀,月餘復竊刃而逃,村人遍尋之不得,自是蹤跡杳然矣。而數十里內,山中居者恆隱隱聞哭聲,或夜靜聞霍霍磨刀聲。去其鄉五十里,有地名葉家坂,居人以獵為業。一日入山,見一獸,人面而獸身,以敝衣蔽體。眾異焉,發火槍擊之,不中,獸奔,眾逐之。獸呼曰:「吾童元發也,勿傷我。」眾人素知其名,呼與俱歸,元發騰躍而去,捷於飛隼,俄頃不知所往。於是遠近皆知元發不死,且喧傳其異矣。元發母聞其事,思念甚切。一夕忽聞扣門聲,啟之,則元發闖然入,曰:「兒今得報父讎矣!」氣咻咻喘不止,汗淋漓如雨,肩一物擲地,腥臭不可近,燭之,熊也。母驚喜,鄰舍畢集。時元發去家已一年餘矣,問其所歷,曰:「自入山後,日伏巖穴中。饑則采果實,或掘黃精白朮(ㄓㄨˊ竹)食之,寒則集槲(ㄏㄨˊ胡)葉松毛為衣。數月後,覺身體輕捷,且生氄(ㄖㄨㄥˇ冗)(柔細的毛),如猿猱然,逾坑越谷,無異平地。日夕禱於山神,願報父仇。昨宿枯廟中,夢神告曰:「殺而父者,去此不遠,東行十餘里,沿澗伺之,可得也。」如其言,果見熊飲於澗。剚(ㄗˋ自)(用刀插入身體)其腹,應手而斃,遂負之歸。」聞者莫不嘆異。翌日,熟而祭於其父之墓,並具牲醴酬神於山。嗣後飲食衣服仍復其舊,身亦重墜,與常人無異,惟遍體之毛,竟不脫落。余門下士王夢薇,曾於同治十一年見之淳安市上。其人頎而長,年可三十許,肌理黧黑,兩顴毛毿(ㄙㄢ三)毿然(細長的樣子),視其手臂亦然。人皆曰:「此童孝子也。」惟神識不甚慧,問之多不答,如聾聵者。識者謂積慘傷其心也。粵寇之難,近村多被焚掠,而童孝子一村獨無恙。

【譯文】暫缺。

【註】兩篇皆選自[右台仙館筆記]。

【作者】俞樾[1](1821-1907),字蔭甫,自號曲園居士,浙江德清人。清末著名學者、文學家、經學家、古文字學家、書法家。治學以經學為主,旁及諸子學、史學、訓詁學,乃至戲曲、詩詞、小說、書法等,可謂博大精深。海內及日本、朝鮮等國向他求學者甚眾,尊之為樸學大師。[俞樾著作]

【賞析】[賈慎庵/右台仙館筆記-卷02]、[童元發/右台仙館筆記-卷05]

2013年10月3日 星期四

書楊氏婢--梅曾亮(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楊氏之寡妾,以貧故不安於室,嫁有日矣[1]。未嫁前一夕,呼其婢,不應者三,怒曰:「汝我婢也,何敢如是!」婢叱曰:「我楊氏婢耳,汝今誰家歸者?曰我婢、我婢!」妾方持剪刀,落於地,起,環走房中。至天曙,呼其婢曰:「汝今竟何如?吾復為爾主矣。」婢叩頭泣,妾亦泣,竟謝媒妁不行[2]。後將嫁其婢,婢曰:「人以我一言[3],故忍死至今,我亦終不去楊氏門。」亦不嫁。妾之夫,楊勤愨(ㄑㄩㄝˋ確)公錫紱子也[4]。

【譯文】暫缺。

【注釋】
[1]有日:即將,不多幾日。
[2]謝:謝絕,辭拒。媒妁:媒人,介紹婚姻的人。
[3]人:指楊氏妾。
[4]楊勤恪公錫紱:楊錫紱,字方來,號蘭畹,江西清江縣人,雍正年間(1722—1735)進士,累官至兵部尚書、漕運總督。卒諡勤愨。

【註】這篇文章宣揚的是從一而終的封建婦教。通過一個普通婢女的言行,可以看到封建毒素害人至深。文章的可取處是它的人物描寫,簡練而神情舉止畢肖。

【作者】梅曾亮[1](1786~1856)中國清代散文家。字伯言。江蘇上元(今南京)人。道光二年(1822)進士。梅曾亮少喜駢文,與同邑管同交好,轉攻古文。姚鼐主講鐘山書院,二人俱出其門。管同早卒,曾亮居京師廿餘年,承姚鼐餘勢,文名頗盛,治古文者多從之問義法,有繼主文壇之勢。梅曾亮有《 柏梘山房集 》31卷傳世。

【賞析】[書楊氏婢/賞析]、[書楊氏婢/百度百科]

書麻城獄--袁枚(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麻城涂(ㄊㄨˊ途)如松,娶楊氏,不相中,歸輒不返。如松嗛(ㄒㄧㄢˊ顯;懷恨)之而未發也。亡何(不多久),涂母病,楊又歸,如松復毆之,楊亡(逃亡),不知所往。兩家訟於官。

  楊弟五榮,疑如松殺之,訪於九口塘,有趙當兒者,素狡獪(ㄎㄨㄞˋ快),謾(ㄇㄢˊ瞞;欺騙)曰:「固聞之!」蓋戲五榮也。五榮駭,即拉當兒赴縣為證,而訴如鬆與所狎陳文等共殺妻。知縣湯應求,訊無據,獄不能具。當兒父首其兒故無賴,妄言,請無隨坐[1]。湯訪唆五榮者,生員楊同範,虎而冠也[2];乃請褫[3]同範,緝楊氏。

  先是楊氏為王祖兒養媳。祖兒死,與其侄馮大姦。避如松毆,匿大家,月餘,大母慮禍,欲告官。大懼,告五榮,五榮告同範。同範利其色,曰:「我生員也,藏之,誰敢篡取者。」遂藏楊氏複壁中,而訟如松如故。

  逾年,鄉民黃某,墐(ㄐㄧㄣˇ緊;埋葬)其僮(男僕人)河灘,淺,為犬爬噉。地保請應求往驗,會雨,雷電以風,中途還。同範聞之,大喜,循其衣衿(領子)笑曰:「此物可保。」與五榮謀,偽認楊氏,賄仵作李榮,使報女屍,李不可。越二日,湯往,屍朽不可辨,殮而置揭[4]焉。同範、五榮率其黨數十人鬨於場。事聞總督邁柱,委廣濟令高仁傑重檢。高,試用令也,覬覦湯缺;所用仵作薛某,又受同範金,竟報女屍,肋有重傷。五榮等遂誣如松殺妻,應求受賄,刑書李獻宗舞文,仵作李榮妄報。總督信之,劾(彈劾)應求,專委高鞫(ㄐㄩˊ菊;審判、訊問)。高掠如松等,兩踝骨見,猶無辭。乃烙鐵索,使跽(ㄐㄧˋ忌;長跪),肉煙起,焦灼有聲,雖應求不免,皆不勝其毒,皆誣服。李榮死杖下。然屍故男也,無髮,無腳指骨[5],無血裙褲。逼如松取呈;如松瞀(ㄇㄠˋ冒)(混亂不清),妄指認抵攔。初掘一塚,得朽木數十片,再掘,並木無有,或長髯巨靴,不知是何男子。最後得屍,足弓鞋,官吏大喜,再視,髑髏(ㄉㄨˊ獨 ㄌㄡˊ婁)上鬖(ㄙㄢ三)(凌亂)白髮,又驚棄之。麻城無主之墓,發露者以百數,每不得,又炙如松。如松母許氏,哀其子之求死不得也,乃剪己髮,摘去星星者(白頭髮)為一束;李獻宗妻刓(ㄨㄢˊ完;用刀挖刻)臂血,染一褲一裙,斧其亡兒棺,取腳指骨,湊聚諸色,自瘞(ㄧˋ易;掩埋)河灘,而引役往掘,果得,獄具。署黃州府蔣嘉年廉(發覺)其詐,不肯轉,召他縣仵作再檢,皆曰男也。高仁傑大懼,詭詳屍骨被換,求再訊。俄而山水暴發,並屍衝沒,不復檢。總督邁柱竟以如松殺妻,官吏受贓,擬斬絞奏,麻城民咸知其冤,道路洶洶然,卒不得楊氏,事無由明。

  居亡何,同範鄰嫗早起,見李榮血模糊,奔同範家。方驚疑,同範婢突至,曰:「娘子未至期,遽產,非嫗莫助舉兒者。」嫗奮臂往。兒頸拗,胞不得下,須多人掐腰乃下。妻窘,呼:「三姑救我!」楊氏闖然從壁間出,見嫗大悔,欲避而面已露,乃跪嫗前,戒勿洩。同範自外入,手十金納嫗袖,手搖不止。嫗出,語其子曰:「天乎!猶有鬼神,吾不可以不雪此冤矣!」即囑其子持金訴縣。

  縣令陳鼎,海寧孝廉也,久知此獄冤,苦不得間。聞,即白巡撫吳應棻(ㄈㄣ分);吳命白總督。總督故邁柱,聞之以為大愚,色忿然,無所發怒,姑令拘楊氏。陳陰念拘楊氏稍緩,或漏洩,必匿他處,且殺之滅口,獄仍不具也。乃偽訪同範家畜娼,而身率快手(公差)直入,毀其壁,果得楊氏。麻城人數萬歡呼,隨之至公堂,召如松認妻。妻不意其夫狀焦爛至此,直前抱如松頸,大慟曰:「吾累汝!吾累汝!」堂下民皆雨泣。五榮、同範等,叩頭乞命無一言。時雍正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也。吳應棻以狀奏,越十日而原奏勾決之旨下,邁柱不得已,奏案有他故,請緩決。楊同範揣知總督意護前,乃誘楊氏具狀,稱身本娼,非如松妻,且自伏窩娼罪。邁復據情奏。天子召吳、邁兩人俱內用,特簡(任用)戶部尚書史貽直督湖廣,委兩省官會訊,一切皆如陳鼎議。乃復應求官,誅同範、五榮等。

  袁子曰:「折獄之難也。三代而下,民之譎觚(ㄍㄨ姑;虛偽欺詐)甚矣,居官者,又氣矜(自高自大)之隆,刑何由平,彼枉濫者何辜焉?麻城一事,與元人宋誠夫所書《工獄》相同。雖事久卒白,而轇轕(ㄐㄧㄡ糾 ㄍㄜˊ葛)變幻,危乎艱哉!慮天下之類是,而竟無平反者正多也。然知其難而慎焉,其於折獄也庶矣。此吾所以書麻城獄之本意也夫!」

