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
滕縣有個叫趙旺的人,夫妻二人都信佛,不吃葷,被村中的人看做「善人」,家中過著小康生活。他們有一個女兒叫小二,長得聰明美麗,趙旺夫妻愛如掌上明珠。小二六歲時,就讓她與哥哥趙長春一起跟老師讀書,五年的工夫熟讀了五經。同學中有個姓丁的學生,字紫陽,比小二大三歲,長得風流瀟灑,文采也很好,他們二人互相愛慕。丁生私下告訴母親,向趙家提親。而趙旺想讓女兒找個有錢的大戶人家,所以沒有答應這門親事。
過了不多時,趙旺參加了白蓮教。徐鴻儒造反後,一家人都成了賊寇。小二知書善解,對剪紙作馬,撒豆成兵的法術,都能一見就通。有六個小女孩跟徐鴻儒學藝,唯有小二學得最好,因而很快學到了徐的法術。趙旺也因為女兒學的武藝好而得到了重用。
這時,丁生已十八歲了,在縣裡中了秀才,一直沒有成親,因他心裡忘不了小二。一天,他忽然從家裡逃了出來,投到徐鴻儒部下。小二見了很高興,對丁生特別好。小二是徐的高徒,在徐部主持軍務,日夜忙碌,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常見,可他與丁生每晚都在一起談話,並且談話時將僕役都打發走,每每談到夜裡三更多天。有一次,丁生私下對她說:「我來這裡,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小二回答說:「不知道!」丁生說:「我不是為了想出人頭地。我所以來,實在是為了你。白蓮教本是左道旁門,無濟於事,只能是自取滅亡。你是聰明人,難道不明這個道理嗎?你若能跟我走,就不辜負我找你這份心意了。」小二聽了,黯然地思索了一會兒,心裡如夢初醒。她對丁生說:「咱們背著我父母走了,是為不義,咱們去告訴他們!」於是二人到了趙旺夫婦處,向他們說明利害。可趙旺不覺悟,還說:「我師傅是神人,絕不會錯!」小二知道不能再勸了,就把辮子梳成小髻,拿出兩個紙鳶,與丁生每人騎一個。紙鳶慢慢展開雙翅,像比翼鳥一樣雙雙飛走了。天明,來到萊蕪地界,小二用手拈一下鳶脖子,二人就雙雙著了地。他們收了鳶,換騎兩匹驢,一路小跑奔馳到山裡,假裝是來避難的,賃了房子住下了。
二人逃走時,因為比較匆忙,帶的衣服不多,柴米也沒有。丁生很是犯愁,向鄰居家借,也沒有人肯借。然而小二卻面無愁容,只是賣簪子、耳環等首飾度日。二人閉門靜坐,互相猜燈謎,背誦過去學過的書,以賭輸贏、論高低。誰輸了,誰就被對方用兩隻手指打腕臂。
他們住的西鄰有個姓翁的人,是個綠林好漢。一天打獵回來,被小二看見了,對丁生說:「這個人很富,我們愁什麼?暫借他一千兩銀子用用,不知肯借不肯借?」丁生認為不好辦。小二說:「我要讓他自願拿出銀子來!」她就剪了個紙判官,放在地上,蓋上個雞籠,然後拉著丁生上了床,擺上存下的一點酒,拿出《禮記》來行酒令。隨便說書上第幾冊、第幾頁、第幾行,然後翻書檢閱。如果這一行是「食」字旁,「水」字旁或「酉」字旁,就喝一杯酒;若是「酒」字部,就加倍喝。小二正好翻到「酒人」,丁生就以大杯斟滿給小二喝。小二祝禱說:「我若是能借來銀子,你就得『飲部』。丁生一翻書,得「鱉人」。小二大笑著說:「事情成了!」斟上酒拿給丁生。丁生不服。小二說:「你是水族,應該和鱉一樣喝酒。」正在互相喧鬧間,忽聽雞籠裡嘎嘎有聲。小二說:「來了!」打開雞籠一看,下面滿滿一袋銀子。丁生又驚又喜。
後來,翁家一個婦女抱著孩子來串門,偷著說:「我家主人剛從外邊回來,點上燈才坐下,就見地上忽然裂了一道縫,深不見底。一個判官從縫裡出來說:『我是地府的官吏。泰山帝君召集陰曹官吏造惡人名錄,需要銀燈一千架,每架用銀子十兩。你施捨一百架,就能消除你的惡行。』我家主人害怕已極,燒香叩頭,捐上一千兩銀子,判官才回去了,地上的縫也合起來了。」丁氏夫妻聽了,故意裝得非常詫異。
