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9日 星期二

原道--韓愈(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1],由是而之焉之謂道[2],足乎己而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ㄒㄩˇ許)煦為仁[3],孑(ㄐㄧㄝˊ潔)孑為義[4],其小之也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5],佛於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於楊,則歸於墨[6];不入於老,則入於佛。入於彼,必出於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汙之[7]。噫!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為孔子者,習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8],亦曰「吾師亦嘗師之」云爾[9]。不惟舉之於口,而又筆之於其書。噫!後之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其孰從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惟怪之欲聞。古之為民者四[10],今之為民者六[11]。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12]。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

  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饑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後為之宮室[13]。為之工,以贍(ㄕㄢˋ善)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湮鬱[14],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彊梗[15]。相欺也,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16]。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17]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18],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19],禁而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淨寂滅者[20]。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21]。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與王,其號雖殊,其所以為聖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飲而饑食,其事雖殊,其所以為智一也。今其言曰[22]:「曷不為太古之無事?」是亦責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易也?」責饑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傳曰[23]:「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24],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25],進於中國則中國之[26]。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27]。」《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28]。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29]?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商;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30],廟焉而人鬼饗[31]。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32],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33],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34]。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35],其亦庶乎其可也[36]。」

【注釋】
[1]宜:合宜。《禮記·中庸》:「義者,宜也。」
[2]之:往。
[3]煦煦:溫和慈惠。這裡指小恩小惠。
[4]孑孑:瑣屑細小的樣子。
[5]黃老:漢初道家學派,把傳說中的黃帝與老子共同尊為道家始祖。
[6]楊:楊朱,戰國時哲學家,主張「輕物重生」、「為我」。墨:墨翟,戰國初年的思想家,主張「兼愛」、「薄葬」。
[7]汙:汙蔑,詆毀。
[8]誕:荒誕。自小:自己輕視自己。
[9]云爾:語助詞,相當於「等等」。關於孔子曾向老子請教,《史記·老莊申韓列傳》及《孔子家語·觀周》都有記載。
[10]四:指士、農、工、商四類。
[11]六:指士、農、工、商,加上和尚、道士。
[12]資:依靠。焉:代詞,指做生意。
[13]宮室:泛指房屋。
[14]宣:宣洩。湮鬱:鬱悶。
[15]彊梗:強暴之徒。
[16]符:古代一種憑證,以竹、木、玉、銅等制成,刻有文字,雙方各執一半,合以驗真偽。璽:玉制的印章。斗斛:量器。權衡:秤錘及秤桿。
[17]以上幾句語出《莊子·胠篋》。《老子》也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18]其:指佛家。
[19]而:爾,你。
[20]「清淨寂滅」:佛家以離開一切惡行煩擾為清淨。
[21]三代:指夏、商、周三朝。黜:貶斥。
[22]其:指道家。
[23]傳:解釋儒家經典的書稱「傳」。這裡的引文出自《禮記·大學》。
[24]天常:天性。
[25]夷:中國古代漢族對其他民族的通稱。
[26]進:同化。
[27]經:指儒家經典。二句出自《論語·八佾》。
[28]引文見《詩經·魯頌·閟宮》。戎狄:古代西北方的少數民族。膺:攻伐。荊舒:古代指東南方的少數民族。
[29]幾何:差不多。胥:淪落。
[30]郊:郊祀,祭天。假:到。
[31]廟:祭祖。
[32]文:周文王姬昌。武:周武王姬發。周公:姬旦。孟軻:戰國時鄒(今山東鄒縣)人。孔子再傳弟子,被後來的儒家稱為「亞聖」。
[33]荀:荀子,名況,又稱荀卿、孫卿。戰國末年思想家、教育家。揚:揚雄(約前53⁓公元18),字子雲,西漢末年文學家、思想家。
[34]廬:這裡作動詞。其居:指佛寺、道觀。
[35]鰥:老而無妻。獨:老而無子。
[36]庶乎:差不多、大概。

【譯文】
  博愛叫做仁,合宜於仁的行為叫做義,從仁義再向前去的叫做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賴外界的叫做德。仁和義是意義確定的名詞,道和德是意義不確定的名詞,所以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而德有吉德和凶德。老子輕視仁義,並不是詆毀仁義,而是由於他的觀念狹小。好比坐在井裡看天的人,說天很小,其實天並不小。老子把小恩小惠認為仁,把謹小慎微認為義,他輕視仁義就是很自然的了。老子所說的道,是把他觀念裡的道當作道,不是我所說的道。他所說的德,是把他觀念裡的德當作德,不是我所說的德。凡是我所說的道德,都是結合仁和義說的,是天下的公論。老子所說的道德,是拋開了仁和義說的,只是他一個人的說法。

  自從周道衰落,孔子去世以後,秦始皇焚燒詩書,黃老學說盛行於漢代,佛教盛行於晉、魏、梁、隋之間。那時談論道德仁義的人,不歸入楊朱學派,就歸入墨翟學派;不歸入道學,就歸入佛學。歸入了那一家,必然輕視另外一家。尊崇所歸入的學派,就貶低所反對的學派;依附歸入的學派,就汙蔑反對的學派。唉!後世的人想知道仁義道德的學說,到底聽從誰的呢?道家說:「孔子是我們老師的學生。」佛家也說:「孔子是我們老師的學生。」研究孔學的人,聽慣了他們的話,樂於接受他們的荒誕言論而輕視自己,也說「我們的老師曾向他們學習」這一類話。不僅在口頭說,而且又把它寫在書上。唉!後世的人即使要想知道關於仁義道德的學說,又該向誰去請教呢?

  人們喜歡聽怪誕的言論真是太過分了!他們不探求事情的起源,不考察事情的結果,只喜歡聽怪誕的言論。古代的人民只有四類,今天的人民有了六類。古代負有教育人民的任務的,只占四類中的一類,今天卻有三類。務農的一家,要供應六家的糧食;務工的一家,要供應六家的器用;經商的一家,依靠他服務的有六家。又怎麼能使人民不因窮困而去偷盜呢?

  古時候,人民的災害很多。有聖人出來,才教給人民以相生相養的生活方法,做他們的君王或老師。驅走那些蛇蟲禽獸,把人們安頓在中原。天冷就教他們做衣裳,餓了就教他們種莊稼。棲息在樹木上容易掉下來,住在洞穴裡容易生病,於是就教導他們建造房屋。又教導他們做工匠,供應人民的生活用具;教導他們經營商業,以交流貨物有無;發明醫藥,以拯救那些短命而死的人;制定葬埋祭祀的制度,以增進人與人之間的恩愛感情;制定禮節,以分別尊卑秩序;制作音樂,以宣洩人們心中的鬱悶;制定政令,以督促那些怠惰懶散的人;制定刑罰,以鏟除那些強暴之徒。因為有人弄虛作假,於是又制作符節、印璽、斗斛、秤尺,作為憑信。因為有爭奪搶劫的事,於是設置了城池、盔甲、兵器來守衛家國。總之,災害來了就設法防備;禍患將要發生,就及早預防。現在道家卻說:「如果聖人不死,大盜就不會停止。只要砸爛斗斛、折斷秤尺,人民就不會爭奪了。」唉!這都是沒有經過思考的話罷了。如果古代沒有聖人,人類早就滅亡了。為什麼呢?因為人們沒有羽毛鱗甲以適應嚴寒酷暑,也沒有強硬的爪牙來奪取食物。

  因此說,君王,是發布命令的;臣子,是執行君王的命令並且實施到百姓身上的;百姓,是生產糧食、絲麻,製作器物,交流商品,來供奉在上統治的人的。君王不發布命令,就喪失了作為君王的權力;臣子不執行君王的命令並且實施到百姓身上,就失去了作為臣子的職責;百姓不生產糧食、絲麻、製作器物、交流商品來供應在上統治的人,就應該受到懲罰。現在佛家卻說,一定要拋棄你們的君臣關係,消除你們的父子關係,禁止你們相生相養的辦法,以便追求那些所謂清淨寂滅的境界。唉呀!他們也幸而出生在三代之後,沒有被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所貶斥。他們又不幸而沒有出生在三代以前,沒有受到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指正。

  五帝與三王,他們的名號雖然不同,但他們之所以成為聖人的原因是相同的。夏天穿葛衣,冬天穿皮衣,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這些事情雖然各不相同,但它們同樣是人類的智慧。現在道家卻說:「為什麼不實行遠古的無為而治呢?」這就好像怪人們在冬天穿皮衣:「為什麼你不穿簡便的葛衣呢?」或者怪人們餓了要吃飯:「為什麼不光喝水,豈不簡單得多!」《禮記》說:「在古代,想要發揚他的光輝道德於天下的人,一定要先治理好他的國家;要治理好他的國家,一定要先整頓好他的家庭;要整頓好他的家庭,必須先進行自身的修養;要進行自我修養,必須先端正自己的思想;要端正自己的思想,必須先使自己具有誠意。」可見古人所謂正心和誠意,都是為了要有所作為。現在那些修心養性的人,卻想拋開天下國家,滅絕天性,做兒子的不把他的父親當作父親,做臣子的不把他的君上當作君上,做百姓的不做他們該做的事。孔子作《春秋》,對於採用夷狄禮俗的諸侯,就把他們列入夷狄;對於採用中原禮俗的諸侯,就承認他們是中國人。《論語》說:「夷狄雖然有君主,還不如中國的沒有君主。」《詩經》說:「夷狄應當攻擊,荊舒應當懲罰。」現在,卻尊崇夷禮之法,把它抬高到先王的政教之上,那麼我們不是全都要淪為夷狄了?

  我所謂先王的政教,是什麼呢?就是博愛即稱之為仁,合乎仁的行為即稱為義。從仁義再向前進就是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賴外界的叫做德。講仁義道德的書有《詩經》、《尚書》、《易經》和《春秋》。體現仁義道德的法式就是禮儀、音樂、刑法、政令。它們教育的人民是士、農、工、商,它們的倫理次序是君臣、父子、師友、賓主、兄弟、夫婦,它們的衣服是麻布絲綢,它們的居處是房屋,它們的食物是糧食、瓜果、蔬菜、魚肉。它們作為理論是很容易明白的,它們作為教育是很容易推行的。所以,用它們來教育自己,就能和順吉祥;用它們來對待別人,就能做到博愛公正;用它們來修養內心,就能平和而寧靜;用它們來治理天下國家,就沒有不適當的地方。因此,人活著就能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情誼,死了就是結束了自然的常態。祭天則天神降臨,祭祖則祖先的靈魂來享用。有人問:「你這個道,是什麼道呀?」我說:「這是我所說的道,不是剛才所說的道家和佛家的道。這個道是從堯傳給舜,舜傳給禹,禹傳給湯,湯傳給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傳給孔子,孔子傳給孟軻,孟軻死後,沒有繼承的人。只有荀卿和揚雄,從中選取過一些但選得不精,論述過一些但並不全面。從周公以上,繼承的都是在上做君王的,所以儒道能夠實行;從周公以下,繼承的都是在下做臣子的,所以他們的學說能夠流傳。那麼,怎麼辦才能使儒道獲得實行呢?我以為:不堵塞佛老之道,儒道就不得流傳;不禁止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推行。必須把和尚、道士還俗為民,燒掉佛經道書,把佛寺、道觀變成民房。闡明先王的儒道以教導人民,使鰥夫、寡婦、孤兒、老人、殘廢人、病人都能生活,這樣做也就差不多了。

【註】《原道》是韓愈復古崇儒、攘斥佛老的代表作。文中觀點鮮明,有破有立,引證今古,從歷史發展、社會生活等方面,層層剖析,駁斥佛老之非,論述儒學之是,歸結到恢復古道、尊崇儒學的宗旨,是唐代古文的傑作。

【作者】韓愈(768年-824年)[1],字退之,出生於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祖籍郡望昌黎郡(今遼寧省義縣),自稱昌黎韓愈,世稱韓昌黎。卒諡文,世稱韓文公。唐代文學家,與柳宗元是當時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合稱「韓柳」。蘇軾稱讚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帥」。散文,詩,均有名。著作有《昌黎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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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1月18日 星期一

諫獵書--司馬相如(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臣間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1],捷言慶忌[2],勇期賁、育[3]。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ㄘㄨˋ促)然遇軼材之獸[4],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5],輿不及還(ㄒㄩㄢˊ玄)轅[6],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ㄆㄥˊ朋)蒙之伎不能用[7],枯木朽株,盡為害矣。是胡越起於轂(ㄍㄨˇ古)下[8],而羌夷接軫(ㄓㄣˇ枕)也[9],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後行,中道而後馳,猶時有銜橛(ㄐㄩㄝˊ決)之變[10]。而況涉乎蓬蒿(ㄏㄠhāo)[11],馳乎邱墳,前有利獸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其為害也,不亦難矣。夫輕萬乘之重[12],不以為安樂,出萬有一危之塗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也。

  蓋明者遠見於未萌(ㄇㄥˊ盟),而智者避危於無形,禍固多藏於隱微,而發於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13]。」此言雖小,可以喻大。臣願陛下留意幸察。

【注釋】
[1]烏獲:戰國時秦國力士。
[2]慶忌:吳王僚之子。《吳越春秋》說他有萬人莫當之勇,奔跑極速,能追奔獸、接飛鳥,駟馬馳而射之。
[3]賁、育:孟賁、夏育,皆戰國衛人,著名勇士。
[4]卒然:卒同猝。突然。軼材:過人之材。軼:有超越意。這裏喻指凶猛超常的野獸。
[5]屬車:隨從之車。清塵:即塵土。
[6]還:通「旋」,旋轉。轅:車輿前端伸出的直木或曲木。這裏借指輿車。
[7]逢蒙:夏代善於射箭的人,相傳學射於羿。伎:技藝、才能。通「技」。
[8]轂:車輪中心用以鑲軸的圓木,也可代稱車輪。
[9]軫:車箱底部四圍橫木。也用為車的代稱。
[10]銜:馬嚼。橛:馬口中所銜的橫木。銜橛之變:泛指行車中的事故。
[11]蓬、蒿:蓬、蒿,皆野草名。蓬蒿:借指野地。
[12]萬乘:指皇帝。
[13]垂堂:靠近屋簷下,坐不垂堂是防萬一屋瓦墜落傷身。

【譯文】
  臣子聽說物有族類相同而能力不一樣的,所以力氣要稱譽烏獲,速度要說起慶忌,勇敢要數到孟賁、夏育。臣子愚蠢,私下認為人確實有這種力士勇士,獸類也應該是這樣。現在陛下喜歡登險峻難行之處,射獵猛獸,要是突然遇到特別凶猛的野獸,它們因無藏身之地而驚起,冒犯了您聖駕車騎的正常前進,車子來不及掉頭,人來不及隨機應變,即使有烏獲、逢蒙的技藝也施展不開,枯樹朽枝全都成了障礙。這就像胡人越人從車輪下竄出,羌人夷人緊跟在車子後面,豈不危險啊!即使一切安全不會有危險,但這類事本來不是皇上應該接近的啊。

  況且清掃了道路而後行車,馳騁在大路中間,行車時尚且不時會出現事故。何況穿過野地,奔馳在狐穴墳塚之間,前面有獵獲野獸的快樂在引誘,心裏卻沒有應付事故的準備,這樣就難免會造成禍害了。看輕皇帝的貴重不以為安樂,而外出到可能發生萬一的危險道路上去以為有趣,臣子以為陛下這樣是不可取的。

  聰明的人在事端尚未萌生時就能預見到,智慧的人在危險還未露頭時就能避開它,災禍本來就多藏在隱蔽細微之處,而暴發在人忽視它的時候。所以俗語說:「家裏積聚了千金,就不坐在近屋簷的地方。」這說的雖是小事,卻可以引申到大的問題上。臣子希望陛下留意明察。

【註】漢武帝沉緬於遊獵,司馬相如曾作為武帝的隨從行獵長楊宮,見武帝不僅迷戀馳逐野獸的遊戲,還喜歡親自搏擊熊和野豬。司馬相如寫了這篇諫獵書呈上,由於行文委婉,勸諫與奉承結合得相當得體,武帝看了也稱「善」。

【作者】司馬相如[1][2][3](約前179年⁓前117年),字長卿,蜀郡(今四川省)成都人。西漢大辭賦家。其代表作品為《子虛賦》。作品詞藻富麗,結構宏大,使他成為漢賦的代表作家,後人稱之為賦聖。他與卓文君的私奔也廣為流傳。[司馬相如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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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秦論[上]--賈誼(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秦孝公據殽(ㄧㄠˊ搖)函之固[1],擁雍州之地[2],君臣固守而窺周室[3];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並吞八荒之心[4]。當是時,商君佐之[5],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備;外連衡而鬥諸侯[6]。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7]。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8],因遺策[9],南取漢中[10],西舉巴蜀[11],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12]。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13],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14],趙有平原[15],楚有春申[16],魏有信陵[17]。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橫[18],兼韓、魏、燕、趙、齊、楚、宋、衛、中山之眾。於是六國之士,有甯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昭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19],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ㄑㄩㄣqūn)巡遁逃而不敢進[20]。秦無亡矢遺鏃(ㄗㄨˊ足)之費[21],而天下諸侯已困矣。於是縱散約解,爭割地而奉秦。秦有餘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22],伏屍百萬,流血漂鹵[23]。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彊國請服[24],弱國入朝。

  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日淺[25],國家無事。及至秦王[26],續六世之餘烈[27],振長策而馭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28],履至尊而制六合[29],執棰拊(ㄈㄨˇ府)以鞭笞天下[30],威震四海。南取百越之地[31],以為桂林、象郡[32]。百越之君,俛首係頸[33],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築長城[34],而守藩籬[35],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36],以愚黔首[37]。墮名城[38],殺豪傑,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ㄉㄧˊ笛)[39]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後踐華為城[40],因河為池[41],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谿,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42]!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秦王既歿,餘威振於殊俗[43]。然而陳涉[44]甕牖(ㄧㄡˇ有)繩樞之子[45],甿(ㄇㄥˊ盟)隸之人[46],而遷徙之徒[47],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ㄉㄧˊ笛)之賢[48],陶朱、猗(ㄧ衣)頓之富[49];躡足行伍之間[50],而崛起什伯之中[51],率罷(ㄆㄧˊ皮)散之卒[52],將數百之眾,而轉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景從[53],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鋤耰(ㄧㄡ優)棘矜[54],非銛(ㄒㄧㄢ先)於鉤戟長鎩(ㄕㄚ殺)也[55];謫戍之眾[56],非抗於九國之師[57];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也[58]。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ㄒㄧㄝˊ協)大[59],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60],招八州而朝同列[61],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ㄏㄨㄟ灰)[62],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注釋】
[1]秦孝公:名渠梁,公元前361⁓前338年在位。他支持變法,使秦國開始走上了國富兵強的道路。殽函:殽山和函谷關。殽山在今河南洛寧縣北,函谷關在今河南靈寶縣,東至殽山,西至潼津。
[2]雍州:古九州之一,其地域約相當於今陝西中部和北部、甘肅全部和青海部分地區。
[3]周室:指衰弱的東周王朝。
[4]八荒:即八方。古人把東南西北稱作四方,把東南、東北、西南、西北稱作四隅,合稱八方。此泛指荒遠的地方。
[5]商君:即商鞅,原是衛國的庶公子,稱衛鞅,好刑名之學。入秦後佐秦孝公主持變法,以功封於商(今陝西商縣),號曰商君。
[6]連衡:即連橫。古人以東西為橫,以南北為縱。地處西方的秦和處於東方的齊、楚等國聯合起來以攻打別國,叫連橫;東方各國北自燕,南至楚聯合起來抗秦,叫合縱。
[7]拱手:兩手合抱,喻很輕鬆的樣子。西河之外:指魏國在黃河以西的地區。秦孝公二十二年(前340),秦國派商鞅討伐魏國,大破魏軍,並俘虜了公子卬。魏國割河西之地給秦國。
[8]惠文、武、昭襄:《漢書》此處作「惠文、武、昭襄」,《史記》作「惠王、武王」。
[9]遺策:指秦孝公記載政治計劃的簡冊。
[10]漢中:今陝西南部一帶。
[11]巴蜀:皆古國名。巴,在今四川東部;蜀,在今四川西部。
[12]東據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秦武王四年,秦攻取韓國的宜陽;昭襄王二十年,魏國獻出河東故都安邑;即所謂「膏腴之地」和「要害之郡」。
[13]合從:即「合縱」。
[14]孟嘗:孟嘗君田文。
[15]平原:平原君趙勝。
[16]春申:春申君黃歇。
[17]信陵:信陵君魏無忌。以上四人是戰國時著名的四公子,以招賢納士著稱。
[18]約從離橫:即山東各國相約「合縱」,以離散秦「連橫」之策。
[19]以上所列數人,包括了政治、軍事、外交等各方面的人才,有些人事跡已不詳。
[20]九國:指上文列舉的韓、魏等。逡[qūn囷]巡:遲疑徘徊,欲行又止。此段所記為公元前318年楚、趙、魏、韓、燕五國攻秦之事。
[21]鏃:箭頭。
[22]亡:逃亡。北:敗走。
[23]鹵:大的盾牌。
[24]彊:通「強」。
[25]享國日淺:孝文王在位僅數日,莊襄王在位也不過三年。
[26]秦王:指秦始皇嬴政。
[27]六世:指秦孝公以下六王。
[28]二周:東周末年赧王時,東西周分治,西周都王城,東周都鞏。秦昭襄王五十一年滅西周,莊襄王元年滅東周。
[29]六合:天、地和四方。
[30]棰:杖。拊:大棒。
[31]百越:古代越族散居在今浙江、福建、廣東、廣西一帶,因其種類繁多,故稱百越。
[32]桂林、象郡:桂林郡地處今廣西北部及東部地區;象郡地處今廣西南部地區,兩郡均為秦始皇新置。
[33]俛:同「俯」。係頸:以帶繫頸,表示投降。
[34]蒙恬:秦名將。秦統一六國後,蒙恬率兵三十萬擊退匈奴,並主持修築長城。後為秦二世所逼,自殺。
[35]藩籬:籬笆,這裡引伸為邊疆。
[36]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博士淳於越反對郡縣制,實行分封制。丞相李斯竭力駁斥。秦始皇遂下令焚燒《秦記》以外的各國史記和《詩》、《書》。次年又將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和儒生坑死在咸陽。史稱「焚書坑儒」。
[37]黔首:百姓。黔:黑色。
[38]隳:毀壞。
[39]鋒:兵器。鍉:箭鏃、箭頭。
[40]踐華為城:即據守華山以為帝都的東城。
[41]因河為池:以黃河作為帝都咸陽的護城河。
[42]誰何:關塞上的衛兵盤問來往行人。何:呵問。
[43]殊俗:風俗異於漢族的地區。
[44]陳涉:秦末農民起義的領袖。
[45]甕:陶制器皿。牖:窗。甕牖即用破甕砌成的窗。繩樞:用繩子繫住門板。樞:門上的軸。
[46]甿:舊指農民。隸:低賤的人。
[47]遷徙之徒:謫罰去邊地戍守的士卒。
[48]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墨翟:墨子名翟。
[49]陶朱: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滅吳後,棄官出走,在陶(今山東曹縣)經商,號陶朱公。猗頓:魯人,靠經營鹽業致富。
[50]行伍:都是軍隊下層組織的名稱。
[51]什伯:軍隊中的下級軍官。
[52]罷:同「疲」。
[53]贏:擔負。景:同「影」。
[54]耰:古農具,形似榔頭,平整土地用。棘矜:棘木做的矛柄。
[55]銛:鋒利。鎩:長矛類兵器。
[56]謫戍:被謫征發戍守邊地。
[57]抗:同「亢」,高出,超過。
[58]曩時:以前。
[59]度長絜大:比量長短大小。絜:度量物體的粗細。
[60]乘:兵車。萬乘:指天子。
[61]八州:九州中除雍州以外的八州。
[62]七廟:古代天子設七廟供奉七代祖先。

