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3日 星期二

秦淮健兒傳--李漁(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嘉靖中,秦淮民間,有一兒,貌魁梧,色黝異。生數月,便不乳,與大人同飲啜。周歲,怙恃交失(父母皆亡),鞠(扶養)於外氏。長有膂力,善拳擊。嘗以一掌斃一犬,人遂呼為「健兒」。健兒與群兒鬥,莫不辟(ㄅㄧˋ避)(擊退)。群兒結數十輩攻之,健兒縱拳四揮,或啼或號,各抱頭歸,愬(訴說)其父兄。父兄來,叱曰:「誰家豚犬,敢與老子相觸耶?」健兒曰:「焉敢相觸?為長者服步武之勞,則可耳。」乃至父兄前,以兩手擎父兄兩脛,去地二尺許,且行且止。或昂之使高,或抑之使下。父兄恐顛仆,莫敢如何,但咭(ㄐㄧ基)咭笑。鄉人鬨焉。

  健兒性善動,不喜讀書。外氏命就外傅,不率教。師夏(ㄐㄧㄚˇ賈)楚之(鞭打,處罰),則奪扑裂眥曰:「功名應赤手致,焉用瑣瑣章句為?」師出,即與同塾諸兒鬥,諸兒無完膚。又時盜其外氏簪珥衣物,向酒家飲,醉即猖狂生事。外氏苦之,逐於外。為人牧羊,每竊羊換飲,詐言多歧亡。主人怒,復見擯(ㄅㄧㄣˋ鬢;排斥)。時已弱冠矣。

  聞倭入寇,乃大快曰:「是我得意時也!」即去海上從軍。從小校擢功至裨將。與僚友飲,酒酣鬥力,斃之,罪當死。遂棄官,逃之泗,易姓名,隱於庖(ㄆㄠˊ袍)(廚師)。民家有犢,丙夜(半夜)往盜之。牽出必劇呼曰:「君家牛,我騎去矣!」呼竟,倒騎牛背,以斧砍牛臀。牛畏痛,迅奔若風,追之莫及。次日亡牛者適市物色之,健兒曰:「昨過君家取牛者,我也,告而後取,道也,奚其盜?」索之,則牛已脯矣,無可憑。市中惡少,推為盟主,晝縱六博,夜遊狹斜(妓院),自恃日甚。嘗歎曰:「世人皆不足敵,但恨生千載後,不得與拔山舉鼎之雄,一較勝負耳!」

  邑使者禁屠牛,健兒無所事事,取向所屠牛皮及骨角,往瓜揚(瓜州、揚州)間售之,得三十金。將歸,飲於館中,解金置案頭。酒家翁見之,謂曰:「前途多豪客,此物宜善藏之。」健兒擲杯砍案曰:「吾縱橫天下三十年,未逢敵手。有能取得腰間物者,當叩首降之。」時有少年數人,醵(ㄐㄩˋ具;聚錢飲酒)於左席,聞之錯愕,起問姓名里居。健兒曰:「某姓名不傳,向嘗豎功於邊陲,今掛冠微服,牛耳於泗上諸英雄。」少年問能敵幾何輩。健兒曰:「遇萬萬敵,遇千千敵。計人而敵,斯下矣!」諸少年益錯愕。

  健兒飲畢,束裝上馬。不二三里,一騎追之甚迅。健兒自度曰:「殆所云豪客耶?」比至,則一後生,健兒遂不介意。後生問何之。健兒曰:「歸泗。」後生曰:「予小子亦泗人,歸途迷失,望長者指南之。」於是健兒前驅,馬上談笑頗相得。健兒謂後生曰:「子服弓矢,善決拾乎?」後生曰:「習矣,而未閑(通嫻,熟習)。」健兒援弓試之,力盡而弓不及彀(ㄍㄡˋ夠;拉滿弓),棄之。曰:「此物無用,佩之奚為?」後生曰:「物自有用,用物者無用耳。」乃引自試。時有鶩唳空,後生一發飲羽,鶩墜馬前。健兒異之。後生曰:「君腰短刀,必善擊刺。」健兒曰:「然!我所長不在彼,在此。」脫以相示,後生視而噱(ㄐㄩㄝˊ絕;笑)曰:「此割雞屠狗物,將焉用之?」以兩手一折,刀曲如鉤,復以兩手伸之,刀直如故。健兒失色,籌腰間物,非復我有矣。雖與偕行,而股慄之狀,漸不自持。後生轉以溫言慰之。