【譯文】
  湖北麻城縣涂如松,娶楊氏為妻,兩口子不和睦,楊氏常回娘家不回來。開始,如松心裡討厭她,但沒有發作出來,不久,涂的母親病了,楊氏又要回娘家,如松要揍她,楊氏逃跑不知到哪裡去了,兩家因此打起官司來。

  楊氏的弟弟五榮懷疑如松害了姐姐,到九口塘一帶去查訪消息。有個叫趙當兒的,平日狡詐無行,隨便說:「聽說有這麼一回事。」這本來是戲弄五榮的話,五榮聽後大吃一驚,便拉著當兒到縣作證,上告如松和他相好的陳文等共同謀害了楊氏。知縣湯應求經過審訊,沒有取得證據,案子不能成立。當兒的父親也告發兒子是個無賴,隨便亂說的,請求不要牽連自己坐牢。湯知縣查知唆使五榮誣告的是秀才楊同範,他是個人面獸心為害鄉里的劣紳,便請求剝奪同範的功名,通緝楊氏。

  早先楊氏是王祖兒的童養媳,祖兒死後,和他侄子馮大通姦。楊氏為了逃避如松毆打,躲在馮大家有一個多月。馮大的母親怕惹禍,打算報告官府。馮大害怕了,就告訴了五榮;五榮又告訴了同範。楊同範貪她的美色,就說:「我是秀才,把她藏在我家,誰敢來搶!」於是叫楊氏躲在夾壁牆裡,仍舊告如松殺妻。

  過了一年,同村黃某在河灘埋葬他的家僮,因埋不深,屍體被狗扒咬出來。地保請湯知縣前來驗屍,正趕上下雨,打雷閃電加上大風,湯知縣走到半路又回衙門去了。同範聽說後,非常高興,撫摸著身上衣領,笑著說:「這件東西可以保住了!」他同五榮密謀,假認那具僮屍就是楊氏,賄賂仵作李榮謊報是女屍。李榮不幹。過了兩天,湯知縣來驗屍,屍體已經腐爛無法辨認,就先裝殮掩埋,並立了木樁作為標誌。同範、五榮率領他們一夥幾十人當場起鬨。事情被湖廣總督邁柱知道了,委派廣濟縣令高仁傑重新查驗。高仁傑是個試用的縣令。他想藉機奪取湯應求的職位,就用了仵作薛某;而薛某又收了同範的賄賂,假報是女屍,且肋部有重傷。五榮一夥藉此上告涂如松殺妻,湯應求受賄,師爺李獻宗作弊,仵作李榮謊報。總督邁柱信以為真,彈劾湯應求,委派高仁傑主審。高拷打涂如松等人,腳踝骨都露出來了,還是得不到所要的口供。於是就燒紅鐵鍊,叫他們跪在上邊,燙得皮肉冒煙出聲,連湯應求也不能免刑。他們受不住拷打,都被迫招認了,李榮還被刑杖活活打死。但是那具死屍本來就是男人,沒有留髮,沒有纏足受折的腳指骨,沒有帶血的女裙褲。強迫如松寫認罪書,他被搞得暈頭轉向,就亂指認搪塞。開始掘了一個墳墓,找到爛掉的幾十片棺木,再掘一個,連棺木也沒有,有的是長鬚大鞋,也不知是哪家的男屍。最後找到了一個全屍是纏足弓鞋,主辦官員很高興,可是仔細一看,頭骨上有許多凌亂的白頭髮,又驚慌地丟掉了,麻城縣無主的墳墓,被挖掘了上百座,每次找不到,就又用火燙如松。如松的母親許氏,可憐兒子求死不得,於是剪下自己的頭髮,從中摘除白髮,紮在一塊兒;又李獻宗的老婆刺破胳臂染紅了裙褲,用斧頭劈開死去女兒的棺材,取出腳指骨,把幾樣東西拼湊在一起,自己將它埋在河灘上,隨後帶著公差去掘,果然得到,案子算了結了。但代理黃州府知府蔣嘉年發覺案情不實,不肯向上轉報,又找別縣的仵作重新查驗,都說是男屍。高仁傑非常害怕,假報屍體被人偷換了,請求復審。隔了不久山洪暴發,屍體一下沖走,無法再驗。總督邁柱還是按涂如松殺妻,主管官員受賄,打算判處殺頭或者絞刑上報審批。麻城的老百姓知道這是一個大冤案,都氣忿不平,在路上吵吵嚷嚷,可又找不見楊氏,事情無法澄清。

  過了不久,楊同範鄰居有個老太婆,清早起來看見李榮滿身血汙跑進同範家中,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同範家的女僕突然趕來叫道:「我家夫人還沒到臨產期就要生產了,只有你幫助,才能生下孩子。」老太婆自告奮勇,到了楊家,見小孩頭部拗著,胞衣下不來,需要幾個人掐著腰部向下推動才能生下來。產婦難受得大聲叫道:「三姑救救我。」楊氏驀地從夾壁牆裡跑出來,看見老太婆,非常後悔,想再躲避已經露了面,就跪在老太婆面前請求不要洩露。楊同範從屋外進來,拿了十兩銀子塞進老太婆袖子裡,手搖不止,不叫外傳。老太婆回到家中,對兒子說:「天哪,還是有鬼神,我不能不去昭雪這件冤案!」她立即叫兒子拿著同範送的錢告到官府。

  縣令陳鼎,是浙江海寧的舉人,他早知道這是個冤案,苦於抓不住機會。他得到報告立即上報巡撫吳應棻,吳叫他報告總督。總督還是那個邁柱,他一聽說,知道自己上了當,很惱火,可又無處發洩,只好下令逮捕楊氏。陳知縣暗想,拘捕楊氏如果下手遲了,或者走露風聲,必然會把她轉移到別處去藏,甚至殺人滅口,平反冤案也就辦不成了。於是他裝作查訪楊同範家中蓄娼,帶了壯丁快差直奔楊家,砸開夾壁,果然捕獲楊氏。麻城幾萬群眾歡呼,隨同到了縣衙,召涂如松認妻。楊氏沒有想到她丈夫被折磨成這種焦頭爛額的樣子,撲上前去抱住如松大哭起來,連說:「我害了你!我害了你!」堂下觀眾都淚如雨下。五榮、同範等人叩頭求饒,沒有可講的了。這是雍正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的事情。吳應棻把全部案情上奏皇帝,過了十天,奏章和判決批示下來,邁柱不得已又上奏本案另有差錯,請求暫緩執行。楊同範猜想總督有意袒護過去的錯判,又誘騙楊氏寫狀子說她是個妓女,並不是涂如松的老婆,楊同範承認他犯了窩娼的罪過。邁柱根據這些謊言再報朝廷。皇帝調吳應棻、邁柱兩人到中央任職,特派戶部尚書史貽直接任湖廣總督,指令總督、巡撫兩署官員會審,所得的一切供詞都和陳鼎上報的相同。於是恢復湯應求的縣令職位,處死楊同範、楊五榮等人。

  袁枚評論說:「辦案真難哪!自三代以後,人們的欺詐虛偽越來越厲害了,當官的又趾高氣揚,作威作福,辦案用刑怎麼能夠公正呢,而那些蒙受冤枉的人有什麼罪過呀?麻城發生的這件冤案,和元代宋誠夫所寫的《工獄》相似,雖然拖延很久而終於平反,但其間混亂多變,又是多麼地不容易呀!細想全國像這樣的案件而得不到平反的,還是不少的。但是知道其中的困難複雜而慎重處理,就比較可以辦好案子了。這正是我寫麻城獄的用意所在!」

【注釋】
[1]隨坐:坐是犯罪,隨坐是牽連犯罪入獄。
[2]虎而冠:比喻人之殘暴霸道,雖穿戴衣冠,卻兇殘如虎。語出《史記·酷吏傳》:「其爪牙吏虎而冠。」
[3]褫:革除,剝奪。封建時代「刑不上大夫」,對於秀才之類有功名的人,必須先剝奪他的功名,才能動刑治罪。
[4]置揭:樹立木樁作為標識。
[5]無腳指骨:封建時代婦女纏足,她們的腳指骨彎曲變形,同正常骨骼不同。

【註】袁子曰:「折獄之難也。三代而下,民之譎觚甚矣,居官者,又氣矜之隆,刑何由平,彼枉濫者何辜焉?麻城一事,與元人宋誠夫所書《工獄》相同。雖事久卒白,而轇轕變幻,危乎艱哉!慮天下之類是,而竟無平反者正多也。然知其難而慎焉,其於折獄也庶矣。此吾所以書麻城獄之本意也夫!」

【作者】袁枚[1](1716年-1797年),清代詩人,散文家。字子才,號簡齋,別號隨園老人,時稱隨園先生,錢塘(今浙江杭州)人,祖籍浙江慈溪,曾官江寧知縣。為「清代駢文八大家」、「江右三大家」之一,文筆又與大學士直隸紀昀齊名,時稱「南袁北紀」。[袁枚著作]

【賞析】[書麻城獄/百度貼吧]、[書麻城獄/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小倉山房文集]

口技記--東軒主人(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揚州郭貓兒,善口技,其子精戲術。揚之當事縉紳,無不愛近之。庚申,余在揚州,一友挾貓兒,同至寓。比晚酒酣,郭起請奏薄技。於席右設圍屏,不置燈燭。郭坐屏後,主客靜聽。

  久之無聲。俄聞二人途中相遇,揖敘寒暄,其聲一老一少。老者拉少者至家飲酒,投瓊(擲骰子)藏鉤[1],備極款洽。少者以醉歸辭,老者復力勸數甌,遂踉蹌出門,彼此謝別。主人閉門,少者履聲蹣跚。約可二里許,醉仆於塗。忽有一人過而蹴之,扶起,乃其相識也,遂掖之至家。而街柵已閉,遂呼司柵者。一犬迎吠,頃之,數犬群吠,又頃益多。犬之老者、小者、遠者、近者、哮者,同聲而吠,一一可辨。久之,司柵者出,啟柵。無何,至醉者之家,則又誤叩江西人之門。驚起,知其誤也,則江西鄉音詈之,群犬又數吠。比至,則其妻應聲出,送者鄭重而別。

