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國藩志學不早,中歲側身朝列,竊窺陳編[1],稍涉先聖昔賢魁儒長者之緒[2]。駑緩多病,百無一成;軍旅馳驅,益以蕪(ㄨˊ無)廢。喪亂未平,而吾年將五十矣。往者吾讀班固《藝文志》及馬氏《經籍考》[3],見其所列書目,叢雜猥多[4],作者姓氏,至於不可勝數,或昭昭[5]於日月,或湮(ㄧㄣ音)沒而無聞。及為文淵閣[6]直閣校理,每歲二月,侍從宣宗皇帝[7]入閣,得觀《四庫全書》。其富過於前代所藏遠甚,而存目之書數十萬卷,尚不在此列。嗚呼!何其多也!雖有生知之資[8],累世不能竟其業,況其下焉者乎!故書籍之浩浩,著述者之眾,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盡飲也。要在慎擇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9],乃擇古今聖哲三十餘人,命兒子紀澤圖其遺像,都為一卷,藏之家塾。後嗣(ㄙˋ四)[10]有志讀書,取足於此,不必廣心博騖[11],而斯文之傳[12],莫大乎是矣。昔在漢世,若武梁祠、魯靈光殿[13],皆圖畫偉人事跡,而《列女傳》亦有畫像,感發興起,由來已舊。習其器矣[14],進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15],心誠求之,仁遠乎哉?國藩記。
堯舜禹湯,史臣記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興[16],《六經》炳著,師道備矣。秦漢以來,孟子蓋與莊、荀並稱。至唐,韓氏[17]獨尊異之。而宋之賢者,以為可躋(ㄐㄧ基)之尼山之次[18],崇其書以配《論語》。後之論者,莫之能易也。茲以亞於三聖人後云[19]。
左氏傳經[20],多述二周典禮,而好稱引奇誕;文辭爛然,浮於質矣[21]。太史公[22]稱《莊子》之書皆寓言。吾觀子長所為《史記》,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閎識孤懷[23],不逮子長遠甚。然經世之典,《六藝》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狀,粲然大備[24]。豈與夫斗筲者[25]爭得失於一先生之前,姝(ㄕㄨ殊)姝[26]而自悅者能哉!
諸葛公當擾壤之世,被服儒者,從容中道。陸敬輿[27]事多疑之主,馭難馴之將,燭之以至明,將之以至誠,譬若御駑馬登峻坂[28],縱橫險阻,而不失其馳,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馬君實遭時差隆[29],然堅卓誠信,各有孤詣[30]。其以道自持,蔚成風俗,意量亦遠矣。昔劉向稱董仲舒王佐之才[31],伊、呂無以加,管、晏之屬[32],殆不能及。而劉歆以為董子師友所漸[33],曾不能幾乎游、夏[34]。以予觀四賢者,雖未逮乎伊、呂,固將賢於董子。惜乎不得如劉向父子而論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1][2]、張子[35],以為上接孔孟之傳。後世君相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乾隆中,閎儒輩起,訓詁(ㄍㄨˇ古)博辨[36],度越昔賢,別立徽志[37],號曰漢學。擯(ㄅㄧㄣˋ鬢)有宋五子之術[38],以謂不得獨尊。而篤信五子者,亦屏棄漢學,以為破碎害道[39],齗齗(ㄧㄣˊ銀)焉而未有已[40]。吾觀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於洙泗[41],何可議也?其訓釋諸經,小有不當,固當取近世經說以輔翼之,又可屏棄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譏焉。