【譯文】
  秦孝公憑據崤山和函谷關那樣險固的關隘,又擁有雍州的土地,君臣固守疆土,暗中窺探東周王朝的虛實,懷有席捲天下、包舉四方、囊括四海、吞並八荒之地的野心。這時,商鞅輔佐秦孝公,對內建立法規制度,鼓勵農民種田和織布,修造防守和進攻的武器裝備;對外推行連橫政策,使諸侯之間互相爭鬥。於是,秦人輕而易舉地奪取了黃河以西的大片土地。

  秦孝公死後,惠文王、武王、昭襄王繼承祖上的事業,遵循既定的政策,向南兼併了漢中,向西攻取了巴、蜀,在東面占據了肥沃的土地,割取了地勢險要的州郡。諸侯們很害怕,共同結盟來設法削弱秦國:他們不吝惜珍奇的器具、貴重的寶物、肥沃的土地,用以招納普天下的才士,「合縱」結成同盟,相互聯成一體。在這時,齊國有孟嘗君,趙國有平原君,楚國有春申君,魏國有信陵君。這四位君子都聰明、忠誠、講信用,對人寬厚而友愛,尊重賢士,相約用合縱來離散秦國的連橫,聯合了韓國、魏國、燕國、趙國、齊國、楚國、宋國、衛國、中山國的兵力。於是,東方六國的士人,有甯越、徐尚、蘇秦、杜赫這班人替他們出謀獻策,有齊明、周最、陳軫、昭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這班人替他們互通消息,有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這班人替他們統帥軍隊,常常以十倍於秦的土地做後方,率領百萬大軍,逼臨函谷關進攻秦國。秦人大開關門,引敵入境,但九國的將士徘徊猶豫,結果逃之夭夭而不敢進擊。秦國既未丟失土地、又不花費兵力,而各諸侯國已陷入了困境。於是合縱離散,盟約解除,各國爭著割讓土地去討好秦國。秦國有餘力控制並利用各國諸侯的弱點,追逐逃亡、失敗的各國士兵,被殺的人多達百萬,流的血可以漂浮起大盾。秦國趁著勝利的機會,宰割天下的土地,分裂各國的河山,迫使強國請求投降,弱國入秦朝拜。

  延續到孝文王、莊襄王,他們在位的時間短,國家沒有重大的戰事。到了秦始皇,他繼承了六世祖先積聚的功業,揮動長鞭統治天下,吞併了周王朝,又滅亡了六國諸侯,終於登上了至高無上的皇帝寶座,統治了天下四方,手執棍棒鞭撻天下百姓,威震四海。他向南攻取了百越的土地,設置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君主低著頭、把繩索套在脖頸上前來投降,聽命於秦朝的官吏。於是,又派遣蒙恬在北方修築長城,以防守邊境,把匈奴擊退了七百多里。匈奴人不敢再南下放馬,士兵也不敢挑起戰事報仇。

  於是,秦始皇完全廢除前代君王治國的原則,焚燒諸子百家的著作,以使百姓愚昧無知。又毀壞六國的名城,殺害六國的豪傑俊才,收集全國的兵器聚集到咸陽,銷毀鋒刃、箭簇而鑄成十二個銅人,以削弱百姓的力量。然後據守華山以為咸陽的城牆,憑借黃河作為護城河,據守著億丈高的城牆,下臨深不可測的護城河,以為這樣就固若金湯了。又派遣良將手持硬弓,駐守要害之處,派遣忠實的大臣率領精銳的士兵,手執銳利的兵器盤問過往的行人。天下已經安定了,秦始皇的心裡,自以為關中地勢的堅固,就像千里銅牆鐵壁,真是子孫後代稱帝萬世的基業。

  秦始皇死後,他的餘威還達到偏遠地區。然而,陳涉,這位用破甕作窗、用繩子拴著門板人家的子弟,卑賤的農夫,後來是謫罰戍邊的士卒,才能不及一般人,又沒有孔子、墨子的賢能,陶朱公、猗頓的富有,置身於士卒之間,卻崛起於行伍之中,率領疲憊散亂的士兵,統領著數百人的隊伍,輾轉推進,攻打秦朝。他們斬斷樹木作兵器,撐起竹竿當旗幟,天下人像雲集般匯聚,像回聲般響應,身背糧食如影隨身般地跟從陳涉,於是,殽山以東的豪傑英俊就一齊起來消滅秦王朝了。

  至於秦朝的天下,並沒有受到侵奪而縮小削弱,雍州的土地,殽山和函谷關的險固,仍然和過去一樣。陳涉的地位,也不比齊國、楚國、燕國、趙國、韓國、魏國、宋國、衛國、中山國的君主尊貴;他手中的鋤頭和木棍,並不比鉤戟長矛鋒利;謫罰守邊的士卒,戰鬥力並不超過九國的軍隊;深謀遠慮,行軍用兵的戰略戰術,又比不上過去六國的謀士。然而,成功和失敗卻發生了變化,建立功業的人正好相反。如果比較一下殽山以東的諸侯國與陳涉的強弱,比較二者的權勢和實力,那就不可以同日而語了。然而,當初秦國憑借小小的國土,而能夠稱帝,迫令八州諸侯稱臣,使原先位處同列的諸侯入秦朝拜,達一百多年之久。然後以天地四方為家,把殽山和函谷關當作宮牆。誰料陳涉一人起來發難,秦朝的社稷就毀滅了,國君死在別人的手裡,被天下人嘲笑,這是什麼道理呢?就因為不施行仁義,而攻守的形勢也就不同了。

【註】《過秦論》在《文選》分為上中下三篇,三篇實為一篇,分別評論始皇、二世、子嬰三代的過失,總結秦亡的教訓。這裡選錄的是上篇。文章不僅總結了秦亡的教訓,而且也肯定了秦亡之前的成就。賈誼認為,秦之過,在於「仁義不施」,不知「攻守之勢異」。賈誼寫作此文,目的在於為漢文帝提供政治上的鑒戒。文章使用了前後對照的手法,鋪陳排比,有一泄千里之勢。在中國散文史上,《過秦論》首創了「史論」這一體裁,對漢以後的散文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由於作者偏於注重文章豪邁的氣勢,文中列舉的論據與史實有出入的地方。

【作者】賈誼(前200年-前168年)[1][2],西漢時期洛陽(今河南省洛陽市東)人。由於當過長沙王太傅,故世稱賈太傅、賈生、賈長沙。漢朝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其政論文《過秦論》、《論積貯疏》、《治安策》等,在歷史上有很高的地位。[賈誼著作]

【賞析】[過秦論[上]/時尚書屋]、[過秦論[上]/魅力語文]、[過秦論[上]/古文觀止全譯]

2013年10月4日 星期五

右台仙館筆記二則[賈慎庵(鴉片)、童元發]--俞樾(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賈慎庵(鴉片)
  紹興老儒王致虛,言乾隆之末,有賈慎庵者,亦老諸生也。嘗夢至一處,似大官牙署(衙門),重門盡掩,闃其無人。正徘徊間,俄有數人擁一婦自遠來,至此門外,將婦人上下衣服盡去之。婦猶少艾(年歲不大),微有姿首,瑩然裸立,羞愧之狀,殆不可堪。賈素負氣,直前叱之曰:「若輩何人,敢肆無禮!」眾微笑曰:「此何足異?」言未畢,門忽啟,有數人扛一巨桶出,一吏執文書隨其後而去。眾即擁裸婦入,賈亦隨入。歷數門,至一廣庭,見男女數百,或坐或立或臥,而皆裸無寸縷。堂上坐一官,其前設大榨床,健夫數輩,執大鐵叉,任意將男婦叉置槽內,用大石壓榨之,膏血淋漓。下承以盆,盆滿即挹注巨桶中。如是十餘次,巨桶乃滿,數人扛之出,官判文書付一吏,與同出。

  賈視吏,乃其已故鄰人周達夫也,因前呼之。周驚曰:「子胡在此?此豈可久留邪?速從我出。」賈問桶中何物,周曰:「鴉片煙膏也。」時鴉片煙未行,賈不知有此名目,因問鴉片煙何物?周曰:「方今承平日久,生齒(人口)繁衍,宜有大劫銷除。而自來大劫,無過水火刀兵之類。遇此劫者,賢愚同盡,福善禍淫之說,往往至此而窮。是以上帝命諸神會議,特創鴉片煙劫,借世間罌粟花汁熬煉成膏,供人吸食。食此煙者在劫中,不食此煙者不在劫中,聽其人之自取,不得歸咎於造物之不仁。而有此劫以銷除繁衍之數,則水火刀兵諸劫,可以十減五六矣。然罌粟本屬草花,自古有之,其汁淡薄,不能熬膏。故又命九幽主者,於無間地獄中,擇取不忠、不孝、無禮義廉恥諸罪魂,錄送此間,榨取膏血,轉付地上山陵原隰(ㄒㄧˊ息)墳衍之神。使將此膏血灌入罌粟花根內,自根而上達花苞,則其汁自然濃郁,一經熬煉,光色黝然。子試識之,數十年後,此煙遍天下矣。」賈欲更有所問,忽又有人驅數十男婦至,鞭策甚苦,齊聲呼號。賈悸而醒,以語人,人無信者。至道光中葉後,鴉片煙果盛行,而賈已前死矣。然其語猶在人耳,故其時皆言鴉片煙中有死人膏血,實由此語訛傳也。

【譯文】
  乾隆末年,有個叫賈慎庵的人,是個老儒生。一次做夢到了一處,似官署大衙門,重門盡掩,看看四周也沒什麼人。正徘徊間,一會兒見有數人簇擁著一個婦人從遠處走過來,到了衙門外,那些人將婦人的衣服都脫去。婦人年歲不大,長得還很漂亮,突然被脫了衣服這樣站著,羞愧到無地自容。賈慎庵看了,非常生氣,直接走上前質問那些人:「你們是什麼人,敢這樣放肆無禮!」眾人笑著說:「這算什麼。」說還未說完,大門忽然開了,見數人扛著一個巨桶走出來,一吏拿著文書跟著而去。眾人隨即帶著婦人進了大門,賈慎庵也隨著進去。過了好幾道門,到了一個大院子裡,看見有男男女女數百人,或坐或立或臥,都是身上沒穿任何衣服。堂上坐著一位大官,前面陳設一張大榨床,有幾位健壯的男人,舉著大鐵叉,任意將男人女人叉起來扔在槽子裡,用大石頭壓榨,血肉淋漓。用一個大盆在榨床的下邊接著,盛滿了就倒進桶裡。這樣反復十多次,巨桶才滿,過來幾個人就把它抬出去,同時官員吩咐一紙文書給一吏,隨巨桶一起出去。
  賈慎庵看見這個小吏,是已故的鄰居周達夫。於是上前叫他。周驚訝說:「你怎麼在這?這哪裡是你久待的地方?快跟我一起出去。」賈問桶中是什麼東西,周說:「是鴉片煙膏。」當時還是乾隆年間,世間還沒聽過鴉片的名字,賈慎庵根本就不懂,就接著問鴉片是什麼?周說:「如今承平日久,人口繁殖太過,該有大劫來平衡一下了。自古以來的劫難,無非是水火刀兵,遇此劫難,好人壞人一同遭難,有些不公平。上天命令諸神商量後,現在新設了一個鴉片劫難,借用世間罌粟花的花汁熬煉成藥膏,供人吸食。吸食此煙的就在劫難逃,不吸的人則無事。任人自己選擇,不得埋怨上天的不仁義。用這個劫難來銷減世間過剩的人口,那麼水火刀兵之事,就可以十減五六了。不過罌粟花本屬草花,自古有之,而其汁淡薄,不能熬膏。於是又命冥王從無間地獄中,挑選那些不忠、不孝、喪失禮義廉恥的罪魂,榨出他們的膏血,交付給地上的山神土地,讓他們把此罪靈膏血灌入罌粟花的花根內,從花根上達花苞,這樣長出的花苞再拿來榨汁熬膏,自然藥性濃郁,一經熬鍊,藥膏光澤又黑又亮。你等著看吧,數十年後,此煙就遍及天下了。」賈還想問什麼,忽然又看見數十個男女被驅逐而至,被鞭打得非常厲害,都在大聲呼號。賈慎庵嚇著就醒了,把夢中所見告訴他人,當然沒人相信。到了道光中葉後,鴉片煙果然大行天下,而賈已經死去幾年了,可他說的話猶在耳邊,所以當時的人都說鴉片煙中含有死人的膏血,其實是由這件事訛傳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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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童元發
童元發,嚴州淳安人。其地皆山也,山多猛獸。元發父自城晚歸,中塗一熊突出攫之,仆焉。同伴者狂奔而免,糾眾還救之,熊始去,而元發父碎首刳(ㄎㄨ枯)腹死矣。奔告其家,時元發甫弱冠,日持匕首哭父死所,欲得熊而甘心焉,或數夕不歸。母匿其刃,禁不使出。元發哭愈哀,月餘復竊刃而逃,村人遍尋之不得,自是蹤跡杳然矣。而數十里內,山中居者恆隱隱聞哭聲,或夜靜聞霍霍磨刀聲。去其鄉五十里,有地名葉家坂,居人以獵為業。一日入山,見一獸,人面而獸身,以敝衣蔽體。眾異焉,發火槍擊之,不中,獸奔,眾逐之。獸呼曰:「吾童元發也,勿傷我。」眾人素知其名,呼與俱歸,元發騰躍而去,捷於飛隼,俄頃不知所往。於是遠近皆知元發不死,且喧傳其異矣。元發母聞其事,思念甚切。一夕忽聞扣門聲,啟之,則元發闖然入,曰:「兒今得報父讎矣!」氣咻咻喘不止,汗淋漓如雨,肩一物擲地,腥臭不可近,燭之,熊也。母驚喜,鄰舍畢集。時元發去家已一年餘矣,問其所歷,曰:「自入山後,日伏巖穴中。饑則采果實,或掘黃精白朮(ㄓㄨˊ竹)食之,寒則集槲(ㄏㄨˊ胡)葉松毛為衣。數月後,覺身體輕捷,且生氄(ㄖㄨㄥˇ冗)(柔細的毛),如猿猱然,逾坑越谷,無異平地。日夕禱於山神,願報父仇。昨宿枯廟中,夢神告曰:「殺而父者,去此不遠,東行十餘里,沿澗伺之,可得也。」如其言,果見熊飲於澗。剚(ㄗˋ自)(用刀插入身體)其腹,應手而斃,遂負之歸。」聞者莫不嘆異。翌日,熟而祭於其父之墓,並具牲醴酬神於山。嗣後飲食衣服仍復其舊,身亦重墜,與常人無異,惟遍體之毛,竟不脫落。余門下士王夢薇,曾於同治十一年見之淳安市上。其人頎而長,年可三十許,肌理黧黑,兩顴毛毿(ㄙㄢ三)毿然(細長的樣子),視其手臂亦然。人皆曰:「此童孝子也。」惟神識不甚慧,問之多不答,如聾聵者。識者謂積慘傷其心也。粵寇之難,近村多被焚掠,而童孝子一村獨無恙。

【譯文】暫缺。

【註】兩篇皆選自[右台仙館筆記]。

【作者】俞樾[1](1821-1907),字蔭甫,自號曲園居士,浙江德清人。清末著名學者、文學家、經學家、古文字學家、書法家。治學以經學為主,旁及諸子學、史學、訓詁學,乃至戲曲、詩詞、小說、書法等,可謂博大精深。海內及日本、朝鮮等國向他求學者甚眾,尊之為樸學大師。[俞樾著作]

【賞析】[賈慎庵/右台仙館筆記-卷02]、[童元發/右台仙館筆記-卷05]

2013年10月3日 星期四

書楊氏婢--梅曾亮(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楊氏之寡妾,以貧故不安於室,嫁有日矣[1]。未嫁前一夕,呼其婢,不應者三,怒曰:「汝我婢也,何敢如是!」婢叱曰:「我楊氏婢耳,汝今誰家歸者?曰我婢、我婢!」妾方持剪刀,落於地,起,環走房中。至天曙,呼其婢曰:「汝今竟何如?吾復為爾主矣。」婢叩頭泣,妾亦泣,竟謝媒妁不行[2]。後將嫁其婢,婢曰:「人以我一言[3],故忍死至今,我亦終不去楊氏門。」亦不嫁。妾之夫,楊勤愨(ㄑㄩㄝˋ確)公錫紱子也[4]。

【譯文】暫缺。

【注釋】
[1]有日:即將,不多幾日。
[2]謝:謝絕,辭拒。媒妁:媒人,介紹婚姻的人。
[3]人:指楊氏妾。
[4]楊勤恪公錫紱:楊錫紱,字方來,號蘭畹,江西清江縣人,雍正年間(1722—1735)進士,累官至兵部尚書、漕運總督。卒諡勤愨。

【註】這篇文章宣揚的是從一而終的封建婦教。通過一個普通婢女的言行,可以看到封建毒素害人至深。文章的可取處是它的人物描寫,簡練而神情舉止畢肖。

【作者】梅曾亮[1](1786~1856)中國清代散文家。字伯言。江蘇上元(今南京)人。道光二年(1822)進士。梅曾亮少喜駢文,與同邑管同交好,轉攻古文。姚鼐主講鐘山書院,二人俱出其門。管同早卒,曾亮居京師廿餘年,承姚鼐餘勢,文名頗盛,治古文者多從之問義法,有繼主文壇之勢。梅曾亮有《 柏梘山房集 》31卷傳世。

【賞析】[書楊氏婢/賞析]、[書楊氏婢/百度百科]

書麻城獄--袁枚(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麻城涂(ㄊㄨˊ途)如松,娶楊氏,不相中,歸輒不返。如松嗛(ㄒㄧㄢˊ顯;懷恨)之而未發也。亡何(不多久),涂母病,楊又歸,如松復毆之,楊亡(逃亡),不知所往。兩家訟於官。

  楊弟五榮,疑如松殺之,訪於九口塘,有趙當兒者,素狡獪(ㄎㄨㄞˋ快),謾(ㄇㄢˊ瞞;欺騙)曰:「固聞之!」蓋戲五榮也。五榮駭,即拉當兒赴縣為證,而訴如鬆與所狎陳文等共殺妻。知縣湯應求,訊無據,獄不能具。當兒父首其兒故無賴,妄言,請無隨坐[1]。湯訪唆五榮者,生員楊同範,虎而冠也[2];乃請褫[3]同範,緝楊氏。

  先是楊氏為王祖兒養媳。祖兒死,與其侄馮大姦。避如松毆,匿大家,月餘,大母慮禍,欲告官。大懼,告五榮,五榮告同範。同範利其色,曰:「我生員也,藏之,誰敢篡取者。」遂藏楊氏複壁中,而訟如松如故。

  逾年,鄉民黃某,墐(ㄐㄧㄣˇ緊;埋葬)其僮(男僕人)河灘,淺,為犬爬噉。地保請應求往驗,會雨,雷電以風,中途還。同範聞之,大喜,循其衣衿(領子)笑曰:「此物可保。」與五榮謀,偽認楊氏,賄仵作李榮,使報女屍,李不可。越二日,湯往,屍朽不可辨,殮而置揭[4]焉。同範、五榮率其黨數十人鬨於場。事聞總督邁柱,委廣濟令高仁傑重檢。高,試用令也,覬覦湯缺;所用仵作薛某,又受同範金,竟報女屍,肋有重傷。五榮等遂誣如松殺妻,應求受賄,刑書李獻宗舞文,仵作李榮妄報。總督信之,劾(彈劾)應求,專委高鞫(ㄐㄩˊ菊;審判、訊問)。高掠如松等,兩踝骨見,猶無辭。乃烙鐵索,使跽(ㄐㄧˋ忌;長跪),肉煙起,焦灼有聲,雖應求不免,皆不勝其毒,皆誣服。李榮死杖下。然屍故男也,無髮,無腳指骨[5],無血裙褲。逼如松取呈;如松瞀(ㄇㄠˋ冒)(混亂不清),妄指認抵攔。初掘一塚,得朽木數十片,再掘,並木無有,或長髯巨靴,不知是何男子。最後得屍,足弓鞋,官吏大喜,再視,髑髏(ㄉㄨˊ獨 ㄌㄡˊ婁)上鬖(ㄙㄢ三)(凌亂)白髮,又驚棄之。麻城無主之墓,發露者以百數,每不得,又炙如松。如松母許氏,哀其子之求死不得也,乃剪己髮,摘去星星者(白頭髮)為一束;李獻宗妻刓(ㄨㄢˊ完;用刀挖刻)臂血,染一褲一裙,斧其亡兒棺,取腳指骨,湊聚諸色,自瘞(ㄧˋ易;掩埋)河灘,而引役往掘,果得,獄具。署黃州府蔣嘉年廉(發覺)其詐,不肯轉,召他縣仵作再檢,皆曰男也。高仁傑大懼,詭詳屍骨被換,求再訊。俄而山水暴發,並屍衝沒,不復檢。總督邁柱竟以如松殺妻,官吏受贓,擬斬絞奏,麻城民咸知其冤,道路洶洶然,卒不得楊氏,事無由明。

  居亡何,同範鄰嫗早起,見李榮血模糊,奔同範家。方驚疑,同範婢突至,曰:「娘子未至期,遽產,非嫗莫助舉兒者。」嫗奮臂往。兒頸拗,胞不得下,須多人掐腰乃下。妻窘,呼:「三姑救我!」楊氏闖然從壁間出,見嫗大悔,欲避而面已露,乃跪嫗前,戒勿洩。同範自外入,手十金納嫗袖,手搖不止。嫗出,語其子曰:「天乎!猶有鬼神,吾不可以不雪此冤矣!」即囑其子持金訴縣。

  縣令陳鼎,海寧孝廉也,久知此獄冤,苦不得間。聞,即白巡撫吳應棻(ㄈㄣ分);吳命白總督。總督故邁柱,聞之以為大愚,色忿然,無所發怒,姑令拘楊氏。陳陰念拘楊氏稍緩,或漏洩,必匿他處,且殺之滅口,獄仍不具也。乃偽訪同範家畜娼,而身率快手(公差)直入,毀其壁,果得楊氏。麻城人數萬歡呼,隨之至公堂,召如松認妻。妻不意其夫狀焦爛至此,直前抱如松頸,大慟曰:「吾累汝!吾累汝!」堂下民皆雨泣。五榮、同範等,叩頭乞命無一言。時雍正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也。吳應棻以狀奏,越十日而原奏勾決之旨下,邁柱不得已,奏案有他故,請緩決。楊同範揣知總督意護前,乃誘楊氏具狀,稱身本娼,非如松妻,且自伏窩娼罪。邁復據情奏。天子召吳、邁兩人俱內用,特簡(任用)戶部尚書史貽直督湖廣,委兩省官會訊,一切皆如陳鼎議。乃復應求官,誅同範、五榮等。

  袁子曰:「折獄之難也。三代而下,民之譎觚(ㄍㄨ姑;虛偽欺詐)甚矣,居官者,又氣矜(自高自大)之隆,刑何由平,彼枉濫者何辜焉?麻城一事,與元人宋誠夫所書《工獄》相同。雖事久卒白,而轇轕(ㄐㄧㄡ糾 ㄍㄜˊ葛)變幻,危乎艱哉!慮天下之類是,而竟無平反者正多也。然知其難而慎焉,其於折獄也庶矣。此吾所以書麻城獄之本意也夫!」

【譯文】
  湖北麻城縣涂如松,娶楊氏為妻,兩口子不和睦,楊氏常回娘家不回來。開始,如松心裡討厭她,但沒有發作出來,不久,涂的母親病了,楊氏又要回娘家,如松要揍她,楊氏逃跑不知到哪裡去了,兩家因此打起官司來。

