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2日 星期五

《答客難》---東方朔(國學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二)


【原文】
  客難(ㄋㄢˋnán)[1]東方朔曰:「蘇秦、張儀,一當萬乘(ㄕㄥˋ聖)之主[2],而都[3]卿相之位,澤及後世。今子大夫[4]修先王之術,慕聖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著於竹帛,脣腐齒落,服膺而不釋[5],好學樂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內無雙,則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聖帝,曠日持久,積數十年,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ㄐㄧˇ擠)[6],意者尚有遺行邪(ㄧㄝˊ耶)[7]?同胞之徒[8],無所容居,其故何也?」
【注釋】
  • [1]難:詰問。
  • [2]蘇秦、張儀:都是戰國時代的縱橫家。縱橫家講合縱、連橫之術。合縱即聯合六國以抗秦,連橫即六國聯合以事秦。蘇秦、張儀憑藉三寸不爛之舌,遊說于七國君主之間,以博取榮華富貴。當:遇上。
  • [3]都:居。
  • [4]子大夫:猶「大夫先生」,指東方朔。子是古代對男子的敬稱。大夫,東方朔所任官職太中大夫的簡稱。
  • [5]服膺:記在心裏。釋:放下。這裏指忘懷。
  • [6]「官不」二句:侍郎,侍從在皇帝左右的郎官。戟是一種兵器,秦漢時代的中郎、侍郎、郎中等郎官都要執戟侍從宿衛宮門,故郎官亦稱執戟。這裏是形容東方朔官位低微。
  • [7]意者:想來,料想。遺行:過失,不檢點的行為。
  • [8]同胞之徒:親兄弟們。
【原文】
  東方先生[9]喟然長息,仰而應之曰:「是固[10]非子之所能備。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禽以兵,並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談說行焉[11]。身處尊位,珍寶充內,外有倉廩(ㄌㄧㄣˇlǐn),澤及後世,子孫長享。今則不然。聖帝流德,天下震懾(ㄓㄜˊ折)[12],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安於覆盂(ㄩˊ于)[13],天下均平,合為一家。動發舉事,猶運之掌[14],賢與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15]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16]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效情,安知前後[17]?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談說,並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慕之[18],困於衣食,或失門戶[19]。使蘇秦、張儀與僕並生於今之世,曾不得掌故[20],安敢望侍郎乎?傳曰[21]:『天下無害,雖有聖人,無所施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故曰:時異事異。
【注釋】
  • [9]東方先生:東方朔自稱。
  • [10]固:原本,本來。
  • [11]力政:同「力征」,大肆征戢。相擒以兵:指以武力互相兼併。十二國:指魯、衛、齊、宋、楚、鄭、燕、趙、韓、魏、秦、中山。未有雌雄:未分強弱。
  • [12]震懾:震驚畏懼。
  • [13]安於覆盂:比喻非常穩固。覆盂:倒置的盂。
  • [14]動發舉事,猶運之掌:一舉一動盡在掌握之中。
  • [15]動:勞動,這裏有驅使、役使之意。
  • [16]抗:舉。
  • [17]前後:這裏作動詞,意為「進退」。
  • [18]之:指天子的恩德。
  • [19]失門戶:找不到晉身之階。
  • [20]僕:我,指東方朔自己。掌故:漢代掌管禮樂制度等的故事(管檔案、查事例)的小宮,級別很低。
  • [21]傳曰:凡引用古書上的話都可以泛稱為「傳曰」。以下所引數句出處不詳。
【原文】
  「雖然,安可以不務修身乎哉!《詩》曰:『鼓鐘于宮,聲聞於外[22]。』『鶴鳴於九皋(ㄍㄠ高),聲聞於天[23]。』苟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體行仁義,七十有二乃設用於文、武,得信厥說,封於齊,七百歲而不絕[24]。此士所以日夜孳(ㄗ茲)孳修學[25],敏行而不敢怠也。譬若鶺鴒(ㄐㄧˊ及 ㄌㄧㄥˊ玲)[26],飛且鳴矣。《傳》曰[27]:『天不為人之惡寒而輟(ㄔㄨㄛˋ啜)其冬,地不為人之惡險而輟其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計其功。』《詩》云:『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故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冕而前旒(ㄌㄧㄡˊ流),所以蔽明;黈纊(ㄊㄡˇtǒu ㄎㄨㄤˋ況)充耳,所以塞聰[28]。』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29]於一人之義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優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30]。蓋聖人之教化如此,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則敏且廣矣。
