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三則
★老學究
【原文】
愛堂先生言:聞有老學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學究素剛直,亦不怖畏,問:「君何往?」曰:「吾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攝,適同路耳。」因並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廬也。」問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晝營營,性靈汩沒。惟睡時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讀之書,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竅而出,其狀縹緲繽紛,爛如錦繡。學如鄭、孔,文如屈、宋、班、馬者,上燭霄漢,與星月爭輝。次者數丈,次者數尺,以漸而差,極下者亦熒熒(ㄧㄥˊ營)如一燈,照映戶牖(ㄧㄡˇ有)。人不能見,惟鬼神見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
學究問:「我讀書一生,睡中光芒當幾許?」鬼囁嚅(ㄋㄧㄝˋ孽 ㄖㄨˊ如)良久曰: 「昨過君塾,君方晝寢。見君胸中高頭講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經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為黑煙,籠罩屋上。諸生誦讀之聲,如在濃雲密霧中。實未見光芒,不敢妄語。」學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譯文】
愛堂先生說,聽說有一位老學究在夜裡趕路,忽然遇到了他死去的朋友。老學究性情剛直,也不害怕,便問亡友上哪兒去。亡友答:「我在陰間當差,到南村去勾人,恰好與你同路。」於是兩人一起走。到了一間破房子前。鬼說:「這是文人的家。」老學究說你怎麼知道?鬼說:「一般人在白天都忙於生計,以致掩沒了本來性靈。只有到了睡著時,什麼也不想,性靈才清朗明澈,所讀過的書,字字都在心中射出光芒,透過人的全身竅孔照射出來。那樣子縹縹緲緲,色彩繽紛,燦爛如錦繡。學問像鄭玄、孔安國,文章像屈原、宋玉、班超、司馬遷的人,所發出的光芒直衝雲霄,與星星、月亮爭輝;不如他們的,光芒有幾丈高,或者幾尺高,依次遞減。最次的人也有一點微弱的光,像一盞小油燈,能照見門窗。這種光芒人看不到,只有鬼能看見。這間破屋上,光芒高達七八尺,因此知道是文人的家。」
老學究問:「我讀了一輩子書,睡著時光芒大約有多高?」鬼欲言又止,沉吟了好久才說:「昨天到你的私塾去,你正在午睡。我看見你胸中有厚厚的解釋經義的文章一部,選刻取中的試卷五六百篇,經文七八十篇,應試的策文三四十篇,字字都化成黑煙籠罩在屋頂上。那些學生的朗讀聲,好似密封在濃雲迷霧之中,實在沒看到一絲光芒,我不敢說假話。」老學究聽了怒斥鬼,鬼大笑著走了。
★粵東異僧
【原文】
莆田林教授清標,言鄭成功據臺灣時,有粵東異僧泛海至,技擊絕倫,袒臂端坐,斫(ㄓㄨㄛˊ啄)以刃,如中鐵石。又兼通壬遁風角,與論兵,亦娓娓有條理。成功方招延豪傑,甚敬禮之。稍久,漸驕蹇,成功不能堪,且疑為間諜,欲殺之而懼不克。其大將劉國軒曰:「必欲除之,事在我。」乃詣僧款洽,忽請曰:「師是佛地位人,但不知遇摩登伽還受攝否?」僧曰:「參寥和尚,久心似沾泥絮矣。」劉因戲曰:「欲以劉王大體雙一驗道力,使眾彌信心,可乎?」乃選孌童倡女,姣麗善淫者十許人,布茵施枕,恣為媟狎(ㄒㄧㄝˋ謝 ㄒ|ㄚˊ狹)於其側,柔情曼態,極天下之妖惑。僧談笑自若,似無見聞。久忽閉目不視,國軒拔劍一揮,首已欻(ㄏㄨ忽)然落矣。國軒曰:「此術非有鬼神,特練氣自固耳。心定則氣聚,心一動則氣散矣。此僧心初不動,故敢縱觀,至閉目不視,知其已動而強制,故刃一下而不能禦也。」所論頗入微,但不知椎埋惡少,何以能見及此?其縱橫黥(ㄑㄧㄥˊ情)窟十餘年,蓋亦非偶矣。
【譯文】
莆田教授林清標說,鄭成功佔據台灣時,廣東東部有個怪和尚渡海而來。他的技藝相當精練,無與倫比,他袒胸露臂端正的坐著,用刀口砍,好像是砍在鐵和石頭上。他還精通六壬、奇門遁甲、風角。和他談論兵法,也能娓娓道來而有條理。此時鄭成功正在招攬豪傑之士,對他很敬重,以禮相待。時間一久,這和尚漸漸驕橫跋扈起來,鄭成功不能忍受,並且懷疑他是間諜,想殺了他而又擔心不能成功。他手下大將劉國軒說:「如果一定要殺了他,那麼這件事就交給我吧!」於是到他那裡和他親熱的交談,忽然問道:「大師是佛家的人,但不知遇到美女時,是否會受到干擾?」和尚說:「參寥子和尚,他的心好久以來就像沾了泥的柳絮,不能隨風而上下飄了。」劉國軒因此開玩笑說:「我想用劉王的『大體雙』方法試驗一下大師的道力,使眾人堅定對佛祖的信心,怎麼樣?」於是選了大約十個漂亮善淫的美少年和妓女,鋪下褥墊枕頭,在和尚身邊肆無忌憚地戲弄相交,那種柔情暱態,極盡天下誘惑之能事,這和尚談笑自如,好像沒有看見什麼,沒有聽見什麼。過了一陣子,他忽然閉著眼睛不看了,劉國軒拔出利劍來一揮,和尚的首級便一下子落下來了。劉國軒說:「這和尚的技術並不是有什麼鬼神,只是練氣功使自己穩定下來罷了,心一定,氣就聚集起來,心一動搖就使氣散了,此和尚在剛開始時心沒有動,所以能隨便地看。到了閉著眼睛不看時,我就知道他已心動而極力的壓制自己,所以刀口一下去,他就抵御不了。」他的這種看法很在理,但是不知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少憑什麼能看到這一點,他能在台灣島縱橫十幾年,看來也不是偶然的呀!