自此以後,丁氏夫妻漸漸購買牛馬,雇用丫鬟、僕人,自己新蓋了房子。本村的一幫無賴之徒,見他們一下子富起來,就糾集一夥壞人,跳牆進了丁家搶劫。丁氏夫婦從夢中醒來,點著菅【ㄐㄧㄢ;多年生草本植物】草一照,賊已滿了屋子。兩個賊捉住丁生,一個賊伸手向小二懷中亂摸。小二赤著身子起來,用手一指說:「別動!別動!」就見賊寇十三人都吐著舌頭,呆若木雞,一動也不能動。小二這才穿上衣服下床,招呼眾家人來,把盜賊一個一個都綁起來,逼他們招供了罪行。小二於是責備盜賊說:「我們是從遠處來這裡避難的,希望大家互相幫助,為什麼你們竟不仁不義到這種地步!人都有一時富裕貧窮的時候,日子困難的不妨明說,我豈是那種視財如命的守財奴?按你們的這種豺狼行為,本應都殺掉,可我心裡不忍。暫時先放了你們,以後要是再犯,定殺不饒!」盜賊們叩頭謝恩而去。
小二與丁生在這裡住了不長時間,徐鴻儒就被官府擒住了,趙旺夫婦也誅連被殺。丁生幫助小二帶了銀子去官府贖回哥哥趙長春的小孩。這孩子當時才三歲,丁生把他當自己的兒子來撫養,改姓丁,叫丁承祧。於是這村中的人,漸漸知道丁氏一家是白蓮教的遺屬。這年正遭蝗災,小二剪了幾百隻紙鳶放在自己的地裡,嚇得蝗蟲都不敢飛進她的田,免了一場災害。村中的人都嫉恨他們,向官府告發他們是徐鴻儒的餘黨。官府見丁家很富有,想敲詐他們,就把丁生抓起來。丁生拿錢重重賄賂縣官,才免了災。小二說:「咱們的錢來得不太明白,可以散散財。但這裡的人心如蛇蠍,不能久住。」因此,他們就賤價變賣了家產,搬到益都西邊去住。
小二為人心靈手巧,會過日子,經營家業比男人還強。他們開了個琉璃廠,雇了工人,小二親自教他們製作技術。他們生產的玻璃燈具,樣式奇巧,色彩繽紛,其它廠子都比不上。因此,他們生產的貨雖然價錢高,可還是賣得很快。幾年後,丁家就更豪富了。小二管理工人很嚴格,幾百人幹活,沒有敢偷懶的閒人。小二工作之餘,經常與丁生品茶、下棋,或者以看史書為樂。家裡的財務收支及奴婢、僕人的工作,小二都是每五天檢查一次。檢查時,她手裡拿著計工作數量的籌子,丁生拿著名冊點名。對勤快的進行獎賞,多少不等;對懶惰的當眾打板子,或者罰跪。檢查的這天,全體放假休息,晚間不幹活。小二與丁生招呼奴婢唱俚曲飲酒作樂。小二明察秋毫,沒有人敢欺騙她。獎賞時又超過工人的勞動,所以事事順利;村中二百多戶人家中,有個別窮的,小二就酌情幫助他們些資本謀生,所以,這村裡沒有無業遊民。
有一年大旱,小二命人在野外設壇,夜裡坐車到壇上,作起法術,就下了大雨,五里以內雨水充足。人們更感到她的神奇。小二出門從不遮面孔,村裡人都認得她。有的少年聚起來議論她長得漂亮,但見到她時,都肅然起敬,沒有敢仰頭直看她的。每年到了秋天,村中的童子不能幹重活的,小二都給孩子錢,叫他們去採野菜,二十年積了一樓閣。村裡的人都笑她。可是後來山東發生了災荒,餓得人吃人。這時,小二拿出野菜來摻上糧食給人吃,鄰近村的人都得了救,沒有到外地去逃荒的。
異史氏評:「小二的所作所為,大概是老天給她的,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但若不是丁生一語驚醒夢中人,兩人早就躺在死人堆裡了。由此看來,世上有非凡才能因誤入歧途而死的人,應該不會少。怎知當時跟徐鴻儒學法術的六個同學中,沒有像小二一樣有本事的人呢?只可惜她們沒有遇上丁生啊。」
【原文】
滕邑趙旺,夫妻奉佛,不茹葷血,鄉中有「善人」之目。家稱小有。一女小二,絕慧美,趙珍愛之。年六歲,使與兄長春並從師讀,凡五年而熟五經焉。同窗丁生,字紫陌,長於女三歲,文采風流,頗相傾愛。私以意告母,求婚趙氏。趙期以女字大家,故弗許。未幾,趙惑於白蓮教;徐鴻儒既反,一家俱陷為賊。小二知書善解,凡紙兵豆馬之術,一見輒精。小女子師事徐者六人,惟二稱最,因得盡傳其術。趙以女故,大得委任。
