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曆中,隴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進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試於天官。夏六月,至長安,舍於新昌里。生門族清華,少有才思,麗詞佳句,時謂無雙;先達丈人,翕(ㄒㄧˋ夕)然推伏。每自矜風調,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諧。
長安有媒鮑十一娘者,故薛駙馬家青衣也;折券從良,十餘年矣。性便辟(ㄆ|ㄢˊ胼 ㄆ|ˋ譬)[1],巧言語,豪家戚里,無不經過,追風挾策,推為渠帥。常受生誠託厚賂,意頗德之。經數月,生方閒居舍之南亭。申未間,忽聞扣門甚急,云是鮑十一娘至。攝衣從之,迎問曰:「鮑卿今日何故忽然而來?」鮑笑曰:「蘇姑子作好夢也未?有一仙人,謫在下界,不邀財貨,但慕風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當矣。」生聞之驚躍,神飛體輕,引鮑手且拜且謝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憚。」因問其名居。鮑具說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愛之。母曰淨持。淨持即王之寵婢也。王之初薨,諸弟兄以其出自賤庶,不甚收錄。因分與資財,遣居於外,易姓為鄭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資質穠艷,一生未見,高情逸態,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兒郎,格調相稱者。某具說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歡愜。住在勝業坊古寺曲南上東閒宅是也。已與他作期約。明日午時,但至曲頭覓桂子,即得矣。」鮑既去,生便備行計。遂令家僮秋鴻,於從兄京兆參軍尚公處,假青驪駒,黃金勒。其夕,生澣(ㄏㄨㄢˇ緩)[2]衣沐浴,修飾容儀,喜躍交並,通夕不寐。
遲明,巾幘,引鏡自照,惟懼不諧也。徘徊之間,至於亭午。遂命駕疾驅,直抵勝業。至約之所,果見青衣立候,迎問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馬,令牽入屋底,急急鎖門。見鮑果從內出來,遙笑曰:「何等兒郎,造次入此?」生調誚未畢,引入中門。庭間有四櫻桃樹;西北懸一鸚鵡籠,見生入來,鳥語曰:「有人入來,急下簾者!」生本性雅淡,心猶疑懼,忽見鳥語,愕然不敢進。逡巡,鮑引淨持下階相迎,延入對坐。年可四十餘,綽約多姿,談笑甚媚。因謂生曰:「素聞十郎才調風流,今又見容儀雅秀,名下固無虛士。某有一女子,雖拙教訓,顏色不至醜陋,得配君子,頗為相宜。頻見鮑十一娘說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生謝曰:「鄙拙庸愚,不意顧盼,倘垂採錄,生死為榮。」遂命酒饌,即令小玉自堂東閣子中出來。生即拜迎,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曜,轉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側。母謂曰:「汝嘗愛念『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即此十郎詩也。爾終日吟想,何如一見。」