★某甲婦
【原文】
司庖楊媼言,其鄉某甲將死,囑其婦曰:「我生無餘資,身後汝母子必凍餓。四世單傳,存此幼子。今與汝約,不拘何人,能為我撫孤則嫁之,亦不限服制月日,食盡則行。」囑訖,閉目不更言,惟呻吟待盡。越半日,乃絕。有某乙聞其有色,遣媒妁(ㄕㄨㄛˋ朔)請如約。婦雖許婚,以尚足自活,不忍行。數月後,不能舉火,乃成禮。合巹(ㄐㄧㄣˇ緊)之夜,已滅燭就枕,忽聞窗外歎息聲。婦識其謦欬(ㄑㄧㄥˋ慶 ㄎㄞˋ慨)[1],知為故夫之魂,隔窗嗚咽,語之曰:「君有遺言,非我私嫁。今夕之事,於勢不得不然,君何以為祟?」魂亦嗚咽曰:「吾自來視兒,非來祟汝。因聞汝啜泣卸妝,念貧故使汝至於此,心脾悽動,不覺喟然耳。」某乙悸甚,急披衣起曰:「自今以往,所不視君子如子者,有如日。」靈語遂寂。後某乙耽玩豔妻,足不出戶。而婦恆惘惘如有失。某乙倍愛其子以媚之,乃稍稍笑語。七八載後,某乙病死,無子,亦別無親屬。婦據其貲,延師教子,竟得游泮(ㄆㄢˋ叛)[2]。又為納婦,生兩孫。至婦年四十餘,忽夢故夫曰:「我自隨汝來,未曾離此。因吾子事事得所,汝雖日與彼狎暱,而念念不忘我,燈前月下,背人彈淚,我皆見之。故不欲稍露形聲,驚爾母子。今彼已轉輪,汝壽亦盡,餘情未斷,當隨我同歸也。」數日果微疾,以夢告其子,不肯服藥,荏苒(ㄖㄣˇ忍 ㄖㄢˇ染)[3]遂卒。其子奉棺合葬於故夫,從其志也。程子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是誠千古之正理。然為一身言之耳。此婦甘辱一身,以延宗祀,所全者大,似又當別論矣。楊媼能舉其姓氏里居,以碎璧歸趙,究非完美,隱而不書。憫其遇,悲其志,為賢者諱也。又吾鄉有再醮故夫之三從表弟者,兩家所居,距一牛鳴地。嫁後,乃以親串禮回視其姑;三數日必一來問起居,且時有贍(ㄕㄢˋ善)助。姑賴以活。歿後,出貲斂葬;歲恆遣人祀其墓。又京師一婦,少寡,雖頗有姿首,而鍼黹(ㄓㄣ針 ㄓˇ止)烹飪,皆非所能。乃謀於翁姑,偽稱其女,鬻(ㄩˋ玉)為宦家妾,竟養翁姑終身。是皆墮節之婦,原不足稱,然不忘舊恩,亦足勵薄俗。君子與人為善,固應不沒其寸長。講學家持論務嚴,遂使一時失足者,無路自贖,反甘心於自棄,非教人補過之道也。
【譯文】
我家的廚娘楊老婆子說:他家鄉的某甲臨死時,曾囑咐他女人說:「我這輩子沒留下什麼錢,死後你們母子一定要忍飢挨餓。我家四世單傳,如今只剩下這麼一個年幼的兒子。今天,咱倆定個約:『不管是什麼人,只要願意撫養我兒子的,你就可以嫁給他,也不必管喪期過沒過,一旦糧食吃光,你隨時都可以嫁過去。』」囑咐完了,某甲閉上眼再也說不出話,只是不停地呻吟,過了半日,他終於死了。有位某乙聽說某甲的女人頗有姿色,就請媒婆去她家提親。某甲的女人答應了這門親事,但因為家裡還有吃的,不忍心立刻就走。過了幾個月,家裡揭不開鍋了,她才與某乙成了親。合婚之夜,二人上床熄燈,正要休息,忽聽窗外發出了嘆息聲。女人聽出了那是某甲的聲音,知道前夫的鬼魂到了,隔著窗子正在外面哭泣,就對他說:「您不是留下話讓我改嫁嗎?又不是我私自嫁人。今天晚上,我與新夫同床共枕,不過是勢所必然,您為什麼還要來作祟呢?」某甲的鬼魂嗚嗚咽咽的說:「我是來看兒子的,並不是來作祟。剛才,因為見你哭著卸了妝,我心中好生悽慘。我思忖著,不是因為窮,怎麼會讓你落到這般田地,想著想著,不由得嘆息起來。」某乙知道鬼魂在講話,嚇得不得了,急忙披衣起床,對著窗外說:「從今以後,我如果不把你的兒子當自己的親兒子看待,讓我有倒黴的那一天。」這話說完,窗外便寂然無聲了。後來,某乙因沉緬於妻子的美色,幾乎足不出戶。那女人卻總是悵然若失,某乙加倍疼愛她的兒子,以此來取悅她,這才使她勉強有了笑容。過了七、八年,某乙因病而死,他沒有留下孩子,也沒有其他親屬。