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3日 星期二

解嘲--揚雄(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哀帝時,丁傅董賢用事,諸附離之者,起家至二千石。時雄方草創《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人有嘲雄以玄之尚白,而雄解之,號曰《解嘲》。其辭曰:

  客嘲揚子曰:「吾聞上世之士,人綱人紀不生則已,生則上尊人君,下榮父母。析人之圭,儋(ㄉㄢ單)人之爵,懷人之符,分人之祿,紆(ㄩ淤)青拖紫[1],硃丹其轂(ㄍㄨˇ古)。今吾子幸得遭盛明之世,處不諱之朝,與群賢同行,歷金門,上玉堂[2],有日矣,曾不能畫一奇,出一策,上說人主,下談公卿。目如耀星,舌如電光,一縱一橫,論者莫當,顧默而作《太玄》五千文,枝葉扶疏;獨說十餘萬言,深者入黃泉,高者出蒼天,大者含元氣,纖者入無倫,然而位不過侍郎,擢纔給事黃門。意者玄得毋尚白乎?何為官之拓落也?」
  
  揚子笑而應之曰:「客徒欲朱丹吾轂,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也!往者周綱解結,群鹿爭逸,離為十二,合為六七,四分五剖,并為戰國。士無常君,國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貧,矯翼厲翮(ㄏㄜˊ合)[3],恣意所存。故士或自盛以橐(ㄊㄨㄛˊ駝)[4],或鑿坏(ㄗㄨㄛˋ坐 ㄆㄟˊ培)[5]以遁。是故鄒衍以頡頏(ㄒㄧㄝˊ斜 ㄏㄤˊ航)[6]而取世資,孟軻雖連蹇猶為萬乘師。
  
  「今大漢左東海,右渠搜,前番禺,後陶塗,東南一尉,西北一候。徽以糾墨,制以質鈇(ㄓˋ置 ㄈㄨ夫)[7],散以禮樂;風以《詩》《書》,曠以歲月,結以倚廬。是以天下之士,雷動雲合,魚鱗雜襲,咸營於八區。家家自以為稷契,人人自以為咎繇(ㄍㄠ高 ㄧㄠˊ搖)[8]。戴縰(ㄕˇ始)[9]垂纓而談者,皆擬於阿衡[10],五尺童子,羞比晏嬰與夷吾。當塗者入青雲,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譬若江湖之崖,渤澥之島[11]。乘雁集不為之多,雙鳧飛不為之少。昔三仁去而殷虛,二老歸而周熾;子胥死而吳亡,種、蠡存而越霸,五羖(ㄍㄨˇ鼓)入而秦喜,樂毅出而燕懼,范睢以折摺而危穰侯,蔡澤以噤吟[12]而笑唐舉。故當其有事也,非蕭、曹、子房、平、勃、樊、霍則不能安;當其無事也,章句之徒,相與坐而守之,亦無所患。故世亂則聖哲馳騖而不足,世治則庸夫高枕而有餘。

  「夫上世之士,或解縛而相,或釋褐而傅;或倚夷門而笑,或橫江潭而漁;或七十說而不遇,或立談間而封侯;或枉千乘於陋巷,或擁篲[13]而先驅。是以士頗得信其舌而奮其筆,窒隙蹈瑕而無所詘也。當今縣令不請士,郡守不迎師,羣卿不揖客,將相不俯眉。言奇者見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談者卷舌而同聲,欲步者擬足而投跡。嚮使上世之士,處乎今世,策非甲科,行非孝廉,舉非方正,獨可抗疏,時道是非,高得待詔,下觸聞罷,又安得青紫?
  
  「且吾聞之,炎炎者滅,隆隆者絕。觀雷觀火,為盈為實,天收其聲,地藏其熱。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攫拏(ㄐㄩㄝˊ決 ㄋㄚˊ拿)者亡[14],默默者存;位極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極;爰清爰靜,游神之庭;惟寂惟寞,守德之宅,世異事變,人道不殊,彼我易時,未知何如。今子乃以鴟梟而笑鳳皇,執蝘(ㄧㄢˇ偃)蜓[15]而嘲龜龍,不亦病乎!子之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之病甚,不遇俞跗(ㄈㄨ夫)與扁鵲[16]也,悲夫!」

