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6日 星期六

《宮夢弼》--白話聊齋選(附原文、注音、注釋)

《宮夢弼》


  柳芳華是河北保定人。家中財產,在鄉裡數第一。他為人慷慨好客,家中常有百十客人。他常急人之所急,為朋友解救困難,往往千金不惜。朋友們向他借錢,也很少有歸還的。唯有一個賓客名宮夢弼,是陝西人,從來沒提出過什麼請求。但他每次來到柳芳華家,一住就是一年。這人性格瀟灑,談吐文雅,柳芳華和他相處的時間最多。

  柳芳華有個兒子,叫柳和,當時年紀很小,稱宮夢弼為叔叔。宮夢弼也很喜歡與這孩子一起玩。每逢柳和自私塾回來,他們就揭開地上鋪的磚,把石子埋進去,假裝埋金子以為遊戲,家中的五所房子,幾乎全都埋遍了。眾人都笑宮夢弼像孩子一樣的稚氣,唯獨柳和喜歡他,和他親近。過了十多年,柳家的財產慢慢地用空了,供不起這眾多食客朋友的需求,於是客人們逐漸地離去。然而在柳家,十餘人的宴會,通宵達旦,還是常有的事。柳芳華到了晚年,家境越來越難以支持,只好出賣土地得幾個錢,以備飯菜招待客人。柳和也揮霍,學著他父親結交小朋友,柳芳華看到也不禁止他。

  不久,柳芳華病死了,家裡窮得連買棺材的錢都沒了。宮夢弼從自己的腰包裡拿出錢來,為柳芳華辦理了喪事。柳和更加感激宮的恩德,家中無論事情大小,都委託給他。宮夢弼每次從外邊回來,袖子裡必定帶些碎瓦片,進了屋,就扔到陰暗的屋邊角落裡,別人更不理解他的用意是什麼。柳和經常與宮夢弼談起家中的貧苦,宮夢弼聽了對他說:「孩子,你現在還不知道真正受苦的滋味!不要說沒有錢,就是給你一千兩金子,你也會馬上花光的。男子漢所愁的是不能自立,愁什麼貧窮?」一天,宮夢弼告辭回家,柳和流著眼淚,囑咐他早些回來,宮夢弼答應後就走了。柳和家逐漸窮得不能自給,家裡的東西也賣完了,天天盼望著宮夢弼回來,替他料理一下家事。但宮夢弼一走,毫無音訊。

  從前,柳芳華在世的時候,為柳和結親於無極縣黃氏,也是一個大戶人家。後來,黃氏聽說柳家如今一貧如洗,暗地裡就有悔婚的念頭。柳芳華去世,給黃家送去訃告,黃家也沒來弔唁;而柳家只認為是路遠,就原諒了他。柳和守孝三年期滿,母親就讓他自己到黃家訂下完婚的日期,希望得到黃家的同情與照顧。當他到了黃家,他的岳父聽說柳和穿著破衣爛衫,鞋子有了洞,就告訴看門人,不要放柳和進來,並讓看門人轉告他說:「回去籌得一百兩銀子,可以再來;不然的話,就從此斷絕這門親事。」柳和聽了這話,痛哭流涕。黃家對門的一位劉老媽媽看了很可憐他,就留他在自己家裡吃飯,送了他三百個銅錢,勸慰著讓他回去。

  柳和回到家後,母親很氣憤,但也沒有別的法子。她想起過去交往的賓客中,十個裡有八、九個借過他們家的錢,都沒有歸還,就想讓柳和去找幾家富裕的人家,向他們求助。柳和說:「過去和我們交好的人,都是為了我們家的錢財,假若兒子乘坐駟馬的高車,去借一千金也不難;眼下,窮到這樣子,誰還去想過去待他的好處?而且父親當初借錢給人的時候,也從沒立過字據或找過中間保人,去討債也沒有憑據啊!」母親堅持一定讓他去,柳和只好去試試。結果,討了二十多天,一文錢也沒討到;只有演戲為生的李四,從前受過柳家的恩恤,聽到他們眼下的情況,贈送他一兩銀子。母子兩人大哭一場,從此也就絕了討債的念頭。

