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鄧弼,字伯翊,秦人也。身長七尺,雙目有紫稜[1],開合閃閃如電。能以力雄人,鄰牛方鬥不可擘(ㄅㄛˋ播)[2],拳其脊,折,仆地;市門石鼓,十人舁(ㄩˊ餘)[3],弗能舉,兩手持之行。然好使酒[4],怒視人,人見輒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則必得奇辱。」
一日,獨飲倡樓,蕭、馮兩書生過其下,急牽入共飲。兩生素賤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終不我從,必殺君,亡命走山澤耳,不能忍君苦也[5]!」兩生不得已,從之。弼自據中筵,指左右揖兩生坐,呼酒歌嘯以為樂。酒酣,解衣箕踞[6],拔刀置案上,鏗然鳴。兩生雅聞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書,君何至相視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飲,欲少吐胸中不平氣耳。四庫書從君問[7],即不能答,當血是刃。」兩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經數十義扣之[8],弼歷舉傳疏[9],不遺一言。復詢歷代史,上下三千年,纚(ㄙㄚˇ灑)纚如貫珠[10]。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兩生相顧慘沮,不敢再有問。弼索酒,被(ㄆㄧ,通披)髮跳叫曰:「吾今日壓倒老生矣!古者學在養氣,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絕,徒欲馳騁文墨,兒撫一世豪傑[11]。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12]。」兩生素負多才藝,聞弼言,大愧下樓,足不得成步。歸,詢其所與遊,亦未嘗見其挾書讀也。
泰定末,德王執法西御史臺[13],弼造書數千言袖謁之。閽(ㄏㄨㄣ昏)卒不為通[14],弼曰:「若不知關中有鄧伯翊耶?」連擊踣(ㄅㄛˊ伯)數人[15],聲聞於王。王令隸人捽(ㄗㄨㄛˊ昨)入[16],欲鞭之。弼盛氣曰:「公奈何不禮壯士?今天下雖號無事,東海島夷[17],尚未臣順,間者駕海艦互市於鄞(ㄧㄣˊ銀)[18],即不滿所欲,出火刀斫(ㄓㄨㄛˊ啄)柱,殺傷我中國民。諸將軍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戰且卻,其虧國體為已甚。西南諸蠻,雖曰稱臣奉貢,乘黃屋左纛(ㄉㄠˋ到)[19],稱制與中國等[20],尤志士所同憤。誠得如弼者一二輩,驅十萬橫磨劍伐之[21],則東西止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公奈何不禮壯士!」庭中人聞之,皆縮頸吐舌,舌久不能收。王曰:「爾自號壯士,解持矛鼓譟,前登堅城乎?」曰:「能。」「百萬軍中,可刺大將乎?」曰:「能。」「突圍潰陣,得保首領乎?」曰:「能。」王顧左右曰:「姑試之。」問所須,曰:「鐵鎧(ㄎㄞˇ慨)良馬各一,雌雄劍二。」王即命給與,陰戒善槊(ㄕㄨㄛˋ朔)者五十人[22],馳馬出東門外,然後遣弼往。王自臨觀,空一府隨之。暨弼至,眾槊並進;弼虎吼而奔,人馬辟(ㄅ|ˋ避)易五十步[23],面目無色。已而煙塵漲天,但見雙劍飛舞雲霧中,連斫馬首墮地,血涔(ㄘㄣˊ岑)涔滴。王撫髀(ㄅㄧˋ必)[24]歡曰:「誠壯士!誠壯士!」命勺酒勞弼,弼立飲不拜。由是狂名振一時,至比之王鐵槍云[25]。