  客曰:「然則靡《玄》無所成名乎?范、蔡以下,何必《玄》哉?」

  揚子曰:「范雎,魏之亡命也,折脅拉髂(ㄎㄚˋ喀)[17],免於徽索,翕(ㄒㄧˋ細)肩[18]蹈背,扶服[19]入橐。激卬萬乘之主,界涇陽抵穰侯[20]而代之,當也。蔡澤,山東之匹夫也。顩(ㄧㄢˇ掩)頤折頞(ㄜˋ惡)[21],涕唾流沫,西揖彊秦之相,搤(ㄜˋ惡)其咽而亢其氣,拊其背而奪其位,時也。天下已定,金革已平,都於洛陽,婁敬委輅脫輓[22],掉三寸之舌,建不拔之策,舉中國徙之長安,適也。五帝垂典,三王傳禮,百世不易,叔孫通起於枹(ㄈㄨ夫)鼓[23]之間,解甲投戈,遂作君臣之儀,得也。《甫刑》靡敝[24],秦法酷烈,聖漢權制,而蕭何造律,宜也。故有造蕭何律於唐虞之世,則誖矣;有作叔孫通儀於夏殷之時,則惑矣;有建婁敬之策於成周之世,則悂(ㄆㄧ批)[25]矣;有談范、蔡之說於金、張、許、史之間,則狂矣。夫蕭規曹隨,留侯畫策,陳平出奇,功若泰山,響若阺(ㄉㄧˇ底)隤[26],雖其人之贍智哉[27],亦會其時之可為也。故為可為於可為之時則從;為不可為於不可為之時則凶。夫藺先生收功於章臺,四皓采榮於南山,公孫創業於金馬,驃騎發跡於祁連,司馬長卿竊訾(ㄗ,通資)於卓氏,東方朔割炙於細君[28]。僕誠不能與此數公者並,故默然獨守吾《太玄》。」

【注釋】
[1]紆青拖紫:身上佩帶青、紫色的印綬。比喻地位顯貴。或作「紆金拖玉」。
[2]歷金門,上玉堂:金門:金馬門。經金門:意謂在金馬門待詔,備顧問。玉堂:漢代殿名。上玉堂:意謂在朝廷當官。
[3]翮:翅膀。鳥類羽毛中的硬梗。
[4]橐:袋子。
[5]鑿坏:鑿穿牆壁。比喻堅持不作官。
[6]頡頏:奇特的言辭。
[7]質鈇:古代腰斬的刑具。或作「鑕鈇」、「鈇質」、「鈇鑕」。
[8]咎繇:人名。中國法典的創始人。亦作「咎陶」、「皋陶」。
[9]縰:古代用來包頭髮的絲織品。同「纚」。
[10]阿衡:係商國官名,地位等於後宰相。商開國之臣伊尹做阿衡,輔助成湯伐夏王紂,成為天子。所以,阿衡又係伊尹代稱。
[11]渤澥:即渤海。
[12]噤吟:面頰歪而前突。
[13]擁篲:拿著掃帚清理環境,以等候貴客的降臨。用以表示對貴客的敬意。 
[14]攫拏者:掌權握勢者。
[15]蝘蜓:守宮的別名。
[16]臾跗、扁鵲:古代良醫。
[17]髂:腰骨。
[18]翕肩:畏懼貌。
[19]扶服:同「匍匐」。
[20]界涇陽抵穰侯:界:離間。涇陽:指秦昭王之弟涇陽君。抵:當作「扺」,排擊。穰侯:魏冉。
[21]顩頤折頞:顩:牙齒暴露不齊。顩頤:下巴突出貌。頞:鼻梁。折頞:指塌鼻子。
[22]婁敬委輅脫輓:婁敬:即劉敬。委:棄也。輅:綁在車轅上用以牽引的橫木。挽:指拉車的繩索。
[23]枹鼓:古代戰陣所用的鼓,後為軍陣的代詞。即指戰爭。
[24]《甫刑》靡敝:《甫刑》:即《尚書·呂刑篇》。甫刑,泛指周代刑法。靡敝:敗壞之意。
[25]悂:謬誤;錯誤。
[26]響若阺隤:響:指聲譽。阺:山崖突出的部分;阺隤:謂山崩。
[27]贍智:猶足智多謀。
[28]細君:東方朔妻子之名。

