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望平原[1],蔓草縈骨[2],拱木斂魂[3]。人生到此,天道寧論[4]?於是僕本恨人[5],心驚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6]。
至如秦帝按劍[7],諸侯西馳。削平天下,同文共規[8],華山為城,紫淵為池[9]。雄圖既溢[10],武力未畢。方架黿(ㄩㄢˊ元)鼉(ㄊㄨㄛˊ駝)以為梁[11],巡海右以送日[12]。一旦魂斷[13],宮車晚出[14]。
【注釋】
- [1]試望:用目力瞻望。
- [2]縈骨:纏繞著骨頭。
- [3]拱木:兩手合抱之樹。此處指墓地。《左傳.僖公三十二年》載:秦師伐鄭,蹇叔哭師,穆公曰:「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斂魂:聚集鬼魂。
- [4]天道:天之道。寧論:指無可奈何。
- [5]僕:自我謙稱。恨人:抱恨之人。
- [6]伏恨:即抱恨。
- [7]秦王:秦始皇嬴政。按劍:指動用武力。
- [8]同文共規:指統一文字,統一度量衡和車道。規:同「軌」。
- [9]紫淵:河名,在今山西省離石縣北。司馬相如《上林賦》:「丹水更其北,紫淵徑其難。」
- [10]雄圖既溢:雄偉計劃已經實現。
- [11]方:還,架:搭設。黿:鱉。鼉:爬蟲綱鼉科,或稱為「鼉龍」、「靈鼉」、「揚子鱷」,俗稱豬婆龍,穴居池沼水底,常食魚、蛙等,皮可為鼓。梁:橋。據《竹書紀年》載:「周穆王三十七年,大起九師,東至於九江,架黿鼉以為梁。」
- [12]海右:海的西岸。送日:觀看日落。據《列子.周穆王》載:「命架八駿之乘………乃西觀日所入。」此句連同上句是說:帝王征戰巡狩氣勢磅礡。
- [13]魂斷:指死。
- [14]宮車晚出:帝王去世的委婉說法。宮車為帝王上朝所乘,若晚出,則有不祥。或說「宮車宴駕」。
若乃趙王既虜[15],遷於房陵[16]。薄暮心動[17],昧旦神興[18]。別艷姬與美女,喪金輿及玉乘(ㄕㄥˋ聖)[19]。置酒欲飲,悲來填膺[20]。千秋萬歲[21],為怨難勝[22]。
至於李君降北[23],名辱身冤。拔劍擊柱,弔影慚魂[24]。情往上郡[25],心留雁門[26]。裂帛繫書[27],誓還漢恩[28]。朝露溘(ㄎㄜˋ客)至[29],握手何言[30]?
【注釋】
- [15]趙王既虜:據《史記.趙世家》載:趙與秦戰,秦滅趙,俘虜趙王趙遷。
- [16]遷:流放。房陵:古縣名,即今湖北省房縣。
- [17]薄暮:迫近天黑。心動:內心不安。
- [18]昧旦:十二時辰之一,在雞鳴之後。神興:指睡不安。
- [19]金輿及玉乘:指裝飾精美豪華的車輛。
- [20]填膺:充滿胸臆。
- [21]千秋萬歲:指在位之年。
- [22]為怨:造成怨恨。難勝:難於忍受。
- [23]李君降北:據《漢書.李陵傳》載:武帝天漢二年,李陵任騎都尉,率兵北擊匈奴而敗,被迫投降。
- [24]弔影:曹植《上責躬應詔詩表》云:「形影相弔,五情愧赧。」慚魂:因慚愧不為人理解而感孤單。《晏子春秋》有云:「君子獨處,不慚于魂。」
- [25]上郡:秦漢郡名,地在今陝西延安、榆林一帶。
- [26]雁門:秦漢郡名,地在今山西省右玉南,轄境當今山西河曲、恆山以西、內蒙古黃旗海一帶。另說在山西大同一帶。
- [27]裂帛繫書:據《漢書.蘇武傳》載,匈奴據蘇武於北海,卻欺騙漢朝說並無蘇武,漢使者用常惠計,對單于說:「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繫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單于見事敗,即送蘇武歸漢。
- [28]還:報答。李陵《答蘇武書》:「欲如前書之言,報恩于國主。」
- [29]溘:忽然、快速。此句說人生短促如同朝露受日曬即乾。《漢書.蘇武傳》載,李陵勸蘇武投降時說:「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
- [30]握手何言:蘇武返漢前,李陵置酒餞行。此反用其意,指訣別無言。
若夫明妃去時[31],仰天太息。紫臺稍遠[32],關山無極[33]。搖風忽起[34],白日西匿。隴雁少飛[35],代雲寡色[36]。望君王兮何期[37]?終蕪(ㄨˊ無)絕兮異域[38]。
至乃敬通見抵[39],罷歸田里[40]。閉關卻掃[41],塞門不仕[42]。左對孺人[43],顧弄稚子[44]。脫略公卿[45],跌宕(ㄉㄤˋ蕩)文史[46]。齎(ㄐㄧ基)志沒地[47],長懷無已。
【注釋】
- [31]明妃去時:漢元帝宮女王昭君離漢時。晉人避司馬昭諱,改昭君為明君;後人又稱明妃。
- [32]紫臺:指漢天子宮廷。稍:漸漸。
- [33]無極:沒有盡頭。
- [34]搖風:同颻風,大風,此指塞外暴風。
- [35]隴:甘肅一帶。
- [36]代:今河北蔚縣一帶。此句連上句說:離漢土極遠,以致雲霧雁禽也無秀色且少見。
- [37]望:盼望。何期:何時是歸期?