王上章薦諸天子,會丞相與王有隙,格其事不下。弼環視四體,歎曰:「天生一具銅筋鐵肋,不使立勳萬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26],命也,亦時也。尚何言!」遂入王屋山為道士,後十年終。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亂,中原數千里,人影殆絕。玄鳥[27]來亦失其家,競棲林木間。使弼在,必當有以自見。惜哉!弼鬼不靈則已,若有靈,吾知其怒髮上衝也。」
【注釋】
[1]雙目有紫稜:形容眼光銳利有神。紫稜:紫水晶的稜角。
[2]擘:分開,分裂。
[3]舁:扛抬,抬舉。
[4]使酒:借酒使性。
[5]忍君苦:忍受你們的輕視。
[6]箕踞:兩腿前伸岔開,手據膝,形如箕狀。
[7]四庫書:指經、史、子、集四部。
[8]七經:泛指儒家經典。
[9]傳疏:註釋經文的叫「傳」,解釋傳文的叫「疏」。
[10]纚纚:洋洋灑灑,次序井然。
[11]兒撫一世豪傑:把一世豪傑當小兒一樣看待。
[12]休矣:罷了,算了。
[13]德王:即馬札兒台,1327年[泰定四年]拜陝西行臺治書侍御史。1340年[至元六年]封忠王,死後改封德王。
[14]閽卒:守門的兵士。
[15]擊踣:擊倒。踣:仆倒。
[16]捽:揪著頭髮。。
[17]東海島夷:指日本人。
[18]鄞:縣名。位於浙江省境之東。
[19]黃屋左纛:古代帝王所乘的車上以黃繒為裡的車蓋,名黃屋。帝王車上立在車衡左邊的大旗,名左纛。
[20]稱制:行使皇帝的權利。
[21]橫磨劍:喻精銳善戰的士卒。
[22]陰戒:暗中命令。槊:長矛。
[23]辟易:退避;驚退。
[24]撫髀:拍著大腿。
[25]王鐵槍:王彥章,字子明,五代後梁人。驍勇有力,持鐵槍,馳騁如飛,軍中號王鐵槍。
[26]槁死:指無為而死。槁:乾枯。
[27]玄鳥:燕子。
【譯文】
鄧弼,字伯翊,秦地一帶的人。身長七尺,雙目銳利有神,開合閃閃如閃電。力量無人能及,鄰家的牛正在交鬥無法分開,他以拳打擊牛的脊背,牛脊椎骨折斷,跌倒於地;市場前門有石鼓,十人也扛抬不起,他可以兩手抱著行走。然而喜歡酒後使性,怒視旁人,人們見了就迴避,說:「狂徒不可接近,接近則必受奇恥大辱。」
一日,他獨自在青樓飲酒,蕭、馮兩書生經過樓下,他急忙牽扯對方入內共飲。兩書生向來瞧不起此人,竭力拒絕他。鄧弼發怒說:「你們不接受我的邀請,我就殺死你們,而後逃到荒山僻野,實在不能再容忍你們的輕視!」兩書生不得已,只得聽從。鄧弼佔據筵席正中的座位,指著左右,作揖邀請兩書生就坐。大聲吆喝著要酒喝,高歌長嘯作樂。酒酣耳熱時,解開衣服,兩腿岔開,拔刀插在桌面上,鏗然作響。兩書生向來聽說他會發酒瘋,想起身離開,鄧弼制止他們說:「不要走!我也稍微了解詩書,你們何至於把我看得低賤?今日並非意在請你們喝酒,而是想略吐胸中不平之氣罷了。經、史、子、集四部的書籍任憑你們詢問,如果不能回答,就讓這把刀沾上鮮血。」兩書生說:「真的嗎?」迅即摘取各經典中數十個問題問他,鄧弼列舉古書中經文的註釋及注疏,沒答漏一句。兩書生又詢問歷代史事,他談起上下三千年的歷史,次序井然,滔滔不絕。然後鄧弼笑著說:「你們服不服?」兩書生相顧沮喪失色,不敢再有問題。鄧弼取酒,披頭散髮跳著說:「我今天壓倒老書生了!古代人修學是在培養正氣,如今的人穿著一身儒衣,反倒毫無生氣,只想賣弄學問,把世上豪傑當小孩子看待,這樣像話嗎?你們還是算了吧。」兩書生向來自負博學多才,聽到鄧弼的話大感慚愧,下樓的時候,連走路都不成步。回去後,詢問與鄧弼交往的朋友,誰也沒有看見他在讀書。