【譯文】
  漢哀帝時,丁太后、傅太后、董賢執掌朝政,許多攀附他們的人,剛從家裏出來就做了二千石的大官。當時揚雄正起草《太玄》,用以保持自己的操守,心境淡薄。有人譏諷揚雄想修養成玄黑卻「還是白的」,揚雄對此進行解釋,稱為《解嘲》。其文說:
  有客人嘲諷揚子說:「我聽說上古時代的士人都有行事準則,不想做什麼大事也就罷了,有所作為的話,必能上使君主尊貴,下使父母顯榮。得到君主分賞的圭玉,受得君主賜給的爵位,懷裏揣著君主分給的符節,分享君主頒給的俸祿,佩載青色、紫色(地位顯貴)的印綬,乘坐朱輪的車子。如今你有幸趕上開明盛世,處在無所顧忌的朝堂(指君王寬厚,臣子可說想說的話),與賢人們同在朝為官,待詔金馬門,仕於玉堂也已經有些時日了。卻未能策劃一個出色的謀略,獻上一條高明的計策,向上向君主勸諫,向下向公卿談辯,目光閃爍如星,口才敏捷,應對快如閃電,詞鋒犀利,縱橫馳騁,論說的人都不能抵擋。反而默默地寫五千字的《太玄》,詞采像枝葉般四散伸展,獨自論說十多萬言,意韻深邃如同進入地底黃泉,高遠者如超出青天之上,博大處像含宇宙的元氣,細微者能夠深入所有間隙。可是官位不過是侍郎,提拔升遷才到給事黃門。想來你想修養成玄黑,卻「還是白的」罷了,為何官運如此不得意呢?」
  揚子笑著回答說:「您只想著要坐上朱輪的車子,卻不知道一旦失足跌落將血染我全族啊!過去周王朝綱紀瓦解,群雄逐鹿,分天下為十二國,兼併後還有六、七國,天下四分五裂,成為戰國。士人沒有永久的君主,國家沒有固定的臣屬,得到賢士的就富強,失去賢士的就貧弱,(士人)像鳥舉翼振翅,任意尋找安身之處。所以士人有的藏身在袋子裏忍辱求仕,有的鑿通後牆逃跑,不願當官。因此鄒衍以詭異學說為世所用,孟軻雖遭艱難,尚且成為萬乘之國的老師。
  「如今大漢領土東至東海,西至渠搜,南至番禺,北至椒塗。東南方有個都尉府,西北建一個關侯。(罪行輕的人)用繩索捆綁,(重罪之人)用腰斬的死刑制裁;宣揚禮樂,用《詩》《書》教化,鼓勵人民花費時間,蓋起草廬來讀書。天下的士人如雷一樣響應,像雲一般聚集,密密麻麻像魚鱗一樣,從四面八方來求官位,家家自認為自己和后稷、契一樣賢能,人人自認為像阜陶般有才,做士大夫打扮而談論的人都把自己比作伊尹,五尺小童也羞於與晏嬰、管仲相提並論。當權者青雲直上,落拓的人則被棄於溝渠。早上掌權就能成為卿相,晚上失勢就變成匹夫。好比江湖上的崖岸、渤海的島上,四隻大雁降落不能感覺到有增多,兩隻野鴨起飛也看不出有減少。從前三仁人(微子、箕子、比干)離去,殷都就成為了廢墟,兩位老人(伯夷、姜子牙)來歸附,周朝就興旺發達。伍子胥一死,吳國就滅亡,文種、范蠡存在,越國就稱霸諸侯。五羖大夫百里奚進入秦國,秦穆公就高興,樂毅出走趙國,燕惠王就恐懼。范雎因被打斷肋骨和牙齒,進入秦國而危及穰侯魏冉的地位;蔡澤因相貌醜陋被算命的唐舉笑,入秦後,卻替代范睢而為秦相。所以當天下有亂事的時候,不是蕭何、曹參、張良、陳平、周勃、樊噲、霍光這樣的人則不能使之安定;當天下無亂事的時候,分析章節句讀、咬文嚼字的儒生一起坐著就能守住,也沒什麼好憂慮的。所以世道混亂時,那麼多聖人哲人四處奔走也不足以成功,社會安定時,庸夫俗子也可以高枕無憂而有餘裕。  
  「前代士人,有的解脫捆綁繩索而被任用為相(管仲),有的脫去粗麻衣服而成為太傅(傅說);有的是倚著夷門而笑(侯嬴),有的橫舟江邊而垂釣(漁父);有的遊說七十餘君而不遇(孔子),有的立談之間就被封侯(虞卿);有的使千乘之國的君主屈就於狹窄的街巷(齊桓公見小臣稷),有的讓諸侯拿著掃帚就在前面清道(燕昭王禮遇鄒衍)。因此士人能充分展現口才,振他們的筆桿,能夠鑽漏洞、投機而不受到什麼挫折。如今縣令不請士人,郡守不迎接教師,眾卿不禮賢下士,將相不肯謙虛自抑。言語奇異的人被疑忌,行為特殊的被冠上罪名。因此想發言的收起舌頭,等別人說了才附和,想行動的要打量比照前人的腳步才踏出去。如果讓前代的士人處在今天,考試對策不能入甲科,品行不能稱孝廉,不被推舉為賢良方正,那麼只能上疏直言,有時批評時下的弊病,好一些的不過得一個待詔備諮詢的頭銜,差一點的如果有所觸犯就遭罷而不用,又怎麼能位至公卿呢?