玉乃低鬟微笑,細語曰:「見面不如聞名。才子豈能無貌?」生遽起連拜曰:「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貌。兩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顧而笑,遂舉酒,數巡。生起,請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強之。發聲清亮,曲度精奇。酒闌及暝,鮑引生就西院憩息。閒庭邃宇,簾幕甚華。鮑令侍兒桂子、浣紗,與生脫靴解帶。須臾,玉至,言敘溫和,辭氣宛媚。解羅衣之際,態有餘妍,低幃暱枕,極其歡愛。生自以為巫山、洛浦不過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觀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託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託,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至。」生聞之,不勝感歎。乃引臂替枕,徐謂玉曰:「平生志願,今日獲從,粉骨碎身,誓不相捨。夫人何發此言。請以素縑,著之盟約。」玉因收淚,命侍兒櫻桃褰(ㄑㄧㄢ牽)幄執燭,授生筆硯,玉管絃之暇,雅好詩書,筐箱筆硯,皆王家之舊物。遂取繡囊,出越姬烏絲欄素緞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筆成章,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誓畢,命藏於寶篋之內。自爾婉孌相得,若翡翠之在雲路也。如此二歲,日夜相從。
其後年春,生以書判拔萃登科,授鄭縣主簿。至四月,將之官,便拜慶於東洛。長安親戚,多就筵餞。時春物尚餘,夏景初麗,酒闌賓散,離思縈懷。玉謂生曰:「以君才地名聲,人多景慕,願結婚媾,固亦眾矣。況堂有嚴親,室無塚婦,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約之言,徒虛語耳。然妾有短願,欲輒指陳。永委君心,復能聽否?」生驚怪曰:「有何罪過,忽發此辭?試說所言,必當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士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願畢此期。然後妙選高門,以求秦晉,亦未為晚。妾便捨棄人事,剪髮披緇,夙昔之願,於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覺涕流。因謂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與卿偕老,猶恐未愜素志,豈敢輒有二三。固請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當卻到華州,尋使奉迎,相見非遠。」更數日,生遂訣別東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東都覲親。至家旬日,太夫人已與商量表妹盧氏,言約已定。太夫人素嚴毅,生逡巡不敢辭讓,遂就禮謝,便有近期。盧亦甲族也,嫁女於他門,聘財必以百萬為約,不滿此數,義在不行。生家素貧,事須求貸,便託假故,遠投親知,涉歷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辜負盟約,大愆(ㄑㄧㄢ千)回期,寂不知聞,欲斷其望,遙託親故,不遺漏言。玉自生逾期,數訪音信。虛詞詭說,日日不同。博求師巫,遍詢卜筮(ㄕˋ式),懷憂抱恨,周歲有餘。羸臥空閨,遂成沉疾。雖生之書題竟絕,而玉之想望不移,賂遺親知,使通消息。尋求既切,資用屢空,往往私令侍婢潛賣篋中服玩之物,多託於西市寄附舖侯景先家貨賣。曾令侍婢浣紗將紫玉釵一隻,詣景先家貨之。路逢內作老玉工,見浣沙所執,前來認之曰:「此釵,吾所作也。昔歲霍王小女將欲上鬟,令我作此,酬我萬錢。我嘗不忘。汝是何人,從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於人。夫婿昨向東都,更無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賣此,賂遺於人,使求音信。」玉工淒然下泣,曰:「貴人男女,失機落節,一至於此!我殘年向盡,見此盛衰,不勝傷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為之悲歎良久,給錢十二萬焉。