西漢文章,如子雲、相如[42]之雄偉,此天地遒(ㄑㄧㄡˊ求)勁之氣[43],得於陽與剛之美者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劉向、匡衡之淵懿[44],此天地溫厚之氣,得於陰與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氣也。東漢以還,淹雅[45]無慚於古,而風骨少隤(ㄊㄨㄟˊ頹)[46]矣。韓、柳有作[47],盡取揚、馬之雄奇萬變,而內之於薄物小篇之中,豈不詭哉!歐陽氏、曾氏[48]皆法韓公,而體質於匡、劉[49]為近。文章之變,莫可窮詰[50]。要之,不出此二途,雖百世可知也。
余鈔古今詩,自魏晉至國朝[51],得十九家,蓋詩之為道廣矣。嗜好趨向,各視其性之所近,猶庶羞[52]百味,羅列鼎俎(ㄗㄨˇ阻)[53],但取適吾口者,嚌(ㄐㄧˋ濟)[54]之得飽而已。必窮盡天下之佳肴,辨嘗而後供一饌(ㄓㄨㄢˋ賺)[54],是大惑也;必強天下之舌,盡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莊子有言:「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55]」余於十九家中,又篤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蘇、黃[56],好之者十有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懼蹈莊子不解不靈之譏,則取足於是,終身焉已耳。
司馬子長網羅舊聞,貫串三古,而八書[57]頗病其略;班氏[58]〈志〉較詳矣,而斷代為書[59],無以觀其會通;欲周覽經世之大法,必自杜氏[60]《通典》始矣。馬端臨《通考》,杜氏伯仲之間,鄭《志》[61]非其倫也。百年以來,學者講求形聲故訓[62],專治《說文》,多宗許、鄭,少談杜、馬[63]。吾以許、鄭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馬辨後世因革之要,其於實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謂修己治人、經緯萬彙者,何歸乎?亦曰禮而已矣。秦滅書籍,漢代諸儒之所掇(ㄉㄨㄛˊ奪)拾[64]。鄭康成[65]之所以卓絕,皆以禮也。杜君卿《通典》[66],言禮者十居其六,其識已跨越八代矣[67]!有宋張子、朱子之所討論,馬貴與、王伯厚之所纂(ㄗㄨㄢˇ纘)輯[68],莫不以禮為兢(ㄐㄧㄥ京)兢[69]。我朝學者,以顧亭林為宗。國史《儒林傳》褎(ㄧㄡˋ右)然冠首[70]。吾讀其書,言及禮俗教化,則毅然有守先待後,舍我其誰之志,何其壯也!厥後[71]張蒿(ㄏㄠhāo)菴(ㄢ安)[72]作《中庸論》,及江鎮修、戴東原輩[73],尤以禮為先務。而秦尚書蕙田,遂纂《五禮通考》,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而一經之以禮,可謂體大而思精矣。吾圖畫國朝先正遺像,首顧先生,次秦文恭公,亦豈無微旨哉!桐城姚鼐姬傳,高郵王念孫懷祖[74],其學皆不純於禮。然姚先生持論閎通,國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啟之也。王氏父子[75],集小學訓詁之大成,敻(ㄒㄩㄥˋxiòng)乎[76]不可幾已。故以殿焉。
姚姬傳氏言學問之途有三:曰義理,曰詞章,曰考據。戴東原氏亦以為言。如文、周、孔、孟之聖,左、莊、馬、班之才,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至若葛、陸、范、馬,在聖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張、朱,在聖門則德行之科也,皆義理也。韓、柳、歐、曾、李、杜、蘇、黃,在聖門則言語之科也,所謂詞章者也。許、鄭、杜、馬、顧、秦、姚、王,在聖門則文學之科也。顧、秦於杜、馬為近,姚、王於許、鄭為近,皆考據也。此三十二子者,師其一人,讀其一書,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若又有陋於此,而求益於外,譬若掘井九仞(ㄖㄣˋ任)[77]而不及泉,則以一井為隘,而必廣掘數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無見泉之一日。其庸有當乎?