  妻扶之登床,醉者索茶。妻烹茶至,則已大鼾,鼻息如雷矣。妻遂詈其夫,唧唧不休。頃之,妻亦熟寢,兩人鼾聲如出二口。忽聞夜半牛鳴矣,夫起大吐,呼妻索茶;妻作囈語,夫復睡。妻起便,旋納履,則夫已吐穢其中。妻怒罵。久之,遂易履而起。此時群雞亂鳴,其聲之種種各別,亦如犬吠也。

  少之,其父來,呼其子曰:「天將明,可以宰豬矣。」始知其為屠門也。其子起,至豬圈中飼豬,則聞群豬爭食聲、嚃(ㄊㄚˋ踏)食聲,其父燒湯聲,進火傾水聲。其子遂縛一豬,豬被縛聲、磨刀聲、殺豬聲、豬被殺聲、出血聲、燖(以熱水燙後去毛)剝聲,歷歷不爽也。父謂子:「天已明,可賣矣。」聞肉上案聲,即聞有賣買數錢聲,有買豬首者,有買腹臟者,有買肉者,正在紛紛爭鬧不已。砉(ㄏㄨㄛˋ或)然一聲,四座俱寂。

【譯文】
  揚州有個叫郭貓兒的,擅長口技,他的兒子則精通戲術,揚州當地名士、鄉紳都很喜歡與之交往。清康熙十九年,我在揚州時,一位朋友偕同郭貓兒某次參加一場宴會,等到酒過三巡,郭貓兒請主人允許略獻薄技,郭貓兒於是在宴席右側擺設圍屏數扇,不置燈燭,坐於屏後,主客也安靜下來,等著表演開始。
  一陣悄無聲息後,突然聽見有兩人於途中相遇,作揖行禮,互敘寒暄,其聲似一老一少。接著,老者拉少者回家飲酒,擲瓊藏鉤的玩著喝著,極其融洽。後來少者表示已醉欲告辭,但老者不允,又力勸再飲數杯,少者方才踉蹌而出,彼此謝別,老者閉門。少者步履蹣跚走了二里許,終於醉倒路旁。這時有一人經過,被他絆了一下,扶起一看,原來是認識的人,於是半扶半掖地送他回家。然而街頭柵門已閉,只得呼叫管柵門的起來開門。就在這時,一隻狗跑來對他們汪汪叫,引得附近群狗亂吠,並且叫聲越來越多,無論老狗、小狗、遠方的狗、近處的狗、聲音低沉的,皆同聲而吠,一一可辨。過了許久,管柵門的終於出來,打開街頭柵門放行。兩人來到少者住處時,送者不慎弄錯位置,誤敲江西人的家門,等發現,已經太遲,江西人早用方言破口大罵,惹得附近群狗又開始亂吠。少者之妻也被吵醒了,開門出來攙扶丈夫,送者鄭重與之道別。
  妻子關門後,扶少者上床,但少者嚷著要喝茶,妻子只得去烹茶。不料茶烹好,少者已鼾聲大作,鼻息如雷。妻子又氣又惱,嘀嘀咕咕罵個不停,沒多久也睡著了,二人鼾聲如出二口。突然,夜半牛叫,少者起身大吐,同時喃喃囈語,向妻子要茶,繼而呼呼大睡。等到妻子起來要上廁所,一穿鞋,方才發現鞋中盡是丈夫吐出的穢物,頓時怒罵不止,另換一雙鞋穿好起身。就在這時,群雞亂鳴,一如先前群狗亂吠。
  過一會兒,少者之父過來敲門說:「天快亮了,還不起來殺豬去賣!」原來少者乃是屠夫。少者掙扎著起身後,到豬圈裡餵豬。只聽群豬呼食、嚼食、爭食之聲,其父燒水、進火、倒水聲,此起彼落。沒多久,少者捆來一頭豬,那豬被縛時的嘶叫聲,少者磨刀、殺豬聲,豬被殺、出血聲,燙豬退毛聲,皆歷歷在耳,十分逼真。最後,做父親的對少者說:「天已大亮,可以拿去賣了。」聽見肉上砧板聲,即聽見買賣雙方數錢聲,有買豬頭的、有買豬內臟的、有買豬肉的,正在討價還價爭鬧滾滾時,突然「啪!」地一聲,四座俱寂,表演結束。

【注釋】
[1]投瓊藏鉤:投瓊:擲骰子;藏鉤:一種將鉤藏在手裡讓對方猜的遊戲。

【註】本篇記述郭貓兒表演口技的精彩過程。

【作者】本篇選自《虞初續志·郭貓兒》。作者東軒主人(清代以此為號的作家實在太多,因此很難判斷他的真實姓名),清四庫書子部小說家存目,載有其所著述異記三卷,云不著名氏,所記皆順康間之事,多陳怪異,亦間及奇器。

【賞析】[郭貓兒/百度百科]、[口技/虞初新志/百度百科]、[再說「口技」與「象聲」]

2013年10月2日 星期三

聊齋誌異四則之[王成](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懶。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數間,與妻臥牛衣中,交謫不堪。時盛夏燠熱,村外故有周氏園,牆宇盡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所,王亦在焉。

  既曉,睡者盡去;紅日三竿,王始起,逡(ㄑㄩㄣqūn)(徘徊不前)欲歸。見草際金釵一股,拾視之,鐫有細字云:「儀賓府造」。王祖為衡府儀賓,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釵躊躇。欻(ㄏㄨ忽)一嫗來尋釵。王雖故貧,然性介,遽出授之。嫗喜,極贊盛德,曰:「釵值幾何,先夫之遺澤也。」問:「夫君伊誰?」答云:「故儀賓王柬之也。」王驚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嫗亦驚曰:「汝即王柬之之孫耶?我乃狐仙。百年前與君祖繾綣(ㄑㄧㄢˇ遣 ㄑㄩㄢˇ犬)。君祖歿,老身遂隱。過此遺釵,適入子手,非天數耶!」王亦曾聞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臨顧。嫗從之。王呼妻出見,敝衣蓬首,菜色黯焉。嫗嘆曰:「嘻!王柬之孫子,乃一貧至此哉!」又顧敗灶無煙,曰:「家計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細述貧狀,嗚咽飲泣。嫗以釵授婦,使姑質錢市米,三日後請復相見。王挽留之。嫗曰:「汝一妻不能自存活;我在,仰屋而居,復何裨益?」遂徑去。王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誦其義,使姑事之,妻諾。逾三日果至。出數金,糴(ㄉㄧˊ笛;買入)米麥各一石。夜與妻共短榻。婦初懼之;然察其意殊拳拳(真摯誠懇),遂不之疑。

  翌日謂王曰:「孫勿惰,宜操小生業,坐食烏可長也?」王告以無貲。曰:「汝祖在時,金帛憑所取;我以世外人,無需是物,故未嘗多取。積花粉之金四十兩,至今猶存。久貯亦無所用,可將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王從之,購五十餘端以歸。嫗命趣裝,計六七日,可達燕都。囑曰:「宜勤勿懶,宜急勿緩;遲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諾,囊貨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平未歷風霜,委頓不堪,因暫休旅舍。不意淙淙徹暮,簷雨如繩。過宿,濘益甚。見往來行人,踐淖(ㄋㄠˋ鬧;爛泥)沒脛,心畏苦之。待至亭午(中午),始漸燥,而陰雲復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

  將近京,傳聞葛價翔貴,心竊喜。入都,解裝客店,主人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絕少。京中巨室,購者頗多,價甚昂,較常可三倍。前一日貨葛雲集,價頓貶,後來者並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鬱鬱不得志。越日,葛至愈多,價益下。王以無利不肯售。遲十日,計食耗繁多,倍益憂悶。主人勸令賤鬻,改而他圖。從之。虧貲十餘兩,悉脫去。早起,將作歸計,啟視囊中,則金亡矣。驚告主人。主人無所為計。或勸鳴官,責主人償。王嘆曰:「此我數也,於主人何尤?」主人聞而德之,贈金五兩,慰之使歸。自念無以見祖母,蹀踱內外,進退維谷。

  適見鬥鶉者,一賭輒數千;每市一鶉,恆百錢不止。意忽動,計囊中貲,僅僅足販鶉,以商主人。主人亟慫恿之,且約假寓飲食,不取其直。王喜,遂行。購鶉盈擔,復入都。主人喜,賀其速售。至夜,大雨徹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猶未休也。居以待晴,連綿數日,更無休止。起視籠中鶉漸死。王大懼,不知計之所出。越日,死愈多;僅餘數頭,並一籠飼之;經宿往窺,則一鶉僅存。因告主人,不覺涕墮。主人亦為扼腕。王自度金盡罔歸,但欲覓死,主人勸慰之。共往視鶉,審諦之曰:「此似英物。諸鶉之死,未必非此鶉鬥殺之也。君暇亦無所事,請把之;如其良也,賭亦可以謀生。」王如其教。

  既馴,主人令持向街頭,賭酒肉食。鶉健甚,輒贏。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復與子弟決賭;三戰三勝。半年許,積二十金。心益慰,視鶉如命。先是有某王者好鶉,每值上元,輒放民間把鶉者,入邸相角。主人謂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導與俱往。囑曰:「脫敗,則喪氣出耳。倘有萬分一鶉鬥勝,王必欲市之,君勿應;如固強之,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後應之。」王曰:「諾。」

  至邸,則鶉人肩摩於墀下。頃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願鬥者上。」即有一人把鶉,趨而進。王命放鶉,客亦放;略一騰踔(ㄓㄨㄛˊ啄;跳躍),客鶉已敗。王大笑。俄頃,登而敗者數人。主人曰:「可矣。」相將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脈,此健羽也,不可輕敵。」命取鐵喙者當之。一再騰躍,而王鶉鎩羽。再選其良,再易再敗。王急命取宮中玉鶉。片時把出,素羽如鷺,神駿不凡。王成意餒,跪而求罷,曰:「大王之鶉,神物也,恐傷吾禽,喪吾業矣。」王笑曰:「縱之。脫鬥而死,當厚爾償。」成乃縱之。玉鶉直奔之。而玉鶉方來,則伏如怒雞以待之;玉鶉健喙,則起如翔鶴以擊之;進退頡頏,相持約一伏時。玉鶉漸懈,而其怒益烈,其鬥益急。未幾,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觀者千人,罔不歎羨。