【注釋】
  • [22]「鼓鐘」二句:出自《詩經‧小雅‧白華》。
  • [23]「鶴鳴」二句:出自《詩經‧小雅‧鶴鳴》。鶴鳴九皋:比喻才德深厚,雖處於卑賤中,仍不掩其光芒。
  • [24「太公」六句:太公,本姓姜,從其封姓呂,名尚,字子牙。傳說他垂釣于渭水之濱,為出獵到此的周文王所遇,與語大悅,同載而歸,尊之為師。當時他已七十二歲。文王死,武王立,又重用呂尚,終於滅商,建立了周朝。體行:身體力行。設用:大用。文、武:指周文王、周武王。信:同「申」,即實踐施行。七百歲而不絕,自太公封於齊到田和篡齊,大約七百年。
  • [25]孳孳:勤勉貌。
  • [26]鶺鴒:鳥名。這種鳥飛則鳴叫。
  • [27]「傳曰」以下所引數句見《苟子‧天論篇》。原文作:「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君子有常體矣。君子道其常而小人計其功。《詩》曰:『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兮?』此之謂也。」匈匈:同「洶洶」,爭辯吵鬧的聲音。「禮義」二句:未被采入《詩經》,是逸詩。愆:過錯,失誤。恤:憂慮,擔心。
  • [28]「水至」六句:為孔子語,見《大戴禮記‧子張問人官》。人至察則無徒:察:精明苛察;徒:同類或夥伴。冕:古代帝王、諸侯、卿大夫所戴的禮帽。旒:古代冕冠前後懸掛的珠串。明:指視力。黈纊:黃色的絲綿。舊時加於冕的兩旁,使耳朵不妄聽不義的言語。
  • [29]無求備:不求全責備。
  • [30]「枉而」六句:為孔子語,見《大戴禮記‧子張問人官》。枉:彎曲。優而柔之:意為優厚寬和地對待他。揆而度之:意為仔細揣摸他的心理。
【原文】
  「今世之處士[31],魁然[32]無徒,廓然[33]獨居,上觀許由[34],下察接輿[35],計同范蠡(ㄌㄧˇ里)[36],忠合子胥[37],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耦(ㄡˇ偶)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於予哉?若夫燕之用樂(ㄩㄝˋ悅)毅[38],秦之任李斯[39],酈食其(ㄌㄧˋ麗 ㄧˋ異 ㄐㄧ雞)[40]之下齊,說行如流,曲從如環,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內定,國家安,是遇其時者也,子又何怪之邪?語曰:『以筦闚(ㄍㄨㄢˇ管 ㄎㄨㄟ虧)天,以蠡測海,以莛(ㄊㄧㄥˊ廷)[41]撞鐘』,豈能通其條貫,考其文理,發其音聲哉!繇(ㄧㄡˊ由)是觀之[42],譬猶鼩鼱(ㄑㄩˊ渠 ㄐㄧㄥ京)之襲狗,孤豚之咋(ㄗㄜˊ則)虎[43],至則靡耳[44],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處士,雖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適足以明其不知權變[45],而終惑於大道也。」
【注釋】
  • [31]處士:有才德而隱居不仕的人,這裏也包括像東方朔自己那樣有德才而未得到重用的人。
  • [32]魁然:孤獨貌。
  • [33]廓然:空寂貌。
  • [34]許由:堯時的一個隱士,堯讓天下給他,他堅辭不受。
  • [35]接輿:與孔子同時的隱士,曾唱歌譏笑孔子熱衷於政治。
  • [36]范蠡:春秩時越王勾踐的謀臣,幫助句踐刻苦圖強,興越滅吳,功成後辭去官職,改名陶朱公,經商致富,漫遊江湖以終。
  • [37]子胥:伍員,字子胥,春秋時吳國大夫,幫助闔閭刺殺吳王僚,奪取王位,振興吳國,國勢逐漸強大,不久又攻破楚國。吳王夫差時,他反對夫差答應越國求和,漸被疏遠,終於被賜自盡。
  • [38]樂毅:燕昭王的臣子,受燕昭王重用,曾大破齊國,攻下七十餘城。
  • [39]李斯:秦國丞相,曾輔佐秦始皇滅六國,統一天下。
  • [40]酈食其:秦漢之際人,曾在秦末農民戰爭中為劉邦獻計獻策,楚漢戰爭中,又為劉邦遊說齊王田廣,田廣因而放鬆了守備,被漢軍攻下七十餘城。
  • [41]筦:同「管」。闚:同「窺」。莛:草莖。
  • [42]繇是觀之:由此看來。繇:通「由」。
  • [43]「譬由」二句:譬由:譬猶,猶如。鼱鼩:地鼠,尾短體小。豚:小豬。咋:亦作「齰」,啃咬。鼱鼩襲狗、孤豚咋虎都是比喻以小犯大,以弱犯強,不自量力。
  • [44]至則靡耳:碰到就只有倒下而已。
  • [45]權變,變通。
【註】《答客難》屬於對問體,雖未名之為賦,實際上卻是賦的一種特殊格式。作者東方朔為人放蕩詼諧,他胸懷大志,卻得不到重用,沈淪下僚,心中鬱抑,就寫了這篇對問體賦,假設有客就此語難,而加以辯駁,由此求得心理平衡和自我慰藉。
【作者】
   東方朔(前154年-前93年)(之二),本姓張,字曼倩,平原郡厭次縣(今山東省惠民縣)人,西漢辭賦家。漢武帝時,朔上書自薦,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遂詔拜為郎,後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職。古代隱士,多避世於深山,而他卻自稱避世於朝廷。《東方朔作品》《東方朔詩選
【譯文】
  有人詰難東方朔道:「蘇秦、張儀一旦遇上萬乘之主,就能身居卿相之位,澤及後世。如今你修習先王之術,仰慕聖人之義,誦讀《詩經》、《尚書》、諸子百家的典籍,不可勝數。甚至將它們寫於竹帛上、以致唇腐齒落,爛熟於胸而不能忘懷。好學樂道的效果,是很明顯的了;自以為才智海內無雙,可謂博聞強辯了。然而盡心竭力、曠日持久地侍奉聖明的君主,結果卻是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恐怕還是品德上有不足之處吧?連同胞兄弟都無處容身,這是何緣故呢?」

