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2日 星期五

非有先生論---東方朔(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二)


【原文】
  非有先生仕於吳,進不稱往古以廣主意,退不能揚君美以顯其功,默然無言者三年矣。吳王怪而問之,曰:「寡人獲先王之功,寄於眾賢之上,夙興夜寐,未嘗敢怠也。今先王率然高舉[1],遠集吳地,將以輔治寡人,誠竊嘉之,體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2],耳不聽鐘鼓之音,虛心定志,欲聞流議者三年於茲矣[3]。今先生進無以輔治,退不揚主譽,竊為先生不取也。蓋懷能而不見,是不忠也;見而不行,主不明也[4]。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吳王曰:「可以談矣,寡人將竦意而覽焉[5]。」先生曰:「於戲(ㄨ屋 ㄏㄨ乎)!可乎哉?可乎哉[6]?談何容易[7],夫談者,有悖於目,拂於耳,謬(ㄇㄧㄡˋmiù)於心,而便於身者[8],或有悅於目,順於耳,快於心,而毀於行者,非有明王聖主,孰能聽之矣?」吳王曰:「何為其然也?『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9]。』先生試言,寡人將覽焉。」
【注釋】
  • [1]率然:輕舉之貌。
  • [2]靡曼:好色。
  • [3]流議:猶餘論。
  • [4]「蓋懷……」二句中,見:即「現」。
  • [5]竦:企待。
  • [6]於戲:即「鳴呼」。可乎哉:意謂不可。
  • [7]談何容易:謂談說論議並非易事。
  • [8]悖:逆也。拂:違戾。
  • [9]『中人以上,可以語上』:見《論語·雍也篇》。此謂中品以上的人,可與談高深的學問。
【原文】
  先生對曰:「昔者關龍逄(ㄈㄥˊ逢)深諫於桀,而王子比干直言於紂。此二臣者,皆極慮盡忠,閔王澤不下流,而萬民騷動,故直言其失,切諫其邪者,將以為君之榮,除主之禍也。今則不然,反以為誹謗君之行,無人臣之禮,果紛然傷於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為天下笑,故曰談何容易!是以輔弼之臣瓦解,而邪諂之人並進,遂及蜚(ㄈㄟ飛)廉、惡來革等[10]。二人皆詐偽,巧言利口以進其身,陰奉琱瑑(ㄉㄧㄠ雕 ㄓㄨㄢˋ賺)刻鏤之好以納其心[11]。務快耳目之欲,以茍容為度。遂往不戒[12],身沒被戮,宗廟崩阤(ㄓˋ致)[13],國家為墟,殺戮賢臣,親近讒夫。《詩》不云乎?『讒人罔極,交亂四國[14],』此之謂也。故卑身賤體,說(ㄩㄝˋ悅)色微辭[15],愉愉呴(ㄒㄩˇ許)呴[16],終無益於主上之治,即志士仁人不忍為也。將儼然作矜莊之色,深言直諫,上以拂人主之邪[17],下以損百姓之害[18],則忤於邪主之心[19],歷於衰世之法[20]。故養壽命之士莫肯進也,遂居深山之間,積土為室,編蓬為戶,彈琴其中,以詠先王之風,亦可以樂而忘死矣。是以伯夷叔齊避周,餓于首陽之下,後世稱其仁。如是邪主之行,固足畏也,故曰談何容易!」
【注釋】
  • [10]蜚廉、惡來革:皆商紂王之臣,皆邪佞之徒。
  • [11]雕瑑:雕刻為瑑紋。
  • [12]遂往不戒:謂不以遂往之事為戒。
  • [13]阤:崩頹。
  • [14]「讒人罔極」二句:見《詩經·小雅·青蠅》。此謂讒人挑起矛盾,擾亂四方。
  • [15]微:疑當作「媺」。媺(ㄇㄟˇ):美也。
  • [16]愉愉:和悅貌。呴呴:語言溫和貌。
  • [17]拂:與「弼」同,矯正過失。
  • [18]損:當作「捐」,形近而誤。捐:除也。
  • [19]忤:逆也。
  • [20]歷:猶經。
【原文】
  於是吳王戄(ㄐㄩㄝˊ決)然易容[21],捐薦去几[22],危坐而聽。先生曰:「接輿避世,箕子被髮佯狂,此二子者,皆避濁世以全其身者也[23]。使遇明王聖主,得賜清讌(ㄧㄢˋ燕)之閒[24],寬和之色,發憤畢誠[25],圖畫安危[26],揆度得失,上以安主體,下以便萬民,則五帝三王之道,可幾而見也[27]。故伊尹蒙恥辱,負鼎俎,和五味以干湯[28],太公釣於渭之陽,以見文王。心合意同,謀無不成,計無不從,誠得其君也。深念遠慮,引義以正其身,推恩以廣其下,本仁祖誼[29],褒有德,祿賢能,誅惡亂,總遠方[30],一統類,美風俗,此帝王所由昌也。上不變天性,下不奪人倫,則天地和洽,遠方懷之,故號聖王。臣子之職既加矣,於是裂地定封,爵為公侯,傳國子孫,名顯後世,民到于今稱之,以遇湯與文王也。太公、伊尹以如此,龍逄、比干獨如彼,豈不哀哉!故曰談何容易!」
【注釋】
  • [21]戄然:驚惶的樣子。
  • [22]薦:席也。捐薦去几:撤除薦席和几案。捐薦去几:自貶損也。
  • [23]接輿:楚國隱士。箕子:商紂王叔父。
  • [24]讌:宴飲。與「醼」同。
  • [25]畢:盡也。
  • [26]圖畫:謀劃。
  • [27]幾:庶幾。
  • [28]蒙:冒犯。負鼎俎,和五味以干湯:背著烹調用的鼎、俎,調和五味以求見商湯。
  • [29]本仁祖誼:以仁為本,以義為始。
  • [30]總:聚合。
【原文】
  於是吳王穆然[31],俛(ㄈㄨˇ府)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頤[32],曰:「嗟乎!余國之不亡也,綿綿連連[33],殆哉[34],世之不絕也!」於是正明堂之朝,齊君臣之位,舉賢才,布德惠,施仁義,賞有功,躬親節儉,減後宮之費,損車馬之用;放鄭聲[35],遠佞人,省庖廚,去侈靡;卑宮館,壞苑囿,填池塹,以予貧民無產業者;開內藏,振貧窮[36],存耆老,恤孤獨;薄賦斂,省刑罰。行此三年,海內晏然,天下大治,陰陽和調,萬物咸得其宜;國無災害之變,民無饑寒之色,家給人足,畜積有餘[37],囹圄空虛;鳳凰來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芽[38];遠方異俗之人嚮風慕義,各奉其職而來朝賀。故治亂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見,而君人者莫肯為也,臣愚竊以為過。故《詩》曰:「王國克生,惟周之貞,濟濟多士,文王以寧[39]。」此之謂也。
【注釋】
  • [31]穆然:猶默然。靜思貌。
  • [32]俛:低頭。同「俯」。頤:下巴。
  • [33]綿綿連連:延續不絕。
  • [34]殆:危也。
  • [35]放鄭聲:拋棄靡麗的鄭國音樂。
  • [36]振:即「賑」,賑濟。
  • [37]畜:與「蓄」同。
  • [38]朱草萌芽:《尚書大傳》曰:「德光地序則朱草生。」
  • [39]「王國克生……」等句:《詩經·大雅·文王》。此謂王國能出人才,為周之骨幹,使國家安寧。克:能也。貞:骨幹。濟濟:多而整齊貌。
 【註】《非有先生論》是漢代東方朔創 作的散文賦。賦中虛構非有先生回答吳王的問題,引經據典,借古諷今,以聳人聽聞的筆力,表達其施政方略。全文縱橫捭闔,氣充辭沛。在藝術風格上,不以嬉笑 怒罵的尖利諷刺見長,而更加表現出深味仕途艱難的感慨。此賦寫於武帝晚年已經國事日非,皇皇大漢無可挽回地由極盛漸入衰微之時,所以倍顯沉重而耐人尋 味。
【作者】
   東方朔(前154年-前93年)(之二),本姓張,字曼倩,平原郡厭次縣(今山東省惠民縣)人,西漢辭賦家。漢武帝時,朔上書自薦,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遂詔拜為郎,後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職。古代隱士,多避世於深山,而他卻自稱避世於朝廷。《東方朔作品》《東方朔詩選
【譯文】
  非有先生在吳國做官,進不能稱頌遙遠的古代來勸勉君王的意志,退不能讚揚君王的美德來顯明自己的功績,默然不語過了三年。吳王感到很奇怪,就問他說:「我獲承先人的功業,寄身在眾位賢士之上,早起晚睡,從不敢懈怠。先生神采颯爽奮然高飛,從遠處來到吳國,將以平生所學來輔助寡人,我私下真誠地讚許你,三年來我體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華美之色,耳不聽鐘鼓之音,虛心定志想聽取高明的宏論,一直盼望到現在。如今先生進無以輔助吳國治理,退不能頌揚君主的聲譽,我私下認為先生不應該採取這樣的態度。身懷才能而不進獻,是不忠;進獻而不能施行,是君主不聖明。你大概是認為我不聖明吧?」非有先生伏在地上,恭敬地發出「是是」的應答聲。吳王說:「你可以說了,我企待著觀看、恭聽呢。」非有先生說:「嗚呼!可以了嗎?可以了嗎?談何容易!我的言談有看著不順眼、聽著逆耳、心裏不舒服卻有利於身體的,也有看著順眼、聽著悅耳、心裏高興卻毀壞德行的,沒有明王聖主,又有誰能傾聽呢?」吳王說:「為什麼這樣說呢?孔子說:『中等以上的人就可以跟他談高深的道理。先生還是說說吧,我將認真地聽你說。』」