- [38]蕪絕:草木枯死,此喻指明妃老死異域。
- [39]敬通:東漢辭賦家馮衍的字。見抵:被壓制。據《文選》李善注引《東觀漢記》云:「馮衍字敬通,明帝以衍才過其實,抑而不用。」
- [40]罷:免官。
- [41]閉關卻掃:關閉大門,不再掃徑迎客。
- [42]塞門:孫吳時,張昭直諫不納,稱疾不朝。孫權恨之,使人用土塞其門,張昭則自用土從內封之。仕:當官。
- [43]孺人:明、清時七品官的母親或妻子封孺人。後成為古人對母親或妻子的尊稱。
- [44]稚子:幼兒。
- [45]脫略:輕慢。
- [46]跌宕:沉湎,恣意。此句連同上句說,對公卿輕視不以為意,讀書隨意而不受正統問世約束。
- [47]齎志沒地:心願未能達成而死去。齎:懷抱,帶。齎志:懷抱壯志。沒地:指死亡。
及夫中散下獄[48],神氣激揚[49]。濁醪(ㄌㄠˊ勞)夕引[50],素琴晨張[51]。秋日蕭索[52],浮雲無光。鬱青霞之奇意[53],入修夜之不暘(ㄧㄤˊ陽)[54]。
或有孤臣危涕[55],孽子墜心[56]。遷客海上[57],流戍隴陰[58],此人但聞悲風汩(ㄩˋ玉)起[59],血下霑衿(ㄐㄧㄣ今)[60]。亦復含酸茹嘆[61],銷落湮沉[62]。
【注釋】
- [48]中散下獄:中散指稽康,因他曾任中散大夫。下獄指稽康受鍾會誣陷,被司馬昭下獄並殺害一事。
- [49]激揚:激動慷慨。
- [50]濁醪:濁酒。引:斟飲。
- [51]素琴:無弦的琴。
- [52]蕭索:蕭條、冷落。
- [53]鬱:積結,不舒展狀。青霞:青雲。奇意:大志。
- [54]修夜:長夜。暘:光明,明亮。此句連同上句說,凌雲之志不得實現,就如同身處漫漫長夜。
- [55]孤臣:失寵無依的臣子。
- [56]孽子:失寵的庶子。此句與上句互文成意,意思為孤臣孽子心感危殆,因而涕泗墮落。
- [57]遷客:貶謫遷徙之人。
- [58]流戍:流放遠方戍守邊疆。隴陰:今甘肅山西一帶。流戍隴陰指漢高祖時齊人婁敬戍守隴西事。
- [59]汩:迅疾。
- [60]血下:形容極度悲痛。《韓非子.和氏》載,卞和因寶玉得不到承認,且己身因此遭刑,「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盡而繼之以血。」衿:即衣襟。
- [61]含酸茹嘆:忍受辛酸,飲恨吞聲。
- [62]銷落湮沉:消散埋沒,指死亡。
若乃騎(ㄐㄧˋ寄)疊跡[63],車屯軌[64],黃塵匝(ㄗㄚ咂)地[65],歌吹四起[66]。無不煙斷火絕[67],閉骨泉裡[68]。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風驚[69],秋風罷兮春草生。綺(ㄑㄧˇ起)羅畢兮池館盡[70],琴瑟滅兮丘壟平[71]。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
【注釋】
- [63]騎:騎兵。疊跡:馬蹄痕跡相疊。
- [64]屯:聚集,屯軌:指車道很多。
- [65]匝:周,圈,環繞,滿。
- [66]歌吹:指戰鬥的號叫。
- [67]煙斷火絕:喻人氣絕身亡。
- [68]閉骨泉裡:埋葬事故於黃泉。
- [69]春草暮:知春盡。
- [70]綺羅畢兮池館盡:指富豪人家盡皆滅亡。
- [71]丘壟:指墳墓。
【作者】
江淹(444 —505),字文通,濟陽考城(今河南蘭考縣)人。少孤貧,後任中書侍郎,天監元年爲散騎常侍左衛將軍,封臨沮縣伯,遷金紫光祿大夫,封醴陵侯,曆仕宋、 齊、梁三代。少年時以文章著名,晚年才思減退,傳爲夢中還郭璞五色筆,爾後作詩,遂無美句,世稱「江郎才盡」。詩善刻畫模擬,小賦遣詞精工,尤以《别賦》、《恨賦》膾炙人口。今有《江文通集》傳世。
【譯文】
秋色連天,平原萬里。這裏是古戰場的殘跡。放眼望去,只有那纏繞著屍骨的蔓草和那陰森的枯木。它如同一座收斂魂魄的地獄,淒涼和蕭索。如果人生已經走到這一步,又怎能知曉天道安在?滿目孤愁,心懷萬般傷痛,腦海中彷彿又憶起隨時間遠去的亡靈。想那孤壘荒涼,危亭遙望,有多少人終因飲恨餘生而心死神傷?