時生所定盧氏女在長安,生既畢於聘財,還歸鄭縣。其年臘月,又請假入城就親。潛卜靜居,不令人通。有明經崔允明者,生之重表弟也。性甚長厚,常與生同飲於鄭氏之室,杯盤笑語,曾不相間。每得生信,必誠告於玉。玉常以薪蒭(ㄔㄨˊ同芻)衣服,資給於崔。崔頗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誠告玉。玉恨且歎曰:「天下豈有是事乎!」遍託親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負約,又知玉疾候沉綿,慚恥忍割,終不肯往。晨出暮歸,欲以迴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寢食,期一相見,竟無因由。冤憤益深,委頓床枕。自是長安中稍有知者。風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生之薄行。時已三月,人多春遊。生與同輩五六人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於西廊,遞吟詩句。有京兆韋夏卿者,生之密友,時亦同行。謂生曰:「風光甚麗,草木榮華。傷哉鄭君,銜冤空室!足下終能棄置,實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為思之!」
歎讓之際,忽有一豪士,衣輕黃紵衫,挾朱彈,風神俊美,衣服輕華,唯見一剪頭胡雛從後,潛行而聽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東,姻連外戚。雖乏文藻,心實樂賢。仰公聲華,常思覯(ㄍㄡˋ夠)止。今日幸會,得睹清揚。某之敝居,去此不遠,亦有聲樂,足以娛情。妖姬八九人,駿馬十數匹,唯公所要,但願一過。」生之儕輩,共聆斯語,更相歎美。因與豪士策馬同行,疾轉數坊,遂至勝業。生以近鄭之所止,意不欲過,便託事故,欲迴馬首。豪士曰:「弊居咫尺,忍相棄乎?」乃挽挾其馬,牽引而行。遷延之間,已及鄭曲。生神情恍惚,鞭馬欲迴。豪士遽命奴僕數人,抱持而進。急走,推入中門,便令鎖卻,報云:「李十郎至也!」一家驚喜,聲聞於外。
先此一夕,玉夢黃衫丈夫抱生來,至席,使玉脫鞋。驚悟而告母。因自悟曰:「鞋者諧也。夫婦再合。脫者解也。既合而解,亦當永訣。由此徵之,必遂相見,相見之後當死矣。」淩晨,請母梳妝。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亂,不甚信之。僶(ㄇㄧㄣˇ民)勉之間,強為妝梳。妝梳才畢,而生果至。玉沉綿日久,轉側須人。忽聞生來,歘(ㄒㄩ須)然[3]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復有言。羸(ㄌㄟˊ雷)質嬌姿,如不勝致,時復掩袂,還顧李生。感物傷人,坐皆欷歔。頃之,有酒肴數十盤,自外而來。一坐驚視,遽問其故,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陳設,相就而坐。玉乃側身轉面,斜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酹(ㄌㄟˋ累)地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母乃舉屍,置於生懷,令喚之,遂不復蘇矣。生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將葬之夕。生忽見玉繐帷之中,容貌妍麗,宛若平生。著舊石榴裙,紫褐襠,紅綠帔(ㄆㄟˋ配)子。斜身倚帷,手引繡帶,顧謂生曰:「愧君相送,尚有餘情。幽冥之中,能不感歎。」言畢,遂不復見。明日,葬於長安御宿原。生至墓所,盡哀而返。
