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4日 星期三

柳子厚墓誌銘--韓愈(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一)

【原文】
  子厚諱宗元[1]。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2]。曾伯祖奭(ㄕˋ式),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諱鎮[3],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游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ㄓㄢˇ展)然見頭角[4]。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俊傑廉悍[5],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ㄓㄨㄛˊ卓)厲風發[6],率常屈其坐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7],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居閒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汎濫停蓄[8],為深博無涯涘(ㄙˋ四)[9]。而自肆於山水間。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10]?」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11],約不時贖[12],子本相侔(ㄇㄡˊ謀)[13],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14],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15],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16],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17],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18],夢得於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徵逐[19],詡(ㄒㄩˇ許)詡強笑語以相取下[20],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籍[21],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22]。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23],故卒死於窮裔[24]。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25],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26],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27]。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28]。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29],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30]。」

【注釋】
[1]子厚:柳宗元的字。作墓志銘例當稱死者官銜,因韓愈和柳宗元是篤交,故稱字。諱:名。生者稱名,死者稱諱。
[2]七世:史書記柳宗元七世祖柳慶在北魏時任侍中,入北周封為平齊公。子柳旦,任北周中書侍郎,封濟陰公。韓愈所記有誤。侍中:門下省的長官,掌管傳達皇帝的命令。北魏時侍中位同宰相。拓跋魏:北魏國君姓拓跋[後改姓元],故稱。
[3]皇考:對亡父的尊稱。
[4]嶄然:高峻突出貌。見:同「現」。
[5]廉悍:方正、廉潔和堅毅有骨氣。
[6]踔厲風發:議論縱橫,言辭奮發,見識高遠。踔:遠。厲:高。
[7]令出我門下:意謂都想叫他做自己的門生以沾光彩。
[8]汎濫:文筆汪洋恣肆。停蓄:文筆雄厚凝煉。
[9]無涯涘:無邊際。涯、涘:均是水邊。
[10]是豈不足為政邪:意謂柳州地雖僻遠,也可以做出政績。是:指柳州。
[11]質:典當,抵押。
[12]不時贖:不按時贖取。
[13]子:子金,即利息。本:本金。相侔:相等。
[14]與設方計:替債務人想方設法。
[15]比:及,等到。
[16]衡湘:衡山、湘水,泛指嶺南地區。為:應試。
[17]重得罪:再加一重罪。
[18]「遇有」句:指當時御史中丞裴度、崔群上疏為劉禹錫陳情一事。
[19]徵:約之來,逐:隨之去。徵逐,往來頻繁。
[20]詡詡:誇大的樣子,討好取媚的樣子。強:勉強,做作,取下:指採取謙下的態度。
[21]顧籍:顧惜。
[22]坐:因他人獲罪而受牽連。廢退:指遠謫邊地,不用於朝廷。
[23]有氣力:有權勢和力量的人。推挽:推舉提攜。
[24]窮裔:窮困的邊遠地方。
[25]臺省:御史台和尚書省。
[26]元和:唐憲宗年號[806—820]。十四年,即819年。十一月八日:一作「十月五日」。
[27]萬年:在今陝西臨潼縣東北。
[28]庶幾:近似,差不多。
[29]惟:就是。室:幽室,即墓穴。
[30]嗣人:子孫後代。