秦始皇舉起手中的劍指向東方,而九國聯軍的百萬雄師也已經舉兵西進。諸侯征戰數百年,天地旋轉,日月無光。最終秦皇削平了天下,而所有異國的文明也都隨著刀光劍影化為碎片,流向虛空。依仗華山之險為城,紫淵之深為池,平定天下的雄圖大業已經完成,而殘暴的本性終究沒有改變。架起鱷魚皮作為梁木,又流放了百萬人民作為開邊的士兵。江山飄搖,風雨無情,紅顏轉瞬消逝,只落得茫然心驚!戍客斷魂之日,宮車才剛剛趁著清冷的月光緩緩駛出。
趙王被俘虜後,終於離開了祖輩守衛百年的千里疆土,駕著哀鳴的馬,身後跟著灑下熱淚的臣子,向房陵進發。每當夕陽西下的時候,想起那一樁樁歷歷在目的往事,雕樑玉砌,皇宮寶殿隨水波無情的東流。回憶了它不知道多少次,每一次都久久的不能釋然。離別了故地的豔姬美女,丟棄了華貴的金車玉乘。想舉杯痛飲的時候,悲傷便如那連天雪浪般傾瀉出來。可恨可歎啊,蹉跎英雄志,蒼老少年情!千古功名仍在,但生前卻是寂寞不幸,功名啊功名,你終比不上一腔悲憤的積怨!
李陵打過大漠,北進數千里,所過之處,白刃一指,血海汪洋。只嘆是三年征戰,終抵不過胡人的八萬鐵騎。他低頭投降的時候,征戰的光輝只變成千古的駡名,留下叛國背主的記憶!拔出長劍,狠狠的擊在虛幻的玉柱上,時空裏的虛影和冤魂不禁打了個冷戰。情繫著漢家宮室,身卻只能留在這雁門!斷裂的布帛怎能容得下千言萬語,此時只消一句,「我赴黃泉去,來世再報恩!」不知多少年後的早上,窗上的水珠悄悄的畫開了天幕的迷茫,生死離別,此時若能相見,又該說些什麼呢?
明妃(王昭君)即將離去的時候,仰天長嘆,嘆身世飄零,更嘆這世間無情。遠了,遠了,紫台的宮禁馬車已消失不見,遠望關山蒼茫,萬里之遙,又豈可一朝飛渡?長空裏蕭蕭的風聲中,白晝的太陽漸漸地西沉。隴地的大雁開始成群的南飛,而帶狀的浮雲也只留下一行單調和孤楚。此刻君王又在那宮室裏思量著什麼呢?走過大漠,穿過異域,卻是「千載琵琶做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馮衍罷業歸田,閉門謝客,終日傷神歎息。家裏的孺人稚子依舊,但那終不過是一場虛無啊。沒有了公卿的地位,便連一個小小的文吏也終視其不見。遠大的志向破滅之日,惟有那不休的歎息啊。
嵇康行將下獄的時候,神氣還是那樣的激揚。一杯濁酒,在每個黃昏時獨自慢飲,一架素琴,在每個黎明的時候獨自彈奏,眼前所見,惟有那秋之蕭瑟,雲羅萬里,陰晦無光!恍惚中那浩蕩青冥騰空掠起,把長夜映地光芒萬丈!
孤苦的老臣曾經留下悔恨的淚水,不孝的子孫也終會因為自己的無知而心碎。萬頃滔天的浪花裏,也許可以回憶起從前流放到隴水的經歷。那天聽到這個噩耗的時候,心傷隨著冬日的風,久久盤旋,無法散去。淚水迷離,更是難以停止。當沾上衣襟的不再是淚水,而是鮮血的時候,我們又能品味到其中多少的酸楚呢?念此去往來尋覓,終見不到折戟沉沙的悲壯,也終覓不到黃塵古道邊的無奈。
千百年過去了,馬蹄已經重重疊疊的埋葬了數十個王朝,車輪的軌跡也終映成天河般的絢麗!黃煙滾滾翻騰著,哀歌從每個心靈深處的角落逐漸響起!血淚泣盡,流逝於時間,斷送於黃沙。惟有大漠的孤煙消散了,惟有最後一匹駿馬的白骨緩緩沒入那幽咽的寒泉!
這一切的一切,都將近結束了,數千載春秋變幻,數百載風雨飄搖,春草還生,秋風乍起,綺羅黯淡了它的流光,池館剝落了它的紅瓦,琴瑟的弦斷盡了,丘壟也終漸化為平川。江山不變,而國已幻滅,人生自古誰無死?想到這裏,還有誰不為這萬古之恨默默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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