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何則?循心以為量者存乎我,因物以成務者繫乎彼[1]。存夫我者,隆殺止乎其域[2];繫乎物者,豐約唯所遭遇。落葉俟微風以隕,而風之力蓋寡;孟嘗遭雍門而泣,而琴之感以末[3]。何者?欲隕之葉,無所假烈風;將墜之泣,不足煩哀響也。是故苟時啟於天,理盡於民,庸夫可以濟聖賢之功,斗筲(ㄕㄠ燒)[4]可以定烈士之業。故曰才不半古,而功已倍之,蓋得之於時勢也。歷觀古今,徼(ㄐㄧㄠˇ腳)一時之功[5],而居伊周之位者,有矣。
【注釋】
- [1]「循心……繫乎彼」:立德必循於心,故存乎我。建功必因於物,故繫乎彼。
- [2]隆:豐厚;殺:減降。域:自身。
- [3]「孟嘗……感以末」:語出桓子新論:「雍門周以琴見孟嘗君,……是琴之感以末也。」末:微弱。
- [4]斗筲:古代量器,這裡比喻才識短淺的人。
- [5]徼功:求功。徼:同「僥」,求。
夫我之自我,智士猶嬰其累[6];物之相物,昆蟲皆有此情。夫以自我之量,而挾非常之勳,神器暉(ㄏㄨㄟ輝)其顧盼,萬物隨其俯仰[7],心玩居常之安,耳飽從諛之說[8],豈識乎功在身外,任出才表者哉!且好榮惡辱,有生之所大期[9];忌盈害上,鬼神猶且不免;人主操其常柄,天下服其大節,故曰天可讎乎?而時有袨(ㄒㄩㄢˋ炫)服荷戟[10],立於廟門之下,援旗誓衆,奮於阡陌之上。況乎代主制命,自下財物者乎[11]!廣樹恩不足以敵怨,勤興利不足以補害,故曰代大匠斲(ㄓㄨㄛˊ)者,必傷其手[12]。且夫政由寗氏,忠臣所為慷慨;祭則寡人,人主所不久堪[13]。是以君奭(ㄕˋ式)鞅鞅,不悅公旦之舉[14];高平師師,側目博陸之勢[15]。而成王不遣嫌吝於懷[16],宣帝若負芒刺於背[17],非其然者與?
【注釋】
- [6]嬰其累:受其糾纏拖累。嬰:纏﹑絆。
- [7]神器:比喻帝位。
- [8]從諛:奉承慫恿。
- [9]大期:大心願。
- [10]袨服:盛服。袨:華麗隆盛的。
- [11]「況乎……物者」:呂向注:「況乎今者代天子之政以行制命,自臣下而裁成於物。」財物:裁度事物。財:通「裁」。
- [12]代大匠斲者,必傷其手:《老子》曰:「夫代大匠斲,希有不傷其手。」斲:砍﹑削木。
- [13]「政由寗氏……不久堪」:《左傳》曰:「衛獻公使與寗喜言曰:苟反國,政由寗氏,祭則寡人。」寗氏:即寗喜。後為衛獻公所殺。
- [14]「是以君……之舉」:奭:盛、大。鞅鞅:亦作「怏怏」。不滿意、不快樂的樣子。《尚書序》曰:「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悅。」
- [15]「高平……之勢」:師師:相尊法也。《漢書》曰:「霍光為博陸侯。」
- [16]成王不遣嫌吝於懷:《尚書》曰:「武王既喪,管叔及群弟流言於國曰:公將不利於孺子。孔安國曰:成王信流言而疑周公。」
- [17]宣帝若負芒刺於背:《漢書》曰:「宣帝始立,謁見高廟,大將軍霍光從參乘,上內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
嗟乎!光于四表[18],德莫富焉;王曰叔父,親莫暱(ㄋㄧˋ逆)焉[19]。登帝天位,功莫厚焉;守節沒齒,忠莫至焉。而傾側顛沛,僅而自全,則伊生抱明允以嬰戮[20],文子懷忠敬而齒劍[21],固其所也。因斯以言,夫以篤聖穆親,如彼之懿,大德至忠,如此之盛,尚不能取信於人主之懷,止謗於衆多之口[22],過此以往,惡(ㄨ烏)睹其可!安危之理,斷可識矣。又況乎饕(ㄊㄠ滔)大名以冒道家之忌[23],運短才而易聖哲所難者哉!身危由於勢過,而不知去勢以求安;禍積起於寵盛,而不知辭寵以招福。見百姓之謀己,則申宮警守,以崇不畜之威[24];懼萬民之不服,則嚴刑峻制以賈(ㄍㄨˇ古)傷心之怨[25]。然後威窮乎震主,而怨行乎上下,衆心日陊(ㄉㄨㄛˋ舵)[26],危機將發,而方偃仰瞪眄(ㄇㄧㄢˇ免)[27],謂足以夸(ㄎㄨㄚ誇)世[28],笑古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知曩勳之可矜,暗成敗之有會。是以事窮運盡,必於顛仆(ㄆㄨ撲);風起塵合,而禍至常酷也。聖人忌功名之過己,惡寵祿之踰量,蓋謂此也。
【注釋】
- [18]四表:四方極遠之地。
- [19]王:指周成王;叔父:指周公,為武王之弟。
- [20]伊生:即伊尹。明允:明達守信。嬰:招致。
