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國公郭元振,開元中下第,自晉之汾(ㄈㄣˊ焚),夜行,陰晦失道。久而絕遠有燈火之光,以為人居也,逕往投之。八九里有宅,門宇甚峻。既入門,廊下及堂下燈燭熒煌,牢饌羅列,若嫁女之家,而悄無人。公繫馬西廊前,歷階而升,徘徊堂上,不知其何處也。俄聞堂中東閣有女子哭聲,嗚咽不已。公問曰:「堂上泣者,人耶鬼耶?何陳設如此,無人而獨泣?」曰:「妾此鄉之祠有烏將軍者,能禍福人,每歲求偶於鄉人,鄉人必擇處女之美者而嫁焉。妾雖陋拙,父利鄉人之五百緡,潛以應選。今夕,鄉人之女並為遊宴者,到是,醉妾此室,共鎖而去,以適於將軍者也。今父母棄之,就死而已,惴惴哀懼。君誠人耶,能相救免,畢身為掃除之婦,以奉指使。」公大憤曰:「其來當何時?」曰:「二更。」公曰:「吾忝為大丈夫也,必力救之。如不得,當殺身以徇汝,終不使汝枉死於淫鬼之手也。」女泣少止,於是坐於西階上,移其馬於堂北,令一僕侍立於前,若為儐而待之。
未幾,火光照耀,車馬駢闐,二紫衣吏入而復走出,曰:「相公在此。」逡巡,二黃衣吏入而出,亦曰:「相公在此。」公私心獨喜:「吾當為宰相,必勝此鬼矣。」既而將軍漸下,導吏復告之。將軍曰:「入。」有戈劍弓矢翼引以入,即東階下,公使僕前曰:「郭秀才見。」遂行揖。將軍曰:「秀才安得到此?」曰:「聞將軍今夕嘉禮,願為小相耳。」將軍者喜而延坐,與對食,言笑極歡。公囊中有利刃,思取刺之,乃問曰:「將軍曾食鹿臘乎?」曰:「此地難遇。」公曰:「某有少許珍者,得自御廚,願削以獻。」將軍者大悅。公乃起,取鹿臘並小刀,因削之,置一小器,令自取。將軍喜,引手取之,不疑其他。公伺其無機,乃投其脯,捉其腕而斷之。將軍失聲而走,導從之吏,一時驚散。公執其手,脫衣纏之,令僕夫出望之,寂無所見,乃啟門謂泣者曰:「將軍之腕已在此矣。尋其血蹤,死亦不久。汝既獲免,可出就食。」泣者乃出,年可十七八,而甚佳麗,拜於公前,曰:「誓為僕妾。」公勉諭焉。天方曙,開視其手,則豬蹄也。
俄聞哭泣之聲漸近,乃女之父母兄弟及鄉中耆老,相與舁(ㄩˊ魚)櫬[1]而來,將收其屍以備殯殮。見公及女,乃生人也。咸驚以問之,公具告焉。鄉老共怒殘其神,曰:「烏將軍,此鄉鎮神,鄉人奉之久矣,歲配以女,才無他虞。此禮少遲,即風雨雷雹為虐。奈何失路之客,而傷我明神,致暴於人,此鄉何負?當殺公以祭烏將軍,不爾,亦縛送本縣。」揮少年將令執公,公諭之曰:「爾徒老於年,未老於事。我天下之達理者,爾眾聽吾言。夫神受天之命而為鎮也,不若諸侯受命於天子而疆理天下乎?」曰:「然。」公曰:「使諸侯漁色於國中,天子不怒乎?殘虐於人,天子不伐乎?誠使爾呼將軍者,真神明也,神固無豬蹄,天豈使淫妖之獸乎?且淫妖之獸,天地之罪畜也,吾執正以誅之,豈不可乎!爾曹無正人,使爾少女年年橫死於妖畜,積罪動天。安知天不使吾雪焉?從吾言,當為爾除之,永無聘娶之患,如何?」鄉人悟而喜曰:「願從命。」