  復前數里,四顧無人,後生縱聲一喝,健兒墜馬。後生先斬其馬,曰:「今日之事,有不唯我命者,如此馬!」健兒匍伏,請所欲。後生曰:「無用物,盍(ㄏㄜˊ何;何不)解腰纏來獻!」健兒解囊輸之,頓首乞命。後生曰:「吾得此一囊金,差可十日醉。子猶草萊,何足誅鋤?」撥馬尋故道去。健兒神氣沮喪,足循循不前。自思三十金非長物,但半世英雄,敗於乳臭兒之手,何顏復見諸弟兄?遂不歸泗,向一邨墅,結廬賣酒聊生。每思往事,輒恧(ㄋㄩˋnǜ)(慚愧)欲死。

  一日,春風淡蕩,有數少年索飲。裘馬甚都,似五陵公子;而意氣豪縱,又似長安遊俠兒。擊案狂歌,旁若無人。且曰:「滌器翁似不俗,當偕之。」遂拉健兒入座。健兒視九人皆弱冠,唯一總角者(少年),貌白皙若處子,等閒不發一言,一言則九人頃聽(側耳而聽);坐則右之,飲則先之。健兒不解其故。而末坐一冠者,似嘗謀面。睇視之,則向斬馬劫財之人也。謂健兒曰:「東君尚識故人耶?」健兒不敢應。後生曰:「疇昔途中,解囊纏贈我者,非子而誰?我儕豈攘攫(掠奪)者流?特於郵旁肆中,聞子大言恐世,故來與子雌雄,不意竟輸我一籌!今來歸趙璧耳。」遂出左袖三十金置案頭,曰:「此母也。於今一年,子當肖之。」又探右袖,出三十金,共予之。健兒不敢受,旁一後生投劍怒目曰:「物為人攫而不能復,還之又不敢取,安用此懦夫為?」健兒懼,急內袖中,乃治雞黍為歡,諸後生不肯留。歸金者曰:「翁亦可憐矣,峻拒之則難堪。」眾乃止。時爨下薪窮,健兒欲乞諸鄰,後生指屋旁枯株謂之曰:「盍載斧斤?」健兒曰:「正苦無斧斤耳!」後生躊躇久之,曰:「此事須讓十弟,我九人無能為也。」總角者以兩手抱株,左右數撓,株已臥矣,遂拔劍斫旁柯燃之。酒至無算,乃辭去,竟不知其何許人。

  健兒自是絕不與人較力,人毆之,則袖手不報。或曰:「子曩日英雄安在?」健兒則以衰朽謝之(賠罪)。後得以天年終,不可謂非後生力也。

【譯文】暫缺。

【註】張山來曰:嘗見稗官中,有趙東山誇技順城門,其事與此相類。甚矣,毋謂秦無人也!

【作者】李漁[1](1610年-1680年),初名仙侶,後改名漁,字謫凡,號笠翁。生於南直隸雉皋(今江蘇如皋)。明末清初文學家、戲曲家,曾經評定《四大奇書》。[李漁著作]

【賞析】[秦淮健兒傳/維基文庫]

黃履莊小傳--戴榕(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黃子履莊,予姑表行也。少聰穎,讀書不數過,即能背誦。尤喜出新意,作諸技巧。七八歲時,嘗背墊師,暗竊匠氏刀錐,鑿木人長寸許,置案上能自行走,手足皆自動,觀者異以為神。十歲外,先姑父棄世,來廣陵,與予同居。因聞泰西幾何比例輪捩機軸之學,而其巧因以益進。嘗作小物自怡,見者多競出重價求購。體素病,不耐人事,惡劇嬲(ㄋㄧㄠˇ鳥;糾纏),因竟不作,於是所製始不可多得。

  所製亦多,予不能悉記。猶記其作雙輪車一輛,長三尺餘,約可坐一人,不煩推挽能自行;行住以手,挽軸旁曲拐,則復行如初;隨住隨挽,日足行八十里。作木狗,置門側,卷臥如常,惟人入戶,觸機則立吠不止,吠之聲與真無二,雖黠者不能辨其為真與偽也。作木鳥,置竹籠中,能自跳舞飛鳴,鳴如畫眉,淒越可聽。作水器,以水置器中,水從下上,射如線,高五六尺,移時不斷。所作之奇俱如此,不能悉載。

  有怪其奇者,疑必有異書,或有異傳。而予與處者,最久且狎,絕不見其書。叩所從來,亦竟無師傳,但曰:「予何足奇?天地人物,皆奇器也。動者如天,靜者如地,靈明者如人,賾(ㄗㄜˊ責;幽深玄妙)者如萬物,何莫非奇?然皆不能自奇,必有一至奇而不自奇者以為源,而且為之主宰,如畫之有師,土木之有匠民也,夫是之為至奇。」予驚其言之大,而因是亦具知黃子之奇,固自有其獨悟,非一物一事求而學之者所可及也。昔人云,天非自動,必有所以動者;地非自靜,必有所以靜者。黃子之奇,其得其奇之所以然乎?