  東方朔喟然長嘆,仰面回應道:「這不是你能完全理解的啊。此一時,彼一時也,豈能一概而論呢?想那蘇秦、張儀所處的時代,周室衰微,諸侯不朝,爭權奪利,兵革相戰,兼併為十二國,難分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所以游說之風大行於世。他們身處尊位,內充珍寶,外有糧倉,澤及後世,子孫長享。如今則不然:聖主德澤流布,天下震懾,諸侯賓服。四海相連如同腰帶,天下安穩得像倒扣的痰盂。一舉一動盡在掌握,賢與不賢如何區分呢?遵天之道,順地之理,萬物皆得其所。所以撫慰他就安寧,折騰他就痛苦。尊崇他可以為將領,貶斥他可以為俘虜。提拔他可在青雲之上,抑制他則在深泉之下。任用他可為老虎,不用他則為老鼠。雖然做臣子的想盡忠效力,但又怎知道進退得宜呢?天地之大,士民眾多,竭盡全力去游說的人就像車輪的輻條齊聚車軸一樣,多得不可勝數,被衣食所困,找不到晉身之階。即使蘇秦、張儀與我並存於當世,也當不上掌故那樣的小吏,還敢期望成為侍郎嗎?所以說時異事異呀。

  雖然如此,又怎麼可以不加強自身的修養呢?《詩經》上說:「室內鳴鐘,聲聞於外,鶴鳴於高地,聲聞於天。如果真能修身,何患不榮耀!姜子牙踐行仁義,七十二歲見用於文、武二王,終於得以實踐他的學說,受封於齊,七百年不絕於祀。這就是士人日夜孜孜不倦,勉力而行不敢懈怠的原因呀。就好像那鶺鴒鳥,邊飛翔邊鳴叫。《左傳》中說:上天不會因為人們害怕寒冷而使冬天消失,大地不會因為人們厭惡險峻而停止其廣大。君子不會因為小人的喧囂而改變自己的品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走正道,小人謀私利。《詩經》說:禮義上沒有過失,何必在乎人們議論呢?所以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冠冕前有玉旒,是用來遮蔽視線,絲棉塞耳,是為了減弱聽覺。視力敏銳卻有所不見,聽力靈敏卻有所不聞。揚大德,赦小過,不要對人求全責備。彎曲的再直起,但應讓他自己去得到。寬舒進而柔和,但應讓他自己去求取。揆情度理,應該讓他自己去摸索。大概聖人的教化就是如此,想要自己通過努力得到它;得到後,則會聰敏而廣大。

  當今之賢士,才高無友,寂然獨居。上觀許由,下視接輿,謀似范蠡,忠類子胥。天下太平之時,與義相符,寡合少友,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您對我又有什麼可懷疑的呢?至於燕用樂毅為將,秦任李斯為相,酈食其說降齊王,游說如流水,納諫如轉環,所欲必得,功如高山,海內穩定,國家安寧,這是他們遇上了好時勢呀。您又何必感到奇怪呢?俗話說,如果以管窺天,以瓢量海,以草撞鐘,又怎麼能通曉規律、考究原理、發出音響呢?由是觀之,就像耗子襲擊狗,小豬咬老虎,只會失敗,能有什麼功效呢?現在就憑你這樣愚鈍的人來非難我,要想不受窘,那是不可能的。這足以說明不知通權達變的人終究不能明白真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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