  王乃索取而親把之,自喙至爪,審周一過,問成曰:「鶉可貨否?」答云:「小人無恆產,與相依為命,不願售也。」王曰:「賜而重直,中人之產可致。頗願之乎?」成俯思良久,曰:「本不樂置;顧大王既愛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業,又何求?」王請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癡男子!此何珍寶,而千金值也?」成曰:「大王不以為寶,臣以為連城之璧不過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廛(ㄔㄢˊ禪),日得數金,易升斗粟,一家十餘食指,無凍餒憂,是何寶如之?」王言:「予不相虧,便與二百金。」成搖首。又增百數。成目視主人,主人色不動。乃曰:「承大王命,請減百價。」王曰:「休矣!誰肯以九百易一鶉者!」成囊鶉欲行。王呼曰:「鶉人來,鶉人來!實給六百,肯則售,否則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願盈溢,惟恐失時,曰:「以此數售,心實怏怏;但交而不成,則獲戾滋大。無已,即如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賜而出。主人懟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ㄐㄧㄣˋ進;吝惜)之,八百金在掌中矣。」成歸,擲金案上,請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讓之,乃盤計飯直而受之。

  王治裝歸,至家,歷述所為,出金相慶。嫗命置良田三百畝,起屋作器,居然世家。嫗早起,使成督耕,婦督織;稍惰輒訶之。夫婦相安,不敢有怨詞。過三年,家益富。嫗辭欲去。夫妻共挽之,至泣下。嫗亦遂止。旭旦候之,已杳矣。

  異史氏曰:「富皆得於勤,此獨行於惰,亦創聞也。不知一貧徹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棄之而終憐之也。懶中豈果有富貴乎哉!」

【譯文】
  王成,原是平原縣一個舊官僚家的子弟。他生性懶惰,生活越來越沒著落。後來只剩下幾間破屋,與妻子睡在破草蓆上,經常互相怨罵,難以度日。當時正是炎熱的夏季,村子外邊原來有個周家的花園,已經牆倒屋塌,只剩下一個亭子。村里有許多人來這裡住宿乘涼,王成也在其中。

  有一天,天亮後,睡在這裡的人都走了。太陽升起三桿高了,王成才起來,搖搖晃晃地想要回家。忽然看見草叢中有一股金釵,他拾起來一看,上面刻著「儀賓府造」一行小字。王成的祖父原來是衡恭王府的儀賓,家裡的舊物,很多都是這種款式,因此王成拿著金釵躊躇了半天。這時有個老婆婆來尋金釵,王成雖然很窮,但秉性耿直,急忙拿出來交給了她。老婆婆很高興,極力稱讚王成的品德,說:「金釵不值幾個錢,可這是已故丈夫的遺物。」王成問:「您夫君是誰呀?」老婆婆回答說:「是已故儀賓王柬之。」王成吃驚地說:「那是我祖父!你們怎麼認識的?」老婆婆也驚訝地說:「你就是王柬之的孫子嗎?我是狐仙。一百年前,我同你祖父相好。你祖父死後,我就隱居起來了。今天經過這裡時遺失了金釵,恰好被你拾到,這不是上天的安排嗎!」王成也曾聽說過祖父有個狐妻,便相信了老婆婆的話,邀請她到家中坐。老婆婆跟他去了。王成叫妻子出來相見,只見她穿著破爛衣服,面黃肌瘦。老婆婆嘆息說:「咳!王柬之的孫子,竟然窮到這種地步!」又見破鍋舊灶沒有一絲煙火,老婆婆說:「家境如此,你們靠什麼生活呢?」王妻就把貧苦的狀況細細地述說給老婆婆聽,忍不住嗚嗚咽咽哭泣起來。老婆婆把金釵交給王妻,讓她到市上當了錢買些米來暫且度日,三天以後再來相見。王成挽留她,老婆婆說:「一個妻子你還養活不了,我在這裡,你只能仰望屋頂,無可奈何,有什麼用呢?」說完徑自去了。王成對妻子講了老婆婆的來歷,妻子很害怕。王成稱頌她的仁義,讓妻子像待婆母那樣侍奉她,妻子答應了。三天後,老婆婆果然來了。拿出一些銀子,讓王成買米、麥各一石。夜裡她就同王成的妻子一塊睡在短床上。妻子開始很害怕,但後來看到她心意誠懇,就不再疑心了。

  第二天,老婆婆對王成說:「孫子不要再懶惰了,應該做點小買賣。坐吃山空怎麼能長久呢?」王成告訴她沒有本錢。老婆婆說:「你祖父在時,金銀綢緞任憑我取。我因自己是世外之人,不需要這些東西,所以沒有多拿過。只積攢下買花粉的四十兩銀子,至今還存著。長久放在我那兒也沒用處,你可以拿去全買成葛布,立即趕到京城賣掉,可賺點利錢。」王成聽從了她的話,買了五十多匹葛布回來。老婆婆讓他馬上收拾行裝,估計六七天就可以到京城。並囑咐王成:「要勤不要懶;要快不能慢。如果晚到一天,後悔就晚了。」王成恭敬地答應了,帶著貨物上了路。

  王成途中遇雨,衣服鞋子全濕透了。他平生從未經歷過風霜之苦,疲倦不堪,就決定暫時在旅店歇息。不想大雨下了一整夜,房檐雨流如繩。過了一夜,道路更加泥濘難走。王成見來往的行人,踩著爛泥沒過腳脖子,心中怕苦。等到中午,雨才不下了。但一會兒,陰雲密布,又下起大雨,王成只好又住了一宿才走。快到京城時,聽說葛布價格飛漲,王成心中暗暗高興。進京後,來到客店解下行裝,店主非常惋惜他來晚了。原來,南方的道路剛開通,葛布運至京城的極少;京中大戶人家,購買的人很多,價格頓時上漲,比平時貴三倍,前一天賣葛布的人大量來到,價格頓時跌下來,後來的人都很失望。店主人把緣故告訴王成,王成悶悶不樂。過了一天,葛布運到京城的越來越多,價格更下跌了。王成因為沒有利潤不肯出售,遲延了十餘天,算計食宿花費很多,更加煩悶憂愁。店主人勸他把葛布賤賣掉,改作別的買賣,王成只好聽從了,虧了十幾兩銀子,把布全部脫了手。早晨起來,王成準備回去,打開行囊一看,銀子全沒了。王成驚慌地告訴店主人,主人也沒有辦法。有人讓王成報告官府,要店主償還。王成嘆息說:「這是我命該如此,和店主有什麼關係?」店主聽說後很感激他,贈送他五兩銀子,勸慰他讓他回去。王成自己考慮著沒臉回去見祖母,裡裡外外地猶豫徘徊,進退兩難。

  一天,王成恰好看見有鬥鵪鶉的,一賭就是幾千文錢。每買一隻鵪鶉,常常花費不止一百文。他忽然心中一動,算了算行囊中的錢,僅夠做販賣鵪鶉的生意,就回去同店主人商議。店主人極力慫恿他,並且約好讓他借住店中,管飯吃,不收他錢。王成很高興,就上路了。他買了滿滿一擔鵪鶉,又回到京城。店主人很高興,祝他早點賣光。到了夜裡,大雨一直下到天明。天亮後,街上水流如河,雨還是沒停。王成只好住在店裡等待晴天。可是雨一連下了好幾天不停。看看籠中,鵪鶉慢慢死了一些。王成害怕極了,不知怎麼辦才好。又過了一天,死的更多,僅剩下幾隻,合併到一個籠子內養著。過了一夜又去看,只有一隻還活著。王成告訴了店主人,忍不住淚流滿面。店主人也為他振臂嘆息。王成覺得銀兩虧盡,有家難回,只想尋死。店主人勸慰他,同他一塊去看那隻活下來的鵪鶉。店主人仔細審視一番後說:「這隻鵪鶉好像不同尋常。那些死了的鵪鶉,未必不是被它鬥殺的。你現在也閒著沒事,就訓練訓練它,如果是個良種,用它來賭博也可以謀生。」王成遵照店主人的意思去做了。馴好以後,店主人讓他拿著到街頭,賭些酒飯吃。這隻鵪鶉十分健壯,幾次都贏了。店主人很歡喜,交給王成些銀子,讓他去與富家子弟賭,又是屢賭屢勝。過了半年多,王成積攢了二十兩銀子,心裡漸感寬慰,把這隻鵪鶉看作性命一般。起先,有某位親王好鬥鵪鶉。每逢元宵節,就放民間養鵪鶉的進王府與他的鵪鶉角鬥。店主人告訴王成說:「現在發財可以說很容易,所不知道的就是你的運氣如何了。」於是就把親王府鬥鵪鶉的事告訴他,帶他一起前去,囑咐說:「如果敗了,就自認喪氣出來;倘若萬一鬥勝了,親王肯定要買下來,你不要答應。如果他強買,你看我的臉色行事,等我點頭後再答應他。」王成說:「行。」

  來到王府,來鬥鵪鶉的人已經擁擠在殿階下。不一會兒,親王走出御殿,左右隨從宣告說:「有願鬥的上來。」立即有一個人手把鵪鶉,快步上去。親王命令放出王府的鵪鶉,客人也放出自己的,兩隻鵪鶉剛一搏鬥,客方已經敗了,親王大笑。不一會兒,登台敗下來的已有好幾個人。店主人說:「可以了。」和王成登上台。親王端詳了一下王成的鵪鶉,說:「眼睛裡有怒脈,這是隻兇猛善鬥的鳥,不可輕敵!」命取一隻叫鐵嘴的鵪鶉來對陣。經過一番躍騰搏鬥,王府的鵪鶉敗下陣來。又選出更好的,但換一隻敗一隻。親王急忙命令取來宮中的玉鶉。片刻功夫,有人把著這隻鵪鶉出來。只見它全身雪白,像鷺鳥一樣,神駿不凡。王成膽怯了,跪下請求罷鬥,說:「大王的鵪鶉是神物;我怕傷了我的鳥,砸了我的飯碗。」親王笑著說:「放出來吧!如果你的鬥死了,我會重重地賠償你的。」王成這才放出鵪鶉,親王的玉鶉直撲過來。這時王成的那隻正像怒雞一樣伏在那裡嚴陣以待。玉鶉猛地一啄,王成的鵪鶉突然飛起,像仙鶴似地攻擊它。兩隻鵪鶉上下飛騰,相持了很久,玉鶉漸漸不支了。而王成的卻更加氣盛勇猛,越鬥越急,不一會兒玉鶉雪白的羽毛紛紛被啄落,垂翅而逃。周圍觀看的上千人無不讚歎羨慕王成的鵪鶉。