那女人依賴某乙留下的遺產,專門請來老師,對兒子嚴格施教,使他得以進入府學繼續深造。後來,她又為兒子取了媳婦,並得了兩個孫子。在她四十多歲時,忽然有一次夢見前夫某甲對她說:「你初嫁某乙時,我就隨你進了他家,多少年來一直未離此地。因為我兒子事事如願,所以盡管你終日與某乙親暱狎褻,我對你也並不怨恨。況且你雖另有新夫,對我仍念念不忘,常於燈前月下,獨自落淚。這些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了。因此,我始終不露面,不出聲,免得嚇著你們母子。如今,某乙已經輪迴托生去了,你的壽數也到了盡頭,你與我餘情未斷,該隨我而去了。」幾天後,那女人果然得了點兒小病,她把夢中的情形告訴了兒子。從那以後,她不肯服藥,又過了些天,她終於離開了人世。她兒子備下棺木,將她與某甲合葬在一處,遂了他們的心願。程頤先生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確為千古純正之理,然而,這是就一個人自身來說的。那女人甘於自己受辱,以延續前夫的後代,這是為全其大義,所以自然應該另眼看待了。楊老婆子能夠說出那女人的姓名與籍貫,但我認為,她雖與前夫感情真摯,最終魂魄相隨,但必竟是「碎璧歸趙。」不能算作很完美,所以就隱去不寫了。我憐憫她不幸的遭遇,悲嘆她堅韌不拔的意志,然而這些想法都是正人君子們所忌諱的。還有,我的家鄉有位女子,丈夫死後她又嫁給了他的三表弟。兩家原本相距不遠,一家的牛叫起來,另一家都能聽到。這位女子再嫁之後,仍以親戚的禮節探望原來的婆婆,每隔三、五天必要回來一趟,回來時總是帶著一些生活用品,並留下贍養老人的費用。這位婆婆靠著兒媳的資助得以生存下來。老人死後,這位女子又出錢為她安葬,還派人年年為她祭掃墳墓。再有,京城有位女子,年輕守寡,盡管她頗有姿色,但對於針黹烹飪卻一竅不通。於是她與公婆議定,假稱是公婆的女兒,然後賣給一個官宦人家作妾,以此來贍養公婆,並為他們養老送終。這幾位女子都可以說是失節之婦,本不足以稱道;然而,她們不忘前夫,竭盡全力報答前夫的往日之恩,從這一點上講,也足以激勵微薄的世俗之情。君子應與人為善,因此,不應該埋沒她們的哪怕是一點點長處。道學家持論太嚴,致使偶然失足者無法自贖其過,反而甘心於自暴自棄,這不是教人彌補過失、改過自新的途徑啊。
【注釋】
[1]謦欬:咳嗽。
[2]游泮:明清科舉時,通過州縣考試錄取為生員,稱為「游泮」。
[3]荏苒:時間漸漸過去。
【註】《閱微草堂筆記》為清朝短篇志怪小說,於清朝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至嘉慶三年(1798年)年間由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紀昀(紀曉嵐)以筆記型式所編寫成的,與袁枚《子不語》一書齊名,兩書也收錄了不少相同的故事。
【作者】紀昀(雍正1724-嘉慶1805年),字曉嵐,又字春帆,晚號石雲,又號觀弈道人、孤石老人、河間才子,諡號文達,在文學作品、通俗評論中,常被稱為紀曉嵐。清乾隆年間的著名學者,政治人物,直隸獻縣(今中國河北獻縣)人。官至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曾任《四庫全書》總纂修官。
【賞析】[閱微草堂筆記/開放文學]、[閱微草堂筆記/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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