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2日 星期五

答蘇武書---李陵(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二)


【原文】
子卿足下[1]:
  勤宣令德[2],策名清時[3],榮問休暢[4],幸甚幸甚[5]。遠托異國[6],昔人所悲,望風懷想[7],能不依依[8]!昔者不遺,遠辱還答[9],慰誨勤勤,有踰骨肉,陵雖不敏[10],能不慨然[11]?
  自從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覩,但見異類[12]。韋韝(ㄍㄡ溝)(ㄘㄨㄟˋ脆)幕[13],以御風雨;羶(ㄕㄢ山)肉酪漿[14],以充飢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15],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16],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嗟(ㄐㄧㄝ接)乎子卿[17],陵獨何心[18],能不悲哉!
【注釋】
  • [1]子卿:蘇武字。足下:古代用以稱上級或同輩的敬詞,周代、秦代時多以之稱君主,後世則多用於同輩之間。
  • [2]令德:美德。令:美。
  • [3]策名:臣子的姓名書寫在國君的簡策上。這裡指做官。《左傳·僖公二十三年》:「策名委質。」清時:政治清明的時世。此處指昭帝在位之際。
  • [4]榮問:好名聲。問通「聞」。休暢:吉祥順利。休,美。暢,通。
  • [5]幸甚:這裡表示為對方的處境順利而高興。
  • [6]異國:此指匈奴。
  • [7]風:此處指懷念對象的風采。
  • [8]依依:戀戀不捨之狀。
  • [9]辱:承蒙,書信中常用的謙詞。
  • [10]敏:聰慧。
  • [11]然:此處作動詞「慨」的詞尾。
  • [12]異類:古代對少數民族的貶稱。此處指匈奴。
  • [13]韋韝:皮革制的長袖套,用以束衣袖,以便射箭或其他操作。毳幕:游牧民族居住的氈帳。
  • [14]羶肉:帶有腥臭氣味的羊肉。酪漿:牲畜的乳漿。
  • [15]玄冰:黑色的冰。形容冰結得厚實,極言天氣寒冷。
  • [16]胡笳:古代我國北方民族的管樂,其音悲涼。此處指胡笳吹奏的音樂。
  • [17]嗟乎:嘆詞。
  • [18]獨:反詰副詞,有「難道」的意思。
【原文】
  與子別後,益復無聊,上念老母,臨年被戮[19];妻子無辜,並為鯨鯢(ㄋㄧˊ泥)[20];身負國恩,為世所悲。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禮義之鄉,而入無知之俗;違棄君親之恩,長為蠻夷之域,傷已!令先君之嗣(ㄙˋ四)[21],更成戎狄之族[22],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23],孤負陵心區區之意[24]。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難刺心以自明[25],刎頸以見志,顧國家於我已矣[26],殺身無益,適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轍(ㄓㄜˊ折)復苟活[27]。左右之人,見陵如此,以為不入耳之歡,來相勸勉。異方之樂,祇令人悲,增忉怛(ㄉㄠ刀 ㄉㄚˊ答)耳[28]。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前書倉卒,未盡所懷,故復略而言之。

【注釋】
  • [19]臨年:達到一定的年齡。此處指已至暮年。