  親王於是把這鵪鶉要過來放在手上親自把著它,從嘴到爪,審視一遍,問王成說:「你的鵪鶉賣嗎?」王成回答說:「小人沒什麼產業,與它相依為命,不願賣它。」親王說:「賜你好價錢,中等人家的財產馬上可以到手,你願意嗎?」王成低頭思索了許久說:「本來不願意賣,大王既然這麼喜歡它,如大王真能讓我得到一份衣食不愁的產業,我還有什麼可求的呢?」親王便問價錢,王成回答說一千兩銀子。親王笑著說:「癡男子!這是什麼珍寶,能值一千兩銀子?」王成說:「大王不認為它是寶,臣民我卻認為價值連城的寶玉也沒它值錢。」親王說:「為什麼?」王成說:「小人拿著它到市上去賭鬥,每次能得幾兩銀子,換成米,一家十幾口人指望牠吃飯,沒有挨餓受凍之憂,什麼寶物能比得上它?」親王說:「我不虧待你,給你二百兩銀子」。王成搖頭。親王又加百兩。王成看了店主人一眼,見店主人沒動聲色,便說:「承蒙大王願買,我願減一百兩,九百兩銀子賣了。」親王說:「算了吧,誰肯用九百兩銀子換一隻鵪鶉!」王成裝起鵪鶉就要走,親王忙喊:「養鵪鶉的人回來!養鵪鶉的人回來!我實實在在給你六百兩銀子,肯就賣,否則就算了!」王成又看店主人,店主人仍沒什麼表情。王成心中已非常滿足,惟恐失掉這次機會,說:「以這個數賣給你,心中實在不情願。但討還了半天價買賣若不成,得罪了王爺我擔當不起。沒別的辦法,只好按王爺的意思辦!」王爺很高興,立刻秤出銀子交給他。王成裝好銀子,拜謝賞賜出來。店主人埋怨說:「我怎麼說的?你這樣急著自己作主賣了。再還一下價,八百兩銀子到手了。」王成回去後,把銀子扔在桌上,請店主人自己拿,店主人不要。王成再三相讓,店主人才把他的飯錢算清收下。

  王成整治好行裝回到家,詳細述說了自己的經歷,拿出銀子讓大家共享快樂。老婆婆讓他買了三百畝良田,蓋房子置家俱,居然又恢復了祖上的世家景象。老婆婆每天很早就起床,讓王成督促傭工耕種;王成的妻子督促家人紡織。稍有懶惰,老婆婆就斥責他倆。夫婦兩人安守本分,不敢有怨言。過了三年,家裡更富了,老婆婆辭別要走。夫妻二人共同挽留她,直到難過地流淚,老婆婆才留了下來。可第二天早晨,夫妻二人去問安時,老婆婆已經杳無踪影了。

  異史氏評:「都說富貴來自勤勞;王成的富貴偏偏來自懶惰,這也是個奇聞了。世人不知道,一個人窮到了極點,卻還能保持正直純厚,這就是為什麼老天一開始拋棄他而最終可憐他的原因。懶惰裏怎會真有富貴呢!」

【註】富皆得於勤,此獨行於惰,亦創聞也。不知一貧徹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棄之而終憐之也。懶中豈果有富貴乎哉!

【作者】蒲松齡[1](1640年-1715年,明崇禎十三年-清康熙五十四年),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中國山東淄川(今淄博市淄川區)。族裔有爭議。世稱「聊齋先生」。創作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說集《聊齋誌異》[1]。[蒲松齡著作]

【賞析】[王成/全本新注聊齋志異]、[王成/百度百科]、[聊齋志異/維基百科]

聊齋誌異四則之[青梅](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為畛畦(ㄓㄣˇ枕 ㄒㄧ西;禮俗所拘)。一日自外歸,緩其束帶,覺帶端沉沉若有物墮,視之,無所見。宛轉間,有女子從衣後出,掠髮微笑,麗絕。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懼,而況於狐!」遂與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謂程:「勿娶,我且為君生男。」程信之,遂不娶,戚友共笑姍(誹謗、詆毀)之。程志奪,聘湖東王氏。狐聞之怒,就女乳之,委於程曰:「此汝家賠錢貨,生之殺之,俱由爾,我何故代人作乳媼乎!」出門逕去。

  青梅長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於堂叔。叔蕩無行,欲鬻以自肥。適有王進士者,方候銓於家,聞其慧,購以重金,使從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容華絕代,見梅忻悅,與同寢處。梅亦善候伺,能以目聽,以眉語,由是一家俱憐愛之。

  邑有張生字介受,家窶(ㄐㄩˋ具;貧陋)貧,無恆產,稅居王第。性純孝,制行不茍,又篤於學。青梅偶至其家,見生據石啗(ㄉㄢˋ但)糠粥,入室與生母絮語,見案上具豚蹄焉。時翁臥病,生入,抱父而私,便液汙衣,翁覺之而自恨。生掩其跡,急出自濯,恐翁知。梅以此大異之。歸述所見,謂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則已,欲得良匹,張生其人也。」女恐父厭其貧。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為可,妾潛告使求伐焉。夫人必召商之,但應之曰『諾』也,則諧矣。」女恐終貧為天下笑。梅曰:「妾自謂能相天下士,必無謬誤。」明日往告張媼,媼大驚,謂其言不祥。梅曰:「小姐聞公子而賢之也,妾故窺其意以為言。冰人往,我兩人袒焉,計合允遂。縱其否也,於公子何辱乎?」媼曰:「諾。」乃託侯氏賣花者往。夫人聞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喚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贊其賢,決其必貴。夫人又問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覈(ㄏㄜˊ合;比喻粗惡的飲食)也,即為汝允之。」女俯首久之,顧壁而答曰:「貧富命也。倘命之厚,則貧無幾時,而不貧者無窮期矣。或命之薄,彼錦繡王孫,其無立錐者豈少哉?是在父母。」初,王之商女也,將以博笑,及聞女言,心不樂,曰:「汝欲適張氏耶?」女不答;再問,再不答。怒曰:「賤骨了不長進!欲攜筐作乞人婦,寧不羞死!」女漲紅氣結,含涕引去,媒亦遂奔。

  青梅見不諧,欲自謀。過數日,夜詣生,生方讀,驚問所來,詞涉吞吐。生正色卻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賢,故願自托。」生曰:「卿愛我,謂我賢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夫始亂之而終成之,君子猶曰不可,況不能成,彼此何以自處?」梅曰:「萬一能成,肯賜援拾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輕諾耳。」曰:「若何?」曰:「卿不能自主,則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樂,則不可如何;即樂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貧不能措,則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梅臨去,又囑曰:「倘君有意,乞共圖之。」生諾。

  梅歸,女詰所往,遂跪而自投。女怒其淫奔,將施撲責。梅泣白無他,因以實告。女嘆曰:「不茍合,禮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輕然諾,信也;有此三德,天必祐之,其無患貧也已。」既而曰:「子將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癡婢能自主耶?」曰:「不濟,則以死繼之。」女曰:「我必如所願。」梅稽首而拜之。又數日,謂女曰:「曩而言之戲乎,抑果然慈悲耶?果爾,則尚有微情,並祈垂憐焉。」女問之,答曰:「張生不能致聘,婢子亦無力可以自贖,必取盈焉,嫁我猶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為力矣。我曰嫁汝,且恐不得當,而曰必無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青梅聞之,泣數行下,但求憐拯,女思良久,曰:「無已,我私蓄數金,當傾囊相助。」梅拜謝,因潛告張。張母大喜,多方乞貸,共得如干數,藏待好音。會王授曲沃宰,喜乘間告母曰:「青梅年已長,今將蒞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導女不義,每欲嫁之,而恐女不樂也,聞女言,甚喜。逾兩日,有傭保婦白張氏意,王笑曰:「是只合耦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ㄧㄥˋ硬)高門,價當倍於曩昔。」女急進曰:「青梅侍我久,賣為妾,良不忍。」王乃傳語張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嬪(ㄆㄧㄣˊ貧;出嫁)於生。

  入門孝翁姑,曲折承順,尤過於生,而操作更勤,饜糠秕(ㄅㄧˇ比)不為苦。由是家中無不愛敬青梅。梅又以刺繡作業,售且速,賈人候門以購,惟恐弗得。得貲稍可御窮。且勸勿以內顧誤讀,經紀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往別阿喜。喜見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賜,而敢忘之?然以為不如婢子,是促婢子壽。」遂泣相別。

  王如晉半載,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賕(賄賂)免,罰贖萬計,漸貧不能自給,從者逃散。是時疫大作,王染疾卒。惟一媼從女,未幾媼亦卒,女伶仃益苦。有鄰媼勸之嫁,女曰:「能為我雙葬親者,從之。」媼憐之,贈以斗米而去。半月復來,曰:「我為娘子極力,事難合也:貧者不能為而葬,富者又嫌子為淩夷(式微、衰落)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從也。」女曰:「若何?」曰:「此間有李郎,欲覓側室,倘見姿容,即遣厚葬,必當不惜。」女大哭曰:「我縉紳裔,而為人妾也耶!」媼無言遂去,日僅一餐,延息待賈,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媼來,女泣告曰:「困頓如此,每欲自盡,猶戀戀而茍活者,徒以有兩柩在。己輾轉溝壑,誰收親骨者?故思不如依汝言也。」媼即導李來,微窺女,大悅。即出金營葬雙槥(小的棺木),具舉已。乃迎女去,入參冢室(大老婆)。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託買婢。及見女,暴怒,杖逐而出,不聽入門。

  女披髮零涕,進退無所。有老尼過,邀與同居,女喜從之。至庵中,拜求祝髮,尼不可,曰:「我視娘子,非久臥風塵者,庵中陶器脫粟,粗可自支,姑寄此以待之。時至,子自去。」居無何,市中無賴窺女美,輒打門游語為戲,尼不能制止。女號泣欲自死。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嚴禁,惡少始稍斂跡。後有夜穴寺壁者,尼驚呼,始去。因復告吏部,捉得首惡者,送郡笞(ㄔ吃)責,始漸安。又年餘,有貴公子過庵,見女驚絕,強尼通殷勤,又以厚賂啗尼。尼婉語之曰:「渠簪纓胄,不甘媵御。公子且歸,遲遲當有以報命。」既去,女欲乳藥求死。夜夢父來,疾首曰:「我不從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緩須臾勿死,夙願尚可復酬。」女異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驚曰:「睹子面濁氣盡消,橫逆不足憂也。福且至,勿忘老身矣。」語未已,聞叩戶聲。女失色,意必貴家奴。尼啟扉果然。奴驟問所謀,尼甘語承迎,但請緩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無成,俾尼自復命。尼唯唯敬應,謝令去。女大怨,又欲自盡,尼止之。女慮三日復來,無詞可應。尼曰:「有老身在,斬殺自當之。」