  楊氏的弟弟五榮懷疑如松害了姐姐,到九口塘一帶去查訪消息。有個叫趙當兒的,平日狡詐無行,隨便說:「聽說有這麼一回事。」這本來是戲弄五榮的話,五榮聽後大吃一驚,便拉著當兒到縣作證,上告如松和他相好的陳文等共同謀害了楊氏。知縣湯應求經過審訊,沒有取得證據,案子不能成立。當兒的父親也告發兒子是個無賴,隨便亂說的,請求不要牽連自己坐牢。湯知縣查知唆使五榮誣告的是秀才楊同範,他是個人面獸心為害鄉里的劣紳,便請求剝奪同範的功名,通緝楊氏。

  早先楊氏是王祖兒的童養媳,祖兒死後,和他侄子馮大通姦。楊氏為了逃避如松毆打,躲在馮大家有一個多月。馮大的母親怕惹禍,打算報告官府。馮大害怕了,就告訴了五榮;五榮又告訴了同範。楊同範貪她的美色,就說:「我是秀才,把她藏在我家,誰敢來搶!」於是叫楊氏躲在夾壁牆裡,仍舊告如松殺妻。

  過了一年,同村黃某在河灘埋葬他的家僮,因埋不深,屍體被狗扒咬出來。地保請湯知縣前來驗屍,正趕上下雨,打雷閃電加上大風,湯知縣走到半路又回衙門去了。同範聽說後,非常高興,撫摸著身上衣領,笑著說:「這件東西可以保住了!」他同五榮密謀,假認那具僮屍就是楊氏,賄賂仵作李榮謊報是女屍。李榮不幹。過了兩天,湯知縣來驗屍,屍體已經腐爛無法辨認,就先裝殮掩埋,並立了木樁作為標誌。同範、五榮率領他們一夥幾十人當場起鬨。事情被湖廣總督邁柱知道了,委派廣濟縣令高仁傑重新查驗。高仁傑是個試用的縣令。他想藉機奪取湯應求的職位,就用了仵作薛某;而薛某又收了同範的賄賂,假報是女屍,且肋部有重傷。五榮一夥藉此上告涂如松殺妻,湯應求受賄,師爺李獻宗作弊,仵作李榮謊報。總督邁柱信以為真,彈劾湯應求,委派高仁傑主審。高拷打涂如松等人,腳踝骨都露出來了,還是得不到所要的口供。於是就燒紅鐵鍊,叫他們跪在上邊,燙得皮肉冒煙出聲,連湯應求也不能免刑。他們受不住拷打,都被迫招認了,李榮還被刑杖活活打死。但是那具死屍本來就是男人,沒有留髮,沒有纏足受折的腳指骨,沒有帶血的女裙褲。強迫如松寫認罪書,他被搞得暈頭轉向,就亂指認搪塞。開始掘了一個墳墓,找到爛掉的幾十片棺木,再掘一個,連棺木也沒有,有的是長鬚大鞋,也不知是哪家的男屍。最後找到了一個全屍是纏足弓鞋,主辦官員很高興,可是仔細一看,頭骨上有許多凌亂的白頭髮,又驚慌地丟掉了,麻城縣無主的墳墓,被挖掘了上百座,每次找不到,就又用火燙如松。如松的母親許氏,可憐兒子求死不得,於是剪下自己的頭髮,從中摘除白髮,紮在一塊兒;又李獻宗的老婆刺破胳臂染紅了裙褲,用斧頭劈開死去女兒的棺材,取出腳指骨,把幾樣東西拼湊在一起,自己將它埋在河灘上,隨後帶著公差去掘,果然得到,案子算了結了。但代理黃州府知府蔣嘉年發覺案情不實,不肯向上轉報,又找別縣的仵作重新查驗,都說是男屍。高仁傑非常害怕,假報屍體被人偷換了,請求復審。隔了不久山洪暴發,屍體一下沖走,無法再驗。總督邁柱還是按涂如松殺妻,主管官員受賄,打算判處殺頭或者絞刑上報審批。麻城的老百姓知道這是一個大冤案,都氣忿不平,在路上吵吵嚷嚷,可又找不見楊氏,事情無法澄清。

  過了不久,楊同範鄰居有個老太婆,清早起來看見李榮滿身血汙跑進同範家中,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同範家的女僕突然趕來叫道:「我家夫人還沒到臨產期就要生產了,只有你幫助,才能生下孩子。」老太婆自告奮勇,到了楊家,見小孩頭部拗著,胞衣下不來,需要幾個人掐著腰部向下推動才能生下來。產婦難受得大聲叫道:「三姑救救我。」楊氏驀地從夾壁牆裡跑出來,看見老太婆,非常後悔,想再躲避已經露了面,就跪在老太婆面前請求不要洩露。楊同範從屋外進來,拿了十兩銀子塞進老太婆袖子裡,手搖不止,不叫外傳。老太婆回到家中,對兒子說:「天哪,還是有鬼神,我不能不去昭雪這件冤案!」她立即叫兒子拿著同範送的錢告到官府。

  縣令陳鼎,是浙江海寧的舉人,他早知道這是個冤案,苦於抓不住機會。他得到報告立即上報巡撫吳應棻,吳叫他報告總督。總督還是那個邁柱,他一聽說,知道自己上了當,很惱火,可又無處發洩,只好下令逮捕楊氏。陳知縣暗想,拘捕楊氏如果下手遲了,或者走露風聲,必然會把她轉移到別處去藏,甚至殺人滅口,平反冤案也就辦不成了。於是他裝作查訪楊同範家中蓄娼,帶了壯丁快差直奔楊家,砸開夾壁,果然捕獲楊氏。麻城幾萬群眾歡呼,隨同到了縣衙,召涂如松認妻。楊氏沒有想到她丈夫被折磨成這種焦頭爛額的樣子,撲上前去抱住如松大哭起來,連說:「我害了你!我害了你!」堂下觀眾都淚如雨下。五榮、同範等人叩頭求饒,沒有可講的了。這是雍正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的事情。吳應棻把全部案情上奏皇帝,過了十天,奏章和判決批示下來,邁柱不得已又上奏本案另有差錯,請求暫緩執行。楊同範猜想總督有意袒護過去的錯判,又誘騙楊氏寫狀子說她是個妓女,並不是涂如松的老婆,楊同範承認他犯了窩娼的罪過。邁柱根據這些謊言再報朝廷。皇帝調吳應棻、邁柱兩人到中央任職,特派戶部尚書史貽直接任湖廣總督,指令總督、巡撫兩署官員會審,所得的一切供詞都和陳鼎上報的相同。於是恢復湯應求的縣令職位,處死楊同範、楊五榮等人。

  袁枚評論說:「辦案真難哪!自三代以後,人們的欺詐虛偽越來越厲害了,當官的又趾高氣揚,作威作福,辦案用刑怎麼能夠公正呢,而那些蒙受冤枉的人有什麼罪過呀?麻城發生的這件冤案,和元代宋誠夫所寫的《工獄》相似,雖然拖延很久而終於平反,但其間混亂多變,又是多麼地不容易呀!細想全國像這樣的案件而得不到平反的,還是不少的。但是知道其中的困難複雜而慎重處理,就比較可以辦好案子了。這正是我寫麻城獄的用意所在!」

【注釋】
[1]隨坐:坐是犯罪,隨坐是牽連犯罪入獄。
[2]虎而冠:比喻人之殘暴霸道,雖穿戴衣冠,卻兇殘如虎。語出《史記·酷吏傳》:「其爪牙吏虎而冠。」
[3]褫:革除,剝奪。封建時代「刑不上大夫」,對於秀才之類有功名的人,必須先剝奪他的功名,才能動刑治罪。
[4]置揭:樹立木樁作為標識。
[5]無腳指骨:封建時代婦女纏足,她們的腳指骨彎曲變形,同正常骨骼不同。

【註】袁子曰:「折獄之難也。三代而下,民之譎觚甚矣,居官者,又氣矜之隆,刑何由平,彼枉濫者何辜焉?麻城一事,與元人宋誠夫所書《工獄》相同。雖事久卒白,而轇轕變幻,危乎艱哉!慮天下之類是,而竟無平反者正多也。然知其難而慎焉,其於折獄也庶矣。此吾所以書麻城獄之本意也夫!」

【作者】袁枚[1](1716年-1797年),清代詩人,散文家。字子才,號簡齋,別號隨園老人,時稱隨園先生,錢塘(今浙江杭州)人,祖籍浙江慈溪,曾官江寧知縣。為「清代駢文八大家」、「江右三大家」之一,文筆又與大學士直隸紀昀齊名,時稱「南袁北紀」。[袁枚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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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技記--東軒主人(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揚州郭貓兒,善口技,其子精戲術。揚之當事縉紳,無不愛近之。庚申,余在揚州,一友挾貓兒,同至寓。比晚酒酣,郭起請奏薄技。於席右設圍屏,不置燈燭。郭坐屏後,主客靜聽。

  久之無聲。俄聞二人途中相遇,揖敘寒暄,其聲一老一少。老者拉少者至家飲酒,投瓊(擲骰子)藏鉤[1],備極款洽。少者以醉歸辭,老者復力勸數甌,遂踉蹌出門,彼此謝別。主人閉門,少者履聲蹣跚。約可二里許,醉仆於塗。忽有一人過而蹴之,扶起,乃其相識也,遂掖之至家。而街柵已閉,遂呼司柵者。一犬迎吠,頃之,數犬群吠,又頃益多。犬之老者、小者、遠者、近者、哮者,同聲而吠,一一可辨。久之,司柵者出,啟柵。無何,至醉者之家,則又誤叩江西人之門。驚起,知其誤也,則江西鄉音詈之,群犬又數吠。比至,則其妻應聲出,送者鄭重而別。

  妻扶之登床,醉者索茶。妻烹茶至,則已大鼾,鼻息如雷矣。妻遂詈其夫,唧唧不休。頃之,妻亦熟寢,兩人鼾聲如出二口。忽聞夜半牛鳴矣,夫起大吐,呼妻索茶;妻作囈語,夫復睡。妻起便,旋納履,則夫已吐穢其中。妻怒罵。久之,遂易履而起。此時群雞亂鳴,其聲之種種各別,亦如犬吠也。

  少之,其父來,呼其子曰:「天將明,可以宰豬矣。」始知其為屠門也。其子起,至豬圈中飼豬,則聞群豬爭食聲、嚃(ㄊㄚˋ踏)食聲,其父燒湯聲,進火傾水聲。其子遂縛一豬,豬被縛聲、磨刀聲、殺豬聲、豬被殺聲、出血聲、燖(以熱水燙後去毛)剝聲,歷歷不爽也。父謂子:「天已明,可賣矣。」聞肉上案聲,即聞有賣買數錢聲,有買豬首者,有買腹臟者,有買肉者,正在紛紛爭鬧不已。砉(ㄏㄨㄛˋ或)然一聲,四座俱寂。

【譯文】
  揚州有個叫郭貓兒的,擅長口技,他的兒子則精通戲術,揚州當地名士、鄉紳都很喜歡與之交往。清康熙十九年,我在揚州時,一位朋友偕同郭貓兒某次參加一場宴會,等到酒過三巡,郭貓兒請主人允許略獻薄技,郭貓兒於是在宴席右側擺設圍屏數扇,不置燈燭,坐於屏後,主客也安靜下來,等著表演開始。
  一陣悄無聲息後,突然聽見有兩人於途中相遇,作揖行禮,互敘寒暄,其聲似一老一少。接著,老者拉少者回家飲酒,擲瓊藏鉤的玩著喝著,極其融洽。後來少者表示已醉欲告辭,但老者不允,又力勸再飲數杯,少者方才踉蹌而出,彼此謝別,老者閉門。少者步履蹣跚走了二里許,終於醉倒路旁。這時有一人經過,被他絆了一下,扶起一看,原來是認識的人,於是半扶半掖地送他回家。然而街頭柵門已閉,只得呼叫管柵門的起來開門。就在這時,一隻狗跑來對他們汪汪叫,引得附近群狗亂吠,並且叫聲越來越多,無論老狗、小狗、遠方的狗、近處的狗、聲音低沉的,皆同聲而吠,一一可辨。過了許久,管柵門的終於出來,打開街頭柵門放行。兩人來到少者住處時,送者不慎弄錯位置,誤敲江西人的家門,等發現,已經太遲,江西人早用方言破口大罵,惹得附近群狗又開始亂吠。少者之妻也被吵醒了,開門出來攙扶丈夫,送者鄭重與之道別。
  妻子關門後,扶少者上床,但少者嚷著要喝茶,妻子只得去烹茶。不料茶烹好,少者已鼾聲大作,鼻息如雷。妻子又氣又惱,嘀嘀咕咕罵個不停,沒多久也睡著了,二人鼾聲如出二口。突然,夜半牛叫,少者起身大吐,同時喃喃囈語,向妻子要茶,繼而呼呼大睡。等到妻子起來要上廁所,一穿鞋,方才發現鞋中盡是丈夫吐出的穢物,頓時怒罵不止,另換一雙鞋穿好起身。就在這時,群雞亂鳴,一如先前群狗亂吠。
  過一會兒,少者之父過來敲門說:「天快亮了,還不起來殺豬去賣!」原來少者乃是屠夫。少者掙扎著起身後,到豬圈裡餵豬。只聽群豬呼食、嚼食、爭食之聲,其父燒水、進火、倒水聲,此起彼落。沒多久,少者捆來一頭豬,那豬被縛時的嘶叫聲,少者磨刀、殺豬聲,豬被殺、出血聲,燙豬退毛聲,皆歷歷在耳,十分逼真。最後,做父親的對少者說:「天已大亮,可以拿去賣了。」聽見肉上砧板聲,即聽見買賣雙方數錢聲,有買豬頭的、有買豬內臟的、有買豬肉的,正在討價還價爭鬧滾滾時,突然「啪!」地一聲,四座俱寂,表演結束。

【注釋】
[1]投瓊藏鉤:投瓊:擲骰子;藏鉤:一種將鉤藏在手裡讓對方猜的遊戲。

【註】本篇記述郭貓兒表演口技的精彩過程。

【作者】本篇選自《虞初續志·郭貓兒》。作者東軒主人(清代以此為號的作家實在太多,因此很難判斷他的真實姓名),清四庫書子部小說家存目,載有其所著述異記三卷,云不著名氏,所記皆順康間之事,多陳怪異,亦間及奇器。

【賞析】[郭貓兒/百度百科]、[口技/虞初新志/百度百科]、[再說「口技」與「象聲」]

2013年10月2日 星期三

聊齋誌異四則之[王成](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懶。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數間,與妻臥牛衣中,交謫不堪。時盛夏燠熱,村外故有周氏園,牆宇盡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所,王亦在焉。

  既曉,睡者盡去;紅日三竿,王始起,逡(ㄑㄩㄣqūn)(徘徊不前)欲歸。見草際金釵一股,拾視之,鐫有細字云:「儀賓府造」。王祖為衡府儀賓,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釵躊躇。欻(ㄏㄨ忽)一嫗來尋釵。王雖故貧,然性介,遽出授之。嫗喜,極贊盛德,曰:「釵值幾何,先夫之遺澤也。」問:「夫君伊誰?」答云:「故儀賓王柬之也。」王驚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嫗亦驚曰:「汝即王柬之之孫耶?我乃狐仙。百年前與君祖繾綣(ㄑㄧㄢˇ遣 ㄑㄩㄢˇ犬)。君祖歿,老身遂隱。過此遺釵,適入子手,非天數耶!」王亦曾聞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臨顧。嫗從之。王呼妻出見,敝衣蓬首,菜色黯焉。嫗嘆曰:「嘻!王柬之孫子,乃一貧至此哉!」又顧敗灶無煙,曰:「家計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細述貧狀,嗚咽飲泣。嫗以釵授婦,使姑質錢市米,三日後請復相見。王挽留之。嫗曰:「汝一妻不能自存活;我在,仰屋而居,復何裨益?」遂徑去。王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誦其義,使姑事之,妻諾。逾三日果至。出數金,糴(ㄉㄧˊ笛;買入)米麥各一石。夜與妻共短榻。婦初懼之;然察其意殊拳拳(真摯誠懇),遂不之疑。

  翌日謂王曰:「孫勿惰,宜操小生業,坐食烏可長也?」王告以無貲。曰:「汝祖在時,金帛憑所取;我以世外人,無需是物,故未嘗多取。積花粉之金四十兩,至今猶存。久貯亦無所用,可將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王從之,購五十餘端以歸。嫗命趣裝,計六七日,可達燕都。囑曰:「宜勤勿懶,宜急勿緩;遲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諾,囊貨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平未歷風霜,委頓不堪,因暫休旅舍。不意淙淙徹暮,簷雨如繩。過宿,濘益甚。見往來行人,踐淖(ㄋㄠˋ鬧;爛泥)沒脛,心畏苦之。待至亭午(中午),始漸燥,而陰雲復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

  將近京,傳聞葛價翔貴,心竊喜。入都,解裝客店,主人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絕少。京中巨室,購者頗多,價甚昂,較常可三倍。前一日貨葛雲集,價頓貶,後來者並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鬱鬱不得志。越日,葛至愈多,價益下。王以無利不肯售。遲十日,計食耗繁多,倍益憂悶。主人勸令賤鬻,改而他圖。從之。虧貲十餘兩,悉脫去。早起,將作歸計,啟視囊中,則金亡矣。驚告主人。主人無所為計。或勸鳴官,責主人償。王嘆曰:「此我數也,於主人何尤?」主人聞而德之,贈金五兩,慰之使歸。自念無以見祖母,蹀踱內外,進退維谷。

  適見鬥鶉者,一賭輒數千;每市一鶉,恆百錢不止。意忽動,計囊中貲,僅僅足販鶉,以商主人。主人亟慫恿之,且約假寓飲食,不取其直。王喜,遂行。購鶉盈擔,復入都。主人喜,賀其速售。至夜,大雨徹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猶未休也。居以待晴,連綿數日,更無休止。起視籠中鶉漸死。王大懼,不知計之所出。越日,死愈多;僅餘數頭,並一籠飼之;經宿往窺,則一鶉僅存。因告主人,不覺涕墮。主人亦為扼腕。王自度金盡罔歸,但欲覓死,主人勸慰之。共往視鶉,審諦之曰:「此似英物。諸鶉之死,未必非此鶉鬥殺之也。君暇亦無所事,請把之;如其良也,賭亦可以謀生。」王如其教。

  既馴,主人令持向街頭,賭酒肉食。鶉健甚,輒贏。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復與子弟決賭;三戰三勝。半年許,積二十金。心益慰,視鶉如命。先是有某王者好鶉,每值上元,輒放民間把鶉者,入邸相角。主人謂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導與俱往。囑曰:「脫敗,則喪氣出耳。倘有萬分一鶉鬥勝,王必欲市之,君勿應;如固強之,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後應之。」王曰:「諾。」

  至邸,則鶉人肩摩於墀下。頃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願鬥者上。」即有一人把鶉,趨而進。王命放鶉,客亦放;略一騰踔(ㄓㄨㄛˊ啄;跳躍),客鶉已敗。王大笑。俄頃,登而敗者數人。主人曰:「可矣。」相將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脈,此健羽也,不可輕敵。」命取鐵喙者當之。一再騰躍,而王鶉鎩羽。再選其良,再易再敗。王急命取宮中玉鶉。片時把出,素羽如鷺,神駿不凡。王成意餒,跪而求罷,曰:「大王之鶉,神物也,恐傷吾禽,喪吾業矣。」王笑曰:「縱之。脫鬥而死,當厚爾償。」成乃縱之。玉鶉直奔之。而玉鶉方來,則伏如怒雞以待之;玉鶉健喙,則起如翔鶴以擊之;進退頡頏,相持約一伏時。玉鶉漸懈,而其怒益烈,其鬥益急。未幾,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觀者千人,罔不歎羨。

  王乃索取而親把之,自喙至爪,審周一過,問成曰:「鶉可貨否?」答云:「小人無恆產,與相依為命,不願售也。」王曰:「賜而重直,中人之產可致。頗願之乎?」成俯思良久,曰:「本不樂置;顧大王既愛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業,又何求?」王請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癡男子!此何珍寶,而千金值也?」成曰:「大王不以為寶,臣以為連城之璧不過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廛(ㄔㄢˊ禪),日得數金,易升斗粟,一家十餘食指,無凍餒憂,是何寶如之?」王言:「予不相虧,便與二百金。」成搖首。又增百數。成目視主人,主人色不動。乃曰:「承大王命,請減百價。」王曰:「休矣!誰肯以九百易一鶉者!」成囊鶉欲行。王呼曰:「鶉人來,鶉人來!實給六百,肯則售,否則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願盈溢,惟恐失時,曰:「以此數售,心實怏怏;但交而不成,則獲戾滋大。無已,即如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賜而出。主人懟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ㄐㄧㄣˋ進;吝惜)之,八百金在掌中矣。」成歸,擲金案上,請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讓之,乃盤計飯直而受之。

  王治裝歸,至家,歷述所為,出金相慶。嫗命置良田三百畝,起屋作器,居然世家。嫗早起,使成督耕,婦督織;稍惰輒訶之。夫婦相安,不敢有怨詞。過三年,家益富。嫗辭欲去。夫妻共挽之,至泣下。嫗亦遂止。旭旦候之,已杳矣。

  異史氏曰:「富皆得於勤,此獨行於惰,亦創聞也。不知一貧徹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棄之而終憐之也。懶中豈果有富貴乎哉!」

【譯文】
  王成,原是平原縣一個舊官僚家的子弟。他生性懶惰,生活越來越沒著落。後來只剩下幾間破屋,與妻子睡在破草蓆上,經常互相怨罵,難以度日。當時正是炎熱的夏季,村子外邊原來有個周家的花園,已經牆倒屋塌,只剩下一個亭子。村里有許多人來這裡住宿乘涼,王成也在其中。

  有一天,天亮後,睡在這裡的人都走了。太陽升起三桿高了,王成才起來,搖搖晃晃地想要回家。忽然看見草叢中有一股金釵,他拾起來一看,上面刻著「儀賓府造」一行小字。王成的祖父原來是衡恭王府的儀賓,家裡的舊物,很多都是這種款式,因此王成拿著金釵躊躇了半天。這時有個老婆婆來尋金釵,王成雖然很窮,但秉性耿直,急忙拿出來交給了她。老婆婆很高興,極力稱讚王成的品德,說:「金釵不值幾個錢,可這是已故丈夫的遺物。」王成問:「您夫君是誰呀?」老婆婆回答說:「是已故儀賓王柬之。」王成吃驚地說:「那是我祖父!你們怎麼認識的?」老婆婆也驚訝地說:「你就是王柬之的孫子嗎?我是狐仙。一百年前,我同你祖父相好。你祖父死後,我就隱居起來了。今天經過這裡時遺失了金釵,恰好被你拾到,這不是上天的安排嗎!」王成也曾聽說過祖父有個狐妻,便相信了老婆婆的話,邀請她到家中坐。老婆婆跟他去了。王成叫妻子出來相見,只見她穿著破爛衣服,面黃肌瘦。老婆婆嘆息說:「咳!王柬之的孫子,竟然窮到這種地步!」又見破鍋舊灶沒有一絲煙火,老婆婆說:「家境如此,你們靠什麼生活呢?」王妻就把貧苦的狀況細細地述說給老婆婆聽,忍不住嗚嗚咽咽哭泣起來。老婆婆把金釵交給王妻,讓她到市上當了錢買些米來暫且度日,三天以後再來相見。王成挽留她,老婆婆說:「一個妻子你還養活不了,我在這裡,你只能仰望屋頂,無可奈何,有什麼用呢?」說完徑自去了。王成對妻子講了老婆婆的來歷,妻子很害怕。王成稱頌她的仁義,讓妻子像待婆母那樣侍奉她,妻子答應了。三天後,老婆婆果然來了。拿出一些銀子,讓王成買米、麥各一石。夜裡她就同王成的妻子一塊睡在短床上。妻子開始很害怕,但後來看到她心意誠懇,就不再疑心了。