  • [20]鯨鯢:鯨魚雄的叫「鯨」,雌的叫「鯢」。原指凶惡之人,《左傳·宣公十二年》:「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鯨鯢而封之,以為大戮。」此處借指無罪而被殺戮的人。
  • [21]先君:古人對自己已故父親的尊稱,此處指李當戶。當戶早亡,李陵為其遺腹子。嗣:後代,子孫。
  • [22]戎狄:古代對少數民族的貶稱,與前面「蠻夷」均指匈奴。
  • [23]蒙:受到。明察:指切實公正的了解。
  • [24]孤負:虧負。後世多寫作「辜負」。區區:小,少。此處作誠懇解。
  • [25]刺心:自刺心臟,意指自殺。
  • [26]已矣:表絕望之辭。
  • [27]攘臂:捋起袖口,露出手臂,是準備勞作或搏鬥的動作。轍:總是。
  • [28]不入耳:不中聽的話。忉怛:悲傷。
【原文】
  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29],出征絕域[30]。五將失道[31],陵獨遇戰,而裹萬裡之糧,帥徒步之師;出天漢之外[32],入強胡之域;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33]。然猶斬將搴(ㄑㄧㄢ千)旗[34],追奔逐北[35],滅跡掃塵[36],斬其梟(ㄒㄧㄠ消)帥[37],使三軍之士,視死如歸。陵也不才,希當大任[38],意謂此時,功難堪矣[39]。匈奴既敗,舉國興師。更練精兵[40],強踰十萬。單(ㄔㄢˊ蟬)于臨陣[41],親自合圍。主客之形,既不相如[42];步馬之勢,又甚懸絕[43]。疲兵再戰,一以當千,然猶扶創乘痛[44],決命爭首[45]。死傷積野,餘不滿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46],然陵振臂一呼,創病皆起,舉刃指虜,胡馬奔走。兵盡矢窮,人無尺鐵,猶復徒首奮呼[47],爭為先登。當此時也,天地為陵震怒,戰士為陵飲血[48]。單于謂陵不可復得,便欲引還[49],而賊臣教之[50],遂使復戰,故陵不免耳。

【注釋】
  • [29]先帝:已故的皇帝,指漢武帝。
  • [30]絕域:極遠的地域。此處指匈奴居住地區。
  • [31]五將:五員將領,姓名不詳。《漢書》未載五將失道的事,惟《文選》李善注載:「《集》表云:『臣以天漢二年到塞外,尋被詔書,責臣不進。臣輒引師前。到浚稽山,五將失道。』」
  • [32]天漢:武帝年號。文中指漢朝控制的區域。
  • [33]當:擋。這裡指抵禦。新羈之馬:新裝備的騎兵。
  • [34]搴:拔取。
  • [35]奔:逃跑的。
  • [36]滅跡掃塵:喻肅清殘敵。
  • [37]梟帥:驍勇的將帥。
  • [38]希:少,與「稀」通。
  • [39]難堪:難以相比。堪:勝。
  • [40]練:同「揀」,挑選。
  • [41]單于:漢時匈奴君長的稱號。
  • [42]相如:相比。如:及,比。
  • [43]懸絕:相差極遠。
  • [44]扶:支持,支撐。乘:凌駕,此處有不顧的意思。《漢書·李陵傳》:「士卒中矢傷,三創者載輦,兩創者將車,一創者持兵戰。」
  • [45]決命爭首:效命爭先。
  • [46]干戈:此處指兵器。
  • [47]徒首:光著頭,意指不穿防護的甲衣。
  • [48]飲血:指飲泣。形容極度悲憤。《文選》李善注:「血即淚也。」
  • [49]引還:退兵返回。引:後退。
  • [50]賊臣:指叛投匈奴的軍候管敢。
【原文】