後月餘,就禮於盧氏。傷情感物,鬱鬱不樂。夏五月,與盧氏偕行,歸於鄭縣。至縣旬日,生方與盧氏寢,忽帳外叱叱作聲。生驚視之,則見一男子,年可二十餘,姿狀溫美,藏身映幔,連招盧氏。生惶遽走起,繞幔數匝,倏然不見。生自此心懷疑惡,猜忌萬端,夫妻之間,無聊生矣。或有親情,曲相勸諭。生意稍解。後旬日,生復自外歸,盧氏方鼓琴於床,忽見自門拋一斑犀鈿花合子,方圓一寸餘,裹有輕綃,作同心結,墜於盧氏懷中。生開而視之,見相思子二,叩頭蟲一,發殺觜(ㄗ茲)一,驢駒媚[4]少許。生當時憤怒叫吼,聲如豺虎,引琴撞擊其妻,詰令實告。盧氏亦終不自明。爾後往往暴加捶楚,備諸毒虐,竟訟於公庭而遣之。
盧氏既出,生或與侍婢媵(ㄧㄥˋ映)妾之屬,暫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殺之者。生嘗遊廣陵,得名姬,曰營十一娘者,容態潤媚,生甚悅之。每相對坐,嘗謂營曰:「我嘗於某處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殺之。」日日陳說,欲令懼己,以肅清閨門。出則以浴斛覆營於床,周迴封署,歸必詳視,然後乃開。又畜一短劍,甚利,顧謂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鐵,唯斷作罪過頭!」大凡生所見婦人,輒加猜忌,至於三娶,率皆如初焉。
【譯文】
唐朝代宗大曆年間,隴西有個叫李益的書生,二十歲,考中了進士。到第二年,參加拔萃科考試,等著由吏部來主持複試。六月盛夏,到達長安,住宿在新昌里。李益門第清高華貴,年輕時就有才氣,麗詞佳句,時人都說再無第二人可比;前輩尊長,全都推祟佩服。他常自誇耀其風流才情,希望得到佳偶。四處尋求名妓,很久未能如願。
長安有個媒婆叫鮑十一娘,是從前薛駙馬家的婢女,贖身嫁人,已有十多年了。秉性靈活乖巧,著於花言巧語。富豪之家皇親國戚的住處,沒有一處不曾去打聽消息,出謀畫策,人們都推她做領頭。她常受李益誠心的委託和豐厚的禮品,心裡很感激他。幾個月後,李益正閒住在房舍的南亭。下午日落前後,忽然聽到急促的敲門聲,僕人說是鮑十一娘到了。李益撩起衣服跟著跑出來,迎上去問道:「鮑媽媽今天為什麼忽然來了?」鮑十一娘笑著說:「得遇蘇小小的好夢做了沒有?有個仙人,被放逐在人間,不追求財物,衹愛慕風流人物。像這樣的角色,和您十郎正好匹配啊。」李益聽說後驚喜踴躍,神氣飛揚,身體輕飄飄的,拉著鮑十一娘的手邊拜邊謝道:「一輩子做妳的奴僕,死了也不怕」。於是問她的姓名和住處。鮑十一娘詳細說道:「她是從前霍王的小女兒,字小玉,霍王很喜愛她。母親叫淨持。淨持,就是霍王寵愛的婢女。霍王剛死的時候,眾兄弟因為她是低賤的人所生,不太願意收留。於是分給她一些資產,叫她住在外面,改姓鄭氏,人們也不知道她是霍王的女兒。她姿質艷美,我一輩子也沒有看見過這樣漂亮的人;情趣高雅,神態飄逸,處處都超過別人;音樂詩書,沒有不精通的。前些時託我尋找一個好郎君,品格情調都要能相稱的。我詳細介紹了十郎。她也知道李十郎的名字,非常高興稱心。她家住在勝業坊古寺巷裡,剛進巷口東面的宅子就是。已經和她約好時間,明天午時,衹要到巷口找到一個叫桂子的婢女,就可以了。」鮑十一娘走後。李益就作了前去的準備。於是派家僮秋鴻,從堂兄京兆參軍尚公那裡借青黑色的小馬和黃金馬籠頭。晚上,李益換洗衣服沐浴,修飾容貌儀表,高興得手舞足蹈,整夜睡不著覺。