【譯文】
  子厚,名叫宗元。七世祖柳慶,做過北魏的侍中,被封為濟陰公。高伯祖柳奭,做過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韓瑗都得罪了武后,在高宗時被處死。父親叫柳鎮,為了侍奉母親,放棄了太常博士的官位,請求到江南做縣令。後來因為他不肯向權貴獻媚,丟了御史的官職。直到那位權貴死了,才又被任命為侍御史。人們都說他剛毅正直,與他交往的都是當時名人。
  子厚少年時就很精明聰敏,沒有不明白通曉的事。趕上他父親在世時,他雖然很年輕,但已經成才,能夠考取為進士,突出地顯露出才華,大家都說柳家有能揚名顯姓的後人了。後來又通過博學宏詞科的考試,被授為集賢殿的官職。他才能出眾,方正勇敢,發表議論時能引證今古事例為依據,精通經史諸子典籍,議論時才華橫溢,滔滔不絕,常常使在坐的人折服。因此名聲轟動,一時之間人們都敬慕而希望與他交往。那些公卿貴人爭著想讓他成為自己的門生,異口同聲的推薦讚譽他。
  貞元十九年,子厚由藍田縣尉調任監察御史。順宗即位,又升為禮部員外郎。逢遇當權人獲罪,他也被按例貶出京城當刺史,還未到任,又被依例貶為永州司馬。身處清閒之地,自己更加刻苦為學,專心誦讀,寫作詩文,文筆汪洋恣肆,雄厚凝練,像無邊的海水那樣精深博大。而他自己則縱情於山水之間。
  元和年間,他曾經與同案人一起奉召回到京師,又一起被遣出做刺史,子厚分在柳州。到任之後,他慨嘆道:「這裡難道不值得做出政績嗎?」於是按照當地的風俗,為柳州制訂了教諭和禁令,全州百姓都順從並信賴他。當地習慣於用兒女做抵押向人借錢,約定如果不能按時贖回,等到利息與本金相等時,債主就把人質沒收做奴婢。子厚為此替借債人想方設法,都讓他們把子女贖了回來;那些特別窮困沒有能力贖回的,就讓債主記下子女當傭工的工錢,到應得的工錢足夠抵消債務時,就讓債主歸還被抵押的人質。觀察使把這個辦法推廣到別的州縣,到一年後,免除奴婢身分回家的將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準備考進士的人,就把子厚當做老師,那些經過子厚親自講授和指點的人所寫的文章,全都可以看得出是合乎規範的。
  他被召回京師又再次被遣出做刺史時,中山人劉夢得禹錫也在被遣之列,應當去播州。子厚流著淚說:「播州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況且夢得有老母在堂,我不忍心看到夢得處境困窘,他沒有辦法把這事告訴他的老母;況且絕沒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向朝廷請求,並準備呈遞奏章,情願拿柳州換播州,表示即使因此再度獲罪,死也無憾。正遇上有人把夢得的情況告知了皇上,夢得因此改任連州刺史。嗚呼!士人到了窮境時,才看得出他的節操和義氣。現在一些人,平日街坊居處互相仰慕討好,一些吃喝玩樂來往頻繁,誇誇其談,強作笑臉,互相表示願居對方之下,手握手作出掏肝挖肺之狀給對方看,指著天日流淚,發誓不論生死誰都不背棄朋友,簡直像真的一樣可信。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衝突,僅僅像髮絲般細小,便翻臉不認人,朋友落入陷阱,也不伸一下手去救,反而借機推擠他,再往下扔石頭,到處都是這樣的人啊!這應該是連那些禽獸和野蠻人都不忍心幹的,而那些人卻自以為得計。他們聽到子厚的高尚風節,也應該覺得有些慚愧罷!
  子厚從前年輕時,勇於幫助別人,自己不看重和愛惜自己,認為功名事業可以一蹴而就,因此受到牽連而被貶斥。貶謫後,又沒有熟識而有力量有地位的人推薦與引進,所以最後死在荒僻的邊遠之地,才幹不能為世間所用,抱負不能在當時施展。如果子厚當時在御史台、尚書省做官時,能謹慎約束自己,已像在身為司馬、刺史時那樣,也自然不會被貶官了;貶官後,如果有人能夠推舉他,將一定會再次被任用,不至窮困潦倒。然而若是子厚被貶斥的時間不久,窮困的處境未達到極點,雖然能夠在官場中出人頭地,但他的文學辭章一定不能這樣地下功夫,以致於像今天這樣一定流傳後世,這是毫無疑問的。即使讓子厚實現他的願望,一度官至將相,拿那個換這個,何者為得,何者為失?一定能有辨別它的人。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去世,終年四十七歲;在十五年七月初十安葬在萬年縣他祖先墓地的旁邊。子厚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周六,才四歲;小的叫周七,是子厚去世後才出生的。兩個女兒,都還小。他的靈柩能夠回鄉安葬,費用都是觀察使河東人裴行立先生幫忙的。行立先生為人有氣節,重信用,與子厚是朋友,子厚對他也很盡心盡力,最後竟仰賴他的力量辦理了後事。把子厚安葬到萬年縣墓地的,是他的表弟盧遵。盧遵是涿州人,性情謹慎,做學問永不厭倦;自從子厚被貶斥之後,盧遵就跟隨他和他家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也沒有離開;既送子厚歸葬,又準備安排照顧子厚的家屬,可以稱得上是有始有終的人了。
  銘文說:「這是子厚的幽室,既牢固又安適,對子厚的後代會有好處。」

【註】《柳子厚墓志銘》是唐代文學家韓愈的一篇散文,題中柳子厚即柳宗元。文章綜括柳宗元的家世、生平、交友、文章,著重論述其治理柳州的政績和文學風義。韓愈贊揚柳宗元的政治才能,稱頌其勇於為人,急朋友之難的美德和刻苦自勵的精神。

【作者】韓愈(768年-824年)[1],字退之,出生於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祖籍郡望昌黎郡(今遼寧省義縣),自稱昌黎韓愈,世稱韓昌黎。卒諡文,世稱韓文公。唐代文學家,與柳宗元是當時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合稱「韓柳」。蘇軾稱讚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帥」。散文,詩,均有名。著作有昌黎先生集》。

【賞析】[柳子厚墓誌銘/百度百科]、[柳子厚墓誌銘/古文觀止]、[柳子厚墓誌銘/文言漢語網]、[柳子厚墓誌銘/教學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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