  「況且我聽說,熊熊的火焰會熄滅,隆隆的雷聲會斷絕,從表面上看來,雷、火的力量好像飽滿充實,但是天會收起雷之聲,地會藏起火之熱。富貴的人家,鬼神都要窺探他們的房室,待其衰敗。掌權用勢的人滅亡,默默守道的人生存;官位太高的宗族危險,恬淡自守的保全其身。所以知道謙退靜默、不求聞達,是守道的最高標準。於是淡泊清淨,才能遨遊於精神廣大之境;空虛淡漠,才能保住其道德品質。時代不同,人事變更,但做人的的原則沒有什麼兩樣,假使前人與我換個時代,後果怎麼樣還不曉得呢。如今您卻像鴟梟嘲笑鳳凰,拿壁虎嘲笑龜、龍,這不是有毛病麼!您嘲笑我還未修養成玄黑,而還是白的,我也笑您病入膏肓,卻沒有遇上俞跗、扁鵲那樣的良醫,可悲啊!」
  客人說:「如此說來不著書就成不了名嗎?蔡澤、范雎之後的人,哪裡是靠《太玄》(著書立說)成名呢?」
  揚子回答:「范雎是魏國的亡命之徒,被打斷肋骨、腰骨,詐死出逃才免於繩索捆綁,逃亡的過程收肩折背,才得以鑽進口袋。用言語激怒秦昭王,攻擊穰侯並取而代之,這是他剛好遇到機會。蔡澤是燕國的一個平民,突下巴、塌鼻樑、滿臉鼻涕唾沫,到西方謁見強秦的宰相范雎,掐著他的脖子威脅他,又拍著他的背脊安撫,而奪走他的相位,這是時機湊巧。天下已經安定,戰爭已經平息,高祖建都洛陽;婁敬扔下車前橫木、解開輓車的繩索,用三寸不爛之舌獻出穩妥的計策,提出將國都遷往長安的意見,這是適應當時的狀況。五帝留下經典法則,三王傳下禮儀,百代不變;孫叔通崛起於戰場之中,征戰結束後,就制訂了君臣之間的禮儀標準,這是得到正確的時機。周代制定的刑法已敗壞,秦法殘暴,聖明的大漢權衡法律,於是蕭何制訂律令九章,這是合時宜。如果有人在堯舜的時代制訂蕭何的法律,就是錯誤;在夏商的時代擬訂孫叔通的君臣禮儀,是不明事理;在周公輔佐成王的時代獻上婁敬的計策,就是失當。向金日磾、張安世、許廣漢、史恭等漢朝高官談論范雎、蔡澤的學說的話,就是腦袋不正常。蕭何規劃、曹參遵循,張良謀畫計策,陳平獻出奇計,他們的功勞像泰山一般高大,聲譽像山崩發出的巨響一般響徹雲霄,雖然這些人確實有充足的膽量才智,但也正好是遇上了可以有作為的時機啊。所以在可以有所作為的時代做可以做的事情,就順利,在無可作為的時代做不可做的事,就會有不好的結果。至於藺相如在章臺立下功績,商山四皓在南山隱居而獲取美名,公孫弘在金馬門對策而建功立業,霍去病在祁連征戰而發跡,司馬相如用不正當手段從卓王孫家取得財富,東方朔為妻子細君割取賜肉……,我的確不能和以上諸公相比,所以默默地獨自守著我的《太玄》。」

【註】《解嘲》寫他不願趨炎附勢去作官,而自甘淡泊來寫他的《太玄》。這篇賦雖受東方朔《答客難》影響,但縱橫馳說,辭鋒銳利,在思想和藝術上仍表現出它的特點。

【作者】揚雄[1](前53年—18年),字子雲,西漢哲學家、文學家、語言學家,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郫縣)人。仿《論語》作《法言》,模仿《易經》作《太玄》。[揚雄著作]

【賞析】[《漢書新注》/讀書網]、[揚雄:解嘲/春文齋博客]、[解嘲/維基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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