  次日方晡(ㄅㄨbū;黃昏),暴雨翻盆,忽聞數人撾(ㄓㄨㄚ抓;敲擊)戶大譁。女意變作,驚怯不知所為。尼冒雨啟關,見有香輿停駐,女奴數輩,捧一麗人出,僕從煊赫,冠蓋甚都。驚問之,云是司理內眷,暫避風雨。導入殿中,移榻肅坐。家人婦群奔禪房,各尋休憩。入室見女,艷之,走告夫人。無何雨息,夫人起,請窺禪舍。尼引睹女,駭絕,凝眸不瞬,女亦顧盼良久。夫人非他,蓋青梅也。各失聲哭,因道行蹤,蓋張翁疾故,生起復,後連捷,授司理。生奉母之任後,移諸眷口。女嘆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折無偶,天正欲我兩人完聚耳。徜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錦衣,催女易妝。女俯首徘徊,尼從中贊勸之。女慮同居其名不順,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試思張郎豈負義者?」強妝之,別尼而去。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無顏見母。」母笑慰之。因謀擇吉合巹(ㄐㄧㄣˇ錦;行婚禮),女曰:「庵中但有一絲生路,亦不肯從夫人至此。倘念舊好,得受一廬,可容蒲團足矣。」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艷妝來,女左右不知所可。俄聞樂鼓大作,女亦無以自主。梅率婢媼強求衣之,挽扶而出,見生朝服而拜,遂不覺盈盈而亦拜也。梅曳入洞房,曰:「虛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顧生曰:「今夜得報恩,可好為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裾,梅笑云:「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脫去。

  青梅事女謹,莫敢當夕,而女終漸沮不自安。於是母命相呼以夫人。然梅終執婢妾禮,罔敢懈。三年,張行去入都,過尼庵,以五百金為尼壽,尼不受,固強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後張仕至侍郎。程夫人舉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張上書陳情,俱封夫人。

  異史氏曰:「天生佳麗,固將以報名賢,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贈紈袴,此造物所必爭也。而離離奇奇,致作合者費無限經營,化工亦良苦矣。獨是青夫人能識英雄於塵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儼然而冠裳也者,顧棄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

【譯文】
  南京有個姓程的書生,性情磊落,不受禮俗的約束。一天,他從外面回來,寬解衣帶時,覺得衣帶末端很沉重,像有東西往下墮。看了看,並無任何東西。轉身之間,有個女子從衣服後面出來,手理秀髮向他微笑,真是美麗極了。程生懷疑她是個鬼。女子說:「妾不是鬼,是狐。」程生說:「倘若能得到美人,就是鬼也不可怕,更何況是狐呢!」於是和她親熱起來。過了二年,生了個女兒,取小名叫青梅。狐女常對程生說:「你不要再娶妻子了,我會為你生個兒子的。」程生相信了狐女的話,就不再娶妻。但是,親戚朋友們都諷刺譏笑他。程生動搖了,終於改變了主意,聘了湖東的王氏為妻。狐女聽說後,非常惱怒,抱起女兒餵完奶,拋給程生說:「這是你家的賠錢貨,願意養她或殺她,全由你;我何必代人作奶媽呢!」說著出門而去。

  青梅長大了,非常聰明,相貌美好秀麗,酷似她的母親。不久,程生病死,王氏改嫁出走,把青梅寄養在堂叔家裡。她的堂叔品行惡劣,行為放縱,竟想把青梅賣掉得錢自用。恰好有個正在家候選官職的王進士,聽說青梅很聰明,便出大價錢把她買來,讓她給自己的女兒阿喜當侍女。阿喜十四歲年紀,容貌美麗絕頂。她見了青梅非常高興,就和她同住在一起。而青梅也善於侍奉人,聰明伶俐,會看眼眉行事,因此王家人全都喜愛她。

  城裡有個姓張的書生,字介受,家境貧窮,沒有財產,租賃了王進士的房子居住。張生非常孝順,遵守禮儀,品行端正,又勤奮好學。青梅偶然有事到張家,看見張生坐在石頭上吃米糠粥;她進屋和張母說話時,卻見桌子上擺著味美的豬蹄。當時張翁正臥病在床,張生進屋抱著父親小便。便液沾髒了張生的衣服,父親覺察了非常恨自己,而張生卻掩蓋著髒處,急忙出屋自己洗淨,唯恐讓父親知道。青梅看了大為驚奇,回來後就對阿喜講述在張家見到的情形,並說:「咱家的房客,是個不同尋常的人。您若不想得好夫君便罷;想得好夫君,張生就是理想的人。」阿喜恐怕父親嫌張生貧賤。青梅說:「不見得,這事全在您自己。假如您認為合適的話,我可以偷偷地告訴張生,讓他家請媒人來提親。到時候老夫人一定要召您去商量這事,只要您應著『同意』,事情就好辦了。」阿喜怕跟了張生窮一輩子讓人恥笑。青梅說:「我自以為能為天下士人看相,絕不會出錯的。」

  第二天,青梅把意思告訴了張生的母親,張母大驚,說她說的話不是好兆頭。青梅說:「我家小姐聽說公子人品好,讚美他有道德有才能,我是因為摸透了她的心意才來這樣說的。您請媒人去提親,我和小姐兩人從中幫助,估計王家能夠應允。即使王家不同意,對公子來說還有什麼辱沒嗎?」張母說:「行。」於是便託賣花的侯氏前去做媒。王夫人聽說就笑了,並把這事告訴了丈夫。王進士也大笑起來。便把女兒叫到面前,說明了侯氏的來意。阿喜還沒來得及回答,青梅急忙誇讚張生賢能,並斷言他日後必定富貴。夫人又問女兒:「這可是你的終生大事。假如你願意吃糠咽菜,就為你答應這門親事。」阿喜低頭沉思了好一會,看著牆壁回答說:「貧富是命。倘若命厚,就是貧也貧不了幾天;而命中註定不貧,那就更不會有多少窮日子了。假如命薄,就是那些富貴子弟,後來窮得無立錐之地的難道還少嗎?這事全在父母作主。」最初,王進士叫女兒來商量,是想拿這事來博一笑;聽到女兒的話,心裡很不高興,說:「你真想嫁給張家嗎?」女兒沒回答;再問,還是不回答。王進士非常氣忿地說:「賤骨頭全不長進!想提著討飯筐當叫花子媳婦,豈不羞死!」女兒被罵得漲紅著臉透不過氣來,含著眼淚退去。媒人見事不妙也跑了。

  青梅見為小姐辦不成,便想著替自己來謀求。過了幾天,她趁夜間到張生家裡去。張生正在讀書,見她來,非常震驚,問她來幹什麼,她說話吞吞吐吐。張生很嚴肅地請她離去。青梅哭著說:「我是好人家的女兒,並不是來私奔;只是因為你賢德,所以我才自願以身相託。」張生說:「您愛我,說我賢德。然而昏天黑夜裡來往,連潔身自愛的人都不願做,而所謂賢德的人能去做嗎?就是起初不正當而最終能成就的事,君子還說不可;更何況不會成就的事!以後你我怎麼做人?」青梅說:「萬一能成的話,你願意收留我嗎?」張生說:「能得到您這樣的人就非常滿足了,還要求什麼呢?只是眼下有三件難事,因此不敢輕易答應。」青梅問:「什麼難事?」張生回答:「您不能自己作主,是一難;即使您能自己作主,若我父母不樂意,是二難;就算我父母樂意,而您的身價必定很高,我家貧拿不出應付的錢,尤其難。您趕緊走吧,瓜田李下的嫌疑是令人可畏的!」青梅只好回去,臨走又囑咐道:「您若有意,求您和我共同想辦法來促成。」張生答應了她。

  青梅回來,阿喜追問她到哪裡去了,她就跪下主動承認去過張家。阿喜非常生氣,以為青梅私奔,要用家法責打。青梅哭著說自己沒幹見不得人的事,於是把實情告訴了她。阿喜讚歎道:「不私自結合,是禮;一定禀告父母,是孝;不輕易許諾,是信。有這三德,老天必定會保佑他的,張生不用再擔憂自己貧困了。」隨後又說:「你打算怎麼辦?」青梅回答說:「要嫁給他。」阿喜笑著說:「傻丫頭,你能自己作得了主嗎?」青梅說:「若不成,就去死!」阿喜說:「我一定滿足你的願望。」青梅便叩頭感謝她。

  又過了好幾天,青梅對阿喜說:「以前您說的是玩笑話呢,還是真想發慈悲呢?若當真的話,我還有些難言的隱情,再求您同情幫助。」阿喜問是什麼事。青梅回答道:「張生拿不出訂婚的聘禮,我又沒有能力自己贖身,如非要原來身價的話,同意把我嫁給他實際上還是不同意。」阿喜沉吟著說:「這不是我能辦到的事。我說把你嫁給他,還怕不太合適。再說一定不要你的身價,這是父母絕不會應允的,也是我不敢說的。」青梅聽了,難過地流下眼淚,只是求阿喜能同情幫助她。阿喜沉思了好一陣,說:「實在沒有辦法,我自己積攢了一些錢,全部給你幫忙吧。」青梅拜謝了阿喜,並把這事偷偷地告訴了張生。張母知道了非常高興,多處求借,湊齊了身價錢,收藏起來等著聽好消息。

  正巧王進士被選任山西曲沃知縣,阿喜趁機對母親說:「青梅年齡也不小了,咱們又要隨父親上任,不如送她走了吧。」母親本來就認為青梅太伶俐,怕她引導阿喜不走正路,多次想把她嫁出去,就怕女兒不樂意。現在聽女兒這麼說,心裡非常高興。過了兩天,有個傭人的妻子來說了張家想娶青梅的意思。王進士笑著說:「這家人也只配找個丫鬟作媳婦,他們前次的做法簡直也太荒唐了!不過要把她賣給富貴人家做妾的話,價錢還能比過去高一倍。」阿喜急忙進屋說:「青梅侍奉我這麼長時間,把她賣給人家做妾,太不忍心了。」王進士於是傳話給張家,仍然按原來的身價付錢,還了賣身契,把青梅嫁給了張生。