  黃家的女兒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聽說父親拒絕了柳和的婚事,心裡很不以為然。父親要把她改嫁給別人,女兒哭著說:「柳郎並不是天生就的窮命。假若他現在比以前還富幾倍,誰又能把他從我們手中奪去?現在因為他窮了,就拋棄了他,是不仁義的。」黃老頭子心裡很不愉快,婉言勸解訓導,女兒終不改變自己的主意。黃老頭子與老婆子都生氣了,一天到晚責罵女兒,女兒也安然不放在心上。

  不久,黃家夜間遭到強盜的搶劫,夫婦兩人被炮烙得幾乎死去,家中的財產也被搶得蕩然一空。時間慢慢地又過了三年,黃家家境更加零落下來。有一位西方來的商人,聽說黃家的女兒很漂亮,願意出五十兩銀子的聘禮。黃氏貪圖這筆錢財,就答應了,想強迫女兒嫁給他。

  女兒得知他們的陰謀,就毀壞了衣裳,塗抹了面孔,乘著黑夜逃出家門,沿途乞討。經過兩個月,到了保定。她打聽到柳和家的住址,就直接到了柳和家。柳和的母親以為她是討飯的人,就大聲呵叱她。女兒哭著說明了自己的身分。柳和的母親拉著她的手,流著淚說:「孩子,你怎麼這副樣子?」女兒又淒慘地告訴了所以這樣的原因。講罷,母女兩人大哭。接著就給她盥洗沐浴,那嬌秀的面容,眉宇間的神采,煥然一新。柳和與他母親都很高興。然而,一家三口人,一天只能吃一頓飯。母親流著淚說:「我母子二人本應如此,可憐的是你這賢德的媳婦,也跟著我們受苦。」媳婦笑著安慰她說:「媳婦沿途討過飯,很知道討飯人的境況和滋味,現在回過頭去看看,已經覺得有天堂與地獄的區別了。」柳和的母親聽了這話,也就笑了。

  一天,媳婦走進一間空閒的房子,地上雜草叢生,幾乎無插腳之地。她慢慢走進內間,只見裡面積滿了灰塵,在黑暗的偏屋角堆積著東西,用腳踢一踢,硬硬的,拾起一看,全是銀子。她驚喜地告訴柳和,柳和同她去一看,就是宮夢弼原先拋的碎瓦礫,現在都變成了銀子。柳和因而想起,孩童時與宮叔叔在屋裡埋的石子,是否都是銀子呢?可是,那屋子現已典給別人,他急忙贖了回來。在斷磚殘缺處所埋的石子都明顯地露出來,很覺失望。挖開別的磚一看,光燦燦的銀子都擺在那裡。轉眼間,柳和就成了百萬富翁。從此,柳和贖回自己的田產,購買了奴僕,門庭的繁華,超過了往日。因而自己發奮說:「我若不能自立,就辜負了宮叔叔的期望。」於是嚴格刻苦要求自己,苦讀三年,考中舉人。他就帶著銀子,到無極縣感謝劉老太太。

  柳和穿著鮮豔華麗的衣服,光彩奪目,跟著健僕十餘人,各自騎著膘壯的馬。劉老太太只有一間狹窄的屋子,柳和就坐在床上。人馬喧騰,充滿了狹小的巷子。黃老頭自女兒逃走後,那個商人就逼著他退還聘禮,可是那五十兩銀子已經用去了一半,他只好賣掉了屋子,償還債務,所以窮困潦倒像柳和當年一樣。聽到過去的女婿很顯赫,只有閉門嘆氣。劉老太太買酒備肴款待柳和,順便說起黃氏之女很賢慧,並且惋惜她現已逃走。又問柳和娶了妻子沒有?柳和說:「娶了。」吃罷飯,他定要劉老太太到自己家看看新娘,便用車子載著一同回去。到了柳家,黃女穿戴著華服盛裝,出來迎接,侍女們前後簇擁著,活像一位天仙。見面後,劉老太太大吃一驚,相互敘談了往事,黃氏女詢問了父母的情況。一連數日,主人熱情款待劉老太太,並給她做了好的衣服,上下一新,才讓人把她送回家。