  第二天,老婆婆對王成說:「孫子不要再懶惰了,應該做點小買賣。坐吃山空怎麼能長久呢?」王成告訴她沒有本錢。老婆婆說:「你祖父在時,金銀綢緞任憑我取。我因自己是世外之人,不需要這些東西,所以沒有多拿過。只積攢下買花粉的四十兩銀子,至今還存著。長久放在我那兒也沒用處,你可以拿去全買成葛布,立即趕到京城賣掉,可賺點利錢。」王成聽從了她的話,買了五十多匹葛布回來。老婆婆讓他馬上收拾行裝,估計六七天就可以到京城。並囑咐王成:「要勤不要懶;要快不能慢。如果晚到一天,後悔就晚了。」王成恭敬地答應了,帶著貨物上了路。

  王成途中遇雨,衣服鞋子全濕透了。他平生從未經歷過風霜之苦,疲倦不堪,就決定暫時在旅店歇息。不想大雨下了一整夜,房檐雨流如繩。過了一夜,道路更加泥濘難走。王成見來往的行人,踩著爛泥沒過腳脖子,心中怕苦。等到中午,雨才不下了。但一會兒,陰雲密布,又下起大雨,王成只好又住了一宿才走。快到京城時,聽說葛布價格飛漲,王成心中暗暗高興。進京後,來到客店解下行裝,店主非常惋惜他來晚了。原來,南方的道路剛開通,葛布運至京城的極少;京中大戶人家,購買的人很多,價格頓時上漲,比平時貴三倍,前一天賣葛布的人大量來到,價格頓時跌下來,後來的人都很失望。店主人把緣故告訴王成,王成悶悶不樂。過了一天,葛布運到京城的越來越多,價格更下跌了。王成因為沒有利潤不肯出售,遲延了十餘天,算計食宿花費很多,更加煩悶憂愁。店主人勸他把葛布賤賣掉,改作別的買賣,王成只好聽從了,虧了十幾兩銀子,把布全部脫了手。早晨起來,王成準備回去,打開行囊一看,銀子全沒了。王成驚慌地告訴店主人,主人也沒有辦法。有人讓王成報告官府,要店主償還。王成嘆息說:「這是我命該如此,和店主有什麼關係?」店主聽說後很感激他,贈送他五兩銀子,勸慰他讓他回去。王成自己考慮著沒臉回去見祖母,裡裡外外地猶豫徘徊,進退兩難。

  一天,王成恰好看見有鬥鵪鶉的,一賭就是幾千文錢。每買一隻鵪鶉,常常花費不止一百文。他忽然心中一動,算了算行囊中的錢,僅夠做販賣鵪鶉的生意,就回去同店主人商議。店主人極力慫恿他,並且約好讓他借住店中,管飯吃,不收他錢。王成很高興,就上路了。他買了滿滿一擔鵪鶉,又回到京城。店主人很高興,祝他早點賣光。到了夜裡,大雨一直下到天明。天亮後,街上水流如河,雨還是沒停。王成只好住在店裡等待晴天。可是雨一連下了好幾天不停。看看籠中,鵪鶉慢慢死了一些。王成害怕極了,不知怎麼辦才好。又過了一天,死的更多,僅剩下幾隻,合併到一個籠子內養著。過了一夜又去看,只有一隻還活著。王成告訴了店主人,忍不住淚流滿面。店主人也為他振臂嘆息。王成覺得銀兩虧盡,有家難回,只想尋死。店主人勸慰他,同他一塊去看那隻活下來的鵪鶉。店主人仔細審視一番後說:「這隻鵪鶉好像不同尋常。那些死了的鵪鶉,未必不是被它鬥殺的。你現在也閒著沒事,就訓練訓練它,如果是個良種,用它來賭博也可以謀生。」王成遵照店主人的意思去做了。馴好以後,店主人讓他拿著到街頭,賭些酒飯吃。這隻鵪鶉十分健壯,幾次都贏了。店主人很歡喜,交給王成些銀子,讓他去與富家子弟賭,又是屢賭屢勝。過了半年多,王成積攢了二十兩銀子,心裡漸感寬慰,把這隻鵪鶉看作性命一般。起先,有某位親王好鬥鵪鶉。每逢元宵節,就放民間養鵪鶉的進王府與他的鵪鶉角鬥。店主人告訴王成說:「現在發財可以說很容易,所不知道的就是你的運氣如何了。」於是就把親王府鬥鵪鶉的事告訴他,帶他一起前去,囑咐說:「如果敗了,就自認喪氣出來;倘若萬一鬥勝了,親王肯定要買下來,你不要答應。如果他強買,你看我的臉色行事,等我點頭後再答應他。」王成說:「行。」

  來到王府,來鬥鵪鶉的人已經擁擠在殿階下。不一會兒,親王走出御殿,左右隨從宣告說:「有願鬥的上來。」立即有一個人手把鵪鶉,快步上去。親王命令放出王府的鵪鶉,客人也放出自己的,兩隻鵪鶉剛一搏鬥,客方已經敗了,親王大笑。不一會兒,登台敗下來的已有好幾個人。店主人說:「可以了。」和王成登上台。親王端詳了一下王成的鵪鶉,說:「眼睛裡有怒脈,這是隻兇猛善鬥的鳥,不可輕敵!」命取一隻叫鐵嘴的鵪鶉來對陣。經過一番躍騰搏鬥,王府的鵪鶉敗下陣來。又選出更好的,但換一隻敗一隻。親王急忙命令取來宮中的玉鶉。片刻功夫,有人把著這隻鵪鶉出來。只見它全身雪白,像鷺鳥一樣,神駿不凡。王成膽怯了,跪下請求罷鬥,說:「大王的鵪鶉是神物;我怕傷了我的鳥,砸了我的飯碗。」親王笑著說:「放出來吧!如果你的鬥死了,我會重重地賠償你的。」王成這才放出鵪鶉,親王的玉鶉直撲過來。這時王成的那隻正像怒雞一樣伏在那裡嚴陣以待。玉鶉猛地一啄,王成的鵪鶉突然飛起,像仙鶴似地攻擊它。兩隻鵪鶉上下飛騰,相持了很久,玉鶉漸漸不支了。而王成的卻更加氣盛勇猛,越鬥越急,不一會兒玉鶉雪白的羽毛紛紛被啄落,垂翅而逃。周圍觀看的上千人無不讚歎羨慕王成的鵪鶉。

  親王於是把這鵪鶉要過來放在手上親自把著它,從嘴到爪,審視一遍,問王成說:「你的鵪鶉賣嗎?」王成回答說:「小人沒什麼產業,與它相依為命,不願賣它。」親王說:「賜你好價錢,中等人家的財產馬上可以到手,你願意嗎?」王成低頭思索了許久說:「本來不願意賣,大王既然這麼喜歡它,如大王真能讓我得到一份衣食不愁的產業,我還有什麼可求的呢?」親王便問價錢,王成回答說一千兩銀子。親王笑著說:「癡男子!這是什麼珍寶,能值一千兩銀子?」王成說:「大王不認為它是寶,臣民我卻認為價值連城的寶玉也沒它值錢。」親王說:「為什麼?」王成說:「小人拿著它到市上去賭鬥,每次能得幾兩銀子,換成米,一家十幾口人指望牠吃飯,沒有挨餓受凍之憂,什麼寶物能比得上它?」親王說:「我不虧待你,給你二百兩銀子」。王成搖頭。親王又加百兩。王成看了店主人一眼,見店主人沒動聲色,便說:「承蒙大王願買,我願減一百兩,九百兩銀子賣了。」親王說:「算了吧,誰肯用九百兩銀子換一隻鵪鶉!」王成裝起鵪鶉就要走,親王忙喊:「養鵪鶉的人回來!養鵪鶉的人回來!我實實在在給你六百兩銀子,肯就賣,否則就算了!」王成又看店主人,店主人仍沒什麼表情。王成心中已非常滿足,惟恐失掉這次機會,說:「以這個數賣給你,心中實在不情願。但討還了半天價買賣若不成,得罪了王爺我擔當不起。沒別的辦法,只好按王爺的意思辦!」王爺很高興,立刻秤出銀子交給他。王成裝好銀子,拜謝賞賜出來。店主人埋怨說:「我怎麼說的?你這樣急著自己作主賣了。再還一下價,八百兩銀子到手了。」王成回去後,把銀子扔在桌上,請店主人自己拿,店主人不要。王成再三相讓,店主人才把他的飯錢算清收下。

  王成整治好行裝回到家,詳細述說了自己的經歷,拿出銀子讓大家共享快樂。老婆婆讓他買了三百畝良田,蓋房子置家俱,居然又恢復了祖上的世家景象。老婆婆每天很早就起床,讓王成督促傭工耕種;王成的妻子督促家人紡織。稍有懶惰,老婆婆就斥責他倆。夫婦兩人安守本分,不敢有怨言。過了三年,家裡更富了,老婆婆辭別要走。夫妻二人共同挽留她,直到難過地流淚,老婆婆才留了下來。可第二天早晨,夫妻二人去問安時,老婆婆已經杳無踪影了。

  異史氏評:「都說富貴來自勤勞;王成的富貴偏偏來自懶惰,這也是個奇聞了。世人不知道,一個人窮到了極點,卻還能保持正直純厚,這就是為什麼老天一開始拋棄他而最終可憐他的原因。懶惰裏怎會真有富貴呢!」

【註】富皆得於勤,此獨行於惰,亦創聞也。不知一貧徹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棄之而終憐之也。懶中豈果有富貴乎哉!

【作者】蒲松齡[1](1640年-1715年,明崇禎十三年-清康熙五十四年),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中國山東淄川(今淄博市淄川區)。族裔有爭議。世稱「聊齋先生」。創作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說集《聊齋誌異》[1]。[蒲松齡著作]

【賞析】[王成/全本新注聊齋志異]、[王成/百度百科]、[聊齋志異/維基百科]

聊齋誌異四則之[青梅](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為畛畦(ㄓㄣˇ枕 ㄒㄧ西;禮俗所拘)。一日自外歸,緩其束帶,覺帶端沉沉若有物墮,視之,無所見。宛轉間,有女子從衣後出,掠髮微笑,麗絕。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懼,而況於狐!」遂與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謂程:「勿娶,我且為君生男。」程信之,遂不娶,戚友共笑姍(誹謗、詆毀)之。程志奪,聘湖東王氏。狐聞之怒,就女乳之,委於程曰:「此汝家賠錢貨,生之殺之,俱由爾,我何故代人作乳媼乎!」出門逕去。

  青梅長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於堂叔。叔蕩無行,欲鬻以自肥。適有王進士者,方候銓於家,聞其慧,購以重金,使從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容華絕代,見梅忻悅,與同寢處。梅亦善候伺,能以目聽,以眉語,由是一家俱憐愛之。

  邑有張生字介受,家窶(ㄐㄩˋ具;貧陋)貧,無恆產,稅居王第。性純孝,制行不茍,又篤於學。青梅偶至其家,見生據石啗(ㄉㄢˋ但)糠粥,入室與生母絮語,見案上具豚蹄焉。時翁臥病,生入,抱父而私,便液汙衣,翁覺之而自恨。生掩其跡,急出自濯,恐翁知。梅以此大異之。歸述所見,謂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則已,欲得良匹,張生其人也。」女恐父厭其貧。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為可,妾潛告使求伐焉。夫人必召商之,但應之曰『諾』也,則諧矣。」女恐終貧為天下笑。梅曰:「妾自謂能相天下士,必無謬誤。」明日往告張媼,媼大驚,謂其言不祥。梅曰:「小姐聞公子而賢之也,妾故窺其意以為言。冰人往,我兩人袒焉,計合允遂。縱其否也,於公子何辱乎?」媼曰:「諾。」乃託侯氏賣花者往。夫人聞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喚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贊其賢,決其必貴。夫人又問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覈(ㄏㄜˊ合;比喻粗惡的飲食)也,即為汝允之。」女俯首久之,顧壁而答曰:「貧富命也。倘命之厚,則貧無幾時,而不貧者無窮期矣。或命之薄,彼錦繡王孫,其無立錐者豈少哉?是在父母。」初,王之商女也,將以博笑,及聞女言,心不樂,曰:「汝欲適張氏耶?」女不答;再問,再不答。怒曰:「賤骨了不長進!欲攜筐作乞人婦,寧不羞死!」女漲紅氣結,含涕引去,媒亦遂奔。

  青梅見不諧,欲自謀。過數日,夜詣生,生方讀,驚問所來,詞涉吞吐。生正色卻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賢,故願自托。」生曰:「卿愛我,謂我賢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夫始亂之而終成之,君子猶曰不可,況不能成,彼此何以自處?」梅曰:「萬一能成,肯賜援拾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輕諾耳。」曰:「若何?」曰:「卿不能自主,則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樂,則不可如何;即樂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貧不能措,則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梅臨去,又囑曰:「倘君有意,乞共圖之。」生諾。

  梅歸,女詰所往,遂跪而自投。女怒其淫奔,將施撲責。梅泣白無他,因以實告。女嘆曰:「不茍合,禮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輕然諾,信也;有此三德,天必祐之,其無患貧也已。」既而曰:「子將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癡婢能自主耶?」曰:「不濟,則以死繼之。」女曰:「我必如所願。」梅稽首而拜之。又數日,謂女曰:「曩而言之戲乎,抑果然慈悲耶?果爾,則尚有微情,並祈垂憐焉。」女問之,答曰:「張生不能致聘,婢子亦無力可以自贖,必取盈焉,嫁我猶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為力矣。我曰嫁汝,且恐不得當,而曰必無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青梅聞之,泣數行下,但求憐拯,女思良久,曰:「無已,我私蓄數金,當傾囊相助。」梅拜謝,因潛告張。張母大喜,多方乞貸,共得如干數,藏待好音。會王授曲沃宰,喜乘間告母曰:「青梅年已長,今將蒞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導女不義,每欲嫁之,而恐女不樂也,聞女言,甚喜。逾兩日,有傭保婦白張氏意,王笑曰:「是只合耦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ㄧㄥˋ硬)高門,價當倍於曩昔。」女急進曰:「青梅侍我久,賣為妾,良不忍。」王乃傳語張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嬪(ㄆㄧㄣˊ貧;出嫁)於生。

  入門孝翁姑,曲折承順,尤過於生,而操作更勤,饜糠秕(ㄅㄧˇ比)不為苦。由是家中無不愛敬青梅。梅又以刺繡作業,售且速,賈人候門以購,惟恐弗得。得貲稍可御窮。且勸勿以內顧誤讀,經紀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往別阿喜。喜見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賜,而敢忘之?然以為不如婢子,是促婢子壽。」遂泣相別。

  王如晉半載,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賕(賄賂)免,罰贖萬計,漸貧不能自給,從者逃散。是時疫大作,王染疾卒。惟一媼從女,未幾媼亦卒,女伶仃益苦。有鄰媼勸之嫁,女曰:「能為我雙葬親者,從之。」媼憐之,贈以斗米而去。半月復來,曰:「我為娘子極力,事難合也:貧者不能為而葬,富者又嫌子為淩夷(式微、衰落)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從也。」女曰:「若何?」曰:「此間有李郎,欲覓側室,倘見姿容,即遣厚葬,必當不惜。」女大哭曰:「我縉紳裔,而為人妾也耶!」媼無言遂去,日僅一餐,延息待賈,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媼來,女泣告曰:「困頓如此,每欲自盡,猶戀戀而茍活者,徒以有兩柩在。己輾轉溝壑,誰收親骨者?故思不如依汝言也。」媼即導李來,微窺女,大悅。即出金營葬雙槥(小的棺木),具舉已。乃迎女去,入參冢室(大老婆)。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託買婢。及見女,暴怒,杖逐而出,不聽入門。

  女披髮零涕,進退無所。有老尼過,邀與同居,女喜從之。至庵中,拜求祝髮,尼不可,曰:「我視娘子,非久臥風塵者,庵中陶器脫粟,粗可自支,姑寄此以待之。時至,子自去。」居無何,市中無賴窺女美,輒打門游語為戲,尼不能制止。女號泣欲自死。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嚴禁,惡少始稍斂跡。後有夜穴寺壁者,尼驚呼,始去。因復告吏部,捉得首惡者,送郡笞(ㄔ吃)責,始漸安。又年餘,有貴公子過庵,見女驚絕,強尼通殷勤,又以厚賂啗尼。尼婉語之曰:「渠簪纓胄,不甘媵御。公子且歸,遲遲當有以報命。」既去,女欲乳藥求死。夜夢父來,疾首曰:「我不從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緩須臾勿死,夙願尚可復酬。」女異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驚曰:「睹子面濁氣盡消,橫逆不足憂也。福且至,勿忘老身矣。」語未已,聞叩戶聲。女失色,意必貴家奴。尼啟扉果然。奴驟問所謀,尼甘語承迎,但請緩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無成,俾尼自復命。尼唯唯敬應,謝令去。女大怨,又欲自盡,尼止之。女慮三日復來,無詞可應。尼曰:「有老身在,斬殺自當之。」

  次日方晡(ㄅㄨbū;黃昏),暴雨翻盆,忽聞數人撾(ㄓㄨㄚ抓;敲擊)戶大譁。女意變作,驚怯不知所為。尼冒雨啟關,見有香輿停駐,女奴數輩,捧一麗人出,僕從煊赫,冠蓋甚都。驚問之,云是司理內眷,暫避風雨。導入殿中,移榻肅坐。家人婦群奔禪房,各尋休憩。入室見女,艷之,走告夫人。無何雨息,夫人起,請窺禪舍。尼引睹女,駭絕,凝眸不瞬,女亦顧盼良久。夫人非他,蓋青梅也。各失聲哭,因道行蹤,蓋張翁疾故,生起復,後連捷,授司理。生奉母之任後,移諸眷口。女嘆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折無偶,天正欲我兩人完聚耳。徜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錦衣,催女易妝。女俯首徘徊,尼從中贊勸之。女慮同居其名不順,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試思張郎豈負義者?」強妝之,別尼而去。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無顏見母。」母笑慰之。因謀擇吉合巹(ㄐㄧㄣˇ錦;行婚禮),女曰:「庵中但有一絲生路,亦不肯從夫人至此。倘念舊好,得受一廬,可容蒲團足矣。」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艷妝來,女左右不知所可。俄聞樂鼓大作,女亦無以自主。梅率婢媼強求衣之,挽扶而出,見生朝服而拜,遂不覺盈盈而亦拜也。梅曳入洞房,曰:「虛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顧生曰:「今夜得報恩,可好為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裾,梅笑云:「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脫去。

  青梅事女謹,莫敢當夕,而女終漸沮不自安。於是母命相呼以夫人。然梅終執婢妾禮,罔敢懈。三年,張行去入都,過尼庵,以五百金為尼壽,尼不受,固強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後張仕至侍郎。程夫人舉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張上書陳情,俱封夫人。

  異史氏曰:「天生佳麗,固將以報名賢,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贈紈袴,此造物所必爭也。而離離奇奇,致作合者費無限經營,化工亦良苦矣。獨是青夫人能識英雄於塵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儼然而冠裳也者,顧棄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

【譯文】
  南京有個姓程的書生,性情磊落,不受禮俗的約束。一天,他從外面回來,寬解衣帶時,覺得衣帶末端很沉重,像有東西往下墮。看了看,並無任何東西。轉身之間,有個女子從衣服後面出來,手理秀髮向他微笑,真是美麗極了。程生懷疑她是個鬼。女子說:「妾不是鬼,是狐。」程生說:「倘若能得到美人,就是鬼也不可怕,更何況是狐呢!」於是和她親熱起來。過了二年,生了個女兒,取小名叫青梅。狐女常對程生說:「你不要再娶妻子了,我會為你生個兒子的。」程生相信了狐女的話,就不再娶妻。但是,親戚朋友們都諷刺譏笑他。程生動搖了,終於改變了主意,聘了湖東的王氏為妻。狐女聽說後,非常惱怒,抱起女兒餵完奶,拋給程生說:「這是你家的賠錢貨,願意養她或殺她,全由你;我何必代人作奶媽呢!」說著出門而去。

  青梅長大了,非常聰明,相貌美好秀麗,酷似她的母親。不久,程生病死,王氏改嫁出走,把青梅寄養在堂叔家裡。她的堂叔品行惡劣,行為放縱,竟想把青梅賣掉得錢自用。恰好有個正在家候選官職的王進士,聽說青梅很聰明,便出大價錢把她買來,讓她給自己的女兒阿喜當侍女。阿喜十四歲年紀,容貌美麗絕頂。她見了青梅非常高興,就和她同住在一起。而青梅也善於侍奉人,聰明伶俐,會看眼眉行事,因此王家人全都喜愛她。

  城裡有個姓張的書生,字介受,家境貧窮,沒有財產,租賃了王進士的房子居住。張生非常孝順,遵守禮儀,品行端正,又勤奮好學。青梅偶然有事到張家,看見張生坐在石頭上吃米糠粥;她進屋和張母說話時,卻見桌子上擺著味美的豬蹄。當時張翁正臥病在床,張生進屋抱著父親小便。便液沾髒了張生的衣服,父親覺察了非常恨自己,而張生卻掩蓋著髒處,急忙出屋自己洗淨,唯恐讓父親知道。青梅看了大為驚奇,回來後就對阿喜講述在張家見到的情形,並說:「咱家的房客,是個不同尋常的人。您若不想得好夫君便罷;想得好夫君,張生就是理想的人。」阿喜恐怕父親嫌張生貧賤。青梅說:「不見得,這事全在您自己。假如您認為合適的話,我可以偷偷地告訴張生,讓他家請媒人來提親。到時候老夫人一定要召您去商量這事,只要您應著『同意』,事情就好辦了。」阿喜怕跟了張生窮一輩子讓人恥笑。青梅說:「我自以為能為天下士人看相,絕不會出錯的。」

  第二天,青梅把意思告訴了張生的母親,張母大驚,說她說的話不是好兆頭。青梅說:「我家小姐聽說公子人品好,讚美他有道德有才能,我是因為摸透了她的心意才來這樣說的。您請媒人去提親,我和小姐兩人從中幫助,估計王家能夠應允。即使王家不同意,對公子來說還有什麼辱沒嗎?」張母說:「行。」於是便託賣花的侯氏前去做媒。王夫人聽說就笑了,並把這事告訴了丈夫。王進士也大笑起來。便把女兒叫到面前,說明了侯氏的來意。阿喜還沒來得及回答,青梅急忙誇讚張生賢能,並斷言他日後必定富貴。夫人又問女兒:「這可是你的終生大事。假如你願意吃糠咽菜,就為你答應這門親事。」阿喜低頭沉思了好一會,看著牆壁回答說:「貧富是命。倘若命厚,就是貧也貧不了幾天;而命中註定不貧,那就更不會有多少窮日子了。假如命薄,就是那些富貴子弟,後來窮得無立錐之地的難道還少嗎?這事全在父母作主。」最初,王進士叫女兒來商量,是想拿這事來博一笑;聽到女兒的話,心裡很不高興,說:「你真想嫁給張家嗎?」女兒沒回答;再問,還是不回答。王進士非常氣忿地說:「賤骨頭全不長進!想提著討飯筐當叫花子媳婦,豈不羞死!」女兒被罵得漲紅著臉透不過氣來,含著眼淚退去。媒人見事不妙也跑了。