  青梅嫁到張家後,孝敬公婆,盡心周到,勝過了張生。而操持家務更是勤快,糠秕當飯也不覺得苦,因此全家人都非常敬重她。青梅又以刺繡為業,她繡出的東西賣得很快,商販們等候在張家門前搶購,惟恐得不到手。用刺繡換來的錢多少可以應付窮日子。她還勸張生不要光顧家耽誤了讀書,家裡的事情全由她自己承擔起來。因為主人就要上任了,青梅便去與阿喜道別。阿喜見到她,哭著說:「你得到了好的歸宿,我實在不如你。」青梅說:「我知道這是誰賜給我的,怎敢忘了呢?不過您認為不如我,恐怕要折我的壽了。」於是兩人哭著惜別。

  王進士一家到了山西任上,僅半年,夫人就死了,靈柩停在寺廟中。又過了兩年,他這個知縣因為行賄罪被免職,罰交贖罪的銀兩數以萬計,因而家道漸漸貧困不能自給,隨從們也都四下逃散。這時,瘟疫流行,王進士感染疾病也死了,僅有一個年老的女傭人跟隨著阿喜。沒過多久,女傭人又死去,只剩下阿喜自已孤苦伶仃,日子越加難過。有個鄰居老太婆來勸阿喜出嫁。阿喜說:「誰能為我埋葬父母,我就嫁給誰。」老太婆很同情她,送給她一斗米就走了。半月後老太婆又來說:「我為你費了很大勁,事情很難辦。貧的不能為你葬雙親,富的又嫌你家道敗落,怎麼辦!還有一個主意,只是怕你不會同意。」阿喜問:「什麼主意?」老太婆回答:「這地方有個李郎,想討個二房,若見到你的容貌,即使讓他多花錢來厚葬你的父母,他必定在所不惜。」阿喜大哭道:「要我這官宦人家的女兒去做妾啊!」老太婆沒再說話,就走了。阿喜自此每日只吃一頓飯,勉強維持著等待有人出錢買她。這樣過了半年,日子越來越難維持。有一天,老太婆又來了。阿喜哭著對她說:「困難到這種地步,常想自殺;所以還能苟活著,僅僅是因為還存雙親的靈柩停在這裡。我自己死了填溝壑不要緊,誰來收我父母的屍骨呢?因此想還不如按照你說的主意辦吧。」

  老太婆於是領李郎來,他一見到阿喜,心中大喜,立即出錢為阿喜父母辦理安葬。等一切處理完了,就用車把阿喜拉回家,去見他的大老婆。因為這大老婆既厲害又嫉妒,所以李郎起初不敢說阿喜是妾,只是假說買了個侍女。等到見了阿喜,大老婆暴跳怒罵,拿木棍把她打了出去,不讓再進門。阿喜披頭散髮痛哭流涕,進退兩難。正好有個老尼姑經過這裡,見狀動了惻隱之心,便邀她一同居住。阿喜轉悲為喜,就跟老尼姑走了。

  到了庵堂中,阿喜拜求削髮為尼。老尼不同意。說:「我看你並不是久落風塵的人。庵中的粗碗糙米大體上可以自足,你暫且先寄居在這裡等待著。只要時機到來,你就會自己走的。」這樣住了不長時間,城市中的一些無賴之輩見阿喜長得美,經常來敲門並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調戲她,老尼也無法制止他們,逼得阿喜又是哭叫又是尋死的。為此,老尼前去請求吏部的某官專門貼了告示嚴厲禁止,這些惡少們才開始稍微有些收斂。後來又有人乘黑夜在庵牆上挖洞,幸被尼姑們發現驚呼才離去。因而再次告到吏部某官那裡,捉住了首惡,送郡城中拷打,才漸漸安穩了。又過了一年多,有個貴公子經過庵中,被阿喜的美貌驚呆了,硬求老尼替他通殷勤,又重禮厚賂老尼。但老尼婉言對他說:「她是官宦世家的後人,不會甘心給人家作侍妾的。公子暫且回去,推遲幾天再去給您報信。」貴公子走後,阿喜想服毒藥求死,夜裡夢見父親來,很痛心地說:「以前我沒有依從你的心願,才使你至於此,現在後悔已經晚了!但只要你暫緩片刻不死,夙願還可以再實現。」阿喜感到非常奇怪。天亮了,阿喜梳洗過後,老尼見了驚訝地說:「看您的臉上,濁氣已經全消了,一切艱難和不順心的事都不用再愁了。您的福氣就要來了,不要忘了老身啊。」話未說完,就聽到了敲門聲。阿喜驚慌失色,知道必定是貴公子的家奴,老尼開門一看果真是他。家奴急問事情的結果,老尼好話應承,再請寬限三日。家奴轉達主子的話,事若不成,讓老尼親自向公子回話。老尼畢恭畢敬滿口答應,說著感謝話打發家奴走了。阿喜大為傷心,又想自盡。老尼急忙勸止。阿喜擔心貴公子過三天再來催,無話可對。老尼說:「有我在,要砍要殺我自己承當。」

  第二天下午,下起了傾盆大雨。忽然聽到有好幾個人用力敲門,並大聲喊叫。阿喜以為發生了什麼變故,嚇得手足無措。老尼冒著大雨打開門,看見門前停放著一抬轎子;有幾名丫鬟從裡面扶出一位美人來,隨從簇擁,聲勢顯赫,車轎非常漂亮。老尼驚奇地問他們有什麼事,回答說:「是司理大人的家眷,想在這裡暫時避避風雨。」老尼引導美人進了大殿,移過坐榻恭敬地請她坐下。家人和女傭們全都跑向禪房,各人尋找休息的地方。女傭進屋見到了阿喜,見她很美,連忙跑去告訴了夫人。不多時,雨停了,夫人起身要去禪房看看。老尼領她進屋,夫人見到阿喜驚呆了,兩眼盯著一眨也不眨,阿喜也把她端詳了好一陣子。這位夫人不是別人,竟是青梅。兩人相認都失聲痛哭,於是談起了分別後的經歷。原來張翁病故後,張生服喪期滿復出做官,連連升遷,被授予司理官職。他先同母親一起赴任,隨後這才來搬家眷。阿喜嘆息著說:「今日看來,你我二人可以說是有天壤之別呀!」青梅笑著說:「幸虧您遭受磨難未嫁夫君,老天爺是想叫我們兩人團聚呢。假如不是遇到這場大雨,怎麼會有今天的相逢呢?這其中全有鬼神相助,並非是人力能辦到的。」於是拿過珍珠蔻和錦緞繡衣,催促阿喜換裝。阿喜低頭徘徊不接,老尼從中極力誇讚並勸說她。阿喜擔心到張府同居名不正言不順。青梅說:「咱倆的名位以前早有定分,婢子我哪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試想那張郎豈是忘恩負義的人?」說完硬為阿喜換上裝,辭別老尼而去。

  到了司理官邸,張氏母子見了都很歡喜。阿喜拜見老夫人說:「我今天真沒有臉面來見母親。」張母笑著安慰她。隨後商量選擇吉日舉行婚禮。阿喜對青梅說:「尼庵中只要有一線生路,我也不願意跟隨夫人到這裡來。若念往日的友情,能得到一間房子,只要容得下一個能坐的蒲團就很滿足了。」青梅笑笑沒有答話。到了婚禮那天,她把華麗的禮服抱了過來,阿喜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見鼓樂聲響了起來,她也身不由己了。青梅帶領丫鬟女傭硬給她換上禮服,簇擁著走出來。見張郎身穿朝服在拜,於是自己也不覺盈盈而拜。青梅把她拉入洞房,說:「空著這個位子等待您已經很久了。」又回頭對張郎說:「今夜是您報恩的機會,可要好自為之。」說完返身要走,被阿喜捉住了衣襟。青梅笑著說:「不要留我,這事可不能代替。」掰開阿喜的指頭脫身而去。

  自此,青梅小心謹慎地侍奉阿喜,從不冒犯。而阿喜始終慚愧心中不安。於是張母便命僕從對她兩人都稱夫人。但是青梅仍以原來的名分對阿喜行婢妾禮,而且從不懈怠。過了三年,張生由司理職選調進京,經過尼庵,送上五百兩銀子酬謝老尼。老尼不收。再三強留,於是收下二百兩,用來修建了大士祠,立起了王夫人碑。後來張生官職做到侍郎。程夫人青梅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王夫人阿喜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張侍郎又上書皇帝陳述了事情的始末,青梅和阿喜都被封為夫人。

  異史氏說:「天生美麗的佳人,本應當配給有名聲的賢良之士;可是那些世俗的富貴之家,卻將她贈予紈袴子弟。這是造物主所不允許而必然要力爭的。而事情離奇曲折,使玉成其事的人費盡心力,造化安排人的命運也真是用心良苦啊!唯獨青梅能慧眼識別英雄於塵土之中,立志嫁給他,願同他白頭到老;而那些衣裳華貴的人,反而拋棄德行而追求膏粱之徒,為何他們的智慧竟在婢女之下啊!」

【註】天生佳麗,固將以報名賢,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贈紈袴,此造物所必爭也。而離離奇奇,致作合者費無限經營,化工亦良苦矣。獨是青夫人能識英雄於塵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儼然而冠裳也者,顧棄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

【作者】蒲松齡[1](1640年-1715年,明崇禎十三年-清康熙五十四年),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中國山東淄川(今淄博市淄川區)。族裔有爭議。世稱「聊齋先生」。創作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說集《聊齋誌異》[1]。[蒲松齡著作]

【賞析】[青梅/全本新注聊齋志異]、[青梅白話/鬼話連篇]、[青梅/漢川草廬]、[聊齋志異/維基百科]

2013年10月1日 星期二

聊齋誌異四則之[畫皮](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襥(同襆;行李、包袱)獨奔,甚艱於步,生急走趁之,乃二八麗姝。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ㄐㄩˇ舉)踽獨行(孤單行走)?」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ㄩˋ玉;賣)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問:「何之?」曰:「在亡之人,烏有定所。」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攜襥物,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云:「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洩。」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ㄧㄥˋ映)(隨嫁的侍妾),勸遣之,生不聽。