天剛亮,戴上頭巾,拿過鏡子照照,衹怕還不合適。猶豫之間,已到了中午。便命備馬疾奔而去,直達勝業坊。到了約會的地方,果然看見一個婢女站著等候,迎上來問道:「莫非是李十郎嗎?」李益隨即下馬,讓她牽進屋後,急急鎖上門。看見鮑十一娘果然從裡面出來,遠遠笑著說:「誰個兒郎,冒冒失失到這裡來。」李益開玩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引進中門。庭院間有四株櫻桃樹,西北角掛著一個鸚鵡籠,看見李益進來,便說道:「有人進來,快快放下簾子!」李益本來生性雅靜,心裡還在疑懼,忽然聽見鳥說話,驚訝得不敢向前走了。正在躊躇,鮑十一娘已領著淨持走下臺階來相迎,邀他進屋後對面坐下。淨持年紀大約四十多歲,綽約多姿,談笑很迷人。她於是對李益說:「一向聽說十郎有才情又風流,如今又看到容貌雅秀,果然名不虛傳。我有一個女兒,雖然缺少教訓,但容貌還不至醜陋,如能配給郎君,甚為相稱。鮑十一娘屢次都說到您的心意,今天就讓她永遠來服侍您。」李益答謝道:「我笨拙平庸,想不到承您看重,倘蒙收留,生死都感到光榮。」於是命令擺上酒宴,隨即讓霍小玉從廳堂東面的閨房裡出來。李益連忙起來拜迎。頓時衹覺得整座堂屋,像瓊林玉樹一樣。相互照耀,眼光轉動神釆照人。隨後就坐在母親身邊。母親對她說:「妳經常喜歡吟詠的『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就是這位李十郎的詩哩。妳整天吟想,怎麼比得上見一面呢。」
霍小玉便低下頭微笑,輕聲說道:「見面不如聞名。才子怎麼能沒有漂亮的相貌。」李益也就接著站起來下拜。道:「小娘子愛才情,鄙人重視美色。雙方愛好相互映襯,才貌便兼有了。」母親和女兒相現而笑,便舉起杯來勸了幾回酒。李益起身,請霍小玉唱歌。開始時她不肯,母親再三勉強她唱,她才答應,發聲清亮,曲調精奇。酒宴結束,已到天黑,鮑十一娘引著李益到西院安息。清靜的庭院深邃的房子,簾帳都很華麗。鮑十一娘讓小丫頭桂子和浣紗服侍李益脫靴解帶。不一會,霍小玉來了,言談溫柔和順,辭氣婉轉迷人。脫下羅衣的時候,體態更顯得美麗,放下帳子枕上相親,極其歡愛。李益自認為宋玉提到的巫山神女、曹植遇到的洛水神女也不過如此。夜半之時,霍小玉忽然流淚看著李益說:「我本是娼妓人家,自己知道不能與你匹配。如今因為姿色而受到你的愛戀,託身給仁賢君子,只怕我一旦年老色衰,君的恩情隨即轉移衰退。使我像女蘿一樣沒有大樹可以依靠,像秋天的扇子一樣被拋棄。在歡樂到極點的時候,不覺悲從中來。」李益聽了她的話,不勝感嘆。於是伸過手臂去讓她枕著,慢慢地對霍小玉說;「生平的願望,今天得以實現,即使粉身碎骨,我發誓絕不丟開妳。夫人為什麼說出這些話!請拿出白絹來,我來寫上盟約。」霍小玉也就止住眼淚,讓婢女櫻桃挑起帳子拿著蠟燭,遞給李益筆硯。霍小玉在吹彈之餘,很喜歡詩書,筐子裡箱子裡的筆硯,都是霍王家的舊物。便拿出錦鏽的口袋,取出越地女子織有黑絲直格的三尺白色細絹交給李益。李益一向富有才思,拿過筆來就寫成文句,以山河作比喻,以日月表示誠心,句句懇切,聽了這些話很感動人。書寫完畢,便讓她收藏在珍寶箱篋中。從此之後相親相愛,好像翡翠鳥在雲中一樣。這樣過了兩年,日夜相隨。
後一年的春天,李益因為書判拔萃登科,被授予鄭縣主簿的官職。到了四月,將要去上任,乘便到東都洛陽探親報喜。長安的親戚很多來設宴餞別。當時春天的景色還未消盡,夏天的景色初放光彩,酒席結束賓客散去,離別之情縈繞胸中。霍小玉對李益說:「以您的才學和名聲,多為人仰慕,願意和您結婚的人一定很多。何況您堂上有嚴厲的雙親,室內沒有正妻,您這次回家,一定去締結美滿的姻緣。當初盟約上的話,衹是空談罷了。然而我有個小小的願望,想立即當面陳述,願它永遠記在您心上,不知您能聽取嗎?」李益驚怪地說:「我有什麼罪過,你忽然說出這些話?你有話就說,我一定謹記在心。」霍小玉說;「我年齡方十八,郎君也才二十二歲,到您三十而立的時候,還有八年。一輩子的歡樂愛戀,希望在這段時期內享用完。然後您去挑選名門望族,結成秦晉之好,也不算晚。我就拋棄人世之事,剪去頭髮穿上黑衣,過去的願望,到那時也就滿足了。」李益又慚愧又感動,不覺流下眼淚,於是對霍小玉說:「我已對天發誓,不論生死都會信守。和您白頭到老,還怕不能滿足平生願望,怎敢三心二意。務必求你不要疑慮,衹管安心在家等待我。到了八月份,我一定會回到華州,隨即派人前來接你,相見的日子不會遙遠的。」又過了幾天,李益就告別東去了。