  青梅見為小姐辦不成,便想著替自己來謀求。過了幾天,她趁夜間到張生家裡去。張生正在讀書,見她來,非常震驚,問她來幹什麼,她說話吞吞吐吐。張生很嚴肅地請她離去。青梅哭著說:「我是好人家的女兒,並不是來私奔;只是因為你賢德,所以我才自願以身相託。」張生說:「您愛我,說我賢德。然而昏天黑夜裡來往,連潔身自愛的人都不願做,而所謂賢德的人能去做嗎?就是起初不正當而最終能成就的事,君子還說不可;更何況不會成就的事!以後你我怎麼做人?」青梅說:「萬一能成的話,你願意收留我嗎?」張生說:「能得到您這樣的人就非常滿足了,還要求什麼呢?只是眼下有三件難事,因此不敢輕易答應。」青梅問:「什麼難事?」張生回答:「您不能自己作主,是一難;即使您能自己作主,若我父母不樂意,是二難;就算我父母樂意,而您的身價必定很高,我家貧拿不出應付的錢,尤其難。您趕緊走吧,瓜田李下的嫌疑是令人可畏的!」青梅只好回去,臨走又囑咐道:「您若有意,求您和我共同想辦法來促成。」張生答應了她。

  青梅回來,阿喜追問她到哪裡去了,她就跪下主動承認去過張家。阿喜非常生氣,以為青梅私奔,要用家法責打。青梅哭著說自己沒幹見不得人的事,於是把實情告訴了她。阿喜讚歎道:「不私自結合,是禮;一定禀告父母,是孝;不輕易許諾,是信。有這三德,老天必定會保佑他的,張生不用再擔憂自己貧困了。」隨後又說:「你打算怎麼辦?」青梅回答說:「要嫁給他。」阿喜笑著說:「傻丫頭,你能自己作得了主嗎?」青梅說:「若不成,就去死!」阿喜說:「我一定滿足你的願望。」青梅便叩頭感謝她。

  又過了好幾天,青梅對阿喜說:「以前您說的是玩笑話呢,還是真想發慈悲呢?若當真的話,我還有些難言的隱情,再求您同情幫助。」阿喜問是什麼事。青梅回答道:「張生拿不出訂婚的聘禮,我又沒有能力自己贖身,如非要原來身價的話,同意把我嫁給他實際上還是不同意。」阿喜沉吟著說:「這不是我能辦到的事。我說把你嫁給他,還怕不太合適。再說一定不要你的身價,這是父母絕不會應允的,也是我不敢說的。」青梅聽了,難過地流下眼淚,只是求阿喜能同情幫助她。阿喜沉思了好一陣,說:「實在沒有辦法,我自己積攢了一些錢,全部給你幫忙吧。」青梅拜謝了阿喜,並把這事偷偷地告訴了張生。張母知道了非常高興,多處求借,湊齊了身價錢,收藏起來等著聽好消息。

  正巧王進士被選任山西曲沃知縣,阿喜趁機對母親說:「青梅年齡也不小了,咱們又要隨父親上任,不如送她走了吧。」母親本來就認為青梅太伶俐,怕她引導阿喜不走正路,多次想把她嫁出去,就怕女兒不樂意。現在聽女兒這麼說,心裡非常高興。過了兩天,有個傭人的妻子來說了張家想娶青梅的意思。王進士笑著說:「這家人也只配找個丫鬟作媳婦,他們前次的做法簡直也太荒唐了!不過要把她賣給富貴人家做妾的話,價錢還能比過去高一倍。」阿喜急忙進屋說:「青梅侍奉我這麼長時間,把她賣給人家做妾,太不忍心了。」王進士於是傳話給張家,仍然按原來的身價付錢,還了賣身契,把青梅嫁給了張生。

  青梅嫁到張家後,孝敬公婆,盡心周到,勝過了張生。而操持家務更是勤快,糠秕當飯也不覺得苦,因此全家人都非常敬重她。青梅又以刺繡為業,她繡出的東西賣得很快,商販們等候在張家門前搶購,惟恐得不到手。用刺繡換來的錢多少可以應付窮日子。她還勸張生不要光顧家耽誤了讀書,家裡的事情全由她自己承擔起來。因為主人就要上任了,青梅便去與阿喜道別。阿喜見到她,哭著說:「你得到了好的歸宿,我實在不如你。」青梅說:「我知道這是誰賜給我的,怎敢忘了呢?不過您認為不如我,恐怕要折我的壽了。」於是兩人哭著惜別。

  王進士一家到了山西任上,僅半年,夫人就死了,靈柩停在寺廟中。又過了兩年,他這個知縣因為行賄罪被免職,罰交贖罪的銀兩數以萬計,因而家道漸漸貧困不能自給,隨從們也都四下逃散。這時,瘟疫流行,王進士感染疾病也死了,僅有一個年老的女傭人跟隨著阿喜。沒過多久,女傭人又死去,只剩下阿喜自已孤苦伶仃,日子越加難過。有個鄰居老太婆來勸阿喜出嫁。阿喜說:「誰能為我埋葬父母,我就嫁給誰。」老太婆很同情她,送給她一斗米就走了。半月後老太婆又來說:「我為你費了很大勁,事情很難辦。貧的不能為你葬雙親,富的又嫌你家道敗落,怎麼辦!還有一個主意,只是怕你不會同意。」阿喜問:「什麼主意?」老太婆回答:「這地方有個李郎,想討個二房,若見到你的容貌,即使讓他多花錢來厚葬你的父母,他必定在所不惜。」阿喜大哭道:「要我這官宦人家的女兒去做妾啊!」老太婆沒再說話,就走了。阿喜自此每日只吃一頓飯,勉強維持著等待有人出錢買她。這樣過了半年,日子越來越難維持。有一天,老太婆又來了。阿喜哭著對她說:「困難到這種地步,常想自殺;所以還能苟活著,僅僅是因為還存雙親的靈柩停在這裡。我自己死了填溝壑不要緊,誰來收我父母的屍骨呢?因此想還不如按照你說的主意辦吧。」

  老太婆於是領李郎來,他一見到阿喜,心中大喜,立即出錢為阿喜父母辦理安葬。等一切處理完了,就用車把阿喜拉回家,去見他的大老婆。因為這大老婆既厲害又嫉妒,所以李郎起初不敢說阿喜是妾,只是假說買了個侍女。等到見了阿喜,大老婆暴跳怒罵,拿木棍把她打了出去,不讓再進門。阿喜披頭散髮痛哭流涕,進退兩難。正好有個老尼姑經過這裡,見狀動了惻隱之心,便邀她一同居住。阿喜轉悲為喜,就跟老尼姑走了。

  到了庵堂中,阿喜拜求削髮為尼。老尼不同意。說:「我看你並不是久落風塵的人。庵中的粗碗糙米大體上可以自足,你暫且先寄居在這裡等待著。只要時機到來,你就會自己走的。」這樣住了不長時間,城市中的一些無賴之輩見阿喜長得美,經常來敲門並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調戲她,老尼也無法制止他們,逼得阿喜又是哭叫又是尋死的。為此,老尼前去請求吏部的某官專門貼了告示嚴厲禁止,這些惡少們才開始稍微有些收斂。後來又有人乘黑夜在庵牆上挖洞,幸被尼姑們發現驚呼才離去。因而再次告到吏部某官那裡,捉住了首惡,送郡城中拷打,才漸漸安穩了。又過了一年多,有個貴公子經過庵中,被阿喜的美貌驚呆了,硬求老尼替他通殷勤,又重禮厚賂老尼。但老尼婉言對他說:「她是官宦世家的後人,不會甘心給人家作侍妾的。公子暫且回去,推遲幾天再去給您報信。」貴公子走後,阿喜想服毒藥求死,夜裡夢見父親來,很痛心地說:「以前我沒有依從你的心願,才使你至於此,現在後悔已經晚了!但只要你暫緩片刻不死,夙願還可以再實現。」阿喜感到非常奇怪。天亮了,阿喜梳洗過後,老尼見了驚訝地說:「看您的臉上,濁氣已經全消了,一切艱難和不順心的事都不用再愁了。您的福氣就要來了,不要忘了老身啊。」話未說完,就聽到了敲門聲。阿喜驚慌失色,知道必定是貴公子的家奴,老尼開門一看果真是他。家奴急問事情的結果,老尼好話應承,再請寬限三日。家奴轉達主子的話,事若不成,讓老尼親自向公子回話。老尼畢恭畢敬滿口答應,說著感謝話打發家奴走了。阿喜大為傷心,又想自盡。老尼急忙勸止。阿喜擔心貴公子過三天再來催,無話可對。老尼說:「有我在,要砍要殺我自己承當。」

  第二天下午,下起了傾盆大雨。忽然聽到有好幾個人用力敲門,並大聲喊叫。阿喜以為發生了什麼變故,嚇得手足無措。老尼冒著大雨打開門,看見門前停放著一抬轎子;有幾名丫鬟從裡面扶出一位美人來,隨從簇擁,聲勢顯赫,車轎非常漂亮。老尼驚奇地問他們有什麼事,回答說:「是司理大人的家眷,想在這裡暫時避避風雨。」老尼引導美人進了大殿,移過坐榻恭敬地請她坐下。家人和女傭們全都跑向禪房,各人尋找休息的地方。女傭進屋見到了阿喜,見她很美,連忙跑去告訴了夫人。不多時,雨停了,夫人起身要去禪房看看。老尼領她進屋,夫人見到阿喜驚呆了,兩眼盯著一眨也不眨,阿喜也把她端詳了好一陣子。這位夫人不是別人,竟是青梅。兩人相認都失聲痛哭,於是談起了分別後的經歷。原來張翁病故後,張生服喪期滿復出做官,連連升遷,被授予司理官職。他先同母親一起赴任,隨後這才來搬家眷。阿喜嘆息著說:「今日看來,你我二人可以說是有天壤之別呀!」青梅笑著說:「幸虧您遭受磨難未嫁夫君,老天爺是想叫我們兩人團聚呢。假如不是遇到這場大雨,怎麼會有今天的相逢呢?這其中全有鬼神相助,並非是人力能辦到的。」於是拿過珍珠蔻和錦緞繡衣,催促阿喜換裝。阿喜低頭徘徊不接,老尼從中極力誇讚並勸說她。阿喜擔心到張府同居名不正言不順。青梅說:「咱倆的名位以前早有定分,婢子我哪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試想那張郎豈是忘恩負義的人?」說完硬為阿喜換上裝,辭別老尼而去。

  到了司理官邸,張氏母子見了都很歡喜。阿喜拜見老夫人說:「我今天真沒有臉面來見母親。」張母笑著安慰她。隨後商量選擇吉日舉行婚禮。阿喜對青梅說:「尼庵中只要有一線生路,我也不願意跟隨夫人到這裡來。若念往日的友情,能得到一間房子,只要容得下一個能坐的蒲團就很滿足了。」青梅笑笑沒有答話。到了婚禮那天,她把華麗的禮服抱了過來,阿喜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見鼓樂聲響了起來,她也身不由己了。青梅帶領丫鬟女傭硬給她換上禮服,簇擁著走出來。見張郎身穿朝服在拜,於是自己也不覺盈盈而拜。青梅把她拉入洞房,說:「空著這個位子等待您已經很久了。」又回頭對張郎說:「今夜是您報恩的機會,可要好自為之。」說完返身要走,被阿喜捉住了衣襟。青梅笑著說:「不要留我,這事可不能代替。」掰開阿喜的指頭脫身而去。

  自此,青梅小心謹慎地侍奉阿喜,從不冒犯。而阿喜始終慚愧心中不安。於是張母便命僕從對她兩人都稱夫人。但是青梅仍以原來的名分對阿喜行婢妾禮,而且從不懈怠。過了三年,張生由司理職選調進京,經過尼庵,送上五百兩銀子酬謝老尼。老尼不收。再三強留,於是收下二百兩,用來修建了大士祠,立起了王夫人碑。後來張生官職做到侍郎。程夫人青梅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王夫人阿喜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張侍郎又上書皇帝陳述了事情的始末,青梅和阿喜都被封為夫人。

  異史氏說:「天生美麗的佳人,本應當配給有名聲的賢良之士;可是那些世俗的富貴之家,卻將她贈予紈袴子弟。這是造物主所不允許而必然要力爭的。而事情離奇曲折,使玉成其事的人費盡心力,造化安排人的命運也真是用心良苦啊!唯獨青梅能慧眼識別英雄於塵土之中,立志嫁給他,願同他白頭到老;而那些衣裳華貴的人,反而拋棄德行而追求膏粱之徒,為何他們的智慧竟在婢女之下啊!」

【註】天生佳麗,固將以報名賢,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贈紈袴,此造物所必爭也。而離離奇奇,致作合者費無限經營,化工亦良苦矣。獨是青夫人能識英雄於塵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儼然而冠裳也者,顧棄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

【作者】蒲松齡[1](1640年-1715年,明崇禎十三年-清康熙五十四年),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中國山東淄川(今淄博市淄川區)。族裔有爭議。世稱「聊齋先生」。創作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說集《聊齋誌異》[1]。[蒲松齡著作]

【賞析】[青梅/全本新注聊齋志異]、[青梅白話/鬼話連篇]、[青梅/漢川草廬]、[聊齋志異/維基百科]

2013年10月1日 星期二

聊齋誌異四則之[畫皮](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襥(同襆;行李、包袱)獨奔,甚艱於步,生急走趁之,乃二八麗姝。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ㄐㄩˇ舉)踽獨行(孤單行走)?」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ㄩˋ玉;賣)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問:「何之?」曰:「在亡之人,烏有定所。」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攜襥物,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云:「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洩。」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ㄧㄥˋ映)(隨嫁的侍妾),勸遣之,生不聽。

  偶適市,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道士曰:「君身邪氣縈繞,何言無?」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ㄧㄢˇ掩 ㄖㄤˊ穰)[1]以獵食者。無何,至齋門,門內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坦,則室門亦閉。躡跡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ㄔㄢˊ禪)(銳利、尖銳)如鋸,舖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跡之,遇於野,長跪乞救。道士曰:「請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乃以蠅拂授生,令挂寢門。臨別,約會於青帝廟。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也,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少時復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肚,掏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籍。陳駭涕不敢聲。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耳!」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舍。」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答曰:「僕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少頃而返,曰:「晨間一嫗來,欲傭,為僕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業魅償我拂子來!」媼(ㄠˇ襖)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媼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臥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飀(ㄌㄧㄡˊ留)飀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陳氏拜迎於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術淺,誠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問:「何之?」曰:「市人有瘋者,時臥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習知之,乃別道士,與嫂俱往。

  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以故。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為!」陳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於我,我閻摩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曰:「食之!」陳紅漲於面,有難色;既思道人之囑,遂強啖焉。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尾之,入於廟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無端兆,慚恨而歸。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願即死。方欲展血斂尸,家人佇望,無敢近者。陳抱尸收腸,且理且哭。哭極聲嘶,頓欲嘔,覺鬲(ㄍㄜˊ隔)中結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焉。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氳(ㄧㄣ因 ㄩㄣ暈)自縫中出,乃裂繒帛急束之。以手撫尸,漸溫,覆以衾裯。中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為言:「恍惚若夢,但覺心隱痛耳。」視破處,痂結如錢,尋愈。

  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譯文】
  太原的王生,清晨早起趕路,遇到一個女子,懷裡抱著個包袱,獨自在路上奔跑,露出很吃力的樣子。王生急忙趕上一看,是一個十幾歲的漂亮女子。王生心中很愛慕她,問道:「你怎麼天不亮就獨自一人趕路?」女子說:「你一個走路的人,又不能解除別人的愁悶,問我幹什麼?」王生說:「你有什麼憂愁?如果我能效力,決不推辭!」女子很悲傷地說:「父母貪財,把我賣給一家有錢人家做小老婆。那家的大老婆非常妒恨我。每天早上罵,晚上打,折磨得我實在受不了了,想逃到遠處去。」王生問:「你要到哪裡去?」女子說:「逃亡的人,哪有一定的去處?」王生說:「我家離這裡不遠,就委屈你到我家去吧。」女子聽了很高興,答應了。王生替她背著包袱,領著她一塊回家。女子進了門,看到屋裡沒人,問:「先生怎麼沒有家口?」王生回答說:「這是我的書房。」女子說:「這地方很好。你如果可憐我,想救我,就要保守秘密,別讓別人知道。」王生答應了,於是二人便睡在了一處。女子藏在書房裡,過了許多天也沒人知道。王生把這事稍微向妻子陳氏露了點風,妻子懷疑這女子是大戶人家的陪嫁女,勸王生打發她走,王生不聽。

  有一天,王生偶然到集市上,遇見一位道士。道士看見王生,露出很驚愕的樣子,問道:「你遇到什麼了?」王生回答說;「沒遇到什麼。」道士說:「你周身邪氣圍繞,怎麼說沒有?」王生又竭力辯白,道士只好走了,說:「真蠢啊!世上竟有死到臨頭還不醒悟的人。」王生聽了道士的話很詫異,不禁懷疑起那個女子。轉念一想,明明是個美妙女郎,怎麼會是妖怪?肯定是道士要假借鎮邪祛災騙飯吃。不一會兒,來到書房門口,發現門從裡面關著,進不去,王生心中疑慮,便從牆缺處跳進院子;見房門也緊緊關著,他就悄悄地靠近窗口往屋裡瞧,只見一個猙獰的惡鬼,面色青綠,呲著鋸齒般的尖牙,拿著彩筆,正在往一張鋪在床上的人皮上繪畫。畫完後,惡鬼扔掉彩筆,舉起人皮,像抖衣服那樣抖了抖,披在了身上,就立即變成了個女子。王生見此情景,恐懼萬分,像狗一樣悄悄地爬了出來,急忙去追趕道士,可道士已經不知哪裡去了。王生到處尋找,最後在野外碰見道士。王生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求道士搭救。道士說:「讓我替你趕走它吧。這東西也費了不少苦心,才找到個替身,我也不忍心傷害它的性命。」說完,把一柄拂塵交給王生,叫王生掛在臥室門上。臨別時,道士約他第二天在青帝廟會面。王生回到家,不敢進書房,就睡到妻子屋裡,把拂塵掛到門上。到一更時,王生聽到門外有動靜,自己不敢去看,叫妻子從門縫裡瞧瞧。只見一個女子走過來,女子看見房門上的拂塵,不敢進來,站在門外氣得咬牙切齒,過了很久才離去。不一會兒,女子又回來了,罵著說:「道士嚇唬我!總不能把吃到嘴裡的東西再吐出來吧!」說著,摘下拂塵,弄得粉碎,打破房門來到屋裡,逕直登上王生的床,撕裂開王生的肚腹,抓出心來捧著走了。王生的妻子大聲哭叫,女僕聽到聲音進來,用燈一照,王生已經死了,到處濺滿了汙血。陳氏嚇得不敢哭出聲,只淌眼淚。

  第二天,陳氏讓弟弟二郎跑去告訴道士,道士發怒地說:「我本來可憐它,鬼東西竟敢這樣!」就跟著二郎來到家,那女子已不知到哪裡去了。道士抬頭四下裡看了看,說:「幸虧沒逃遠。」問:「南院是誰家?」二郎說:「是我的住處。」道士說:「那鬼現在你家。」二郎吃了一驚,認為不在他家。道士問他說:「你家可曾有一個不認識的人來?」二郎回答說:「我一早就到青帝廟去了,實在不知道。等我回家問問。」去了不多時又返回來,說:「果然有這事。早晨有一個老婦人來過,她想給我們家當僕人,操持家務,我妻子留下了她,現在還在家中。」道士說:「就是這個東西。」於是同二郎一塊去了南院。進了院子,道士手握一把木劍,站在院當中,大喝道:「孽障!賠我的拂塵來!」那老婦人在屋裡,嚇得驚慌失措,面無血色,竄出門想逃。道士追趕上一劍砍去,老婦人倒在地上,身上的人皮嘩的一聲脫落下來,變成了一個惡鬼,躺在那裡像豬一樣嗥叫著。道士用木劍砍下惡鬼的頭,鬼的身子化成一股濃煙,在地上旋成一堆。道士取出一個葫蘆,拔下塞子,放在煙中,只聽嗖嗖地像吸氣一樣,眨眼間濃煙便都被吸進葫蘆裡去了。道士把葫蘆口塞嚴,裝進口袋裡。大家看那張人皮,眉眼手腳,一樣不缺。道士捲起人皮,發出像捲畫軸一樣的聲音,也裝在口袋裡,便告辭要走。陳氏迎門跪拜著,哭求道士救活王生。道士推辭無能為力,陳氏更悲傷了,趴在地上不起來。道士沉思了一會,說:「我法術淺薄,確實不能起死回生。我指給你一人,他或許能救活你丈夫,你去求他,肯定會有辦法。」陳氏問:「是什麼人?」道士說:「集市上有個瘋子,時常躺在糞堆裡。你去求他試試,他若侮辱你,你也不要生氣。」二郎也聽說過這個瘋子,於是告別了道士,同陳氏一塊去了。

  到了集市上,見一個瘋乞丐在路上顛顛倒倒地唱著歌,拖著三尺長的鼻涕,髒得讓人不敢靠近。陳氏跪著爬到他跟前,瘋子笑著說:「美人喜歡我嗎?」陳氏講了緣故,瘋子又大笑著說:「人人都可以作丈夫,何必非得救活他?」陳氏苦苦哀求,瘋子叫道:「怪哉!人死了,求我救活他,我是閻王爺嗎?」生氣地用木棒打陳氏。陳氏忍痛挨打,集市上的人漸漸圍攏過來,像堵牆一樣圍著他們。瘋子咳了口痰,吐了滿滿一把,舉到陳氏嘴前說:「吃了它!」陳氏臉漲得通紅,面有難色。繼而又想到道士的囑咐,只得硬著頭皮吃了。咽到喉中,覺得像團棉絮,嘰哩咕嚕嚥下去,最後堵在了胸口間。瘋子大聲笑著說:「美人喜歡我喲!」接著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陳氏在後面跟著,見他走進廟裡。陳氏進去一看,不知到哪裡去了;前前後後仔細搜尋,竟沒一點踪影。陳氏又慚恨又羞愧地回去了。回家後,陳氏既痛心丈夫死得慘,又悔恨吞痰的羞辱,哭得前仰後合,只求一死。她想給丈夫擦洗血汙,收屍入棺,家裡人都遠遠地站著看,沒有敢靠近的。陳氏抱著丈夫的屍體收拾腸子,一邊收拾一邊哭,哭得聲嘶力竭。忽然想嘔吐,覺得胸中那塊堵著的東西,猛勁衝出來,來不及回頭,已經掉進丈夫的腹腔中。陳氏吃驚地一看,原來是顆人心,在腹腔中突突地跳動,熱氣蒸騰像冒煙一樣。陳氏大為驚異,急忙用兩手合起丈夫的腹腔,用盡力氣擠抱著;稍一鬆勁,就有熱氣從縫中冒出來。於是她便撕了幅綢子捆紮起來,用手撫摸著屍體,覺得漸漸溫暖起來。又蓋上被子,半夜裡打開被子一看,鼻中有了氣息。天亮後,王生竟然活了,自己說:「恍恍惚惚地像做了場夢,只覺得心口隱隱約約有點痛。」看看原來的傷口,結了個銅錢大的痂,不久就全好了。

  異史氏說:「世上的人真是愚蠢啊!明明是妖怪,卻認為是美人。愚蠢的人真是沉迷不悟啊!明明是忠言,卻認為是胡說。不過,貪戀別人的美貌而千方百計把她弄到手,那麼他的妻子也會吃別人的痰唾而認為是很甜美的了。天理是善於報應的,只是愚蠢而又沉迷不悟的人不覺醒罷了。真是可悲呀!」

【注釋】
[1]魘禳:一種畫符念咒、向神祈禱的行為。相傳可趕走鬼怪,驅除災禍。

【註】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作者】蒲松齡[1](1640年-1715年,明崇禎十三年-清康熙五十四年),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中國山東淄川(今淄博市淄川區)。族裔有爭議。世稱「聊齋先生」。創作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說集《聊齋誌異》[1]。[蒲松齡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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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9月15日 星期日