  非有先生回答說:「從前關龍逢對夏桀極力進諫,王叔比干對商紂直言規勸,這兩位大臣都極盡自己的思慮竭力效忠,擔憂君王的德澤不能流布到下面,而使萬民騷動不安,所以直接指陳夏桀商紂的過失,極力規勸他們改正邪惡的言行,想以此給君王帶來榮耀,消除他們的禍患。結果卻不是這樣,反認為直言規勸是誹謗君王的行為,沒有人臣的禮節。果然,直言規勸的人紛紛傷身,蒙受無辜的罪名,殺戮竟牽連到先人,被天下人譏笑,所以說談何容易!因此,忠心正直的輔政大臣紛紛瓦解,而奸邪諂媚的小人卻一齊得到重用,最後發展到比得上商紂王時的邪佞臣子蜚廉、惡來革等。這兩人都是奸詐虛偽之徒,巧言利口得以爬居高位,使用精心包裝的好話以騙取君王的信任。致力於滿足耳目的享樂欲望,以苟且容身於世為生活準則。致使其君王往邪惡的道路上滑下去而不加防備,身死遭戮,宗廟崩壞,國家成為廢墟,這都是由於流放、殺戮聖賢的大臣,親近讒慝小人的結果。《詩經》上不是說嗎?『讒言害人沒有止境,構成四方國家與華夏的戰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啊!所以,卑躬屈膝,和顏悅色,言語柔順,終究無益於主上的治理,而且也是志士仁人不願做的。神色儼然,矜持嚴肅,深言直諫,上面輔佐君主改正奸邪,下面減少百姓的災害,就會忤犯邪惡君主的思想,經受衰敗時代的嚴刑酷法。所以益壽保命之士沒有肯進言規勸的,就居住在深山之間,壘土為屋,用蓬草編成門戶,坐在裹面彈琴,歌詠先代聖王的遺風,這樣也可以快樂得忘掉死亡啊。所以伯夷、叔齊逃避周武王,餓死在首陽山下,後世稱讚他們是仁人。像這樣,邪惡君主的行為本來足以令人生畏,所以說談何容易!」