自浮屠氏[78]言因果禍福,而為善獲報之說,深中於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占畢咿唔[79],則期報於科第祿仕;或少[80]讀古書,窺著作之林,則責報於遐邇之譽[81],後世之名;纂述未及終編,輒冀得一二有力之口,騰播人人之耳,以償吾勞也。朝耕而暮穫,一施而十報,譬若沽酒市脯(ㄈㄨˇ府)[82],喧聒(ㄍㄨㄚ瓜)以責之貸者,又取倍稱之息焉。祿利之不遂,則徼(ㄐㄧㄠˇ角)倖[83]於沒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謂孔子生不得位,歿而俎豆之報[84],隆於堯舜。鬱鬱者以相證慰,何其陋歟!
今夫三家之市[85],利析輜(ㄗ資)銖[86],或百錢逋(ㄅㄨbū)負[87],怨及孫子;若通闤(ㄏㄨㄢˊ環)貿易[88],瓌(ㄍㄨㄟ,同瑰)貨山積[89],動逾千金;則百錢之有無,有不暇計較者矣。富商大賈,黃金百萬,公私流衍(ㄧㄢˇ眼)[90],則數十百緡(ㄇㄧㄣˊ民)之費[91],有不暇計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猶有不暇計其小者;況天之所操尤大,而於世人毫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學,而一一謀所以報之,不亦勞哉!商之貨殖同、時同,而或贏或絀(ㄔㄨˋ觸);射策者[92]之所業同,而或中或罷;為學著書之深淺同,而或傳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強而幾也。
古之君子,蓋無日不憂,無日不樂。道之不明,己之不免為鄉人,一息之或懈,憂也;居易以俟(ㄙˋ四)命[93],下學而上達,仰不愧而俯不怍(ㄗㄨㄛˋ作),樂也。自文王、周、孔三聖人以下至於王氏[94],莫不憂以終身,樂以終身,無所於祈,何所為報?己則自晦,何有於名?惟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人者,傷悼(ㄉㄠˋ到)[95]不遇,怨悱(ㄈㄟˇ匪)[96]形於簡冊,其於聖賢自得之樂,稍違異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無實而汲汲[97]時名者比也。苟汲汲於名,則去三十二子也遠矣。將適燕晉而南其轅[98],其於術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馬左莊,葛陸范馬,周程朱張,韓柳歐曾,李杜蘇黃,許鄭杜馬,顧秦姚王。三十二人[100],俎豆馨香。臨之在上,質[99]之在旁。」
【注釋】
[1]陳編:古代典籍。
[2]魁儒:大儒。緒:事業。
[3]藝文志:中國最早的圖書總書目。馬氏:馬端臨,宋朝學者。經籍考:為馬氏文獻通考中的一章。
[4]猥多:眾多。猥:眾多。
[5]昭昭:明白顯著。
[6]文淵閣:位於北平舊紫禁城內東南隅的藏書閣。清乾隆三十九年建,專藏四庫全書。
[7]宣宗:清宣宗愛新覺羅.旻寧,通稱道光帝(1782—1850)。
[8]生知之資:生而知之的資質;指天生聰穎。
[9]不逮:無法達到。逮:及。
[10]嗣:後代子孫。
[11]廣心:貪心。博騖:指泛讀各書。騖:放縱的追求。
[12]斯文:學術文化。
[13]武梁祠:位於山東省嘉祥縣武宅村,建於漢桓帝元嘉元年(151年)。魯靈光殿:漢代著名宮殿名。在曲阜(今山東曲阜)。也簡稱「魯殿」。
[14]器:器宇;指外表形貌。
[15]莫:通「寞」;死者精神虛無寂寞,故稱莫。
[16]周孔:周公、孔子。
[17]韓氏:指韓愈。
[18躋:登。尼山:指孔子。尼丘:位於山東曲阜,後人以尼山為孔子代稱。
[19]三聖人:周文王、周公、孔子。
