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寄者,淳安徐氏僕也。徐氏昆弟別產而居,伯得一馬,仲得一牛,季寡婦得阿寄。阿寄年五十餘矣,寡婦泣曰:「馬則乘,牛則耕,踉蹌(ㄌㄧㄤˋ亮 ㄑㄧㄤˋ嗆)[1]老僕,迺(同乃)費吾藜羹!」阿寄嘆曰:「噫!主謂我力不若牛馬耶!」迺畫策營生,示可用狀,寡婦悉簪珥之屬,得金一十二兩,畀(ㄅㄧˋ必)[2]寄。寄則入山販漆,期(ㄐㄧ基)年而三其息。謂寡婦曰:「主無憂,富可立至矣。」
又二十年,而致產數萬金,為寡婦嫁三女,婚兩郎,齎(ㄐㄧ基)[3]聘皆千金。又延師教兩郎,既皆輸粟為太學生,而寡婦阜然財雄一邑矣。頃之,阿寄病且死,謂寡婦曰:「老奴馬牛之報盡矣。」出枕中二楮(ㄔㄨˇ楚)[4],則家計巨細,悉均分之,曰:「此遺兩郎君,可世守也!」言訖而終。徐氏諸孫,或疑寄私蓄者,竊啟其篋(ㄑㄧㄝˋ妾),無寸絲粒粟之儲焉。一嫗一兒,僅敝縕(ㄩㄣˋ運)掩體而已,嗚呼!
阿寄之事,予蓋聞之俞鳴和云。夫臣之於君也,有爵祿之榮;子之於父也,有骨肉之愛。然垂纓曳綬者,或不諱為盜臣,五都之豪;為父行賈,匿良獻楛(ㄎㄨˇ苦)[5],否(ㄆㄧˇ仳)且德色也。迺阿寄村鄙之民,衰邁之叟,相嫠(ㄌㄧˊ梨)人[6],撫髫(ㄊㄧㄠˊ條)種,而株守薄業,戶祚彫落,溝壑在念。非素聞詩禮之風,心激寵榮之慕也。迺肯畢心殫力,昌振鎡(ㄗ資)基[7],公爾忘私,斃而後已,是豈尋常所可及哉!鳴和又曰:「阿寄老矣,見徐氏之族,雖幼必拜,騎而遇諸途,必控勒將數百武[8],以為常。見主母不睇(ㄉㄧˋ弟)視,女使雖幼,非傳言,不離立也[9]。」若然,即縉紳讀書明理達義者,何以加此?移此心也,以奉其君親,雖謂大忠純孝可也。
【譯文】
阿寄,是淳安徐氏家的僕人。徐氏的兄弟分家產然後分居。老大分得一匹馬,老二分得一頭牛,老三家的寡婦分得阿寄。阿寄年紀已經五十多歲了。寡婦哭著說:「馬可騎,牛可耕田,走路歪斜不穩的老僕,只會白吃飯啊!」阿寄嘆息著說:「唉!主母您難道以為我連牛馬都不如嗎?」於是阿寄策畫經營謀生的方法,表明他是可用之才。於是寡婦把全部金銀首飾拿出來,共換得十二兩金銀給阿寄。阿寄拿這些錢到山中購漆,然後到街市去賣,一年後得了三倍的利潤。向寡婦說:「主母不用憂愁,不久後就可致富了。」
經過二十年,家產已達幾萬兩金銀。阿寄幫助主母,先後嫁了三個女兒,娶了兩個媳婦,嫁妝、聘禮都達數千兩金銀。又延請老師教導主母的兩個兒子,然後捐納銀錢,送主母的兒子入太學讀書;寡婦也成為當地的首富了。再過了不久,阿寄生重病臨死,向寡婦說:「
老奴做牛做馬來報答主母之恩,已到盡頭了。」然後從枕中拿出二張紙,是全家的粗細帳目,他將全部平均分為兩分,說:「這些留給兩位小主人,若守成就可以吃穿一世了。」說完後就過世了。徐家兒孫有人懷疑阿寄可能有藏私蓄,就偷偷開啟他留下的箱子,結果箱子中連半點米粒都沒有。他留下的老寡婦和一個兒子,僅是破衣蔽體罷了。唉,令人感嘆啊!
阿寄的事,我是聽俞鳴和說的。對臣子而言,有君主給予爵祿的恩榮;對兒子而言,有父母的骨肉親愛。雖然如此,做為官吏的人還可能盗取國家財物,成為大富之家;而兒子幫父親做買賣,也可能把好的藏下來,拿粗劣的給父母,還沒給父母好臉色看。而阿寄只是一個鄙陋的村夫、衰邁的老人,為了忠心的照顧寡婦,撫養孤兒,他株守一片薄產,承繼破落的家業,徘徊在生死之間。他不曾學過詩禮,也沒有得到恩寵的禮遇,卻肯竭盡心力,振興家業,公而忘私,直到死而後已,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啊!俞鳴和又說:「阿寄雖然已是一個老人,若看見徐家的人,即使是小孩子,也一定下拜。若騎馬在半路上相遇,必定在百步外就勒住馬韁等待,平時都是這樣。對主母從來不敢直接注目而視,主人家的女兒雖小,若沒有跟他說明,也不會和她們平起平坐。」若果真如此,則即使是鄉里中知書達理之人,也比不過他的所作所為。而若是拿這種心來事奉君主、父母,就可以是盡忠盡孝了。
【注釋】
- [1]踉蹌:走路歪斜不穩。
- [2]畀:給與。
- [3]齎:贈送。
- [4]楮:紙的代稱。
- [5]楛:粗劣不堅固。
- [6]嫠:寡婦。
- [7]鎡基:一種農具。相當於今天的鋤頭。
- [8]控勒:勒住馬韁。武:半步,泛指腳步。
- [9]離立:並立。
【作者】
田汝成(1503—1557),字叔禾,原為錢塘(今杭州)人,因與詩人蔣灼交厚,移家居餘杭方山。明嘉靖五年(1526)進士。博學工文,著述良多。所著《炎徼紀聞》、《龍憑記略》,詳細記敘西南邊境各兄弟民族的生活習俗。並著有《遼記》、《田叔禾集》、《武夷游詠》。罷官後,浪跡西湖,窮覽湖山,又諳曉先朝遺事。在此基礎上,撰成《西湖游覽志》24卷、《西湖游覽志餘》2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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