公乃令數百人,執弓矢刀槍鍬钁之屬,環而自隨,尋血而行。才二十里,血入大塚穴中。因圍而斸(ㄓㄨˊ竹)[2]之,應手漸大,如甕口,公令束薪燃火投入照之。其中若大室,見一大豬,無前左蹄,血臥其地,突煙走出,斃於圍中。鄉人翻共相慶,會餞以酬公。公不受,曰:「吾為人除害,非鬻獵者。」得免之女,辭其父母親族曰:「多幸為人,託質血屬,閨闈未出,固無可殺之罪。今者貪錢五十萬,以嫁妖獸,忍鎖而去,豈人所宜!若非郭公之仁勇,寧有今日。是妾死於父母而生於郭公也。請從郭公,不復以舊鄉為念矣。」泣拜而從公,公多方援諭,止之不獲,遂納為側室,生子數人。公之貴也,皆任大官之位。事已前定,雖生遠地而棄焉,鬼神終不能害,明矣。
【譯文】
唐代國公郭元振,開元年間罷官歸故里,從山西過汾水,天黑以後一時間迷了路。轉來轉去好一陣子,忽然遠遠望見前方隱約有燈光,就循著光亮策馬而去,走了八九里才到近前。是一所宅院,屋宇相當高大。叩門沒人應,郭元振推開大門一看,裡面門廊及正廳燈火通明,幾桌宴席擺放著珍饈美酒,像是嫁女兒的人家,卻一個人都沒有。郭元振把馬栓在西邊廊下,走上臺階,在大廳裡徘徊,不知這是什麼地方,心裡十分納悶。忽然,東廂房傳來女子哭泣的聲音,嗚嗚咽咽不停哭泣。
郭元振向屋裡問道:「屋中哭的人,你是人還是鬼呀?為何如此擺設而又無人獨自哭泣?」
裡面的人回答道:「我是這個鄉裡選出的祭祀之物,我們這裡有個烏將軍,能給人帶來禍福,每年強橫地向鄉裡人求婚,鄉裡人必須選一漂亮的處女嫁給他。我雖醜陋笨拙,但我父收了鄉裡人的五十萬文錢,他們悄悄地把我選中。今晚,鄉下人的女兒都在這裡遊宴,以便選出一位犧牲者,到這裡來,他們把我灌醉在這間屋子裡,把門反鎖一起走了,讓我等著嫁給烏將軍。現在被父母拋棄在此等死,令我恐懼哀傷。你是真誠的人,如能救我免除危難,我願一生做你的小妾,供你指使。」
郭元振憤怒地說:「它什麼時候來?」
回答道:「二更天。」
郭元振說:「我是一個大丈夫,一定盡力相救。如果救不了你,就自殺陪你一起死,最終也不讓你枉死在淫鬼之手。」
一會兒,女子不哭了。他們坐在西邊的台階上,把馬拴到屋子的北面,讓一僕人在眼前站著,像儐相似的等著。
不久,火光照耀,車馬聚集很多,有兩個穿紫衣的官員進來看看又出去,說:「相公在此。」
一剎那間,又有兩個穿黃衣的官員進來看看又出去,也說:「相公在此。」
郭元振暗自高興想著,我當做是一個宰相,一定會勝過這假做將軍的鬼。不久將軍慢慢地下來,引導官又宣告一遍。將軍說:「進去。」
有兵士手拿戈、劍、弓、矢在旁引導進入,到東邊台階下,郭元振派僕人上前說:「郭秀才求見。」
就行禮作揖。將軍說:「秀才怎麼在這裡?」
郭元振回答:「聽說將軍今晚舉行婚禮,願做司儀。」
將軍高興地請郭元振入坐,與他共同進餐,言談笑語非常極歡快。郭元振的囊中有利刃,想拿出刺殺將軍,就問道:「將軍可曾吃過鹿肉乾嗎?」
將軍說:「此地難得此物。」
郭元振說:「我有一點珍藏著,從御廚那裡得到的,願切了獻給你。」
將軍大悅。郭元振起來,取來鹿肉乾和小刀,切鹿肉乾,放在一小容器裡,讓將軍自取。將軍高興,伸手去拿,沒懷疑其他的。
郭元振趁他沒有防備,就把鹿肉乾投向將軍,捉住他的手腕將其砍斷。將軍痛苦失聲而逃,引導隨從的官吏,一時驚慌四散。郭元振拿著他的手,脫下衣服包上,讓僕人出門觀望,發現靜靜地什麼都不見了,於是開門對那女子說:「將軍的手腕已在這裡,按血跡追蹤尋找,應該不久就可殺死他。你已經沒事了,可以出來吃飯了。」
那女子這才出來,她大約十七八歲,非常美麗,拜在郭元振面前,說:「我發誓願做您的奴僕婢妾。」