泰定末年,德王任職西御史臺,鄧弼寫信數千言藏在袖中晉見他,守門的士兵不為通報,鄧弼說:「你們不知道秦地有個鄧伯翊嗎?」接連擊倒數人,訊息傳到德王那裡;德王命差役揪他進去,想鞭打他。鄧弼盛氣凌人說:「您為什麼不知禮遇壯士?現在天下雖稱無事,但東海島上的部族,還沒有稱臣降服;時常開著海船和鄞縣民眾作買賣,若沒有滿足他們的要求,就拿刀劍亂砍,殺傷我國人民。各位將軍就要帶兵拉弓射箭,將他們追趕到大海上,且戰且走,像這樣嚴重地浪費國家財力物力。至於西南眾多野蠻部落,雖然說稱臣進貢,卻是在地稱王,不知君臣禮儀,更是讓仁人志士所共憤。如果您能得到一兩個像我這樣的人才,讓我們帶領十萬精銳善戰的士卒去征伐,那麼普天之下,就沒有哪一處不是我朝的疆土了。您怎麼不知禮遇壯士呢!」當時在官衙的人聽到這些話,都驚訝地縮頸吐舌,舌頭吐出半天都縮不回去。德王說:「你自稱壯士,懂得持矛呼號登上堅固的城垛嗎?」說:「能。」;「在百萬軍中,能夠刺殺敵方大將嗎?」說:「能。」「作戰失利時,突破重重包圍,能保護主將的性命嗎?」說:「能。」德王看看左右說:「姑且試驗一下。」問他需要什麼,說:「鐵鎧一套、良馬一匹、寶劍一雙。」德王命人給他準備好。暗中叮囑擅長使用長矛的五十個人,騎馬奔馳出東城門外,然後派鄧弼前往。德王親自居高而視,全王府的人都跟著去看。等鄧弼到了城門外,眾矛一齊進攻;鄧弼大喊一聲,向前奔去,城外人馬同時後退躲開五十步,人人面目失色。緊接著煙塵滾滾而起,只見雙劍在煙霧中飛舞,連砍馬首墜地,雙劍上血液滴流不止。德王拍著大腿高興地說:「真壯士!真壯士!」命左右以杯酒獎賞鄧弼,鄧弼站著就喝並不跪拜。於是威名雄振一時,直比五代的王鐵槍。
德王上書向天子推薦他。正巧丞相與德王不和,於是阻隔這件事不發布。鄧弼知道後,環視自己的軀體,慨嘆地說:「天生一具銅筋鐵肋,不用它建立功勳在萬里之外,而枯死在野草之下,宿命啊!時運啊!還有什麼話說。」隨後進王屋山做了道士,再過十年就死了。
筆者說:「鄧弼死後不到二十年,天下大亂,中原數千里,幾乎不見人煙;燕子歸來都找不到原來築巢的地方,競相棲息在林木中。假使鄧弼還健在,定有表現自己才能的機會。可惜啊!鄧弼的魂魄不靈就罷了,若有靈,我知道他定會怒髮衝冠!」
【註】此文重點截取鄧弼飲娼樓時強與儒生較文藝,闖王府陳述見識、比武藝等片斷,筆力遒勁,虎虎有生氣,使其超俗的性情,文武才能,以及不為時所用的憤懣心態,生動地表現了出來,結末唱嘆有情,令人遐思。
【作者】宋濂[1](1310—1381)字景濂,號潛溪,別號玄真子、玄真道士、玄真遁叟。浦江人,元末明初文學家,曾被明太祖朱元璋譽為「開國文臣之首」,學者稱太史公。宋濂與高啟、劉基並稱為「明初詩文三大家」。方孝孺之師,曾任翰林,修《元史》。他因長孫宋慎牽連胡惟庸黨案而被流放茂州,途中病死於夔州。他的代表作品有《送東陽馬生序》、《朱元璋奉天討元北伐檄文》等。[宋濂著作]
【賞析】[秦士錄/Tony私藏的古文觀止]、[秦士錄/百度百科]、[秦士錄/維基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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