  黃子性簡默,喜思,與予處,予嘗紛然談說,而黃子則獨坐靜思。觀其初思求入,亦戛(ㄐ|ㄚˊ夾)(艱難費力)似難,既而思得,則笑舞從之。如一思礙而不得,必擁衾達旦,務得而後已焉。黃子之奇,固亦由思而得之者也,而其喜思則性出也。

  黃子生丙申,於今二十八歲,其年月日時,與予生期毫髮無異,亦奇也。因附書之。

【譯文】
  黃履莊,是我的姑表親。年少時聰明穎悟,讀書幾遍,就能背誦。特別喜歡自出新意,製作各種機械。七八歲時,曾經背著私塾的老師,暗地拿來工匠的刀錐,雕鑿了一寸來高的木人,放在書案上能自動行走,木人手腳都能自己活動,觀看的人都覺得神奇。十歲後我的姑父去世,黃履莊來到揚州,和我住在一起。由於聽人講了歐美各國器械製造的技術,他的製造技術更進一步。曾經製作一些小東西自己玩耍,見到的人競相出高價求購。他經常生病,禁不住俗事,討厭別人糾纏煩擾,竟然因此不再製造,於是他製造的小東西再也難以得到。
  他製造的機械很多,我不能全部記得。還記得他製作的一輛雙輪小車,長三尺多,大約可以坐一個人,車子不須人推就能自己前進。小車行走時可用手將它停止,再用手扭動車軸旁的彎木棍,車子又能夠像原先那樣行走。隨著車子前進,及時操縱它,一日能走八十里。他製造了木狗,放在門的旁邊,像真狗那樣捲臥著,只是當人進門,觸動機關就馬上大叫不止,叫聲同真狗沒有區別,即使聰明的人也難辨真假。他製作木鳥,放在竹籠中,能自己跳舞飛鳴,像畫眉一樣鳴叫,淒切清越,聲音動聽。他製作噴水器,把水裝入其中,水從下向上如線一般噴射,有五六尺高,一個時辰不間斷。他製作機械的奇特都像這樣,我不能全部記載下來。
  有對他的製作感到好奇的人,懷疑他必定有奇特的書,或者得到奇人傳授。可是我和他相處最久也最親近,絕對沒有見到這種書。問他的技巧從哪裡得來,也竟然沒有師傳。他只說:「我有什麼奇特的。天地人物,都是奇特的東西。活動的像那天,靜止的像那地,精靈聰明的像人,幽深玄妙的像那萬物,沒有什麼不是奇特的。但天、地、人和萬物的『奇妙』都不是自己固有的,而是受另一個『至奇』的東西(使其奇妙的原理、規律)所支配而產生,並且被它所主宰。就像畫有畫家,土木有工匠一樣。這才是最奇妙的。」我對他言語的深刻感到驚奇,也因此知道黃履莊的奇特,源自他獨特的穎悟,這不是為了追求某種事物而求學的人所能達到的。古人說:天不是自己動的,必定有促使它動的規律;地也不是自己靜止的,必定有使它靜止的規律。黃履莊的奇特之處,難道是得到了使他奇特的東西嗎?
  黃子秉性簡易沉默,喜愛思考。和我相處,我曾經侃侃而談,而黃子卻獨坐靜思。我觀察他每當思考進入新的技巧製作,也好像十分困難;不久,有了思路,就手舞足蹈。如果思路不通,必定裹著被子坐著思考到天亮,一定要在想通後有了結果才罷休。黃子的奇特,原本是由深入思考得來的,而喜歡思考出則自他的本性啊!
  黃子丙申年(1656年)出生,如今二十八歲,他出生的年月日時,同我的生期竟然沒有一絲區別,這也是一件奇特的事。於是我寫下這些。