[20]左氏:春秋末年左丘明,作《左傳》。
[21]浮於質:超過事物的本質。
[22]太史公:司馬遷,字子長,西漢人,著名的史學家和文學家。《史記》作者。
[23]閎識孤懷:見識高遠;懷抱耿介。
[24]粲然:鮮明、清楚。
[25]斗筲:比喻才短量淺的人。斗:量器,容十升。筲:竹器,容一斗二升。
[26]姝姝:自滿貌。
[27]陸敬輿:陸贄;唐德宗時宰相。
[28]峻坂:陡坡。亦作「峻阪」。
[29]范希文:范仲淹。司馬君實:司馬光。遭時差隆:所處的時代較為隆盛。
[30]孤詣:獨特的造詣。
[31]劉向:字子政,本名更生。西漢學者,編《戰國策》。董仲舒:(前179年-前104年),西漢思想家。主張「獨尊儒術,罷黜百家」。
[32]伊、呂:伊尹、呂尚。管、晏:管仲、晏嬰。
[33]劉歆:劉向的兒子,王莽時代為國師,著有七略,為中國目錄學之始祖。漸:浸潤。
[34]游、夏:子游、子夏。
[35]周子、二程子、張子:朱熹、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
[36]訓詁:指解釋古書中詞句的意義。訓:指用較通俗的話去解釋某個字義。詁:指用當代的話去解釋字的古義,或用普遍通行的話去解釋方言的字義。
[37]徽志:標誌。
[38]擯:排斥。有宋五子:周、二程、張、朱。
[39]破碎:指考據之學流於支離瑣碎。
[40]齗齗:爭辯的樣子。
[41]洙泗:洙水和泗水。古時二水自今山東省泗水縣北合流而下,至曲阜北,又分為二水,洙水在北,泗水在南。春秋時屬魯國地。孔子在洙泗之間聚徒講學。故以洙泗代稱孔子。
[42]子雲、相如:揚雄、司馬相如。
[43]遒勁:強勁有力。
[44]淵懿:淵深美好。
[45]淹雅:深雅。
[46]隤:墜落。
[47]韓、柳:韓愈、柳宗元。
[48]歐陽氏、曾氏:歐陽修、曾鞏。
[49]匡、劉:匡衡、劉向。
[50]窮詰:研究透徹。
[51]國朝:本朝。
[52]庶羞:各種美味。
[53]鼎俎:烹煮切割的器具。
[54]嚌:嚐食、嚐滋味。
[54]一饌:一餐。饌:吃喝、飲用。
[55]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語出《莊子.天地》,成語「大惑不解」即出自此語。
[56]李、杜:李白、杜甫。蘇、黃:蘇軾、黃庭堅。
[57]三古:上古、中古、下古。八書:史記分本紀、書、表、世家、列傳;書有八篇。
[58]班氏:班固。作《漢書》,紀十二篇,表八篇,志十篇,傳七十篇,共一百篇。
[59]斷代為書:漢書為斷代史,只記西漢一朝。
[60]杜氏:杜佑,著通典二百卷,詳載唐代以前的典章制度。
[61]鄭《志》:鄭樵,南宋學者,著有通志二百卷,其中二十略與杜佑通典,馬端臨文獻通考,並稱三通。
[62]形聲故訓:形聲:六書之一。指字由「形」和「聲」兩部分合成,形旁有關意義,聲旁有關讀音。訓詁:見[36]。
[63]許:許慎,東漢學者,著有說文解字。鄭:鄭樵。杜、馬:杜佑、馬端臨。
[64]掇拾:採取。
[65]鄭康成:鄭玄。
[66]杜君卿:杜佑。
[67]八代:指的是東漢以來的東漢、魏、晉、宋、齊、梁、陳、隋。或指很長的時間。
[68]馬貴與:馬端臨。王伯厚:王應麟。
[69]兢兢:小心謹慎的樣子。
[70]褎然:美好出眾的樣子。
[71]厥後:以後。
[72]張蒿菴:張爾岐(1612一1677)明清之際學者、教育家。字稷若,自號蒿菴居士。
[73]江慎修:江永,清朝學者。戴東原:戴震(1724-1777),字東原。
[74]姚鼐姬傳:姚鼐,字姬傳,桐城 派的代表人物。王念孫懷祖:王念孫,字懷祖,工聲韻訓詁之學。
[75]王氏父子:王念孫、王引之。
[76]敻:遙遠。
[77]仞:古代計算長度的單位。八尺為一仞。
[78]浮屠氏:佛教。
[79]佔畢:簡策。古代用竹片或木條所編成的書本。咿唔:讀書聲。
