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揚州郭貓兒,善口技,其子精戲術。揚之當事縉紳,無不愛近之。庚申,余在揚州,一友挾貓兒,同至寓。比晚酒酣,郭起請奏薄技。於席右設圍屏,不置燈燭。郭坐屏後,主客靜聽。
久之無聲。俄聞二人途中相遇,揖敘寒暄,其聲一老一少。老者拉少者至家飲酒,投瓊(擲骰子)藏鉤[1],備極款洽。少者以醉歸辭,老者復力勸數甌,遂踉蹌出門,彼此謝別。主人閉門,少者履聲蹣跚。約可二里許,醉仆於塗。忽有一人過而蹴之,扶起,乃其相識也,遂掖之至家。而街柵已閉,遂呼司柵者。一犬迎吠,頃之,數犬群吠,又頃益多。犬之老者、小者、遠者、近者、哮者,同聲而吠,一一可辨。久之,司柵者出,啟柵。無何,至醉者之家,則又誤叩江西人之門。驚起,知其誤也,則江西鄉音詈之,群犬又數吠。比至,則其妻應聲出,送者鄭重而別。
妻扶之登床,醉者索茶。妻烹茶至,則已大鼾,鼻息如雷矣。妻遂詈其夫,唧唧不休。頃之,妻亦熟寢,兩人鼾聲如出二口。忽聞夜半牛鳴矣,夫起大吐,呼妻索茶;妻作囈語,夫復睡。妻起便,旋納履,則夫已吐穢其中。妻怒罵。久之,遂易履而起。此時群雞亂鳴,其聲之種種各別,亦如犬吠也。
少之,其父來,呼其子曰:「天將明,可以宰豬矣。」始知其為屠門也。其子起,至豬圈中飼豬,則聞群豬爭食聲、嚃(ㄊㄚˋ踏)食聲,其父燒湯聲,進火傾水聲。其子遂縛一豬,豬被縛聲、磨刀聲、殺豬聲、豬被殺聲、出血聲、燖(以熱水燙後去毛)剝聲,歷歷不爽也。父謂子:「天已明,可賣矣。」聞肉上案聲,即聞有賣買數錢聲,有買豬首者,有買腹臟者,有買肉者,正在紛紛爭鬧不已。砉(ㄏㄨㄛˋ或)然一聲,四座俱寂。
【譯文】
揚州有個叫郭貓兒的,擅長口技,他的兒子則精通戲術,揚州當地名士、鄉紳都很喜歡與之交往。清康熙十九年,我在揚州時,一位朋友偕同郭貓兒某次參加一場宴會,等到酒過三巡,郭貓兒請主人允許略獻薄技,郭貓兒於是在宴席右側擺設圍屏數扇,不置燈燭,坐於屏後,主客也安靜下來,等著表演開始。
一陣悄無聲息後,突然聽見有兩人於途中相遇,作揖行禮,互敘寒暄,其聲似一老一少。接著,老者拉少者回家飲酒,擲瓊藏鉤的玩著喝著,極其融洽。後來少者表示已醉欲告辭,但老者不允,又力勸再飲數杯,少者方才踉蹌而出,彼此謝別,老者閉門。少者步履蹣跚走了二里許,終於醉倒路旁。這時有一人經過,被他絆了一下,扶起一看,原來是認識的人,於是半扶半掖地送他回家。然而街頭柵門已閉,只得呼叫管柵門的起來開門。就在這時,一隻狗跑來對他們汪汪叫,引得附近群狗亂吠,並且叫聲越來越多,無論老狗、小狗、遠方的狗、近處的狗、聲音低沉的,皆同聲而吠,一一可辨。過了許久,管柵門的終於出來,打開街頭柵門放行。兩人來到少者住處時,送者不慎弄錯位置,誤敲江西人的家門,等發現,已經太遲,江西人早用方言破口大罵,惹得附近群狗又開始亂吠。少者之妻也被吵醒了,開門出來攙扶丈夫,送者鄭重與之道別。
妻子關門後,扶少者上床,但少者嚷著要喝茶,妻子只得去烹茶。不料茶烹好,少者已鼾聲大作,鼻息如雷。妻子又氣又惱,嘀嘀咕咕罵個不停,沒多久也睡著了,二人鼾聲如出二口。突然,夜半牛叫,少者起身大吐,同時喃喃囈語,向妻子要茶,繼而呼呼大睡。等到妻子起來要上廁所,一穿鞋,方才發現鞋中盡是丈夫吐出的穢物,頓時怒罵不止,另換一雙鞋穿好起身。就在這時,群雞亂鳴,一如先前群狗亂吠。
過一會兒,少者之父過來敲門說:「天快亮了,還不起來殺豬去賣!」原來少者乃是屠夫。少者掙扎著起身後,到豬圈裡餵豬。只聽群豬呼食、嚼食、爭食之聲,其父燒水、進火、倒水聲,此起彼落。沒多久,少者捆來一頭豬,那豬被縛時的嘶叫聲,少者磨刀、殺豬聲,豬被殺、出血聲,燙豬退毛聲,皆歷歷在耳,十分逼真。最後,做父親的對少者說:「天已大亮,可以拿去賣了。」聽見肉上砧板聲,即聽見買賣雙方數錢聲,有買豬頭的、有買豬內臟的、有買豬肉的,正在討價還價爭鬧滾滾時,突然「啪!」地一聲,四座俱寂,表演結束。
【注釋】
[1]投瓊藏鉤:投瓊:擲骰子;藏鉤:一種將鉤藏在手裡讓對方猜的遊戲。
【註】本篇記述郭貓兒表演口技的精彩過程。
【作者】本篇選自《虞初續志·郭貓兒》。作者東軒主人(清代以此為號的作家實在太多,因此很難判斷他的真實姓名),清四庫書子部小說家存目,載有其所著述異記三卷,云不著名氏,所記皆順康間之事,多陳怪異,亦間及奇器。
【賞析】[郭貓兒/百度百科]、[口技/虞初新志/百度百科]、[再說「口技」與「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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