時丁年十八,游滕泮【ㄆㄢˋ;舊時縣學叫泮】矣。而不肯論婚,意不忘小二也。潛亡去,投徐麾下。女見之喜,優禮逾於常格。女以徐高足,主軍務;晝夜出入,父母不得閒。丁每宵見,嘗斥絕諸役,輒至三漏。丁私告曰:「小生此來,卿知區區之意否?」女云:「不知。」丁曰:「我非妄意攀龍,所以故,實為卿耳。左道無濟,止取滅亡。卿慧人,不念此乎?能從我亡,則寸心誠不負矣。」女撫然為間,豁然夢覺,曰:「背親而行,不義,請告。」二人入陳利害。趙不悟,曰:「我師神人,豈有舛錯?」女知不可諫,乃易髫而髻,出二紙鳶,與丁各跨其一;鳶肅肅展翼,似鶼鶼之鳥,比翼而飛。質明,抵萊蕪界。女以指拈鳶項,忽即斂墮。遂收鳶。更以雙衛,馳至山陰裡,託為避亂者,僦【ㄐㄧㄡˋ】屋【租屋】而居。
二人草草出,嗇於裝,薪儲不給。丁甚憂之。假粟比舍,莫肯貸以升斗。女無愁容,但質簪珥。閉門靜對,猜燈謎,憶亡書,以是角低昂;負者,駢二指擊腕臂焉。西鄰翁姓,綠林之雄也。一日,獵歸。女曰:「富以其鄰,我何憂?暫假千金,其與我乎!」丁以為難。女曰:「我將使彼樂輸也。」乃剪紙作判官狀,置地下,覆以雞籠。然後握丁登榻,煮藏酒,檢《周禮》為觴政:任言是某冊第幾葉第幾人,即共翻閱。其人得食旁、水旁、酉旁者飲,得酒部者倍之。既而女適得「酒人」,丁以巨觥引滿促酹。女乃祝曰:「若借得金來,君當得飲部。」丁翻卷,得「鱉人」,女大笑曰:「事已諧矣!」滴漉授爵。丁不服。女曰:「君是水族,宜作鱉飲。」方喧競所,聞籠中戛戛。女起曰:「至矣。」啟籠驗視,則布囊中有巨金纍纍充溢。丁不勝愕喜。後翁家媼抱兒來戲,竊言:「主人初歸,篝燈夜坐。地忽暴裂,深不可底,一判官自內出,言:『我地府司隸也。太山帝君會諸冥曹,造暴客惡籙【冊籍】,須銀燈千架,架計重十兩;施百架,則消滅罪愆。」主人駭懼,焚香叩禱,奉以千金。判官荏苒而入,地亦遂合。」夫妻聽其言,故嘖嘖詫異之。而從此漸購牛馬,蓄廝婢,自營宅第。
里無賴子窺其富,糾諸不逞,逾垣劫丁。丁夫婦始自夢中醒,則編菅爇照,寇集滿屋。二人執丁;又一人探手女懷。女袒而起,戟指而呵曰:「止,止!」盜十三人,皆吐舌呆立,痴若木偶。女始著褲下榻,呼集家人,一一反接其臂,逼令供吐明悉。乃責之曰:「遠方人埋頭澗谷,冀得相扶持;何不仁至此!緩急人所時有,窘急者不妨明告,我豈積殖自封者哉?豺狼之行,本合盡誅;但吾所不忍,姑釋去,再犯不宥!」諸盜叩謝而去。居無何,鴻儒就擒,趙夫婦妻子俱被夷誅。生齎金往贖長春之幼子以歸。兒時三歲,養為己出,使從姓丁,名之承祧。於是里中人漸知為白蓮教戚裔。適蝗害稼,女以紙鳶數百翼放田中,蝗遠避,不入其隴,以是得無恙。里人共嫉之,群首於官,以為鴻儒餘黨。官瞰其富,肉視丁,收丁。丁以重賂啖令,始得免。女曰:「貨殖之來也苟,固宜有散亡。然蛇蠍之鄉,不可久居。」因賤售其業而去之,止於益都之西鄙。
女為人靈巧,善居積,經紀過於男子。嘗開琉璃廠,每進工人而指點之,一切碁燈,其奇式幻采,諸肆莫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居數年,財益稱雄。而女督課婢僕嚴,食指數百無冗口。暇輒與丁烹茗著棋,或觀書史為樂。錢穀出入,以及婢僕業,凡五日一課;女自持籌,丁為之點籍唱名數焉。勤者賞賚有差,惰者鞭撻罰膝立。是日,給假不夜作,夫妻設餚酒,呼婢輩度俚曲為笑。女明察如神,人無敢欺。而賞輒浮於其勞,故事易辦。村中二百餘家,凡貧者俱量給資本,鄉以此無游惰。值大旱,女令村人設壇於野,乘輿野出,禹步作法,甘霖傾注,五里內悉獲霑足。人益神之。女出未嘗障面,村人皆見之。或少年群居,私議其美;及覿面逢之,俱肅肅無敢仰視者。每秋日,村中童子不能耕作者,授以錢,使採荼薊,幾二十年,積滿樓屋。人竊非笑之。會山左大饑,人相食;女乃出菜,雜粟贍饑者,近村賴以全活,無逃亡焉。
異史氏曰:「二所為,殆天授,非人力也。然非一言之悟,駢死已久。由是觀之,世抱非常之才,而誤入匪僻以死者,當亦不少。焉知同學六人中,遂無其人乎?使人恨不遇丁生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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