[80]少:稍。
[81]遐邇:遠近。
[82]沽酒市脯:買酒買肉。沽、市:買。脯:乾肉。
[83]徼倖:獲得意外的成功或幸運的免於災難。亦作「僥幸」、「僥倖」、「儌倖」、「徼幸」。
[84]俎豆:俎和豆。古代祭祀﹑宴饗時,用來盛祭品的兩種禮器。引申為祭祀﹑奉祀。
[85]三家之市:指小市集。
[86]利析輜銖:斤斤計較。錙銖:錙與銖都是極小的計算單位,用以比喻極細微。
[87]逋負:拖欠債務。
[88]闤:市街的牆壁。
[89]瓌貨:珍奇之貨。瓌:同「瑰」。
[90]流衍:流傳廣布。
[91]緡:舊時穿錢的繩子;指成串的錢。
[92]射策者:應考科舉者。
[93]俟命:等待天命,即聽天由命。
[94]王氏:王念孫。
[95]悼:悲哀﹑傷感。
[96]怨悱:鬱悶不舒。
[97]汲汲:形容努力求取、不休息的樣子。
[98]南其轅:車轅向南;指反方向而行。
[99]質:問;求教。
[100]三十二人:
文周孔孟:周文王、周公旦、孔丘、孟軻。
班馬左莊:班固、司馬遷、左丘明、莊周。
葛陸范馬:諸葛亮、陸贄、范仲淹、司馬光。
周程朱張:周敦頤、程顥和程頤、朱熹、張載。
韓柳歐曾: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
李杜蘇黃: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
許鄭杜馬:許慎、鄭玄、杜佑、馬端臨。
顧秦姚王:顧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孫。
【譯文】
國藩立志向學不早,中年在朝中做官,私下讀了許多前人的著述,稍微涉獵到先代聖賢大儒長者的事業;因為才質愚鈍,身體多病,所以一無所成。後來又南征北戰,學業更加荒廢。喪亂還沒有平復,而我的年紀將要五十歲了。從前我讀班固的《漢書藝文志》和馬端臨的《文獻通考.經籍考》,發現他所列的書目繁雜眾多,作者的姓名多到數都數不清;有的像日月一樣的顯著清楚,有的卻泯滅而默默無聞。及到做了文淵閣直閣校理,每年二月陪伴宣宗皇帝入閣,得以看到《四庫全書》。《四庫全書》收錄書籍之多,超過前代藏書甚遠;而且只存目錄的書籍多達數十萬卷,尚不在此中。天啊!為什麼如此多呢!即使有上智之才,數代也不能窮究那些書,何況才智低下的人呢?由此可知書籍之多,作者之眾,像江海的水一樣多,不是一個人的肚子所能喝得下的,重要的是在於謹慎的選擇。我既然忖度自己的能力不夠,就選擇了古今聖哲三十餘人,教兒子紀澤畫下他們的遺像,合為一卷,藏在自家的塾學裏。後世子孫有志讀書,取這些人的著作來讀就夠了,不必貪心地想讀遍群書,而學術文化的傳授沒有比這些更重要的了。從前在漢朝,像武梁祠、魯靈光殿,都圖畫偉人的事蹟,而且《列女傳》也有圖像。後人受其感動,奮起向學,可知這種事很早之前就已經有了。熟悉了聖哲們的儀容,進而探求他們的精神,會通他們的微旨,他們的靈魂相合,只要誠心去研求,仁道就不遠了!國藩記。
堯、舜、禹、湯,都沒有著作,只有史官記載他們的言論而已。及至文王被囚禁,才撰寫文章,演繹《周易》。周公、孔子,相繼興起,《六經》的義理,大為彰明,師道也就完備了。秦、漢以來,孟子大略和莊子、荀子並稱。到了唐代,韓愈特別尊崇他。宋代的賢哲,認為可把孟子升高至僅次於孔子的地位,尊崇他的書,拿來和論語相配。以後作文討論學術的人,無法加以更易。所以我把孟子的位次排在三位聖人的後面。
左丘明作《左傳》解釋《春秋》,多記述東西二周的典章禮制,但喜好引述離奇怪誕的事情,辭采華麗可說超過了實質。司馬遷稱《莊子》內容都是寓言,我看子長所寫的《史記》,寓言也佔了六七成。班固在才識與抱負方面,比子長差的遠,但是對於治世的典章,《六經》的主旨,文字的源流,天人之間的事情,敘述得非常詳備。這豈是那些才器短淺,在一先生面前互爭得失,而自滿自悅的人所能相比的呢?