  偶適市,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道士曰:「君身邪氣縈繞,何言無?」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ㄧㄢˇ掩 ㄖㄤˊ穰)[1]以獵食者。無何,至齋門,門內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坦,則室門亦閉。躡跡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ㄔㄢˊ禪)(銳利、尖銳)如鋸,舖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跡之,遇於野,長跪乞救。道士曰:「請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乃以蠅拂授生,令挂寢門。臨別,約會於青帝廟。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也,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少時復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肚,掏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籍。陳駭涕不敢聲。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耳!」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舍。」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答曰:「僕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少頃而返,曰:「晨間一嫗來,欲傭,為僕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業魅償我拂子來!」媼(ㄠˇ襖)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媼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臥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飀(ㄌㄧㄡˊ留)飀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陳氏拜迎於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術淺,誠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問:「何之?」曰:「市人有瘋者,時臥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習知之,乃別道士,與嫂俱往。

  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以故。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為!」陳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於我,我閻摩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曰:「食之!」陳紅漲於面,有難色;既思道人之囑,遂強啖焉。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尾之,入於廟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無端兆,慚恨而歸。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願即死。方欲展血斂尸,家人佇望,無敢近者。陳抱尸收腸,且理且哭。哭極聲嘶,頓欲嘔,覺鬲(ㄍㄜˊ隔)中結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焉。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氳(ㄧㄣ因 ㄩㄣ暈)自縫中出,乃裂繒帛急束之。以手撫尸,漸溫,覆以衾裯。中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為言:「恍惚若夢,但覺心隱痛耳。」視破處,痂結如錢,尋愈。

  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譯文】
  太原的王生,清晨早起趕路,遇到一個女子,懷裡抱著個包袱,獨自在路上奔跑,露出很吃力的樣子。王生急忙趕上一看,是一個十幾歲的漂亮女子。王生心中很愛慕她,問道:「你怎麼天不亮就獨自一人趕路?」女子說:「你一個走路的人,又不能解除別人的愁悶,問我幹什麼?」王生說:「你有什麼憂愁?如果我能效力,決不推辭!」女子很悲傷地說:「父母貪財,把我賣給一家有錢人家做小老婆。那家的大老婆非常妒恨我。每天早上罵,晚上打,折磨得我實在受不了了,想逃到遠處去。」王生問:「你要到哪裡去?」女子說:「逃亡的人,哪有一定的去處?」王生說:「我家離這裡不遠,就委屈你到我家去吧。」女子聽了很高興,答應了。王生替她背著包袱,領著她一塊回家。女子進了門,看到屋裡沒人,問:「先生怎麼沒有家口?」王生回答說:「這是我的書房。」女子說:「這地方很好。你如果可憐我,想救我,就要保守秘密,別讓別人知道。」王生答應了,於是二人便睡在了一處。女子藏在書房裡,過了許多天也沒人知道。王生把這事稍微向妻子陳氏露了點風,妻子懷疑這女子是大戶人家的陪嫁女,勸王生打發她走,王生不聽。

  有一天,王生偶然到集市上,遇見一位道士。道士看見王生,露出很驚愕的樣子,問道:「你遇到什麼了?」王生回答說;「沒遇到什麼。」道士說:「你周身邪氣圍繞,怎麼說沒有?」王生又竭力辯白,道士只好走了,說:「真蠢啊!世上竟有死到臨頭還不醒悟的人。」王生聽了道士的話很詫異,不禁懷疑起那個女子。轉念一想,明明是個美妙女郎,怎麼會是妖怪?肯定是道士要假借鎮邪祛災騙飯吃。不一會兒,來到書房門口,發現門從裡面關著,進不去,王生心中疑慮,便從牆缺處跳進院子;見房門也緊緊關著,他就悄悄地靠近窗口往屋裡瞧,只見一個猙獰的惡鬼,面色青綠,呲著鋸齒般的尖牙,拿著彩筆,正在往一張鋪在床上的人皮上繪畫。畫完後,惡鬼扔掉彩筆,舉起人皮,像抖衣服那樣抖了抖,披在了身上,就立即變成了個女子。王生見此情景,恐懼萬分,像狗一樣悄悄地爬了出來,急忙去追趕道士,可道士已經不知哪裡去了。王生到處尋找,最後在野外碰見道士。王生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求道士搭救。道士說:「讓我替你趕走它吧。這東西也費了不少苦心,才找到個替身,我也不忍心傷害它的性命。」說完,把一柄拂塵交給王生,叫王生掛在臥室門上。臨別時,道士約他第二天在青帝廟會面。王生回到家,不敢進書房,就睡到妻子屋裡,把拂塵掛到門上。到一更時,王生聽到門外有動靜,自己不敢去看,叫妻子從門縫裡瞧瞧。只見一個女子走過來,女子看見房門上的拂塵,不敢進來,站在門外氣得咬牙切齒,過了很久才離去。不一會兒,女子又回來了,罵著說:「道士嚇唬我!總不能把吃到嘴裡的東西再吐出來吧!」說著,摘下拂塵,弄得粉碎,打破房門來到屋裡,逕直登上王生的床,撕裂開王生的肚腹,抓出心來捧著走了。王生的妻子大聲哭叫,女僕聽到聲音進來,用燈一照,王生已經死了,到處濺滿了汙血。陳氏嚇得不敢哭出聲,只淌眼淚。

  第二天,陳氏讓弟弟二郎跑去告訴道士,道士發怒地說:「我本來可憐它,鬼東西竟敢這樣!」就跟著二郎來到家,那女子已不知到哪裡去了。道士抬頭四下裡看了看,說:「幸虧沒逃遠。」問:「南院是誰家?」二郎說:「是我的住處。」道士說:「那鬼現在你家。」二郎吃了一驚,認為不在他家。道士問他說:「你家可曾有一個不認識的人來?」二郎回答說:「我一早就到青帝廟去了,實在不知道。等我回家問問。」去了不多時又返回來,說:「果然有這事。早晨有一個老婦人來過,她想給我們家當僕人,操持家務,我妻子留下了她,現在還在家中。」道士說:「就是這個東西。」於是同二郎一塊去了南院。進了院子,道士手握一把木劍,站在院當中,大喝道:「孽障!賠我的拂塵來!」那老婦人在屋裡,嚇得驚慌失措,面無血色,竄出門想逃。道士追趕上一劍砍去,老婦人倒在地上,身上的人皮嘩的一聲脫落下來,變成了一個惡鬼,躺在那裡像豬一樣嗥叫著。道士用木劍砍下惡鬼的頭,鬼的身子化成一股濃煙,在地上旋成一堆。道士取出一個葫蘆,拔下塞子,放在煙中,只聽嗖嗖地像吸氣一樣,眨眼間濃煙便都被吸進葫蘆裡去了。道士把葫蘆口塞嚴,裝進口袋裡。大家看那張人皮,眉眼手腳,一樣不缺。道士捲起人皮,發出像捲畫軸一樣的聲音,也裝在口袋裡,便告辭要走。陳氏迎門跪拜著,哭求道士救活王生。道士推辭無能為力,陳氏更悲傷了,趴在地上不起來。道士沉思了一會,說:「我法術淺薄,確實不能起死回生。我指給你一人,他或許能救活你丈夫,你去求他,肯定會有辦法。」陳氏問:「是什麼人?」道士說:「集市上有個瘋子,時常躺在糞堆裡。你去求他試試,他若侮辱你,你也不要生氣。」二郎也聽說過這個瘋子,於是告別了道士,同陳氏一塊去了。

  到了集市上,見一個瘋乞丐在路上顛顛倒倒地唱著歌,拖著三尺長的鼻涕,髒得讓人不敢靠近。陳氏跪著爬到他跟前,瘋子笑著說:「美人喜歡我嗎?」陳氏講了緣故,瘋子又大笑著說:「人人都可以作丈夫,何必非得救活他?」陳氏苦苦哀求,瘋子叫道:「怪哉!人死了,求我救活他,我是閻王爺嗎?」生氣地用木棒打陳氏。陳氏忍痛挨打,集市上的人漸漸圍攏過來,像堵牆一樣圍著他們。瘋子咳了口痰,吐了滿滿一把,舉到陳氏嘴前說:「吃了它!」陳氏臉漲得通紅,面有難色。繼而又想到道士的囑咐,只得硬著頭皮吃了。咽到喉中,覺得像團棉絮,嘰哩咕嚕嚥下去,最後堵在了胸口間。瘋子大聲笑著說:「美人喜歡我喲!」接著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陳氏在後面跟著,見他走進廟裡。陳氏進去一看,不知到哪裡去了;前前後後仔細搜尋,竟沒一點踪影。陳氏又慚恨又羞愧地回去了。回家後,陳氏既痛心丈夫死得慘,又悔恨吞痰的羞辱,哭得前仰後合,只求一死。她想給丈夫擦洗血汙,收屍入棺,家裡人都遠遠地站著看,沒有敢靠近的。陳氏抱著丈夫的屍體收拾腸子,一邊收拾一邊哭,哭得聲嘶力竭。忽然想嘔吐,覺得胸中那塊堵著的東西,猛勁衝出來,來不及回頭,已經掉進丈夫的腹腔中。陳氏吃驚地一看,原來是顆人心,在腹腔中突突地跳動,熱氣蒸騰像冒煙一樣。陳氏大為驚異,急忙用兩手合起丈夫的腹腔,用盡力氣擠抱著;稍一鬆勁,就有熱氣從縫中冒出來。於是她便撕了幅綢子捆紮起來,用手撫摸著屍體,覺得漸漸溫暖起來。又蓋上被子,半夜裡打開被子一看,鼻中有了氣息。天亮後,王生竟然活了,自己說:「恍恍惚惚地像做了場夢,只覺得心口隱隱約約有點痛。」看看原來的傷口,結了個銅錢大的痂,不久就全好了。

  異史氏說:「世上的人真是愚蠢啊!明明是妖怪,卻認為是美人。愚蠢的人真是沉迷不悟啊!明明是忠言,卻認為是胡說。不過,貪戀別人的美貌而千方百計把她弄到手,那麼他的妻子也會吃別人的痰唾而認為是很甜美的了。天理是善於報應的,只是愚蠢而又沉迷不悟的人不覺醒罷了。真是可悲呀!」

【注釋】
[1]魘禳:一種畫符念咒、向神祈禱的行為。相傳可趕走鬼怪,驅除災禍。

【註】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作者】蒲松齡[1](1640年-1715年,明崇禎十三年-清康熙五十四年),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中國山東淄川(今淄博市淄川區)。族裔有爭議。世稱「聊齋先生」。創作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說集《聊齋誌異》[1]。[蒲松齡著作]

【賞析】[畫皮/聊齋誌異賞析]、[畫皮/另類賞析]、[畫皮/流月無聲部落格]、[聊齋志異/維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