  昔高皇帝以三十萬眾,困於平城[51]。當此之時,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然猶七日不食,僅乃得免。況當陵者[52],豈易為力哉[53]?而執事者云云[54],苟怨陵以不死[55]。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視陵,豈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寧有背君親,捐妻子,而反為利者乎[56]?然陵不死,有所為也,故欲如前書之言,報恩於國主耳[57],誠以虛死不如立節,滅名不如報德也[58]。昔范蠡(ㄌㄧˇ裡)不殉會稽(ㄍㄨㄟˋ貴 ㄐㄧ雞)之恥[59],曹沫不死三敗之辱[60],卒復勾踐之讎[61],報魯國之羞[62],區區之心,竊慕此耳。何圖志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63]。
【注釋】
  • [51]「昔高皇帝」二句:是說從前(指公元前200年,即漢高祖七年)高祖皇帝(即高祖劉邦)親率大軍三十萬駐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東),準備伐匈奴,被冒頓單于帶領四十萬騎兵圍困七日之久。
  • [52]當:如,像。
  • [53]為力:用力,用兵。
  • [54]執事者:掌權者,此指漢朝廷大臣。
  • [55]苟:但,只。
  • [56]寧:難道,反詰副詞。此句與上句連用反詰,調換反詰詞以免重復。妻子:妻子、兒女。
  • [57]「故欲」二句:據《文選》李善注載:「李陵前與蘇子卿書云:『陵前為子卿死之計,所以然者,冀其驅丑虜,翻然南馳,故且屈以求伸。若將不死,功成事立,則將上報厚恩,下顯祖考之明也。』」
  • [58]滅名:使名聲泯滅。這裡「滅名」與「虛死」對應,是取身無謂而死、名也隨之俱滅之意。
  • [59]昔范蠡不殉會稽之恥:前494年(魯哀公元年)越王勾踐兵敗,率五千人被圍在會稽山,向吳王夫差求和,范蠡作為人質前往吳國,並未因求和之恥自殺殉國。范蠡,字少伯,春秋楚國宛(今河南省南陽縣)人,是輔助勾踐振興越國、興師滅吳重要謀士。後至齊,改名鴟夷子皮。晚年經商,稱陶朱公。
  • [60]曹沫不死三敗之辱:曹沬曾與齊國作戰,三戰三敗,並不因屢次受辱而自殺身死。曹沫,春秋魯國人,以勇力事魯莊公。前681年(魯莊公十三年),齊桓公伐魯,莊公請和,會盟於柯(今山東省東阿縣西南),曹沫以匕首劫持桓公,迫使他全部歸還戰爭中侵佔的魯國土地。
  • [61]卒復勾踐之仇:指勾踐滅吳,夫差自殺。
  • [62]報魯國之羞:此句指柯盟追回齊國侵地。
  • [63]椎心、泣血:形容極度悲傷。椎:用椎打擊。泣血:悲痛無聲的哭。
【原文】
  足下又云:「漢與功臣不薄。」子為漢臣,安得不云爾乎?昔囚縶(ㄓˊ直)[64],葅醢(ㄐㄩ居 ㄏㄞˇ海)[65],(ㄔㄠˊ朝)受戮[66],見辜[67]。其餘佐命立功之士[68],賈誼亞夫之徒[69],皆信命世之才,抱將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讒(ㄔㄢˊ蟬)[70],並受禍敗之辱[71],卒使懷才受謗,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舉[72],誰不為之痛心哉?陵先將軍[73],功略蓋天地,義勇冠三軍[74],徒失貴臣之意[75],剄身絕域之表。此功臣義士,所以負戟而長嘆者也[76]。何謂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單車之使,適萬乘之虜[77]。遭時不遇,至於伏劍不顧[78];流離辛苦,幾死朔北之野[79]。丁年奉使[80],皓首而歸[81];老母終堂[82],生妻去帷[83]。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蠻貊(ㄇㄛˋ漠)之人[84],尚猶嘉子之節,況為天下之主乎?