諸葛亮生在混亂的時代,服膺儒術,立身行事能從從容容合於中道。陸敬輿事奉多疑的君主,駕御難以馴順的將官,他用正大光明的胸懷對待君主,用誠懇無妄的態度領導將官。譬如駕著駑緩的馬匹,登上陡峻的山坡,在艱險的道路上縱橫奔馳,卻沒有差失,這是多麼神奇的事!范仲淹、司馬光兩人遭遇的時代稍為好些,然而在堅貞卓絕真誠信實方面,他們各有獨特的造詣;他們堅守正道,使社會蔚為風氣,識量也算是很遠大的了!從前劉向稱董仲舒輔佐人君的才能,不輸於伊尹、呂尚,管仲、晏嬰之輩,差不多比不上他。而劉歆認為董仲舒所受師友的薰陶,應該比不上子游、子夏。以我看這四位賢者,雖然比不上伊尹和呂尚,必定比董仲舒強。只可惜我不能像劉向父子一樣來論定他們的優劣罷了。
自從朱熹表彰周敦頤、程顥、程頤和張載,認為他們的學說是上承孔孟的道統,後代的人君、宰相、老師、大儒,篤守他的說法,沒有人能夠改變。乾隆年間,大儒相繼而出,訓釋經籍,考辨詳博,超過了以前的賢哲,別立標幟,叫做「漢學」。排斥宋代周、二程、張、朱等五子的理學,認為他們不應該獨受尊崇。而篤信五子學術的人,亦摒棄漢學,認為漢學支離破碎,有害於大道;彼此爭辯沒完沒了。我看五子立說,主要的內容意義多和孔子之道相合,怎麼可以非議呢?他們解釋經書,稍有不妥當之處,應該拿近代對經書的解說來作輔助。怎麼可以摒棄他人的說法而畫地自限呢?這兩派人,都很可笑啊!