聊齋誌異四則之[勞山道士](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官宦之家)子。少慕道,聞勞山多仙人,負笈往遊。登一頂,有觀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團上,素髮(白髮)垂頸,而神觀爽邁。叩而與語,理甚玄妙。請師之,道士曰:「恐嬌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門人甚眾,薄暮畢集,王俱與稽首(行禮),遂留觀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隨眾採樵。王謹受教。過月餘,手足重繭,不堪其苦,陰(暗中)有歸志。一夕歸,見二人與師共酌,日已暮,尚無燈燭。師乃剪紙如鏡,黏壁間,俄頃,月明輝壁,光鑑毫芒。諸門人環聽奔走。

  一客曰:「良宵勝樂,不可不同。」乃於案上取壺酒,分賚(ㄌㄞˋ賴;賜予)諸徒,且囑盡醉。王自思:七八人,壺酒何能遍給?遂各覓盎盂,競飲先釂(ㄐㄧㄠˋ叫;乾杯),惟恐樽盡,而往復挹注,竟不少減。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賜月明之照,乃爾寂飲,何不呼嫦娥來?」乃以箸擲月中。見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與人等。纖腰秀項,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還乎!而幽我於廣寒乎!」其聲清越,烈如簫管。歌畢,盤旋而起,躍登几上,驚顧之間,已復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樂,然不勝酒力矣。其餞我於月宮,可乎?」三人移席,漸入月中。眾視三人坐月中飲,鬚眉畢見,如影之在鏡中。移時月漸暗,門人燃燭來,則道士獨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存;壁上月,紙圓如鏡而已。道士問眾:「飲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寢,勿誤樵蘇(砍柴刈草)。」眾諾而退。王竊忻慕,歸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並不傳教一術。心不能待,辭曰:「弟子數百里受業仙師,縱不能得長生術,或小有傳習,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閱兩三月,不過早樵而暮歸。弟子在家,未諳此苦。」道士笑曰:「吾固謂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當遵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師略授小技,此來為不負也。」道士問:「何術之求?」王曰:「每見師行處,牆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傳以訣,令自咒畢,呼曰:「入之!」王面牆不敢入。又曰:「試入之。」王果從容入,及牆而阻。道士曰:「俯首驟入,勿逡(ㄑㄩㄣqūn)(徘徊不前)!」王果去牆數步,奔而入,及牆,虛若無物,回視,果在牆外矣。大喜,入謝。道士曰:「歸宜潔持(潔身自愛),否則不驗。」遂資斧(費用)遣之。歸抵家,自詡遇仙,堅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傚其作,為去牆數尺,奔而入;頭觸硬壁,驀然而踣。妻扶視之,額上墳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慚忿,罵老道士無良而已。

  異史氏[1]曰:「聞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為王生者,正復不少。今有傖父(ㄘㄤ蒼 ㄈㄨˇ府;鄙賤的人),喜疢(ㄔㄣˋ趁)(疾疢之毒害)而畏藥石,遂有舐癰吮痔(ㄕˋ士 ㄩㄥ庸 ㄕㄨㄣˇ楯 ㄓˋ至)[2]者,進宣威逞暴之術,以迎其旨,紿(ㄉㄞˋ待;欺騙)之曰:『執此術也以往,可以橫行而無礙。』初試未嘗不少效,遂謂天下之大,舉可以如是行矣,勢不至觸硬壁而顛蹶不止也。」

【譯文】
  縣里有個姓王的書生,排行第七,是官宦之家的子弟,從小就羨慕道術。他聽說嶗山上仙人很多,就背上行李,前去尋仙訪道。他登上一座山頂,看見一所道觀,環境非常幽靜。有一個道士坐在蒲團上,滿頭白髮披肩,兩眼奕奕有神。王生上前見過禮並與他交談起來,覺得道士講的道理非常玄妙,便請求道士收他為徒。道士說:「恐怕你嬌氣懶惰慣了,不能吃苦。」王生回答說:「我能吃苦。」道士的徒弟很多,傍晚的時候都集攏來了。王生一一向他們行過見面禮,就留在道觀中。
  第二天凌晨,道士把王生叫去,交給他一把斧頭,讓他隨眾道徒一起去砍柴。王生恭恭敬敬地答應了。過了一個月,王生的手腳都磨出了厚厚的老繭,他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苦累,暗暗產生了回家的念頭。有一天傍晚,他回到觀裡,看見兩個客人與師父共坐飲酒。天已經晚了,還沒有點上蠟燭。師父就剪了一張像鏡子形狀的紙,貼在牆上。一會兒,那紙變成一輪明月照亮室內,光芒四射。各位弟子都在周圍奔走侍候。
  一個客人說:「良宵美景,其樂無窮,不能不一起享受。」於是,從桌上拿起酒壺,把酒分賞給眾弟子,並且囑咐可以盡情地暢飲。王生心裡想,七八個人,一壺酒怎麼夠喝?於是,各人尋杯覓碗,爭先搶喝,惟恐壺裡的酒乾了。然而眾人往來不斷地倒,那壺裡的酒竟一點兒也不少。王生心裡非常納悶。過了一會兒,一個客人說:「承蒙賜給我們月光來照明,但這樣飲酒還是有些寂寞,為什麼不叫嫦娥來呢?」於是就把筷子向月亮中扔去。只見一個美女,從月光中飄出,起初不到一尺,等落到地上,便和平常人一樣了。她扭動纖細的腰身、秀美的頸項,翩翩地跳起「霓裳舞」。接著唱道:「神仙啊,你回到人間,而為什麼把我幽禁在廣寒宮!」那歌聲清脆悠揚,美妙如同吹奏簫管。唱完歌後,盤旋著飄然而起,跳到了桌子上,大家驚奇地觀望之間,已還原為筷子。師父與兩位客人開懷大笑。又一位客人說:「今晚最高興了,然而我已經快喝醉了,二位陪伴我到月宮裡喝杯餞行酒好嗎?」於是三人移動席位,漸漸進入月宮中。眾弟子仰望三個人,坐在月宮中飲酒,鬍鬚眉毛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人照在鏡子裡的影子一樣。過了一會兒,月亮的光漸漸暗淡下來,弟子點上蠟燭來,只見道士獨自坐在那裡,而客人已不知去向。桌子上菜餚果核還殘存在那裡。那牆上的月亮,只不過是一張像鏡子一樣圓的紙罷了。道士問眾弟子:「喝夠了嗎?」大家回答說:「夠了。」道士說:「喝夠了就早去睡覺,不要耽誤了明天打柴。」眾弟子答應著退了出去。王生心裡驚喜羨慕,回家的念頭隨即打消了。
  又過了一個月,王生實在忍受不了這種苦累,而道士還是連一個法術也不傳授,他心裡實在憋不住,就向道士辭行說:「弟子不遠數百里來拜仙師學習,即使不能得到長生不老的法術,若能學習點小法術,也可安慰我求教的心情。如今過了兩三個月,不過早上出去打柴,晚上回來睡覺。弟子在家中,從沒吃過這種苦。」道士笑著說:「我本來就說你不能吃苦,現在果然如此。明天早晨就送你回去。」王生說:「弟子在這裡勞作了多日,請師父稍微教我一點兒小法術,我這次來也算沒白跑一趟。」道士問:「你要求學點什麼法術?」王生說:「平常我見師父所到之處,牆壁都不能阻擋,只要能學到這個法術,我就知足了。」道士笑著答應了。於是就傳授他秘訣,讓他自己念完了,道士大聲說:「進牆去!」王生面對著牆不敢進去。道士又說:「你試著往裡走。」王生就從容地向前走,到了牆跟前,被牆擋住。道士說:「低頭猛進,不要猶豫!」王生果然離開牆數步,奔跑著衝過去,過牆時,像空虛無物;回頭一看,身子果然在牆外了。王生非常高興,回去拜謝了師父。道士說:「回去後要潔持自愛,否則法術就不靈驗。」於是就給他些路費,打發他回去了。
  王生回到家裡,自己誇耀遇到了仙道,堅固的牆壁也不能阻擋他。他的妻子不相信。王生便仿效起那天的一舉一動,離牆數尺,奔跑著衝去,頭撞到堅硬的牆上,猛然跌倒在地。妻子扶起他來一看,額頭上鼓起大包,像個大雞蛋一樣。妻子譏笑他,王生又慚愧又氣憤,罵老道士沒安好心。
  異史氏說:「聽到這件事的人,沒有不哈哈大笑的;卻不知道世界上是王生這樣的人,一點都不少。現在有個粗野的人,喜歡熱毒但怕藥物,於是就有舔舐痔瘡的人,推薦宣揚威風施行暴力的法術,來迎合他的要求了,騙他說:『憑著這個法術去,到哪裡都可以橫行無阻。』開始試的時候未嘗沒有效果,於是就以為天下這麼大,大都可以這樣做了,勢必不碰觸到堅硬的牆壁而跌倒就不會停止呀。」

【注釋】
[1]異史氏:蒲松齡在《聊齋誌異》一書中的自稱。
[2]舐癰吮痔:比喻阿諛諂媚之徒的無恥行為。

【註】故事寓意深刻,告訴人們無論做什麼事,都要能沉得下心,謙虛好學,才能夠有所成就。

【作者】蒲松齡[1](1640年-1715年,明崇禎十三年-清康熙五十四年),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中國山東淄川(今淄博市淄川區)。族裔有爭議。世稱「聊齋先生」。創作著名的文言文短篇小說集《聊齋誌異》[1]。[蒲松齡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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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9月8日 星期日

畫網巾先生傳--戴名世(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順治二年,大兵既定江東南,明唐王自立於福州。其泉國公鄭芝龍,陰受督師洪承疇旨,棄關撤守備,七閩(福建)皆沒。而新令薙(ㄊㄧˋ替)髮[1]更衣冠,不從者死。於是士民以違令死者不可勝數,而畫網巾先生事尤奇。

  先生者,其姓名爵里,皆不可得而知也。攜僕二人,皆仍明衣冠,匿跡於邵武(福建省縣名)光澤山寺中;事頗聞於外。而光澤守將吳鎮,使人掩捕之。逮送邵武守將池鳳陽。鳳陽命去其網巾[2],留於軍中,戒部卒謹守之。先生既失網巾,盥櫛(ㄍㄨㄢˋ灌 ㄐㄧㄝˊ節;梳洗整容)畢,謂二僕曰:「衣冠者,歷代各有定制;至網巾,則我太祖高皇帝(明太祖朱元璋)創為之也。今吾遭國破,即死,豈可忘祖制乎?汝曹取筆墨來,為我畫網巾額上!」於是二僕為先生畫網巾。畫已,乃加冠;二僕亦互相畫也;日以為常。軍中皆譁笑之。而先生無姓名,人皆呼之曰「畫網巾」云。

  當是時,江西、福建間有四營之役。四營者,曰張自盛,曰洪國玉,曰曹大鎬(ㄏㄠˋ浩),曰李安民。先是自盛隸明建武侯王得仁為裨(ㄆㄧˊ皮)(副將)。得仁既敗死,自盛亡入山,與洪國玉等,收召散卒及群盜,號曰恢復,眾且逾萬人。而明之遺臣,如督師兵部右侍揭重熙、詹事府正詹事[3]傅鼎銓等,皆依之。歲庚寅夏,四營兵潰於邵武之禾坪,池鳳陽詭稱先生為陣俘,獻之提督楊名高。名高視其所畫網巾,班班(明顯的樣子)然額上,笑而置之。名高軍至泰寧,從檻車中出先生,謂之曰:「若及今降我,猶可以免死。」先生曰:「吾舊識王之綱,當就彼決(處決)之。」王之綱者,福建總兵,破四營有功者也。名高喜,使往之綱所。之綱曰:「吾固不識若(你)也。」先生曰:「吾亦不識若也。今特就若死耳。」之綱窮詰其姓名,先生曰:「吾忠未能報國,留姓名則辱國;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則辱家;危不即致身,留姓名則辱身。軍中呼我為畫網巾,即以此為吾姓名可矣!」之綱曰:「天下事已大定。吾本明朝總兵,徒以識時變,知天命,至今日不失富貴。若一匹夫,倔強死,何益?且夫改制異服,自前世已然。」因指其髮而詬之曰:「此種種(指頭髮)者而不肯去,何也?」先生曰:「吾於網巾且不忍去,況髮耶?」之綱怒,命卒先斬其二僕。群卒前捽(ㄗㄨˊ足;抓)之,二僕瞋目叱曰:「吾兩人豈惜死者?顧死亦有禮,當一辭吾主人而死。」於是向先生拜且辭曰:「奴等得事埽(同「掃」)除泉下矣!」乃欣然受刃。之綱復謂先生曰:「若豈有所負(辜負)耶?義死雖亦佳,何執之堅也?」先生曰:「吾何負?負吾君耳。一籌莫效,而束手就擒,與婢妾何異?又以此易節烈名。吾笑夫古今之循例而赴義者,故恥不自述也。」出袖中詩一卷,擲於地,復出白金一封,授行刑者,曰:「此樵川范生所贈也。今與汝。」遂被戮於泰寧之杉津。泰寧諸生謝韓,葬其骸於郭外(城牆外)杉窩,題曰:「畫網巾先生之墓。」而歲時上塚致祭不輟。

  當四營之既潰也,楊名高、王之綱復追破之,死逃略盡;而敗將有願降者,率兵受招撫於邵武。行至朱口,一卒獨不肯前,伸頸謂其伍曰:「殺我!殺我!」其伍怪之,且問故,曰:「吾熟思之,累日夜矣。終不能俯仰事降將。寧死汝手!」其伍難(感到為難)之。乃奮袂裂眥,抽刃相擬(相向),曰:「不殺我者,今當殺汝!」其伍乃揮淚斬之,埋其骨而去。揭重熙、傅鼎銓先後被獲,不屈死。張自盛、曹大鎬等,後就縛於瀘溪(在今湖南)山中。

  贊曰:自古守節之士,不肯以姓字落人間者,始於明永樂(明成祖)之世。當是時,一夫守義,而禍及九族(指方孝孺遭滅十族之事件),故多匿跡而死,以全其宗黨。迨崇禎(明思宗)甲申而後[4],其令未有如是之酷也;而以余所聞,或死或遁,不以姓名里居示人者,頗多有,使弔古之士,莫能詳焉,豈不可惜也夫!如畫網巾先生事甚奇;聞當時有馬耀圖者,見而識之,曰:「是為馮生舜也。」至其他生平,則又不能言焉。余疑其出於附會,故不著於篇。

【譯文】暫缺。

【注釋】
[1]薙髮:剃掉頭髮,改留辮子。
[2]網巾:以絲結成用來包裹頭髮的網狀頭巾。
[3]詹事:職官名。漢代皇后太子宮皆置詹事,後專為太子屬官。掌管東宮內外庶務,歷代相沿。
[4]崇禎甲申:崇禎十七年(1644)。明朝滅亡此年。

【作者】戴名世[1](1653年-1713年),字田有,一字褐夫,號藥身,又號懮庵。安徽桐城人,人稱南山先生,又稱「潛虛先生」。為「桐城派」的奠基人之一,知名文學家。康熙四十八年榜眼,因文字獄「南山案」被斬。

【賞析】[畫網巾先生傳/Tony私藏的古文觀止 ]、[畫網巾先生傳/清代散文名篇鑑賞]

圓圓傳--陸次雲(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圓圓,陳姓,玉峰歌妓也。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崇禎癸未歲,總兵吳三桂慕其名,齎千金往聘之,已先為田畹所得。時圓圓以不得事吳,怏怏也。而吳更甚。田畹者,懷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圓圓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之,畹每擊節,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甲申春,流賊大熾,懷宗宵旰憂之,廢寢食。妃謀所以解帝憂者於父。畹進圓圓,圓圓掃眉而入,冀邀一顧,帝穆然也。旋命之歸畹第,時闖師將迫畿輔矣。帝急召三桂對平臺,錫蟒玉,賜上方,託重寄,命守山海關。三桂亦慷慨受命,以忠貞自許也。而寇深矣,長安富貴家胥(ㄒㄩ須;都)皇皇(徬徨不安)。畹憂甚,語圓圓,圓圓曰:「當世亂,而公無所依,禍必至。曷不締交於吳將軍,庶緩急有藉乎?」畹曰:「斯何時,吾欲與之繾綣(ㄑㄧㄢˇ淺 ㄑㄩㄢˇ犬),不暇也。」圓圓曰:「吳慕公家歌舞有時矣!公鑑於石尉[1],不借人看。設玉石焚時,能堅閉金谷(富庶)耶?盍(何不)以此請,當必來,無卻顧。」

  畹然之,遂躬迓(ㄧㄚˋ訝;迎接)吳觀家樂。吳欲之而故卻也,強而可,至則戎服臨筵,儼然有不可犯之色。畹陳列益盛,禮益恭。酒甫行,吳即欲去。畹屢易席,至邃室(密室),出群姬,調絲竹,皆殊秀。一淡妝者,統諸美而先眾音,情豔意嬌。三桂不覺其神移心蕩也,遽命解戎服,易輕裘,顧謂畹曰:「此非所謂圓圓耶?洵足傾人城矣!公寧勿畏而擁此耶?」畹不知所答,命圓圓行酒。圓圓至席,吳語曰:「卿樂甚?」圓圓小語曰:「紅拂[2]尚不樂越公[3],矧(ㄕㄣˇ審;況且)不逮越公者耶?」吳頷之。酣飲間,警報踵至,吳似不欲行者,而不得不行。畹前席曰:「設寇至,將奈何?」吳遽曰:「能以圓圓見贈,吾當保公家,先於保國也。」畹勉許之。吳即命圓圓拜辭畹,擇細馬馱之去。畹爽然,無如何也。

  帝促三桂出關。三桂父督理御營名驤者,恐帝聞其子載圓圓事,留府第,不令往。三桂去,而闖賊旋拔城矣,懷宗死社稷。

  李自成據宮掖。宮人死者半,逸者半。自成詢內監曰:「上苑三千,何無一國色耶?」內監曰:「先帝屏聲色,鮮佳麗,有一圓圓者,絕世所稀,田畹進帝,而帝卻之。今聞畹贈三桂,三桂留之其父吳驤第中矣。」是時驤方降闖,闖即向驤索圓圓,且籍其家,而命其作書以招子也。驤俱從命,進圓圓。自成驚且喜,遽命歌,奏吳歈(ㄩˊ魚;歌謠)。自成蹙額曰:「何貌甚佳而音殊不可耐也?」即命群姬唱西調,操阮箏琥珀,己拍掌以和之。繁音激楚,熱耳酸心。顧圓圓曰:「此樂何如?」圓圓曰:「此曲祇應天上有,非南鄙之人所能及也!」自成甚嬖(ㄅㄧˋ畢;寵愛)之。

  隨遣使,以銀四萬兩犒三桂軍。三桂得父書,欣然受命矣。而一偵者至,詢之曰:「吾家無恙耶?」曰:「為闖籍矣!」曰:「吾至,當自還也。」又一偵者至,曰:「吾父無恙耶?」曰:「為闖拘縶矣!」曰:「吾至,當即釋也。」又一偵者至,曰:「陳夫人無恙耶?」曰:「為闖得之矣!」三桂拔劍砍案曰:「果有是,吾從若耶?」因作書答父,略曰:「兒以父蔭,待罪戎行,以為李賊猖狂,不久即當撲滅。不意我國無人,望風而靡。側聞聖主晏駕,不勝眦裂。猶意吾父奮椎一擊,誓不俱生,否則刎頸以殉國難,何乃隱忍偷生,訓以非義?既無孝寬禦寇之才,復愧平原罵賊之勇,父既不能為忠臣,兒安能為孝子乎?兒與父決,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旁,以誘三桂,不顧也!」隨效秦庭之泣,乞王師以剿巨寇,先敗之於一片石。自成怒,戮吳驤,併其家人三十餘口。欲殺圓圓,圓圓曰:「聞吳將軍捲甲來歸矣!徒以妾故,又復興兵。殺妾何足惜?恐其為王死敵,不利也!」

  自成欲挈圓圓去,圓圓曰:「妾既事大王矣!豈不欲從大王行?恐吳將軍以妾故而窮追不已也。王圖之,度能敵彼,妾即褰裳(提起衣裳)跨征騎。」自成乃凝思。圓圓曰:「妾為大王計,宜留妾緩敵,當說彼不追,以報王之恩遇也!」自成然之。於是棄圓圓,載輜重,狼狽西行。是時也,闖膽已落,一鼓可滅。

  三桂復京師,急覓圓圓。既得,相與抱持,喜泣交集。不待圓圓為闖致說,自以為法戒窮追,聽其縱逸,而不復問矣。旋受王封,建蘇臺,營郿塢於滇南。而時命圓圓歌。圓圓每歌大風之章以媚之。吳酒酣,恆拔劍起舞,作發揚蹈厲之容(意氣風發,精神奮勇的樣子)。圓圓即捧觴為壽,以為其神武不可一世也。吳益愛之,故專房之寵,數十年如一日。其蓄異志,作謙恭,陰結天下士,相傳曰多出於同夢(知己,指圓圓)之謀。而世之不知者,以三桂能學申胥,以復君父大仇,忠孝人也,曷知其乞師之故,蓋在此而不在彼哉!厥後尊榮南面,三十餘年,又復浪沸潢池(積水的池子),致勞撻伐;跋扈豔妻,同歸殲滅,何足以償不子不臣之罪也哉!