【註】張山來曰:泰西人巧思,百倍中華,豈天地靈秀之氣,獨鍾厚彼方耶?予友梅子定九、吳子師邵,皆能通乎其術。今又有黃子履莊。可見華人之巧,未嘗或讓於彼。只因不欲以技藝成名,且復竭其心思於富貴利達,不能旁及諸技,是以巧思遜泰西一籌耳。

【作者】戴榕,字文昭。本文出自《虞初新志》卷六

【賞析】[黃履莊小傳/百度百科]、[黃履莊小傳/維基文庫]

2013年9月2日 星期一

趙希乾傳--甘表(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趙希乾,南豐東門人。幼喪父,以織布為業。年十七,母抱病月餘,日夜祈禱身代,不少愈(痊癒)。往問吉凶於日者(古時以占候卜筮為業的人),日者推測素驗,言母命無生理。又往卜於市,占者復言不吉。希乾踟躕(ㄔˊ池 ㄔㄨˊ除;徘徊)不去,曰:「何以救母病?」占者惡其煩數,曰:「汝母病必不治,若欲求愈,無乃割心救之耶。」希乾歸,侍母左右,見病益危篤。時日光斜射床席,形影孑立,寂寂旁無一人。希乾忽起去,笥(ㄙˋ四;方形箱子)中得薙(ㄊㄧˋ替)髮小刀,立於窗外。剖胸深寸許,以手入取其心,不可得。忽風聲震颯(ㄙㄚˋ薩),門戶胥動(都在動),以為有人至。四顧周章,急取得腸,抽出割數寸。蓋人驚則心上忡,腸盤旋滿胸腹云。希乾置腸於釜上,昏仆就室而臥。頃刻,母姑來視病,見釜上物,以為希乾股肉也,烹而進之母。再視希乾,則血淋漓心腹間,不能出聲,始知希乾為割心矣。城邑喧然傳其事,聞於令。令親往視之,命內外醫調治母子病。不數日,母病愈。旬日,希乾亦漸次進飲食。胸前腸出不得納(放不進去),每日子午間,糞滴瀝下。月餘後,希乾起無恙,終身矢(通「屎」)從胸上出。

  趙氏故宋裔,為南豐巨族。宗黨以為奇孝,供贍(ㄕㄢˋ善)其母子,而更教之讀書。學使者侯峒曾聞其事,取充博士弟子員。崇禎壬午,以恩詔天下學,選一人貢於成均。學使者吳石渠,既考試畢,進諸生而告之曰:「百行以孝為先。趙希乾割心救母,不死,不可以尋常論。建武多才,校士衡文,希乾不應入選。今欲諸生讓貢希乾,以示獎勸。」諸生咸頓首悅服。於是以希乾選補壬午恩貢。又三四年而有甲申乙酉之變。希乾避亂山中,將母不遑,遂賣卜,奔走於四方,以養其母。又十餘年,母壽八十餘而卒。

  予自幼時,常見希乾過先君談,飲食起居如常人。面黎黝,高準方耳,睛光滿眸子,頎(ㄑㄧˊ旗)然而長,多渾樸之風。與之立久,胸間時聞穢氣。予年十歲,先君請希乾入書室,命表肅揖再拜,求解衣開胸視之。兩乳正中間,腸突出寸許,色鮮紅如血。以絲帶繫竹筒,懸於頸,乘其腸糞出,洗換竹筒。日必再三換,常時滴黃水不絕。蓋已三十餘年。自是希乾少家居,母死未十年,而希乾亦卒,年六十一。

  甘表曰:「朝廷不旌毀傷愚孝,尚矣!然希乾一念之誠,若有以通天地格神鬼也,豈不可嘉哉!湯公惕菴最惡言希乾事。予則以為應出特典,一加旌賞。蓋事不可法而可傳,使知孝行所感,雖剖胸斷腸而不死,豈非天之所以旌之耶?天旌之,誰能不旌之?然旌而不傳,不若不旌而傳也。安得龍門之書,以施於後世哉?嗚呼!古今忠孝之士,非愚不能成。而世之身沒而名不傳者,又何多也?悲夫!」

【譯文】暫缺。

【註】張山來曰:予友王不庵曾為予言孝子事,惜屬口述,不獲載之簡編。今甘子中素以斯傳見示,乃知事之度越尋常者,終不能泯其姓字也。

【作者】甘表,字中素。本文出自《虞初新誌》卷8


【賞析】[趙希乾傳/維基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