西漢的文章,像揚雄、司馬相如的雄奇偉大,這是天地間的強勁之氣,獲得了陽剛美的作品;這是天地間的義氣。像劉向、匡衡的淵深美好,這是天地間的溫厚之氣,獲得了陰柔美的作品;這是天地間的仁氣。東漢以後,在博雅方面,並不比前人遜色,但是風格和骨力稍為弱了些。等到韓愈、柳宗元相繼而起,把揚雄、司馬相如的雄奇萬變,完全用在記述小事物的短篇之中,這怎能說不神奇呢!歐陽修、曾鞏,作文皆取法韓文公,但是文章的體質,和匡衡、劉向相接近。由此看來,文章的變化,不可能研究透徹;總而言之,不會超出這兩個途徑,即使再過一百代,也是可以預知的。
我鈔錄古今詩,從魏晉到國朝,共選錄十九家。大概說來,詩的範圍是很廣泛的,各人的嗜好趨向,要看他的性情接近於哪方面而定。譬如許許多多的佳肴美味,擺在餐桌上,只要選取適合自己口味的,吃飽就算了。如果一定要窮盡天下的佳肴,遍嘗以後才能供給一餐的需要,那是大惑的事;一定要強勉天下人的口舌,都來效法我的嗜好,那是大愚的事。莊子曾經說過:「大惑的人終生不能了解,大愚的人終生不能明白。」我在這十九家中,又篤守其中的四家:就是唐朝的李白、杜甫,宋朝的蘇軾、黃庭堅,喜好他們的人有十分之七八,不喜歡他們的人也將近十分之二三。我怕遭受莊子「終生不能了解」、「終生不能明白」的譏諷。所以就選取這些人的作品,終生學習他們就滿足了。
司馬子長網羅了以前的知識,貫通了三古的史實,著為《史記》,可是其中的《八書》,頗嫌簡略。班固《漢書》中的《十志》,就比較詳備,然而只寫一代的典制,不能看到會通各代的制度。要想遍覽治理天下的大法,必須從杜佑的《通典》開始。馬端臨的《文獻通考》,和杜佑的《通典》不相上下,鄭樵的《通志》,則比不上它。近百年來,學者講求形聲訓詁的學問,專門研究說文解字,大多數的人都推崇許慎、鄭玄,很少人談及杜佑、馬端臨。我以為許慎、鄭樵考證先王典制的本源,杜佑、馬端臨辨析後代因革的大要;他們在實事求是方面是一樣的。
先王的大道,所謂修養自己、治理人民,規畫治理各種各類事務,它的歸宿是什麼呢?也不過是禮而已。秦朝焚滅書籍以後,漢代學者們所搜求的和鄭康成之所以超越常人,都是「禮」之一字。杜君卿的《通典》,談論禮的地方有十分之六,他的見識已超過八代了。宋代張子朱子所討論的,馬貴與、王伯厚所纂輯的,無不戒慎的把禮作為對象。我們清朝的學者,以顧亭林為大師;國史儒林傳,特別把他擺在最前頭。我讀他的書,談到禮俗教化的地方,毅然有守先待後捨我其誰的氣概,多麼地雄壯啊!後來張蒿菴作《中庸論》,以及江慎修、戴東原等人,特別把禮視為優先的事情。而秦尚書蕙田,因而纂修《五禮通考》,凡是天下古今人神間所有的事情,都用禮來貫綜它,可以說是規模宏遠,思慮精密了。我畫國朝先賢的遺像,首先是顧先生,其次是秦文恭公,這是有深意的。桐城的姚鼐、高郵的王念孫,他們的學術都不純於禮。可是姚先生的文章持論閎博通達,國藩能夠粗略的懂得寫文章,是由姚先生啟蒙的。王氏父子集小學訓詁之大成,高深的造詣,是不可企及的,所以把他們放在後面壓陣。
姚姬傳先生說學術的途徑有三方面:就是義理、詞章、考據。戴東原先生也是這樣說。像文王、周公、孔子、孟子的聖德,左丘明、莊周、司馬遷、班固的才華,在孔門四科中是以德行而兼政事的;周敦頤、二程子、張載、朱熹,在孔門四科中,是德行科的;都是屬於義理方面的。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在孔門四科中,是言語科的;就是所說的詞章方面的。許慎、鄭玄、杜佑、馬端臨,顧炎武、秦蕙田、姚鼐、王氏父子,在孔門四科中是文學科的;顧、秦跟杜、馬較為接近,姚、王跟許、鄭較為接近;都是屬於考據方面的。這三十二位聖哲,效法其中的一人,誦讀他們的一部書,都是終生受用不盡。假如有人嫌這些人簡陋,想要另外有所增益,這就好比掘井掘到九仞深,還沒有見到泉水,就認為一個井範圍太小,而必須廣泛地挖掘數十甚或一百個井,直等到身體衰老了,力氣疲怠了,卻始終沒有看見泉水的一天,這怎麼適當呢?