  陸次雲曰:「語雲:『無徵不信。』圓圓之說,有徵乎?曰:『有。』徵諸吳梅村祭酒偉業之詩矣。梅村效琵琶長恨體,作《圓圓曲》以刺三桂,曰:『衝冠一怒為紅顏。』蓋實錄也。三桂齎重幣,求去此詩,吳勿許。當其盛時,祭酒能顯斥其非,卻其賂遺而不顧。於甲寅之亂,似早有以見其微者。嗚呼!梅村非詩史之董狐也哉。」

【譯文】暫缺。

【注釋】
[1]石尉:即晉代豪富石崇。因崇曾任南蠻校尉,故稱。
[2]紅拂:唐杜光庭傳奇小說虯髯客傳中的人物。為隋代名妓,姓張,名出塵。本隋相楊素之侍妓,後遇李靖,識為英雄,遂與李靖同赴太原。
[3]越公:隋朝楊素

【註】張山來曰:吳三桂未叛時,予讀祭酒《圓圓曲》,不解所謂。甲寅後,友人因為予言其故,深服先生先見之明。今讀此傳,益知《圓圓曲》之妙也。

【作者】陸次雲,生卒年均不詳,約清聖祖康熙初前後在世。字云士,號北墅,浙江錢塘人。因曾官江陰知縣,江陰或稱澄江,有集名《澄江集》。本文選自《虞初新志/卷11

【賞析】[圓圓傳/維基文庫]、[紅顏禍水/天朝拾遺錄]

2013年9月3日 星期二

秦淮健兒傳--李漁(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嘉靖中,秦淮民間,有一兒,貌魁梧,色黝異。生數月,便不乳,與大人同飲啜。周歲,怙恃交失(父母皆亡),鞠(扶養)於外氏。長有膂力,善拳擊。嘗以一掌斃一犬,人遂呼為「健兒」。健兒與群兒鬥,莫不辟(ㄅㄧˋ避)(擊退)。群兒結數十輩攻之,健兒縱拳四揮,或啼或號,各抱頭歸,愬(訴說)其父兄。父兄來,叱曰:「誰家豚犬,敢與老子相觸耶?」健兒曰:「焉敢相觸?為長者服步武之勞,則可耳。」乃至父兄前,以兩手擎父兄兩脛,去地二尺許,且行且止。或昂之使高,或抑之使下。父兄恐顛仆,莫敢如何,但咭(ㄐㄧ基)咭笑。鄉人鬨焉。

  健兒性善動,不喜讀書。外氏命就外傅,不率教。師夏(ㄐㄧㄚˇ賈)楚之(鞭打,處罰),則奪扑裂眥曰:「功名應赤手致,焉用瑣瑣章句為?」師出,即與同塾諸兒鬥,諸兒無完膚。又時盜其外氏簪珥衣物,向酒家飲,醉即猖狂生事。外氏苦之,逐於外。為人牧羊,每竊羊換飲,詐言多歧亡。主人怒,復見擯(ㄅㄧㄣˋ鬢;排斥)。時已弱冠矣。

  聞倭入寇,乃大快曰:「是我得意時也!」即去海上從軍。從小校擢功至裨將。與僚友飲,酒酣鬥力,斃之,罪當死。遂棄官,逃之泗,易姓名,隱於庖(ㄆㄠˊ袍)(廚師)。民家有犢,丙夜(半夜)往盜之。牽出必劇呼曰:「君家牛,我騎去矣!」呼竟,倒騎牛背,以斧砍牛臀。牛畏痛,迅奔若風,追之莫及。次日亡牛者適市物色之,健兒曰:「昨過君家取牛者,我也,告而後取,道也,奚其盜?」索之,則牛已脯矣,無可憑。市中惡少,推為盟主,晝縱六博,夜遊狹斜(妓院),自恃日甚。嘗歎曰:「世人皆不足敵,但恨生千載後,不得與拔山舉鼎之雄,一較勝負耳!」

  邑使者禁屠牛,健兒無所事事,取向所屠牛皮及骨角,往瓜揚(瓜州、揚州)間售之,得三十金。將歸,飲於館中,解金置案頭。酒家翁見之,謂曰:「前途多豪客,此物宜善藏之。」健兒擲杯砍案曰:「吾縱橫天下三十年,未逢敵手。有能取得腰間物者,當叩首降之。」時有少年數人,醵(ㄐㄩˋ具;聚錢飲酒)於左席,聞之錯愕,起問姓名里居。健兒曰:「某姓名不傳,向嘗豎功於邊陲,今掛冠微服,牛耳於泗上諸英雄。」少年問能敵幾何輩。健兒曰:「遇萬萬敵,遇千千敵。計人而敵,斯下矣!」諸少年益錯愕。

  健兒飲畢,束裝上馬。不二三里,一騎追之甚迅。健兒自度曰:「殆所云豪客耶?」比至,則一後生,健兒遂不介意。後生問何之。健兒曰:「歸泗。」後生曰:「予小子亦泗人,歸途迷失,望長者指南之。」於是健兒前驅,馬上談笑頗相得。健兒謂後生曰:「子服弓矢,善決拾乎?」後生曰:「習矣,而未閑(通嫻,熟習)。」健兒援弓試之,力盡而弓不及彀(ㄍㄡˋ夠;拉滿弓),棄之。曰:「此物無用,佩之奚為?」後生曰:「物自有用,用物者無用耳。」乃引自試。時有鶩唳空,後生一發飲羽,鶩墜馬前。健兒異之。後生曰:「君腰短刀,必善擊刺。」健兒曰:「然!我所長不在彼,在此。」脫以相示,後生視而噱(ㄐㄩㄝˊ絕;笑)曰:「此割雞屠狗物,將焉用之?」以兩手一折,刀曲如鉤,復以兩手伸之,刀直如故。健兒失色,籌腰間物,非復我有矣。雖與偕行,而股慄之狀,漸不自持。後生轉以溫言慰之。

  復前數里,四顧無人,後生縱聲一喝,健兒墜馬。後生先斬其馬,曰:「今日之事,有不唯我命者,如此馬!」健兒匍伏,請所欲。後生曰:「無用物,盍(ㄏㄜˊ何;何不)解腰纏來獻!」健兒解囊輸之,頓首乞命。後生曰:「吾得此一囊金,差可十日醉。子猶草萊,何足誅鋤?」撥馬尋故道去。健兒神氣沮喪,足循循不前。自思三十金非長物,但半世英雄,敗於乳臭兒之手,何顏復見諸弟兄?遂不歸泗,向一邨墅,結廬賣酒聊生。每思往事,輒恧(ㄋㄩˋnǜ)(慚愧)欲死。

  一日,春風淡蕩,有數少年索飲。裘馬甚都,似五陵公子;而意氣豪縱,又似長安遊俠兒。擊案狂歌,旁若無人。且曰:「滌器翁似不俗,當偕之。」遂拉健兒入座。健兒視九人皆弱冠,唯一總角者(少年),貌白皙若處子,等閒不發一言,一言則九人頃聽(側耳而聽);坐則右之,飲則先之。健兒不解其故。而末坐一冠者,似嘗謀面。睇視之,則向斬馬劫財之人也。謂健兒曰:「東君尚識故人耶?」健兒不敢應。後生曰:「疇昔途中,解囊纏贈我者,非子而誰?我儕豈攘攫(掠奪)者流?特於郵旁肆中,聞子大言恐世,故來與子雌雄,不意竟輸我一籌!今來歸趙璧耳。」遂出左袖三十金置案頭,曰:「此母也。於今一年,子當肖之。」又探右袖,出三十金,共予之。健兒不敢受,旁一後生投劍怒目曰:「物為人攫而不能復,還之又不敢取,安用此懦夫為?」健兒懼,急內袖中,乃治雞黍為歡,諸後生不肯留。歸金者曰:「翁亦可憐矣,峻拒之則難堪。」眾乃止。時爨下薪窮,健兒欲乞諸鄰,後生指屋旁枯株謂之曰:「盍載斧斤?」健兒曰:「正苦無斧斤耳!」後生躊躇久之,曰:「此事須讓十弟,我九人無能為也。」總角者以兩手抱株,左右數撓,株已臥矣,遂拔劍斫旁柯燃之。酒至無算,乃辭去,竟不知其何許人。

  健兒自是絕不與人較力,人毆之,則袖手不報。或曰:「子曩日英雄安在?」健兒則以衰朽謝之(賠罪)。後得以天年終,不可謂非後生力也。

【譯文】暫缺。

【註】張山來曰:嘗見稗官中,有趙東山誇技順城門,其事與此相類。甚矣,毋謂秦無人也!

【作者】李漁[1](1610年-1680年),初名仙侶,後改名漁,字謫凡,號笠翁。生於南直隸雉皋(今江蘇如皋)。明末清初文學家、戲曲家,曾經評定《四大奇書》。[李漁著作]

【賞析】[秦淮健兒傳/維基文庫]

黃履莊小傳--戴榕(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黃子履莊,予姑表行也。少聰穎,讀書不數過,即能背誦。尤喜出新意,作諸技巧。七八歲時,嘗背墊師,暗竊匠氏刀錐,鑿木人長寸許,置案上能自行走,手足皆自動,觀者異以為神。十歲外,先姑父棄世,來廣陵,與予同居。因聞泰西幾何比例輪捩機軸之學,而其巧因以益進。嘗作小物自怡,見者多競出重價求購。體素病,不耐人事,惡劇嬲(ㄋㄧㄠˇ鳥;糾纏),因竟不作,於是所製始不可多得。

  所製亦多,予不能悉記。猶記其作雙輪車一輛,長三尺餘,約可坐一人,不煩推挽能自行;行住以手,挽軸旁曲拐,則復行如初;隨住隨挽,日足行八十里。作木狗,置門側,卷臥如常,惟人入戶,觸機則立吠不止,吠之聲與真無二,雖黠者不能辨其為真與偽也。作木鳥,置竹籠中,能自跳舞飛鳴,鳴如畫眉,淒越可聽。作水器,以水置器中,水從下上,射如線,高五六尺,移時不斷。所作之奇俱如此,不能悉載。

  有怪其奇者,疑必有異書,或有異傳。而予與處者,最久且狎,絕不見其書。叩所從來,亦竟無師傳,但曰:「予何足奇?天地人物,皆奇器也。動者如天,靜者如地,靈明者如人,賾(ㄗㄜˊ責;幽深玄妙)者如萬物,何莫非奇?然皆不能自奇,必有一至奇而不自奇者以為源,而且為之主宰,如畫之有師,土木之有匠民也,夫是之為至奇。」予驚其言之大,而因是亦具知黃子之奇,固自有其獨悟,非一物一事求而學之者所可及也。昔人云,天非自動,必有所以動者;地非自靜,必有所以靜者。黃子之奇,其得其奇之所以然乎?

  黃子性簡默,喜思,與予處,予嘗紛然談說,而黃子則獨坐靜思。觀其初思求入,亦戛(ㄐ|ㄚˊ夾)(艱難費力)似難,既而思得,則笑舞從之。如一思礙而不得,必擁衾達旦,務得而後已焉。黃子之奇,固亦由思而得之者也,而其喜思則性出也。

  黃子生丙申,於今二十八歲,其年月日時,與予生期毫髮無異,亦奇也。因附書之。

【譯文】
  黃履莊,是我的姑表親。年少時聰明穎悟,讀書幾遍,就能背誦。特別喜歡自出新意,製作各種機械。七八歲時,曾經背著私塾的老師,暗地拿來工匠的刀錐,雕鑿了一寸來高的木人,放在書案上能自動行走,木人手腳都能自己活動,觀看的人都覺得神奇。十歲後我的姑父去世,黃履莊來到揚州,和我住在一起。由於聽人講了歐美各國器械製造的技術,他的製造技術更進一步。曾經製作一些小東西自己玩耍,見到的人競相出高價求購。他經常生病,禁不住俗事,討厭別人糾纏煩擾,竟然因此不再製造,於是他製造的小東西再也難以得到。
  他製造的機械很多,我不能全部記得。還記得他製作的一輛雙輪小車,長三尺多,大約可以坐一個人,車子不須人推就能自己前進。小車行走時可用手將它停止,再用手扭動車軸旁的彎木棍,車子又能夠像原先那樣行走。隨著車子前進,及時操縱它,一日能走八十里。他製造了木狗,放在門的旁邊,像真狗那樣捲臥著,只是當人進門,觸動機關就馬上大叫不止,叫聲同真狗沒有區別,即使聰明的人也難辨真假。他製作木鳥,放在竹籠中,能自己跳舞飛鳴,像畫眉一樣鳴叫,淒切清越,聲音動聽。他製作噴水器,把水裝入其中,水從下向上如線一般噴射,有五六尺高,一個時辰不間斷。他製作機械的奇特都像這樣,我不能全部記載下來。
  有對他的製作感到好奇的人,懷疑他必定有奇特的書,或者得到奇人傳授。可是我和他相處最久也最親近,絕對沒有見到這種書。問他的技巧從哪裡得來,也竟然沒有師傳。他只說:「我有什麼奇特的。天地人物,都是奇特的東西。活動的像那天,靜止的像那地,精靈聰明的像人,幽深玄妙的像那萬物,沒有什麼不是奇特的。但天、地、人和萬物的『奇妙』都不是自己固有的,而是受另一個『至奇』的東西(使其奇妙的原理、規律)所支配而產生,並且被它所主宰。就像畫有畫家,土木有工匠一樣。這才是最奇妙的。」我對他言語的深刻感到驚奇,也因此知道黃履莊的奇特,源自他獨特的穎悟,這不是為了追求某種事物而求學的人所能達到的。古人說:天不是自己動的,必定有促使它動的規律;地也不是自己靜止的,必定有使它靜止的規律。黃履莊的奇特之處,難道是得到了使他奇特的東西嗎?
  黃子秉性簡易沉默,喜愛思考。和我相處,我曾經侃侃而談,而黃子卻獨坐靜思。我觀察他每當思考進入新的技巧製作,也好像十分困難;不久,有了思路,就手舞足蹈。如果思路不通,必定裹著被子坐著思考到天亮,一定要在想通後有了結果才罷休。黃子的奇特,原本是由深入思考得來的,而喜歡思考出則自他的本性啊!
  黃子丙申年(1656年)出生,如今二十八歲,他出生的年月日時,同我的生期竟然沒有一絲區別,這也是一件奇特的事。於是我寫下這些。

【註】張山來曰:泰西人巧思,百倍中華,豈天地靈秀之氣,獨鍾厚彼方耶?予友梅子定九、吳子師邵,皆能通乎其術。今又有黃子履莊。可見華人之巧,未嘗或讓於彼。只因不欲以技藝成名,且復竭其心思於富貴利達,不能旁及諸技,是以巧思遜泰西一籌耳。

【作者】戴榕,字文昭。本文出自《虞初新志》卷六

【賞析】[黃履莊小傳/百度百科]、[黃履莊小傳/維基文庫]

2013年9月2日 星期一

趙希乾傳--甘表(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趙希乾,南豐東門人。幼喪父,以織布為業。年十七,母抱病月餘,日夜祈禱身代,不少愈(痊癒)。往問吉凶於日者(古時以占候卜筮為業的人),日者推測素驗,言母命無生理。又往卜於市,占者復言不吉。希乾踟躕(ㄔˊ池 ㄔㄨˊ除;徘徊)不去,曰:「何以救母病?」占者惡其煩數,曰:「汝母病必不治,若欲求愈,無乃割心救之耶。」希乾歸,侍母左右,見病益危篤。時日光斜射床席,形影孑立,寂寂旁無一人。希乾忽起去,笥(ㄙˋ四;方形箱子)中得薙(ㄊㄧˋ替)髮小刀,立於窗外。剖胸深寸許,以手入取其心,不可得。忽風聲震颯(ㄙㄚˋ薩),門戶胥動(都在動),以為有人至。四顧周章,急取得腸,抽出割數寸。蓋人驚則心上忡,腸盤旋滿胸腹云。希乾置腸於釜上,昏仆就室而臥。頃刻,母姑來視病,見釜上物,以為希乾股肉也,烹而進之母。再視希乾,則血淋漓心腹間,不能出聲,始知希乾為割心矣。城邑喧然傳其事,聞於令。令親往視之,命內外醫調治母子病。不數日,母病愈。旬日,希乾亦漸次進飲食。胸前腸出不得納(放不進去),每日子午間,糞滴瀝下。月餘後,希乾起無恙,終身矢(通「屎」)從胸上出。

  趙氏故宋裔,為南豐巨族。宗黨以為奇孝,供贍(ㄕㄢˋ善)其母子,而更教之讀書。學使者侯峒曾聞其事,取充博士弟子員。崇禎壬午,以恩詔天下學,選一人貢於成均。學使者吳石渠,既考試畢,進諸生而告之曰:「百行以孝為先。趙希乾割心救母,不死,不可以尋常論。建武多才,校士衡文,希乾不應入選。今欲諸生讓貢希乾,以示獎勸。」諸生咸頓首悅服。於是以希乾選補壬午恩貢。又三四年而有甲申乙酉之變。希乾避亂山中,將母不遑,遂賣卜,奔走於四方,以養其母。又十餘年,母壽八十餘而卒。

  予自幼時,常見希乾過先君談,飲食起居如常人。面黎黝,高準方耳,睛光滿眸子,頎(ㄑㄧˊ旗)然而長,多渾樸之風。與之立久,胸間時聞穢氣。予年十歲,先君請希乾入書室,命表肅揖再拜,求解衣開胸視之。兩乳正中間,腸突出寸許,色鮮紅如血。以絲帶繫竹筒,懸於頸,乘其腸糞出,洗換竹筒。日必再三換,常時滴黃水不絕。蓋已三十餘年。自是希乾少家居,母死未十年,而希乾亦卒,年六十一。

  甘表曰:「朝廷不旌毀傷愚孝,尚矣!然希乾一念之誠,若有以通天地格神鬼也,豈不可嘉哉!湯公惕菴最惡言希乾事。予則以為應出特典,一加旌賞。蓋事不可法而可傳,使知孝行所感,雖剖胸斷腸而不死,豈非天之所以旌之耶?天旌之,誰能不旌之?然旌而不傳,不若不旌而傳也。安得龍門之書,以施於後世哉?嗚呼!古今忠孝之士,非愚不能成。而世之身沒而名不傳者,又何多也?悲夫!」

【譯文】暫缺。

【註】張山來曰:予友王不庵曾為予言孝子事,惜屬口述,不獲載之簡編。今甘子中素以斯傳見示,乃知事之度越尋常者,終不能泯其姓字也。

【作者】甘表,字中素。本文出自《虞初新誌》卷8


【賞析】[趙希乾傳/維基文庫]

2013年8月30日 星期五

換心記--徐芳(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萬曆中,徽州進士某太翁,性卞(ㄅㄧㄢˋ便)(性情急躁)。家故饒資,而不諧於族。其足兩腓(ㄈㄟˊ肥;腿肚)瘦削無肉。或笑之曰:「此相當乞。」翁心恨之。生一子,即進士公,教之讀書,性奇僿(ㄕˋ士;閉塞),咿唔十數載,尋常書卷,都不能辨句讀。或益嘲笑之曰:「是兒富貴,行當逼人。」翁聞益恚。

  有遠族侄某,負文名。翁厚幣延致,使師之。曰:「此子可教則教,必不可,當質語予,無為久羈。」侄受命,訓牖(ㄧㄡˇ友;訓誘)百方,而懵如故。歲暮辭去,曰:「某力竭矣。且叔產固豐,而弟即魯,不失田舍翁。奈何以此相強!」翁曰:「然!」退而嗔語婦曰:「生不肖子,乃翁真乞矣!」趣治具餞師,而私覓大梃,靠壁間,若有所待。蓋公恨進士辱己,意且撲殺之,而以產施僧寺,作終老計。母知翁方怒,未可返。呼進士竊語,使他避。進士甫新娶,是夜合戶籌議:欲留,恐禍不測;欲去,無所之。則夫婦相持大哭,不覺夜半。倦極假寐,見有金甲神擁巨斧,排闥(ㄊㄚˋ踏;門)入。捽(ㄗㄨˊ足;抓)其胸,劈之,抉其心出,又別取一心納之,大驚而寤。

  次日,翁延侄飲為別。翁先返,進士前送,至數里,最後牽衣流涕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師何忍某之歸而就死?」師矍(ㄐㄩㄝˊ決)(驚視的樣子)曰:「安得此達者言?」進士曰:「此自某意。且某此時,頗覺胸次開朗,願更從師卒業。」因述夜來夢。師叩以所授書,輒能記誦,乃大駭,亟與俱返。

  翁聞剝啄聲,掣(ㄔㄜˋ澈;抽取)梃門俟。已聞師返,則延入。師具以途中所聞告。翁以為謬,試之良然,乃大喜。自是敏穎大著,不數歲,補邑諸生。又數歲,聯捷成進士。報至之日,翁坐胡床,大笑曰:「乃公自是免於乞矣!」因張口啞啞而逝。

  族子某,為郡從事,庚辰與予遇山左道中,縷述之。古今未聞有換心者,有之自此始。精誠所激,人窮而神應之。進士之奇穎,進士之奇愚逼而出也,所謂德慧存乎疢(ㄔㄣˋ襯)(憂患)者也。或曰:「今天下之心,可換者多矣。安得一一捽其胸剖之,易其殘者而使仁,易其汙者而使廉,易其奸回邪佞者而使忠厚正直?」愚山子曰:「若是,神之斧日不暇給矣!且今天下之心皆是矣,又安所得仁者、廉者、若忠直者而納之,而因易之哉?」

【譯文】
  明朝萬曆年間,徽州進士某某的父親,性子急躁,家中本來財貨富足,但與族人不和。他的兩個腿肚瘦削無肉,有人嘲笑他說:「這種相貌日後肯定當乞丐。」太翁心中恨他。生了個兒子,就是進士公,教他讀書,生性特別閉塞(不開竅),咿咿唔唔十幾年,平常的書卷,都不會分辨句讀(斷句)。有人更嘲笑他說:「這孩子富貴,即將逼人。」太翁聽到更加生氣。
  有個本族遠房侄子某某,享有文名,太翁用厚禮請來,讓他做兒子的老師。說:「這孩子能教就教,實在不能教,應當如實告訴我,不要為他久留。」侄子領命,千方百計訓示誘導,但孩子懵懂一如從前。歲末告辭離去,說:「我的力量用盡了。況且叔叔家產本來豐富,因而弟弟即使愚魯,仍不失做一個(富有的)莊稼漢,為什麼拿讀書來勉強他?」太翁說道:「是這樣!」 太翁回到內室生氣地告訴夫人說:「你生了個不肖的兒子!你老公真的要當乞丐了。」太翁催促備辦酒食為老師餞別,而後私下尋找大木棒,靠在牆角,像有所等待。大概太翁恨進士公使自己蒙羞,打算將要打死他,然後將家產施捨寺廟,作為終老的打算。 夫人知道太翁正在生氣,無法勸他回頭。喊進士公進來偷偷告訴他,讓他躲避。進士公才新婚娶妻,當夜關上房門(與妻子)籌劃商議:想要留下,恐怕遭遇不測;想要離去,無處可去。於是夫婦二人相擁大哭,不覺到了半夜。困倦至極而打瞌睡,看見穿金甲的神仙握著大斧,推門而入,揪住進士公胸膛,劈開它,將他的心挖出,又另取一心放入胸膛,進士公大驚而醒。
  第二天,太翁延請侄兒為他餞別。太翁先返回,進士前去送行,一直送到數里之外,最後牽著老師的衣襟流淚說:「同情之心,人人都有。老師怎麼忍心我回去受死?」老師驚訝地看著他說:「(你今天)怎麼會說出這樣通達的話?」進士說:「這話出自我的本意。而且我此時,特別覺得胸中開朗(神智清醒),希望重新跟隨老師完成學業。」於是講了夜來的夢境。老師將所教之書考問他,都能夠背誦出來,於是極為震驚,趕緊和他一同返回。
  太翁聽到敲門的聲音,拽過大棒在門後等待。後來聽到老師返回,就(開門)請進。老師將途中所聽到的全都告訴太翁。太翁認為荒唐,一試進士果然這樣,於是非常高興。從此,進士機敏聰穎非常顯著,不幾年,就中了秀才。又過了幾年,接連考中成了進士。喜報到來之日,太翁坐在折疊椅上,大笑說:「你爹從此免於作乞丐了!」於是張嘴啞然而逝。
  同族侄子某某任郡裡從事,庚辰日與我在山左道中相遇,細說此事。從古到今還未聽說有人換心,有的話,應是從此人開始。真心誠意所激發,人在困境而有神靈感應到他。進士出奇的聰穎,是進士出奇的愚鈍逼出來的。所謂的道德智慧,倚存於憂患之中。有人說:「現在天下的心,可換的多了,怎麼能一一揪他們的胸膛剖開它,換掉他們殘忍的心而使他們仁恕,換掉他們汙濁的心而使他們清廉,換掉他們奸惡邪僻的心而使他們忠厚正直呢?」 愚山子說:「像這樣,神仙的斧頭每天都不得空閒了!況且現在天下人的心都是這樣,又哪裡能夠得到仁恕的、清廉的、忠誠的、正直的心放進胸膛,從而因此更換它呢?」

【註】張山來曰:「有形之心不能換,無形之心未嚐不可換。人果肯換其無形者,安知不又有神焉並其有形者而換之耶?則謂進士公為自換其心也可。」

【作者】徐芳,字仲光。此篇錄自張潮虞初新志》/卷五。

【賞析】[換心記/維基文庫]

大鐵椎傳--魏禧(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大鐵椎,不知何許人。北平陳子燦,省兄河南,與遇宋將軍家,宋,懷慶(在今河南省)青華鎮人,工技擊,七省[1]好事者皆來學,人以其雄健,呼「宋將軍」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懷慶人,多力善射,長子燦七歲,少同學,故嘗與過宋將軍。時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寢,右脅夾大鐵椎,重四五十斤,飲食拱揖不暫去。柄鐵摺疊環複,如鎖上練,引之長丈許。與人罕言語,語類楚聲(今湖南湖北一帶)。扣(問)其鄉及姓氏,皆不答。