  劉老太太到家後,就到黃家報告他女兒的消息,並轉達了他女兒的問候。黃氏夫婦大吃一驚。劉老太太勸他們去投靠女兒,他們很覺難為情。由於家道敗落,凍餓難忍,不得已才到保定。到了女婿門前,只見門樓高聳,很有氣勢。守門的人瞪著眼睛看著他,整整一天也不給他通報。後來,看到一位婦人從裡面走出來,黃老頭陪著笑臉,用謙卑的語言,說明了自己的姓名,請她偷偷地告訴女兒。婦人一會兒出來,把他引到一間耳房裡,說:「娘子很想拜見您,但又怕郎君知道,請您稍候,等待機會。你老人家什麼時候來到此地?是否有點飢餓?」黃老頭說明自己的苦楚。婦人送來一壺酒,兩盤菜,放在桌上。又贈給五兩銀子,說:「郎君正在房中請客,娘子恐怕來不了。明天早晨你應當早早離開這裡,不要讓郎君得知風聲。」黃老頭點頭稱是。

  第二天早晨,他早起打點行李準備出去,可是,大門上的鎖還未開,他只好在大門前,坐在行李上等待開門。忽然聽到有人喧嘩,說主人出來了。黃老頭急急收拾行裝,準備迴避,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柳和看到他,責問他是什麼人?家人都沒法回答。柳和生氣地說:「這一定是個壞人,把他捆起來,押送到衙門去審辦。」眾僕從一湧而上,把他用一根綆繩捆到樹上。黃老頭慚愧畏懼,不知如何說才好。過了一會兒,昨晚那位婦人出來,雙膝跪在柳和面前說:「他是我的舅舅,昨天來得很晚,所以沒來得及告訴主人。」柳和叫人給他解繩子,那婦人送黃出門,說:「昨天忘了囑咐守門的人,致使造成今天這樣的差錯。娘子說,想念時,可以讓老夫人扮裝成賣花的人,和劉老太太同來。」黃老頭答應了。回到家裡,把這事告訴了黃老太太。黃老太太想念自己的女兒,如饑似渴,把心思告訴了劉老太太。劉老太太就按黃氏女兒說的辦法,到了柳和的家。她們走過十幾道門,才到了女兒的繡房。女兒身穿彩帔,頭梳高髻;頭戴珍珠翡翠,身著綾羅,滿身散發著撲鼻的香氣。只要小聲一喊,大小丫鬟僕婦就圍在身邊,搬來金飾交椅,安放好一對夾膝,有聰慧的丫鬟來沏茶倒水。母女見面各自用暗語問寒問暖,相視淚水熒熒。晚間,打掃一間房子,安排兩位老太太,鋪蓋的被褥,溫暖而柔軟,連當年富庶時都不曾有過。

  住了三五天,女兒待母親心意很懇切。母親把女兒引到無人之處,哭泣著說明以前的過錯。女兒說:「我們母女間,有什麼忘不了的過錯?但柳郎氣憤沒有消除,是提防他知道。」每當柳和來時,黃老太太便躲開。一天,她們母女剛促膝談話,柳和突然進來,看到這種情景,生氣地說:「哪來的村婦?敢大膽和娘子靠在一起坐著,應該叫人把你的鬢毛都拔乾淨。」劉老太太急向前解釋說:「這是我的親戚,賣花的王大嫂,希望你不要責怪。」柳和讓劉老太太坐上首謝了罪。接著他就坐下來,說:「姥姥來了好幾天了,我只是忙,未能坐下來與您拉拉家常。黃家那老畜生,現在還活著?」劉老太太笑著說:「都還好。只是窮日子難過。官人現在富貴了,為什麼不思念翁婿間的情誼?」柳和拍著桌子說:「想當初,不是姥姥您可憐我,送我一碗粥,我怎麼能活著回鄉!現在,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剝他的皮,有何可想念的啊!」說到氣憤時,竟跺腳罵起來。黃氏女忿恚地說:「他們做得不對,也是我的生身父母啊!我千里迢迢來投你,手都裂了口子,腳趾也都磨穿了。我自己想,沒有辜負郎君的地方,怎麼能對子罵父,使人不堪忍受!」柳和才收斂怒容,走了。