郭元振勸慰她。天剛亮,他們打開衣服看那隻手竟是豬蹄。
一會兒,聽到哭聲漸近,原來是女子的父母兄弟和同鄉中的老士紳,共同抬著棺材而來,要收屍以準備入殮出殯,看見郭元振和女子是活著的人。都驚訝地問他們,郭元振詳細地說了經過。鄉裡年高望重的人一起指責他殘害神靈,說:「烏將軍。是鎮守這鄉的神,我們供奉很久了,每年送給它女子為妻,這才沒有別的憂慮,這個禮不太好或送遲了,就風雨冰雹肆虐。為什麼你一個迷路的客人,卻傷我神靈,使我們遭受災難,我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該殺你以祭奠烏將軍,不然,也要綁送本縣官府。」
揮手讓年青人抓郭元振,郭元振告訴他們:「你白活這麼多年了,卻不通曉事理。我是通達天下各種事理的人,你們聽我說。神明是承奉天道來鎮守一方的,不像是諸侯受命於天子而劃分治理天下一樣嗎?」
眾人說:「沒錯。」
郭元振說:「讓諸侯獵取國中的美女,天子能不憤怒嗎?殘暴狠毒地對待人們,天子能不討伐嗎?假使你們稱為將軍的人,真是神靈,神肯定沒豬蹄,蒼天怎能用淫蕩邪惡的獸類呢?而且淫蕩邪惡的獸類,天地都認為是有罪的畜生,我主持公道殺它,怎麼不可以!你們父老之間沒有正直的人,使那些少女年年橫死在妖畜手中,積累的罪惡都驚動了蒼天。怎麼知道不是老天爺讓我為她們雪恥?聽我的話,我就為你們除掉它,永遠再也沒有送婚的憂患,怎麼樣?」
鄉人明白後高興地說:「願服從你的命令。」
郭公就叫來幾百人,拿著弓箭刀槍鍬鎬等東西,跟在他的後面,按血跡而走。才二十里,見血跡進入一大墓穴中,大家圍著一起挖,一面挖一面漸漸變大,像一個甕口,郭元振讓人用捆好的柴木燃火投進去照看。裡面像一間大屋子,見一頭大豬,沒有前左蹄,流血扒在地上,一溜煙地逃出來,被大家動手打死。鄉人反覆地相互慶賀,一起請客以酬謝郭元振。他不接受,說:「我為民除害,不是賣獵物謀生的人。」
獲救的女子辭別父母、親戚說:「幸虧我是人,和它不是同類,還沒同房,所以沒有可殺的罪名。你們得錢五十萬,把我嫁給妖獸,忍心鎖門而去,豈是親人應該做的事!如不是郭公的仁義勇敢,那能有今天?是我死於父母之手而生於郭公。我願委身於郭公,我不會懷念故鄉的。」
哭著向父母跪拜而跟從了郭元振,郭元振多次讓從旁輔導勸說,讓她不用跟著他走,但總是不成功,就把她納為側室,生了幾個兒子。因郭元振的資力,都當了大宮。人生因緣生前已定,雖然生在遠處也被鄉親拋棄了,但鬼神始終也不能加害於她,從這裡我們就可明瞭真是因緣天註定!
【注釋】
- [1]舁櫬:抬著棺材。
- [2]斸:挖。
【作者】
牛僧孺,字思黯,安定鶉觚(今甘肅靈台)人,生於唐代宗大歷十四年(公元779年),卒於唐宣宗大中元年(公元847年)。在牛李黨爭中是牛黨的領袖,唐穆宗、唐文宗時宰相。集五卷,今存詩四首。
【賞析】+網路資源[郭元振汾州除怪救弱女--山西郭氏文化]、[郭元振/(牛僧孺《玄怪錄》)]、[郭元振--百度百科]、[杜甫《過郭代公故宅》]、[英雄救美:唐人小說《郭代公》評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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