- [21]文子:即文種,春秋末越國大夫。齒劍:被讒言所殺。
- [22]「以篤聖……之懿」:謂周公也;不能被帝王真心信任。「大德至忠,如此之盛」:謂霍光也;不能阻止眾人的誹謗。
- [23]饕:貪。
- [24]申宮警守:整治武備小心防衛。崇:增強。不畜之威:非自然形成的威勢。
- [25]賈:製造。
- [26]陊:崩落、墜落。
- [27]瞪眄:目空一切。眄:斜視。
- [28]夸:炫耀。
夫惡欲之大端,賢愚所共有,而游子殉(ㄒㄩㄣˋ訓)高位於生前[29],志士思垂名於身後,受生之分,唯此而已。夫蓋世之業,名莫大焉;震主之勢,位莫盛焉;率意無違,欲莫順焉。借使伊人頗覽天道,知盡不可益,盈難久持,超然自引,高揖而退,則巍巍之盛,仰邈前賢,洋洋之風,俯冠來籍,而大欲不乏於身[30],至樂無愆(ㄑㄧㄢ千)乎舊[31],節彌效而德彌廣,身逾逸而名逾劭[32]。此之不為,彼之必昧,然後河海之跡堙(ㄧㄣ音)為窮流,一簣(ㄎㄨㄟˋ潰)之釁(ㄒㄧㄣˋ信)[33],積成山岳,名編凶頑之條,身厭荼(ㄊㄨˊ途)毒之痛[34],豈不謬哉!故聊賦焉,庶使百世少有寤云。
【注釋】
- [29]殉:貪求、追求。
- [30]不乏:不止。
- [31]愆:過失、罪過。
- [32]劭:美也。
- [33] 釁:過失、罪過。
- [34]荼毒:苦菜與螫蟲。比喻苦痛、毒害。
【作者】
陸機(之二)(261年-303年),字士衡,吳郡吳縣(今江蘇蘇州)人,西晉文學家,與其弟陸雲合稱「二陸」,後死於「八王之亂」,被夷三族。曾歷任平原內史、祭酒、著作郎等職。世稱「陸平原」。 《陸機全集》《陸機著作》
【譯文】(不全,待補)
立德有準則,但建功立業的途徑不是一條。為什麼呢?修身養心在於自己,藉助外力以成事者在於別人。由我掌握的,道德好壞由其自身控制;由別人支配的,功勞大小由其遭遇決定。落葉遇風就掉下,但秋風所起的作用其實是很小的;孟嘗君雖然聽了雍門周的琴聲而落淚,但琴聲所起的作用也是很微弱的。為什麼呢?要掉 落的葉子不必藉助狂風來吹落,將落下的淚水不必由於哀傷的音樂來催下。所以上天開啟時運,人民通曉事理,平凡的人可以成就聖賢的功勳,才識淺薄之輩可以建立英雄的偉業。所以說「才能不及古人一半,功績大過他們一倍」,這就是得力於時世。……
自己只看重自己,明智的人還不免受其糾纏拖累;萬物都把他物看成異類,連昆蟲都是這樣的情況。憑著一個人的能力而擁有不同尋常的功勳,豈能別人要看他的臉色行事,萬物都要順著他的心意,內心滿足於經常歡娛,兩耳滿足於阿諛奉承,豈能懂得功業在其自身之外,所擔任的職位超出了他的才能呢!況且喜歡榮耀討厭恥辱,是人生的大心願;忌恨富足的怨恨尊高的,鬼神也免不了;帝王掌握著生殺大權,天下人服從他的統治,所以說誰能仇視天命呢。……
唉!光輝普照四方,道德沒有比這更高的了;君王稱他為叔父,沒有比逭更親暱的了;使帝王登上大位,功勞沒有比這更大的了;守節終生,沒有比這更忠的了。而亂世流離,僅能保全自己罷了,那麼伊生胸懷公允便招致殺身之禍,文子心存忠心而被讒言所殺,本來這就是他們應有的結局。就此而言,憑著誠實明智和睦仁愛,是那麼美好,道德之高忠心之極,像這些盛事,尚且不能被帝王真心信任,阻止眾人的誹謗,長此以往,怎麼能看出是合適的!安危的道理,絕對可以明白了。何況貪圖盛名而冒犯道家的忌諱,靠運用小才能變聖賢的難事為易事呢!自身危險是由於權勢過大,卻不知削減權勢來求得平安;禍患的積累是緣起於太多的恩寵,卻不知謝絕恩寵以招來福氣。看見百姓圖謀自己,就整治武備小心防衛,來增強並非自然形成的威勢;害怕各地不服從,就嚴刑重法,來製造令人傷心的怨恨。這樣到後來威勢遇大而使帝王驚恐,而且上上下下都有怨言,民心一天天失望,危機即將爆發,但他卻正在低頭抬頭都目空一切,認為自己足以誇耀於世人,譏笑古人做得不好,忘了自己的事情已一團糟,知道從前的功勳可以倚仗,卻弄不清成敗有時機。因此事情到頭氣運完了,一定會傾覆;風起塵揚,而禍患到來常常是很殘酷的。聖人忌諱功名超過自身實際,厭惡恩寵祿位過分,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第4段未譯
【賞析】+網路資源[昭明文選/卷46--維基文庫]、[晋·陆机《豪士赋(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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