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85],受千乘之賞[86]。聞子之歸,賜不過二百萬,位不過典屬國[87],無尺土之封,加子之勤[88]。而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侯[89];親戚貪佞之類,悉為廊廟宰[90]。子尚如此,陵復何望哉?且漢厚誅陵以不死[91],薄賞子以守節,欲使遠聽之臣望風馳命,此實難矣,所以每顧而不悔者也。陵雖孤恩[92],漢亦負德。昔人有言:「雖忠不烈,視死如歸。」陵誠能安[93],而主豈復能眷眷乎?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誰復能屈身稽顙(ㄑㄧˇ起 ㄙㄤˇ嗓)[94],還向北闕[95],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邪[96]?願足下勿復望陵。
  嗟乎子卿,夫復何言[97]?相去萬裡,人絕路殊。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長與足下生死辭矣。幸謝故人[98],勉事聖君[99]。足下胤子無恙[100],勿以為念。努力自愛,時因北風,復惠德音。李陵頓首[101]。
【注釋】
  • [64]蕭:蕭何(?——前193),沛(今江蘇省沛縣)人,輔助劉邦建立基業,論功第一,封酇侯。他曾因為請求上林苑(專供皇族畋獵的場所)向老百姓開放而遭囚禁。樊:樊噲(?——前189),沛人。從劉邦起兵,屢建功勳,封舞陽侯。曾因被人誣告與呂后家族結黨而被囚拘。
  • [65]韓:韓信(?——前196),淮陰(今江蘇省淮陰市)人,初隨項羽,後歸劉邦,拜大將,屢建奇功,封楚王,後貶為淮陰侯。他因要響應陳狶起兵造反,被呂氏斬首。彭:彭越(?——前196),昌邑(今山東省金鄉縣西北)人,秦末聚眾起兵,後歸劉邦,多建軍功,封梁王。他因造反被囚,高祖予以赦免,遷至蜀道,但呂氏仍將他處死,並夷三族。葅醢:剁成肉醬,是古代一種殘酷的死刑。
  • [66]鼂錯(前200——前154):潁川(今河南省中部及南部地,治所在禹縣)人。漢景帝時,他建議削各諸侯國封地。後吳楚等七國諸侯反,有人認為是削地所致,鼂錯因而被殺。鼂錯:亦作「晁錯」。
  • [67]周魏:周勃(?——前169),沛人,從劉邦起事,以軍功為將軍,拜絳侯。呂氏死,周勃與陳平共誅諸呂,立漢文帝。周勃曾被誣告欲造反而下獄。魏:魏其侯竇嬰(?——前131),字王孫,觀津(今河北省衡水縣東)人,竇太後侄。漢景帝時,平定吳楚七國之亂有功,封魏其侯。與灌夫為至交。漢武帝時,灌夫因與丞相田蚡(ㄈㄣˊ)結仇下獄,竇嬰力圖相救,受牽連而被誅。見:受。辜:罪。
  • [68]佐命:輔助帝王治理國事。
  • [69]賈誼(前201——前169):洛陽(今河南省洛陽市東)人,自幼博學,漢文帝召為博士,遷太中大夫。積極參與政事,並勇於針砭時弊。亞夫:即周亞夫(?——前143),周勃之子,封條侯,曾屯軍細柳(今陝西省咸陽市西南),以軍令嚴整聞名。漢景帝時,任太尉,率師平定七國叛亂。
  • [70]小人:包括排擠賈誼的絳侯周勃,而前文有「周魏見辜」句,謹錄備考。
  • [71]「並受」句:指賈誼被在朝權貴(周勃、灌嬰、張相如、馮敬等)排斥,流放長沙;周亞夫因其子私購御物下獄,被誣謀反,絕食而死。
  • [72]二子:指賈誼、周亞夫。《文選》李善注解說:「二子,謂范蠡、曹沫也。言諸侯才能者被囚戮,不如二子之能雪恥報功也。」可備一說。遐舉:原指遠行,此處兼指功業。
  • [73]陵先將軍:指李廣。
  • [74]冠:在……之中居第一位。作動詞用。