  黃老太太感到很慚愧,心中也很懊喪,面無血色。辭別女兒,要回家去。女兒偷偷交給她二十兩銀子。回到家後,再也沒有聽到音信。黃氏女很想念他們,柳和就派人把黃氏夫婦接來。老夫妻到柳家,羞愧得無地自容。柳和道歉說:「去年你來到我家,又不明白告訴我,使我冒犯得罪的地方很多。」黃老頭子只是唯唯地應付。柳和為他們更換了衣服和帽子,留在家裡。住了一個多月,黃老頭子心裡總是不踏實,告辭回家。臨走時,柳和贈送他一百兩銀子,說:「那個西方商人給你五十兩,我今天給你加倍。」黃老頭子滿臉羞慚,接過銀子。柳和用車馬把他們送回去。到了晚年,他家也成了小康人家。

  異史氏評:「富貴之家,衰敗以後,昔日沾光的人往往背恩遠去,這種情況令人氣憤傷心,寧可閉門索居,不再交友接客。然而好友出錢協助埋葬先人,並化石為金,不能說不是慷慨好客所得的回報啊。閨中主婦坐享富貴,儼然像是古代皇宮的女官員一般,若不是像黃女這樣的堅貞卓絕,誰能當得起這樣的福分而毫無愧色?老天不會隨便亂降福澤,這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我的家鄉有位富翁,他囤積貨物,想賺大錢,扣扣索索算計到骨頭裡。地下埋藏著幾百錠元寶,唯恐別人知道,故意穿破衣吃糟糠以顯示貧窮。親友偶爾來了,也從來沒有過殺雞做飯的事。有人說他不窮,他就瞪大眼睛,怒氣沖沖,像是和你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到了晚年,每天只吃一升榆樹皮碎末,瘦得胳膊上的皮能垂下一寸多長,但始終不把窖藏的銀子挖出來。後來他日漸瘦弱。臨死,兩個兒子圍著他問,他還不立即告訴他們;等到覺得實在不行了,想告訴兒子,兒子過來,他已經捲不起舌頭來說話了,只有扒抓心口,啊啊亂叫罷了。他死後,子孫們沒錢買棺木,就用草蓆子捲著把他埋了。唉呀!如果埋起金子來就算富有,那國庫裡的數千萬兩金銀,怎不說是我的呢?簡直笨死了!

   

  【原文】

  柳芳華,保定人。財雄一鄉,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急人之急,千金不靳【ㄐㄧㄣˋ;吝嗇】。賓友假貸常不還。惟一客宮夢弼,陝人,生平無所乞請。每至,輒經歲。詞旨清灑,柳與寢處時最多。柳子名和,時總角,叔之。宮亦喜與和戲。每和自塾歸,輒與發貼地磚,埋石子,偽作埋金為笑。屋五架,掘藏幾遍。眾笑其行稚,而和獨悅愛之,尤較諸客昵。後十餘年,家漸虛,不能供多客之求,於是客漸稀;然十數人徹宵談讌,猶是常也。年既暮,日益落,尚割畝得直,以備雞黍。和亦揮霍,學父結小友,柳不之禁。無何,柳病卒,至無以治凶具。宮乃自出囊金,為柳經紀。和益德之。事無大小,悉委宮叔。宮時自外入,必袖瓦礫,至室則拋擲暗陬【ㄗㄡ;角落】,更不解何意。和每對宮憂貧。宮曰:「子不知作苦之難。無論無金;即授汝千金,可立盡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貧?」一日,辭欲歸。和泣囑速返,宮諾之,遂去。和貧不自給,典質漸空。日望宮至,以為經理,而宮滅跡匿影,去如黃鶴矣。