自從佛教徒講因果禍福的道理以後,善有善報的說法,深植於人們的心中,堅固而不能破除。因而士子剛開始讀書,就期望能考取功名,獲得高官厚祿的報償。有的人稍微讀了些古書,窺探了古人豐富的著作,就想得到遠近的讚譽、後世的美名作為報償。有的人編著一本書還未完成,就希望得到一二個有名氣的人,來為之宣揚給每一個人,以償還自己的辛勞。早晨耕種,晚上就想收穫,用了一分的力量,就希望得到十分的報償。譬如買酒買肉時,吵吵鬧鬧地和商家討價遦價,轉手又從中取得兩倍的利潤。利祿達不到的時候,就希望在死後能得到不可知的令名。甚至有的人說孔子在世的時候,得不到官位,死後所獲得祭饗的報償,比堯舜還要隆盛;一般鬱鬱不得志的人,就拿來作為證明和安慰,這是多麼鄙陋啊!
現在的人,連一個小買賣,在財利上都要計較得非常細微。有人只拖欠了一百個錢,就怨恨到他的子孫。如果買賣做到整個都市,珍貴的貨物堆積如山,交易量動輒超過千金,那麼一百個錢的有無,有時就無暇去計較了。至若富商大賈,操持百萬黃金,公私流傳廣布,那麼數十或一百緡的費用,有時就無暇去計較了。同樣是人,所操持的財貨大了,尚且有無暇計較小數目的時候;何況上天所操持的特別大,而對於世人絲毫的善行,淺薄的學問,卻要一一設法報償,不是太勞苦了嗎?商人買賣的貨物相同,經營的時間也相同,但是有的賺錢,有的虧本;應對策問的人所讀的書相同,但是答題時有的中式,有的不中式;為學著書的功力深淺相同,但是有的能留傳後世,有的未能留傳,有的人出名,有的人沒沒無聞;這些都有命數在,並不是勉強就可以得到的。
古時的君子,大概沒有一天不憂慮,沒有一天不快樂的。道術不能通曉,自己不免還是個鄙野的人,稍有頃刻的懈怠,這都是值得憂慮的事;自處平易,以等待天命,下學人事,上達天理,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這都是值得快樂的事。從文王、周公、孔子三位聖人以下,直至王念孫王引之父子,無不是終生在憂慮,終生在快樂。他們本來沒有什麼祈求,又哪裡會想要什麼報償呢?他們自己都力求隱藏,又哪裡會想得到名聲呢?只有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個人,感傷生不逢時,鬱悶不舒的情緒表現在書本上;這和聖賢自得其樂的生活意趣,稍微有些違背和不同。但那是他們自己在痛惜才不為世用,不能和那些無真才實學又想儘快獲得俗名的人相提並論。如果急急忙忙想獲得名聲,那就和三十二位聖哲相差太遠了。就如將向北到河北、山西一帶去,卻把車轅朝向南方,這在方法上不是太疏陋了嗎?
文、周、孔、孟;班、馬、左、莊;葛、陸、范、馬;周、程、朱、張;韓、柳、歐、曾;李、杜、蘇、黃;許、鄭、杜、馬;顧、秦、姚、王。這三十二位聖哲,陳設祭禮,焚香奉祀。好像在我們上面,監臨我們,又好像在我們身旁,供我們就教。
【註】曾國藩把他一生最欣賞的三十二位聖賢,由兒子曾紀澤畫出畫像,畫像畫好以後,他寫了這篇《聖哲畫像記》。
【作者】曾國藩[1][2](1811-1872),初名子城,譜名傳豫,字伯涵,號滌生;清朝湖南長沙府湘鄉白楊坪(現屬湖南省婁底市)人。中國近代政治家、軍事家、理學家、文學家,與胡林翼並稱曾胡。曾國藩與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並稱「晚清四大名臣」。諡文正。[曾國藩著作]、[曾國藩作品集]
【賞析】[聖哲畫像記(32位聖哲整理/教學相長]、[聖哲畫像記/Tony私藏的古文觀止]、[聖哲畫像記/百度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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