  • [75]貴臣:指衛青。衛青為大將軍伐匈奴,李廣為前將軍,被遣出東道,因東道遠而難行,迷惑失路,被衛青追逼問罪,含憤自殺。
  • [76]戟:古兵器,合戈矛為一體,可以直刺、橫擊。
  • [77]萬乘:一萬輛車。古代以萬乘稱君主。文中武力強盛的大國。虜:古代對少數民族的貶稱。此指匈奴。
  • [78]伏劍:以劍自殺。此句是說,蘇武在衛律逼降時,引佩刀自刺的事。
  • [79]朔北:北方。這裡指匈奴地域。
  • [80]丁年:成丁的年齡,即成年。這裡強調蘇武出使時正處壯年。
  • [81]皓首:年老白頭。皓:光亮、潔白。
  • [82]終堂:死在家裡。終:死。
  • [83]去帷:改嫁。去,離開。
  • [84]蠻貊:泛指少數民族。這裡指匈奴。貊,古代對居於東北地區民族的稱呼。
  • [85]茅土之薦:指賜土地、封諸侯。古代帝王社祭之壇共有五色土,分封諸侯則按封地方向取壇上一色土,以茅包之,稱茅土,給所封諸侯在國內立社壇。
  • [86]千乘之賞:也指封諸侯之位。古代諸侯稱千乘之國。
  • [87]典屬國:官名。掌管民族交往事務,位在三公之下,屬官有九譯令。秩中二千石,即每月受俸一百八十斛。
  • [88]加:施。這裡有獎賞之意。
  • [89]萬戶侯:食邑萬戶之侯。文中指受重賞、居高位者。
  • [90]廊廟:殿四周的廊和太廟,是帝王與大臣議論政事的地方,因此稱朝廷為廊廟。「廊廟宰」,即指朝廷中掌權的人。
  • [91]厚誅:嚴重的懲罰。
  • [92]孤恩:辜負恩情。恩,此指上對下的好處。下句「負德」之「德」偏指下對上的功績。
  • [93]安:安於死,即視死如歸之意。
  • [94]稽顙:叩首,以額觸地。顙:額。
  • [95]北闕:原指宮殿北面的門樓,後借指帝王宮禁或朝廷。
  • [96]刀筆之吏:主辦文案的官吏,他們往往通過文辭左右案情的輕重。
  • [97]夫:發語詞,無義。
  • [98]幸:希望。故人:老朋友。此處指任立政、霍光、上官桀等人。
  • [99]聖君:指漢昭帝劉弗陵。
  • [100]胤子:兒子。蘇武曾娶匈奴女為妻,生子名叫蘇通國,蘇武回國時他仍留在匈奴,漢宣帝時才回到漢朝。
  • [101]頓首:叩頭,書信結尾常用作謙辭。
【註】天 漢二年,李廣利率軍伐匈奴右賢王,武帝召李陵負責輜重。李陵請求自率一軍,武帝不予增兵,只令路博德為其後援,而路按兵不動,致使李陵步卒五千,深入匈奴,面對數十倍於己的敵軍。苦戰之後,又逢管敢叛逃,暴露了李陵兵少無援的軍情,單於遂集中兵力圍攻,李陵兵盡糧絕,北面受虜。降匈奴後,曾與被匈奴扣留 的蘇武數次相見。始元六年(前81),蘇武得歸,修書勸李陵歸漢,李陵以此書作答。這篇文章,學者多認為係後人偽作。但《文選》中收入,當係選自《李陵集》中,故其寫作時間最遲不應晚於漢代。
【作者】
李陵(?—前74年),字少卿,隴西成紀(今甘肅靜寧南)人。西漢將領,李廣之孫。少為侍中建章監。善騎射,愛士卒,頗得美名。曾率軍與匈奴作戰,戰敗投降匈奴,漢朝武帝族滅其家。李陵遂留匈奴,單於以女妻之,立為右校王。在匈奴二十余年,元平元年病死。
李陵被認為是五言詩創始者之一:「其五言,周時已見濫觴,及乎成篇,則始於李陵、蘇武二子。」(皎然《詩式》)鐘嶸《詩品》稱他「文多悽愴,怨者之流。陵, 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則是結合身世對其創作的評價。杜甫稱「李陵蘇武是吾師」,蘇軾稱「蘇李之天成」, 對李陵作品的怨憤深沉、自然天成都有激賞。[漢書李陵傳]《李陵作品

【譯文】
子卿足下:
  您辛勤地宣揚美德,為官于太平盛世,美名流傳四方,真是值得慶幸啊!我流落在遠方異國,這是前人所感悲痛的。遙望南方,懷念故人,怎能不滿含深情?以前承蒙您不棄,從遠處賜給我回音,慇勤地安慰、教誨,超過了骨肉之情。我雖然愚鈍,又怎能不感慨萬端?