  先是,柳生時,為和論親於無極黃氏,素封也。後聞柳貧,陰有悔心。柳卒,訃告之,即亦不弔;猶以道遠曲原之。和服除,母遣自詣岳所,定婚期,冀黃憐顧。比至,黃聞其衣履穿敝,斥門者不納。寄語云:「歸謀百金,可復來;不然,請自此絕。」和聞言痛哭。對門劉媼,憐而進之食,贈錢三百,慰令歸。母亦哀憤無策。因念舊客負欠者十常八九,俾擇富貴者求助焉。和曰:「昔之交我者,為我財耳。使兒駟馬高車,假千金,亦即匪難。如此景象,誰猶念曩恩、憶故好耶?且父與人金資,曾無契保,責負亦難憑也。」母固強之。和從教。凡二十餘日,不能致一文;惟優人李四,舊受恩恤,聞其事,義贈一金。母子痛哭,自此絕望矣。

  黃女年已及笄,聞父絕和,竊不直之。黃欲女別適。女泣曰:「柳郎非生而貧者也。使富倍他日,豈仇我者所能奪乎?今貧而棄之,不仁!」黃不悅,曲諭百端。女終不搖。翁嫗並怒,旦夕唾罵之,女亦安焉。無何,夜遭寇劫,黃夫婦炮烙幾死,家中席捲一空。荏苒三載,家益零替。有西賈聞女美,願以五十金致聘。黃利而許之,將強奪其志。女察知其謀,毀裝塗面,乘夜遁去。丐食於途,閱兩月,始達保定,訪和居址,直造其家。母以為乞人婦,故咄之。女嗚咽自陳。母把手泣曰:「兒何形骸至此耶!」女又慘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便為盥沐,顏色光澤,眉目煥映。母子俱喜。然家三口,日僅一啖。母泣曰:「吾母子固應爾;所憐者,負吾賢婦!」女笑慰之曰:「新婦在乞人中,稔其況味,今日視之,覺有天堂地獄之別。」母為解頤。

  女一日入閒舍中,見斷草叢叢,無隙地;漸入內室,塵埃積中,暗陬有物堆積,蹴之迕足,拾視皆朱提【ㄕㄨˊ ㄕˊ ;四川地名,盛產銀;「銀」的別名】。驚走告和。和同往驗視,則宮往日所拋瓦礫,盡為白金。因念兒時常與瘞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第已典於東家。急贖歸。斷磚殘缺,所藏石子儼然露焉。頗覺失望;及發他磚,則燦燦皆白鏹【ㄑㄧㄤˇ;銀子】也。頃刻間,數巨萬矣。由是贖田產,市奴僕,門庭華好過昔日。因自奮曰:「若不自立,負我宮叔。」刻志下帷,三年中鄉選。乃躬齎白金,往酬劉媼。鮮衣射目,僕十餘輩,皆騎怒馬如龍。媼僅一屋,和便坐榻上。人嘩馬騰,充溢里巷。黃翁自女失亡,西賈逼退聘財,業已耗去殆半,售居宅,始得償。以故困窘如和曩日。聞舊婿烜【ㄒㄩㄢˇ】耀,閉戶自傷而已。媼沽酒備饌款和,因述女賢,且惜女遁。問和:「娶否?」和曰:「娶矣。」食已,強媼往視新婦,載與俱歸。至家,女華妝出,群婢簇擁若仙。相見大駭,遂敘往舊,殷問父母起居。居數日,款洽優厚,製好衣,上下一新,始送令返。