  既同寢,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訖不見。子燦見窗戶皆閉,驚問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襪,以藍手巾裹頭,足纏白布,大鐵椎外,一物無所持,而腰多白金。吾與將軍俱不敢問也。」子燦寐而醒,客則鼾睡炕上矣。

  一日,辭宋將軍曰:「吾始聞汝名,以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將軍強留之。乃曰:「吾嘗奪取諸響馬物,不順者,輒擊殺之。眾魁請長其群,吾又不許,是以讎我。久居此,禍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決鬥某所。」宋將軍欣然曰:「吾騎馬挾矢以助戰。」客曰:「止!賊能且眾,吾欲護汝,則不快吾意。」宋將軍故自負,且欲觀客所為,力請客。客不得已,與偕行。將至鬥處,送將軍登空堡上,曰:「但觀之,慎勿聲,令賊知汝也!」時雞鳴月落,星光照曠野,百步見人。客馳下,吹觱篥(ㄅㄧˋ必 ㄌㄧˋ力)[2]數聲,頃之,賊二十餘騎四面集,步行負弓矢從者百許人。一賊提刀縱馬奔客,曰:「奈何殺吾兄?」言未畢,客乎曰:「椎。」賊應聲落馬,人馬盡裂。眾賊環而進,客從容揮椎,人馬四面仆地下,殺三十許人。宋將軍屏息觀之,股栗欲墮。忽聞客大呼曰:「吾去矣!」但見地塵起,黑煙滾滾,東向馳去,後遂不復至。

  魏禧論曰:「子房滄海君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鐵椎其人與!天生異人,必有所用之。予讀陳同甫中興遺傳,豪俊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見功名於世者,又何多也!豈天之生才,不必為人用與?抑用之自有時與?」子燦遇大鐵椎,為壬寅歲,視其貌,當年三十。然則大鐵椎今四十耳,子燦又嘗見其寫市物帖子,甚工楷書也。

【譯文】
  大鐵椎,不知是什麼地方人。北平陳子燦到河南去看望他的哥哥,在宋將軍家裡遇見了大鐵椎。宋將軍是懷慶青華鎮人,擅長武術,七省愛好技擊的人都來向他學習武藝,人們因他長得魁梧健壯,所以叫他宋將軍。宋將軍的徒弟高信之,也是懷慶人,力氣大,擅長射箭,比陳子燦大七歲,小時候同學,因此陳子燦曾經與他一同訪問過宋將軍。當時座上有個飯量很大的客人,容貌很醜陋,右腋下夾著個大鐵椎,有四五十斤重,吃飯以及拱手行禮時也不放下它。大鐵椎柄上的鐵鏈折疊圍繞著,像鎖上的鏈子,把它拉開有一丈多長。他很少跟人們交談,說話像楚地的口音。問他家鄉在哪,姓甚名誰,都不作回答。
  大家睡在一起,到半夜,客人說:「我走了。」話音剛落,人就不見了。陳子燦見窗門都關著,就吃驚地問高信之。高信之說:「客人剛來時,不戴帽子,不穿襪子,用藍手巾包著頭,腳上纏著白布,除了大鐵椎外,什麼東西都沒有攜帶,而腰帶中裹著很多銀子。我和宋將軍都不敢問他。」陳子燦一覺醒來,俠客卻已打著呼嚕睡在床上了。
  有一天,俠客向宋將軍告辭說:「我當初聽到你的名聲時,把你當作英雄豪傑,然而你的武藝全不頂用,我走了。」宋將軍竭力挽留他,他就說:「我曾打殺攔路搶劫的強盜,奪取他們的財物,一開始他們不順從,我就擊殺他們,首領請我率領他們群眾,我又不允肯,因此他們很恨我。我若久留此地,災禍將會牽連到你。今晚半夜,強盜們正約定和我到某個地方決鬥。」宋將軍高興地說:「我騎著馬帶著弓箭來助戰。」俠客說:「不要去,強盜本領強且人又多,我想要保護你,就不能殺個痛快。」宋將軍向來自以為了不起,並且也很想看看俠客的本領,就竭力請求俠客同往。俠客沒辦法,就帶他一起走。將要到達決鬥的地方,俠客送宋將軍登上一座荒廢無人的堡壘,說:「你只許觀看,千萬別作聲,以免讓強盜們發覺你。」這時,雞鳴月落,星光照著空曠的原野,百步之內能夠看見人。俠客騎馬飛馳而下,吹了幾聲觱篥。一會兒,二十多個騎馬的強盜從四面聚集過來,徒步行走背著弓箭跟在後面的有一百多人。一個強盜提著刀縱馬衝向俠客,說道:「奈何殺我兄長。」話還沒說完,俠客大喊:「看椎。」揮舞起鐵椎,強盜應聲墜落馬下,人馬都被砸得碎裂。那伙強盜向前包圍上來,俠客奮力揮舞鐵椎左右猛擊,強盜們連人帶馬栽倒在地,三十多人被殺死。宋將軍屏住呼吸觀看這場惡戰,嚇得兩腿發抖,幾乎從堡壘上掉下來。忽然聽到俠客大聲呼喊道:「我走啦!」只見塵埃飛起,黑煙滾滾,朝著東方飛奔而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魏禧評論說:「張良找到了大力士滄海君,在博浪沙用鐵椎捶擊秦始皇,大鐵椎大概也是那種人吧!老天生下有奇異才能的人,一定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但我讀陳亮的《中興遺傳》,發現那些才智出眾、俠義剛烈、雄奇卓異的人,無聲無息地不能在當代顯露功績聲名的,又為什麼這樣多呢?是不是上天降生的人才不一定被人任用呢?還是任用他們自會有一定的時機呢?陳子燦遇見大鐵椎是壬寅年,看他的相貌應當是三十歲,那麼大鐵椎今年已有四十歲了。子燦又曾經看見他寫買東西的單子,楷書寫得非常工整漂亮。

【注釋】
[1]七省:指河南及其鄰近的河北、山東、山西、陝西、安徽、湖北七省。
[2]觱篥:古代的一種管樂器,形似喇叭,以蘆葦作嘴,以竹做管,吹出的聲音悲淒,羌人所吹,用以驚中國馬。

【註】該文屬於作者所謂「布衣獨行士」傳。傳文主體部分採用傳中特定人物的視點,敘寫傳主的非常相貌、詭秘行動、搏鬥場面,活現一位隱身民間的豪俠形象,有神龍見首不見尾之致。結末論贊亦留有不盡之意。

【作者】魏禧[1][2](1624年-1681年1月6日),字冰叔,一字凝叔,號裕齋,亦號勺庭先生。江西寧都人。明末清初著名的散文家。與侯朝宗汪琬合稱「明末清初散文三大家」。與兄魏祥、弟魏禮並美,世稱「三魏」。著有《魏叔子文集》、《詩集》、《日錄》、《左傳經世》、《兵謀》、《兵法》、《兵跡》。文集合編為《寧都三魏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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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27日 星期二

義虎記--王猷定(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原文】
  辛丑春,余客會稽,集宋公荔裳之署齋。有客談虎,公因言其同鄉明經孫某,嘉靖時為山西孝義知縣,見義虎甚奇,屬余作記。

  縣郭外高唐、孤岐諸山多虎。一樵者朝行叢箐(ㄐㄧㄥ經;竹木叢生的地方)中[1],忽失足墮虎穴。兩小虎臥穴內。穴如覆釜(倒覆的鍋子),三面石齒廉利,前壁稍平,高丈許,蘚落如溜,為虎徑。樵踴而蹶(跌倒)者數,彷徨繞壁,泣待死。日落風生,虎嘯逾壁入,口銜生麋,分飼兩小虎。見樵蹲伏,張爪奮搏。俄巡視若有思者,反以殘肉食樵,入抱小虎臥。樵私度虎飽,朝必及。昧爽,虎躍而出。停午,復銜一麂(ㄐㄧˇ己;小型的鹿)來,飼其子,仍投餕(ㄐㄩㄣˋ俊;吃剩下的食物)與樵。樵餒甚,取啖,渴自飲其溺。如是者彌月,浸(漸)與虎狎(親近)

  一日,小虎漸壯,虎負之出。樵急仰天大號:「大王救我!」須臾,虎復入,拳雙足俛(ㄈㄨˇ,同俯)首就樵。樵騎虎,騰壁上。虎置樵,攜子行,陰崖灌莽,禽鳥聲絕,風獵獵從黑林生。樵益急,呼「大王」。虎卻顧,樵跽(ㄐㄧˋ記;長跪)告曰:「蒙大王活我,今相失,懼不免他患,幸終活我,導我中衢,我死不忘報也。」虎頷之,遂前至中衢,反立視樵。樵復告曰:「小人西關窮民也,今去,將不復見。歸當畜一豚,候大王西關三里外郵亭(古代傳遞信件的人沿途休息的地方)之下,某日時過饗。無忘吾言。」虎點頭。樵泣,虎亦泣。

  迨歸,家人驚訊。樵語故,共喜。至期具豚,方事宰割,虎先期至,不見樵,竟入西關。居民見之,呼獵者閉關柵,矛梃銃弩畢集,約(想要)生擒以獻邑宰。樵奔救告眾曰:「虎與我有大恩,願公等勿傷。」眾竟擒詣縣,樵擊鼓大呼。官怒詰,樵具告前事。不信。樵曰:「請驗之,如誑,願受笞(ㄔ吃;鞭打)!」官親至虎所,樵抱虎痛哭曰:「救我者大王耶?」虎點頭。「大王以赴約入關耶?」復點頭。「我為大王請命,若不得,願以死從大王。」言未訖,虎淚墮地如雨,觀者數千人,莫不嘆息。官大駭,趨釋之。驅至亭下,投以豚。矯尾大嚼,顧樵而去。後名其亭曰「義虎亭」。

  王子曰:「余聞唐時有邑人鄭興者,以孝義聞,遂以名其縣。今亭復以虎名,然則山川之氣,固獨鍾於此邑歟?世往往以殺人之事,歸獄猛獸,聞義虎之說,其亦知所愧哉?」

【註】描寫樵夫和虎之間感人的故事。終局是人和動物之間的以心傳心的感情交流,使得在場的人們大受感動,而使危機化解。感人的高潮又直接導致​​了義虎亭的誕生。《義虎記》為古代動物報恩故事中的一篇佳作


【作者】王猷定(1598-1662),江西南昌人,字於一,號軫石。明末拔貢生。工於詩文,有辯才。史可法徵為記室。入清朝後,不去朝廷做官。文章與侯方域齊名,代表作品有《湯琵琶傳》、《李一足傳》、《義虎記》等,有《四照堂集》行世。

【譯文】暫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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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6日 星期二

五箴(并序)--曾國藩(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少不自立,荏苒(ㄖㄣˇ忍 ㄖㄢˇ染)遂洎(ㄐㄧˋ記)今茲[1]。蓋古人學成之年,而吾碌碌[2]尚如斯也,不其戚矣!繼是以往,人事日紛,德慧日損,下流之赴,抑又可知。夫疢(ㄔㄣˋ趁)疾[3]所以益智,逸豫所以亡身,僕以中才而履安順,將欲刻苦而自振拔,諒哉其難之歟!作五箴以自創云。

   立志箴
煌煌先哲,彼不猶人。藐焉小子,亦父母之身。
聰明福祿,予我者厚哉!棄天而佚,是及凶災。
積悔累千,其終也已。往者不可追,請從今始。
荷道以躬,輿(ㄩˊ魚)之以言[4]。一息尚存,永矢弗諼(ㄒㄩㄢ宣)[5]。

   居敬箴
天地定位,二五胚胎[6]。鼎焉[7]作配,實曰三才。
儼恪齋明[8],以凝女命[9]。女之不莊,伐生戕性。
誰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無成,慢人者反爾。
縱彼不反,亦長吾驕。人則下女,天罰昭昭。

   主靜箴
齋宿日觀[10],天雞一鳴。萬籟俱息,但聞鐘聲。
後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懾(ㄓㄜˊ折)[11],誰敢予侮?
豈伊避人,日對三軍。我慮則一,彼紛不紛。
馳騖半生[12],曾不自主。今其老矣,殆擾擾以終古。

   謹言箴
巧語悅人,自擾其身。閒言送日,亦攪女神。
解人不誇,誇者不解。道聽塗說,智笑愚駭。
駭者終明,謂女賈(ㄐㄧㄚˇ甲)欺[13]。笑者鄙女,雖矢[14]猶疑。
尤悔既叢,銘以自攻。銘而復蹈,嗟(ㄐㄧㄝ接)女既耄(ㄇㄠˋ冒)[15]。

   有恆箴
自吾識字,百歷及茲。二十有八載,則無一智。
(ㄋㄤˇ攮)者所忻(ㄒㄧㄣ,通欣)[16],閱時而鄙。故者既拋,新者旋徙。
德業之不常,日為物遷。爾之再食,曾未聞或愆(ㄑㄧㄢ千)[17]。
黍黍之增,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馬走[18]。

【注釋】
[1]荏苒:時間漸漸過去。亦作「苒荏」。洎:及,到。
[2]碌碌:平庸的樣子。
[3]疢疾:憂患。
[4]荷:肩擔,引申為力行。輿:車載,引申為發揚。
[5]諼:忘記。
[6]二:指陰陽。五:指五行。
[7]鼎:三足兩耳的金屬器具,古代用來烹煮食物。鼎有三足,引申為三方並立。
[8]儼恪:莊嚴恭敬。齋明:謹肅嚴明。
[9]女:通「汝」。
[10]日觀:泰山日觀峰,在今山東省泰安市。
[11]懾:害怕、恐懼。
[12]馳騖:奔走、奔馳。
[13]賈欺:兜售謊言。
[14]矢:發誓。
[15]嗟:表示感傷、哀痛的語氣。耄:年老。
[16]曩:往日。忻:喜悅。
[17]愆:過失、罪過。
[18]馬走:「牛馬走」的簡稱。指為人掌牛馬的僕役。為自謙之辭。

【譯文】
   序
  年少時不求自立,任光陰流逝到今日。在古人已經學有所成的年齡,而我還是這樣庸庸碌碌,能不令人傷感嗎?從今以後,人際交往的事一天比一天紛繁,美德和智慧一天比一天消減,自已將會一天天地走下坡路,這是可以預見到的。憂患可以使人增長智慧,安樂可以使人敗亡,我只是中等天賦,卻走在平坦順利的人生道路上,因此想要刻苦而自已振作起來,確實是很難的。所以寫了一篇《五箴》來鞭策自己。

   立志箴
那彪柄千古的先哲,他們也是普通人,我雖然藐小,也同樣是父母所生。
在聰明和福祿方面,天給予我的已經夠豐厚了,我如果背棄天道而貪圖逸樂,那麼就會遭來凶災。
雖然感到無數次的後悔,但過去的已經過去。已經逝去的歲月已無法挽回,一切從今天重新開始。
我要身體力行正道,並用語言加以發揚。只要活著還有一口氣,我將永遠不忘記自已的誓言!

   居敬箴
天與地各在其位,陰陽五行孕育生命。在天地間像鼎足一樣相配共存,人和天地被合稱為三才。
莊嚴恭敬,整潔身心,才是真正珍惜自身。你如果不莊重嚴肅,就損害了你生命和本性。
對誰可以怠慢?對什麼事情可以漫不經心?對事情漫不經心者將沒有成就,對人怠慢者將遭到別人的怠慢。
即使別人不怠慢你,也會助長你自己的驕氣,最終別人會瞧不起你,上天也一定會罰處你。

   主靜箴
我齋戒住在日觀峰,凌晨聽到公雞一聲長鳴。萬籟俱寂,只聽到寺院的鐘聲。
雖然身後有毒蛇,身前有猛虎,只要神定心泰毫不畏懼,誰敢對我施加侮辱?我來齋戒不是在躲避他人,而是思慮統領軍馬的事務。
如果思慮專一不雜,那些紛亂煩人的事情也就會變得條理井然。
我奔忙了半生,自身一點都做不了主,現在將要老了,難道要心意紛亂地過完一生。

   謹言箴
用花言巧語取悅於人,最終只能給自己找來麻煩。靠閒聊來打發日子,也會攪擾你的心神。
聰明人不誇耀,誇耀者不聰明。那些道聽途說的東西,只會讓智者笑話,讓愚者驚奇。
驚奇的人一旦明白過來,就會說你是在兜售謊言。笑話你的人鄙視你,即使你發誓賭咒,人家也不相信。
這樣的教訓已經不少,銘記下來自我反省、改過。銘記以後若又重蹈覆轍,可嘆你已經老了。

   有恆箴
從我識字開始,經歷多少事情而到了今天,二十八年的時間,卻沒有獲得一點真知。
以前所欣賞的東西,過一段時間就鄙棄它,舊的學業已經拋棄,新的愛好不久又轉移。
進德修業不能持之以恆,常被外界環境所左右。一餐過一餐,也沒聽說自己感到有過失。
糧食一粒一粒地增加,時間長了就能夠積滿一斗,希望天地神明能告訴我如何持之以恆。

【註】《五箴》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作。序中有說「將欲刻苦而自振拔,諒哉其難之歟!作五箴以自創云。」

【作者】曾國藩[1][2](1811-1872),初名子城,譜名傳豫,字伯涵,號滌生;清朝湖南長沙府湘鄉白楊坪(現屬湖南省婁底市)人。中國近代政治家、軍事家、理學家、文學家,與胡林翼並稱曾胡。曾國藩與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並稱「晚清四大名臣」。諡文正。[曾國藩著作]、[曾國藩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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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才--曾國藩(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風俗之厚薄奚自乎[1]?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嚮[2]而已。民之生[3],庸弱者戢(ㄐㄧˊ集)戢皆是也[4],有一二賢且智者,則眾人君之[5]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眾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義,則眾人與之赴義;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則眾人與之赴利。眾人所趨,勢之所歸,雖有大力,莫之敢逆[6],故曰:「(ㄋㄠˊ呶)萬物者,莫疾乎風[7]。」風俗之於人心也,始乎微,而終乎不可禦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賢者皆當路在勢[8],其風民也皆以義[9],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10],所謂一二人者不盡在位,彼其心之所嚮,勢不能不騰為口說而播為聲氣[11],而眾人者勢不能不聽命而蒸為習尚[12],於是乎徒黨蔚起[13],而一時之人才出焉。有以仁義倡者,其徒黨亦死仁義而不顧;有以功利倡者,其徒黨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濕,火就燥[14],無感不讎(ㄔㄡˊ仇)[15],所從來久矣。

  今之君子之在勢者,輒曰天下無才,彼自尸(ㄕ施)於高明之地[16],不克以己之所嚮,轉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17],而翻謝曰[18]:「無才。」謂之不誣可乎?否也。

  十室之邑,有好義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然則轉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非特[19]處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20],皆與有責焉者也。

  有國家者得吾說而存之[21],則將慎擇與共天位之人;士大夫得吾說而存之,則將惴(ㄓㄨㄟˋ墜)惴乎[22]謹其心之所嚮,恐一不當,以壞風俗而賊人才[23]。循是為之,數十年之後,萬有一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24]。

【注釋】
[1]奚自:從何處來。
[2]嚮:通「向」,趨向。
[3]民之生:活在世上的人。
[4]戢戢:聚集、眾多貌。
[5]君之:推尊他為領袖。
[6]莫之敢逆:「莫敢逆之」的倒裝,不敢違抗他。
[7]撓:攪動,動搖。疾:急速、猛烈。這二句出自《易經.說卦》。
[8]當路在勢:掌握政權,身居要職,具有影響力。當路:執政、掌權。
[9]風民:教育感化人民。風:ㄈㄥˋ,作動詞用,教化。
[10]世教:社會教化。
[11]騰為口說而播為聲氣:發表言論,廣為傳播,形成聲勢。騰:宣揚。聲氣:聲勢、風氣。
[12]蒸為習尚:漸漸擴大形成風尚。蒸:興起、漸漸形成。
[13]徒黨蔚起:志同道合者聚集增多。徒黨:同道之人。蔚:茂盛。
[14]水流溼火就燥:水向潮濕的地方流,火向乾燥的地方燒。比喻同類的事物互相感應。出自《易經 ·乾卦》
[15]無趕不讎:受到感召,沒有不回應的。讎:回應,響應。
[16]尸:居其位而無作為。
[17]陶鑄:培養造就。
[18]翻:意同『反』。謝:推辭。
[19]非特:不僅、不只。
[20]一命:職等最低的官員。命:官階。周代時官階從一命到九命,一命為最低級別。
[21]存之:存在心裡,認同其說。
[22]惴惴乎:憂懼戒慎的樣子。
[23]賊:傷害。
[24]非所逆賭已:不是我所能預見的了。逆睹:預見。已:通「矣」,語末助詞。

【譯文】
  社會風尚的淳厚和浮薄是從那裡出來的呢?來自於一兩個人的心理趨向罷了。生在世界上的人,平庸懦弱的人比比皆是,如果有一兩位賢能的人,大家就會尊他為領袖,而且接受他的領導;更賢能的人,所領導的人也就更加多了。這一兩個賢能的人內心趨向仁義,大家就跟他走向仁義的路;這一兩個賢能的人內心趨向名利,大家也跟著他走向名利。大眾所走的方向,就是情勢所趨,即使有很大的力量,也沒有敢違抗它的。所以說:「搖動萬物的沒有比風的力量更快更強勁的了。」風俗對於人的心理也是一樣,起初力量很微弱,到了最後就成了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了。
  古代的聖王治理天下,使賢能有智慧的人都居要職、掌權勢,他們教化人民也都用仁義道德,所以那時社會規範統一而習俗相同。世道教化衰微後,前面所說的那一兩個人並不全在重要的職位上,因此他們的志向主張,勢必不能不從口中極力宣揚出來、廣為傳播而造成聲勢。那麼眾人也勢必不能不聽從他們的號召而漸漸形成習俗風尚。這樣,他們志同道合的跟隨者就聚集增多,一時的人才就從這裡產生出來了。倡導仁義的人,他的追隨者會為仁義而犧牲生命;以功利來號召的人,他的追隨者也會為功利而死,絕不回頭。水向潮濕的地方流,火向乾燥的地方燒,沒有什麼感召是得不到回應的,這種情況已經由來很久了。
  現在有地位、掌大權的人,往往說:「天下沒有人才。」他自己站在顯赫的地位,不能用自己的理想去移風易俗,造就當代的人才,反而推辭說沒有人才;說他不是自欺欺人,可以嗎?不行的!
  只有十戶人家的小城,其中如果有崇尚仁義的君子,他的智慧能力足以改變十個人,就一定能選拔十人中的優異者,把他造就成人才;如果他的智慧能力能夠改變一百個人,就一定能選拔一百人之中的優異者,把他造就成人才。然而移風易俗和栽培造就一代人才,並非僅僅是身居顯貴之人的事,凡是有一官半職的人,都有責任參與此事。
  主宰國家行政的人如果採取我的主張並且身體力行,就會謹慎選擇能共同維護帝位的人才;士大夫如果採取我的主張並且身體力行,就會認真小心謹慎自己的志向,擔心稍有閃失,就會敗壞風俗,傷害人才。照這方法去做,幾十年以後,或許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可以收到成效吧!這就不是我所能預見的了。

【註】這篇談論人才的文章首先提出培養人才的重要性,說它直接關係到社會民風。然後論證培養人才的方法及責任。

【作者】曾國藩[1][2](1811-1872),初名子城,譜名傳豫,字伯涵,號滌生;清朝湖南長沙府湘鄉白楊坪(現屬湖南省婁底市)人。中國近代政治家、軍事家、理學家、文學家,與胡林翼並稱曾胡。曾國藩與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並稱「晚清四大名臣」。諡文正。[曾國藩著作]、[曾國藩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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