  我從投降以來,身處艱難困境,一人獨坐,愁悶苦惱。整天看不見別的,只見到些異族之人。我戴不慣皮袖套,住不慣氈幕,但不得不靠它們來抵禦風雨;吃不慣腥羶的肉,喝不慣乳漿,但粗得不用它們來充饑解渴。眼看四周,有誰能一起談笑歡樂呢?胡地結着厚厚的堅冰,邊塞上的土被凍得裂開,只聽見悲慘淒涼的風聲。深秋九月,塞外草木凋零,夜晚不能入睡,側耳傾聽,胡笳聲此起彼伏,牧馬悲哀地嘶叫,樂曲聲和嘶鳴聲相混,在邊塞的四面響起。清晨坐起來聽著這些聲音,不知不覺地流下淚水。唉,子卿,我難道是鐵石心腸,能不悲傷?

  同您分別以後,更加無聊。上念老母,在垂暮之年還被殺戮;妻子、兒女們是無罪的,也一起慘遭殺害。我自己辜負了國家之恩,被世人所悲憐。您回國後享受榮譽,我留此地蒙受羞辱。這是命中注定的,真是無可奈何!我出身于講究禮義的國家,卻進入對禮義茫然無知的社會。背棄了國君和雙親的恩德,終身居住在蠻夷的區域,真是傷心極了!讓先父的後代,變成了戎狄的族人,自己怎能不感到悲痛。我在與匈奴作戰中功大罪小,卻沒有受到公正的評價,辜負了我微小的誠意,每當想到這裡,恍惚之中彷彿失去了對生存的留戀。我能夠以刀刺心來表白自己,自刎來顯示志向,但國家對我已經恩斷義絶,自殺毫無益處,只會增加羞辱。因此常常憤慨地忍受侮辱,就又苟且地活在世上。周圍的人,見我這樣,用不中聽的話來勸告勉勵,可是,異國的快樂,只能令人悲傷,增加憂愁罷了。

  唉,子卿!人們的相互瞭解,貴在相互知心。前一封信匆忙寫成,沒有能夠充分表達我的心情,所以再作簡略敘述。

  從前先帝授予我步兵五千,出征遠方。五員將領迷失道路,我單獨與匈奴軍遭遇作戰,攜帶著供征戰萬里的糧草,率領着徒步行軍的部隊;出了國境之外,進入強胡的疆土;以五千士兵,對付十萬敵軍;指揮疲敝不堪的隊伍,抵擋養精蓄鋭的馬隊。但是,依然斬敵將,拔敵旗,追逐敗逃之敵。在肅清殘敵時,斬殺其驍勇將領,使我全軍將士,都能視死如歸。我沒有什麼能耐,很少擔當重任,內心暗自以為,此時的戰功,是其他情況下所難以相比的了。匈奴兵敗後,全國軍事動員,又挑選出十萬多精兵。單于親臨陣前,指揮對我軍的合圍。我軍與敵軍的形勢已不相稱,步兵與馬隊的力量更加懸殊。疲兵再戰,一人要敵千人,但仍然帶傷忍痛,奮勇爭先。陣亡與受傷的士兵遍地都是,身邊剩下的不滿百人,而且都傷痕纍纍,無法持穩兵器。但是,我只要振臂一呼,重傷和輕傷的士兵都一躍而起,拿起兵器殺向敵人,迫使敵騎逃奔。兵器耗盡,箭也射完,手無寸鐵,還是光着頭高呼殺敵,爭着衝上前去。在這時刻,天地好像為我震怒,戰士感奮地為我飲泣。單于認為不可能再俘獲我,便打算引軍班師,不料叛逃的邪臣管敢出賣軍情,於是使得單于重新對我作戰,而我終於未能免於失敗。

  以前高皇帝率領三十萬大軍,被匈奴圍困在平城。那時,軍中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然而還是七天斷糧,只不過勉強脫身而已。何況像我這樣的人,難道就容易有所作為嗎?而當權者卻議論紛紛,一味怨責我未能以死殉國。不過我未以死殉國,確是罪過;但您看我難道是貪生怕死的小人嗎?又哪裡會有背離君親、拋棄妻兒卻反而以為對自己有利的人?既然如此,那末可知,我之所以不死,其實是因為想有所作為。本來是想如前一封信上所說的那樣,要向皇上報恩啊。實在因為徒然死去不如樹立名節,身死名滅不如報答恩德。前代范蠡不因會稽山投降之恥而殉國,曹沫不因三戰三敗之辱而自殺,終於,范蠡為越王勾踐報了仇,曹沫為魯國雪了恥。我一點赤誠心意,就是暗自景仰他們的作為。哪裡料到志向沒有實現,怨責之聲已四起;計劃尚未實行,親人作刀下之鬼,這就是我面對蒼天椎心泣血的原因啊!