  媼詣黃許報女耗,兼致存問。夫婦大驚。媼勸往投女,黃有難色。既而凍餒難堪,不得已如保定。既到門,見閈【ㄏㄢˋ;圍牆】閎峻麗,閽【ㄏㄨㄣ】人【守門人】怒目張,終日不得通。一婦人出,黃溫色卑詞,告以姓氏,求暗達女知。少間,婦出,導入耳舍,曰:「娘子欲一覲;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翁幾時來此?得毋飢否?」黃因訴所苦。婦人以酒一盛、饌二簋【ㄍㄨㄟˇ;圓形的盛黍稷等的器具】,出置黃前。又贈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來。明旦,宜早去,勿為郎聞。」黃諾之。早起趣裝,則管鑰未啟,止於門中,坐襆囊以待。忽譁主人出。黃將斂避,和已睹之,怪問誰何。家人悉無以應。和怒曰:「是必奸宄!可執有司。」眾應聲,出短綆,繃繫樹間。黃慚懼不知置詞。未幾,昨夕婦出,跪曰:「是某舅氏。以前夕來晚,故未告主人。」和命釋縛。婦送出門,曰:「忘囑門者,遂致參差。娘子言:相思時,可使老夫人偽為賣花者,同劉媼來。」黃諾,歸述於嫗。嫗念女若渴,以告劉媼,媼果與俱至和家。凡啟十餘關,始達女所。女著帔【ㄆㄟˋ;婦女披在肩背上的衣飾】頂髻,珠翠綺紈,散香氣撲人;嚶嚀一聲,大小婢媼,奔入滿側。移金椅床,置雙夾膝。慧婢瀹【ㄧㄠˋ;用水煮物】茗;各以隱語道寒暄,相視淚熒。至晚,除室安二媼;裀褥溫軟,並昔年富時所未經。

  居三五日,女意殷渥。媼輒引空處,泣白前非。女曰:「我子母有何過不忘?但郎忿不解,妨他聞也。」每和至,便走匿。一日,方促膝,和遽入,見之,怒詬曰:「何物村嫗,敢引身與娘子接坐!宜撮鬢毛令盡!」劉媼急進曰:「此老身瓜葛王嫂賣花者。幸勿罪責。」和乃上手謝過。即坐曰:「姥來數日,我大忙,未得展敘。黃家老畜產尚在否?」笑云:「都佳。但是貧不可過。官人大富貴,何不一念翁婿情也?」和擊桌曰:「曩年非姥憐賜一甌粥,更何得旋鄉土!今欲得而寢處之,何念焉!」言至忿際,輒頓足起罵。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遠來,手皴瘃【ㄘㄨㄣ ㄓㄨˊ;膚因乾寒而裂開,生凍瘡】,足趾皆穿,亦自謂無負郎君。何乃對子罵父,使人難堪?」和始斂怒,起身去。黃嫗愧喪無色,辭欲歸。女以二十金私付之。既歸,曠絕音問,女深以為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慚怍無以自容。和謝曰:「舊歲辱臨,又不明告,遂是開罪良多。」黃但唯唯。和為更易衣履。留月餘,黃心終不自安,數告歸。和遺白金百兩,曰:「西賈五十金,我今倍之。」黃汗顏受之。和以輿馬送還,暮歲稱小豐焉。

  異史氏曰:「雍門泣後,珠履杳然,令人憤氣杜門,不欲復交一客。然良朋葬骨,化石為金,不可謂非慷慨好客之報也。閨中人坐享高奉,儼然如嬪嬙,非貞異如黃卿,孰克當此而無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澤也如是。」

  鄉有富者,居積取盈,搜算入骨。窖鏹數百,惟恐人知,故衣敗絮、啖糠秕【ㄅㄧˇ】以示貧。親友偶來,亦曾無作雞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貧,便瞋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長,而所窖終不肯發。後漸尪羸【ㄨㄤ ㄌㄟˊ;瘦弱】。瀕死,兩子環問之,猶未遽告;迨覺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聲,惟爬抓心頭,呵呵而已。死後,子孫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嗚呼!若窖金而以為富,則大帑數千萬,何不可指為我有哉!愚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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