  於是,吳王瞿然若失,易容變色,命人撤除薦席和几案,正襟危坐而聽。非有先生說:「春秋時楚國隱士接輿佯狂避世,商紂時箕子披髮裝瘋,這兩個人都是躲避亂世來保全自己的生命。假使遇上明王聖主,得到清靜安寧的閒暇,待以寬厚溫和的辭色,使他們能抒發自己的憤懣,獻出自己的全部忠誠,謀劃國家的安危,揆度政事的得失,上可以安定君主身體,下可以便利萬民,那麼,五帝三王的道就差不多可以看到了。所以,伊尹甘願蒙受恥辱背著烹調用的鼎、俎,調和五味以求見商湯,姜太公垂釣於渭水之濱以拜會周文王。君臣心合意同,謀無不成,計無不從,真是賢臣遇到了明君。深謀遠慮,引義以端正自己的身心,推恩以廣攬下屬,以仁為本,以義為始,褒獎有德,祿厚賢能,誅除邪惡混亂,聚合遠方異族,一統華夏同類,美化風俗,這是帝王昌盛的必由之路。上不改變天性,下不廢棄人倫;就會天地和諧融洽,遠方的人前來歸附,所以商湯、周文王號稱『聖王,。臣子的官職不斷提升,於是割地分封,爵為公侯,封國傳到子孫後裔,名聲傳揚到後世,老百姓直到現在還稱頌他們,這是因為伊尹、姜子牙遇上了商湯和周文王啊。姜太公、伊尹的結局是如此輝煌,而龍逢、比干的下場卻是那樣悲慘,難道不令人哀傷嗎!所以說談何容易!」

  於是吳王默然不語,俯首靜靜地深思,抬起頭來,淚水一直流到了下巴,沉痛地說:「唉呀!我的國家不會滅亡,會綿綿延續了;我要謹慎呀,世系才不會斷絕!」於是吳王端正明堂的朝會,整齊君臣間的位置,舉薦賢才,散布德惠,廣施仁義,獎賞有功的將士;親自厲行節儉,減少後宮的開支和車馬的費用;拋棄靡麗的鄭國音樂,遠離諂媚逢迎的小人,省減庖廚,離棄奢侈淫靡;縮小宮館,毀壞苑囿,填平池塘溝塹,分給沒有產業的貧民耕種;開放內宮庫藏,賑濟貧窮。慰問老人,救助孤獨;減輕賦斂,省減刑法。這些措施實行了三年,海內安然無事,天下洽和,陰陽和順協調,萬物各得其宜;國家沒有災害之變,百姓沒有飢寒之色,家給人足,蓄積有餘,監獄空虛;鳳凰飛來,麒麟出現,甘露降臨,朱草萌芽;遠方不同風俗的人向往中原的風化,欽慕內地的禮義,各自奉獻他們的職貢前來朝賀。所以,治和亂的道理,存或亡的頭緒,就是像這樣顯而易見,可是為人君者卻不肯去做,臣私下愚昧地認為這是不對的。所以《詩經》上說:「周邦能出眾賢士,都是國家好棟梁,濟濟一堂人才多,文王安寧國富強。」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啊。
【賞析】+網站連結[漢書-原文白話文翻譯]、[非有先生論--百度百科]、[非有先生論·東方朔|中國歷代文學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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