  您又說道:「漢朝給功臣的待遇並不菲薄。」您是漢朝之臣,怎能不說這種話?可是,以前蕭何、樊噲被拘捕囚禁,韓信、彭越被剁成肉醬,晁錯被殺,周勃、魏其侯被判罪處刑。其餘輔助漢室立下功勞的人士,如賈誼、周亞夫等人,都確實是當時傑出的人才,具備擔任將相的能力,卻遭受小人的誹謗,他們都受迫害、屈辱,其事業也告失敗。最終使有才之人遭到詆毀,才能無法施展。他們二人的遭遇,誰不為之痛心呢?我已故的祖父李廣,身任將軍,其功績略謀蓋天地,忠義勇氣冠于全軍,只是因為不屑迎合當朝權貴的心意,結果在邊遠的疆場自殺身亡。這就是功臣義士手持兵刃嘆息不止的原因。怎麼能說待遇「不薄」呢?您過去憑着單車出使到擁有強兵的敵國,逢上時運不佳,竟至伏劍自刎也不在乎;顛沛流離,含辛茹苦,差點死在北方的荒野。壯年時奉命出使,滿頭白髮而歸,老母在家中亡故,妻子也改嫁離去。這是天下很少聽到的,古今所沒有的遭遇。異族未開化的人,尚且還稱讚您的節氣,何況是天下的君主呢?我認為您應當享受封領地、賞千乘的諸侯待遇。可是,聽說您回國後,賞賜不過二百萬,封官不過典屬國之職,並沒有一尺土地的封賞,來獎勵您多年來對國家的效忠。而那些排斥功臣、扼殺人才的朝臣,都成了萬戶侯;皇親國戚或奉迎拍馬之流,都成了朝廷政權的主宰。您尚且如此,我還有什麼希望呢?像這樣,漢朝因為我未能死節而施以嚴厲的懲罰,您堅貞守節又只給予微薄的獎賞,要想叫遠方的臣民急切地投奔效命,這實在是難以辦到的,所以我常常想到這事卻不覺得後悔。我雖然辜負了漢朝的恩情,漢朝也虧對了我的功德。前人說過這樣的話:「即使忠誠之心不被世人遍知,也能做到視死如歸。」但如果我能夠安心死節,皇上難道就能對我有眷顧之情嗎?男子漢活着不能成就英名,死了就讓他埋葬在異族之中吧,誰還能再彎腰下拜,回到漢廷,聽憑那幫刀筆吏舞文弄墨、隨意發落呢?希望您不必再盼着我歸漢了。

  唉,子卿!還有什麼話可說?相隔萬里之遙,人的身分不同,人生道路也迥然相異。活着時是另一世間的人,死後便成了異國鬼魂。我和您永訣,生死都不得相見了。請代向老朋友們致意,希望他們勉力事奉聖明的君主。您的公子很好,不要掛念。願您努力自愛,更盼您時常依託北風的方便不斷給我來信。李陵頓首。(李祚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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