上任後十天,李益請假到東都洛陽去省親。還未到家時,太夫人已替他和表妹盧氏議親,婚約都已定好了。太夫人一向嚴厲固執,李益躊躇不敢推切,便前去行禮答謝,隨即約定好了在近期內成婚。盧家也是名門望族,嫁女兒到他家,聘娶的財禮定要訂為百萬之數,不滿這數目,照理無法辦成。李益家中一向貧窮,辦這事一定要借貸,於是找個藉口請假,到遠地去投奔親戚朋友,渡過長江、淮水,從秋天一查奔到夏天。李益因為自己背棄盟約,長期拖延回去的期限,什麼消息也不帶給小玉,就想斷絕她的希望,遠託親戚朋友,不讓泄漏這事。霍小玉自從李益過期不歸,屢次打聽音信。虛詞詭說,天天不同。她廣求巫師,遍訪占卦的人,內心憂恨,一年有餘。小玉憔悴瘦損獨臥空閨,憂鬱成疾。雖然李益的書信完全斷絕了,但霍小玉的思念盼望卻始終不變,送錢財給親戚朋友,讓他們探聽消息。尋訪之情這樣急切,資財多次用空,經常暗自讓婢女偷偷去賣掉箱子裡的衣服和珍寶,多數賣給西市寄售店裡的侯景先家。有一次,讓婢女浣紗拿了一隻紫玉釵,到侯景先家去賣。路上遇見皇家老玉工,看見浣紗拿的釵,上前辨認道:「這隻釵是我製作的。當年霍王的小女兒將要梳髮環加笄,讓我製作了這隻釵,酬謝我一萬文錢。我一直不曾忘記。你是什麼人,從哪裡得到的?」浣紗說:「我家的小娘子,就是霍王的女兒。家道衰敗,淪落嫁了人。夫婿前些時到東都去,再也沒有消息了。她抑鬱成病,現在快有兩年了。讓我賣了它,把錢送人,託他們打聽夫婿的音信。」玉工淒然流淚說:「顯貴人家的子女,落魄失機,竟然到了這般地步;我殘年將盡,看到這種盛衰變化,也忍不住傷感萬分。」於是帶她到延先公主的府上,詳細說了這件事。公主也為此悲嘆了很久,送了她十二萬文錢。
這時李益定親的盧姓姑娘正在長安,李益已經湊足了聘娶的財用,回到鄭縣。這年臘月,又請假進京城來成親。秘密地找了一處幽靜的住所,不讓別人知道。有一個考取了明經科的人叫崔允明,是李益的表弟。很厚道,前些年常和李益一同在小玉家歡聚,吃喝談笑,彼此親密無間。每次得到李益的音信,必定老實告訴小玉。小玉常拿些柴草、衣服幫助他。崔允明很感激她。李益已經到了京城,崔允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小玉。小玉怨恨地嘆息道:「世上竟有這樣的事情麼!」遍請親朋好友,千方百計叫李益來。李益自認為拖延歸期違背了盟約,又得知小玉病重,慚愧羞恥,索性狠心割愛,始終不肯前去。他早出晚歸,想以此迴避。小玉日夜哭泣,廢寢忘食,一心想見李益一面,竟沒有任何機會。冤苦悲憤越來越深。困頓地病倒在床上。這時長安城中逐漸有人知道了這件事。風流人士與豪傑俠客,無不感嘆霍小玉的多情,憤恨李益的薄幸。時節已到三月,人們大多出去春遊。李益和同夥五六個人到崇敬寺裡去欣賞杜丹花,漫步於西廊,輪番吟詠詩句。京兆人韋夏卿,是李益的親密朋友,這時也在一起遊玩。他對李益說:「風光非常美麗,草木繁榮茂盛。可憐鄭家姑娘,含冤獨守空房!足下竟會把她拋棄,實在是狠心的人。大丈夫的心胸,不應當如此。您應當為她著想!」
正在嘆息責備的時候,忽然有個豪士,穿著黃色的麻布衫,挾著紅色彈弓,豐姿神情雋美,穿的服裝輕軟華麗,衹有一個剪成短髮的胡族小童跟在後面,暗暗跟著他們,聽他們說話。一會兒上前對李益作揖說:「您不是叫李十郎的嗎?我的家族本在山東,和外戚結了姻親。我雖然沒有什麼文才,心裡卻一向喜歡賢能的人。仰慕您的聲譽,常想一見。今天幸會,得以一睹風采。我簡陋的住處,離這裡不遠,也有樂隊歌妓,足以娛悅性情。美女八九個,駿馬十多匹,隨您怎麼玩樂都行。衹願您光臨一次。」李益一夥人聽到這話,互相驚嘆讚美。便和這個豪俠策馬同行,很快繞過幾個坊,就到了勝業坊。李益因為靠近霍小玉的住處,心裡不想過去,就推託有事,想回馬而去。豪俠說:「敝處近在咫尺,能狠心撇下不去麼?」便挽著李益的馬,牽引著往前走。拖拖拉拉之時,已到了鄭家住的小巷。李益神情恍惚,鞭打著馬想回去。豪俠當即命令奴僕好幾個人,拖著架著往前走。快步上前把李益推進了中門宅內,便讓人鎖上門,通報道:「李十郎到了!」霍小玉全家又驚又喜,聲音傳到了外面。
在這天的前一個晚上,霍小玉夢見穿黃衫的男子抱著李益來,到了床前,讓小玉脫鞋。她驚醒之後,告訴了母親。並自己解釋道:「鞋者,諧也。是說夫妻要再次會合。脫者,解也。已經相見了又要分開,也就是永別了。從這個徵兆看來。我們一定很快就會見面,見面之後,我就要死了。」到了清晨,請求母親為她梳妝打扮。母親認為她長期生病,神志紊亂,不怎麼相信這事,在她竭力支撐的一會兒,勉強替她梳妝。梳妝剛結束。李益果然來了。霍小玉纏錦病榻日久,轉身都要有人幫助;突然說李益來了,飛快地自己起了床,換好了衣服走出去,好像有神助似的。於是就和李益見面,含怒凝視,不再說什麼了。虛弱的體質嬌柔,像是支撐不住的樣子,用衣袖一再掩著臉,回頭看李益。感物傷人,四座欷歔不止。不久,有幾十盤酒菜,從外面拿了進來。在座的人都吃驚地看著,忙問原由,原來這些都是豪俠送來的。於是就擺設好,相互靠攏坐下來。霍小玉便側過身,斜著眼看了李益好久,隨即舉起一杯酒,澆在地上說:「我身為女子,薄命如此。君為大丈夫,負心到這種地步。可憐我這美麗的容貌,小小的年歲,就滿含冤恨地死去。慈母還在堂上,不能供養。綾羅綢緞、絲竹管弦,從此也永遠丟下了。帶著痛苦走向黃泉,這是你造成的。李君啊李君,今天就要永別了!我死以後,一定變成厲鬼,讓你的妻妾,終日不得安寧!」說完,伸出左手握住李益手臂,把酒杯擲在地上,高聲痛哭了好幾聲便氣絕身亡。小玉的母親抬起屍體,放到李益懷裡,讓他呼喚她,可小玉再也無法醒來了。李益為她穿上白色喪服,從早到晚哭泣得很悲哀。安葬的頭天晚上,李益忽然看見霍小玉在靈帳當中,容貌美麗,像活著的時候一樣。穿著石榴裙,紫色罩袍,紅綠色的披肩紋巾。斜身靠著靈帳,手握繡帶,看著李益說:「慚愧蒙你送別,還有未盡的情意。我在陰曹地府,怎麼能不感嘆呢。」說完,就看不見了。第二天,安葬在長安御宿原。李益到了墓地,痛哭了一場才回去。
一個多月以後,李益和盧氏成了婚。睹物傷情,鬱悶不樂。到了夏季五月,李益和盧氏一起回到鄭縣。到縣裡過了十天,李益正和盧氏睡著,忽然帳子外面有嘀嘀咕咕的聲音。李益吃驚地一看,初見一個男子,年紀大約二十多歲,姿態溫和美麗,躲藏的身影映在帳子上,連連向盧氏招手。李益驚恐地趕快起床,繞看帳子好幾圈,身影卻忽然不見了。李益從此心懷疑惑和憎惡,猜忌萬端,夫妻之間產生了嫌隙。有些親戚百般解勸,李益的猜忌心意才慢慢平息。過後十天左右,李益又從外面回來,盧氏正在床上彈琴,忽然看到從門口拋入一個雜色嵌花犀牛角的盒子,方圓一寸多,用絲絹包著,絹布並打著個同心結,落在盧氏懷中。李益打開一看,見有兩顆表示相思的紅豆,磕頭蟲一個,發殺觜一個,和少量的驢駒媚。李益當即憤怒地大聲吼叫,聲音如同豺狼猛虎,奪過琴砸他妻子,盤問並命令她說實話。盧氏怎麼說也辯解不清楚。從此之後李益常常粗暴地鞭打妻子,百般虐待,最後訴訟到公堂把她休掉了。
盧氏走後,李益有時同侍妾等人,偶然同一次房,就增加了對她們的嫉妒猜忌,還有因此被殺掉的。李益曾遊歷廣陵,得到一個叫營十一娘的名姬,容貌體態玉潤珠媚,李益非常喜歡她。每當對坐時,就對營十一娘說:「我曾在某處得到某個女人,她違犯了某一件事,我用某種辦法殺了她。」天天這樣說,想讓營十一娘怕他,以此肅清閨房內淫亂的事。出門便用大浴盆把營十一娘倒扣在床上,周圍加封條,回家一定詳細查看,然後才揭開。又準備了一把短劍,很鋒利,他看著對侍婢說:「這是信州葛溪出產的鋼鐵,專門斬斷犯有罪過的人的頭!」大抵凡是李益所見到的婦女,每一個都要猜忌,直至娶了三次妻,大都像第一個妻子一樣。
【注釋】
- [1]便辟:善於迎合他人。
- [2]澣顏:洗衣。澣:通「浣」。
- [3]歘然:快速。
- [4]相思子、叩頭蟲、發殺觜、驢駒媚:都是魅惑催情之物。
【作者】
蔣防,字子徵,如城,唐代(約公元792年-不詳)義興(今江蘇宜興)人。 曾任翰林學士等。其詩賦雜文被收入《全唐詩》《全唐文》。其傳奇《霍小玉傳》被明戲劇家湯顯祖改為劇《紫釵記》。蔣防所著《聚米為山賦》轉述了漢馬援以米所造之突起地勢圖,為該項發明源自於中國的重要文獻證據。《蔣防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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